陆家老宅是一幢硕大的别墅,位置虽说在市区,却有些偏僻。画扇拦了好久的车,都没拦到,身后徐书走了过来:“小姐,老爷吩咐我送您回去。”
画扇反问他:“我去哪儿你都送吗?”
“任凭小姐吩咐。”
“好。”她钻进车里,车子缓缓驶离陆家,画扇说,“我去机场,送我过去。”
“小姐是要接人吗?”
“啰唆。”
“小姐教训得是,只是……小姐要接哪趟机,我可以吩咐人办的。”
“好。”画扇眯了眯眼,说,“但凡是大连飞过来的,每一趟,你都替我接。”
徐书面有难色:“这……”大连飞过来的,是要接祁连年吧?
画扇盯着他:“办不到?”
“不是办不到,而是……不能办。”
“不还是一样。”画扇手指敲着一侧的车玻璃,“你别怕。我只是让你给我个消息,你知道我出一趟门很难的,肯定不能去接。我不难为你,你不愿办的话,那就算了。”
徐书想了想,不过是告诉她一个信儿而已,就点点头,答应了:“我这就找人去办。”
徐书在一边打电话,画扇把脸贴在车窗上,心里呼唤着:连年,你现在到底在哪儿?打你手机打不通,你是已经回了北京,还是依旧被祁首长困在大连?
挂了电话,徐书说:“小姐放心,一有消息我就告诉您。”
画扇点点头,闭上了眼。
徐书在一旁轻声问:“那现在是……”
“回我住的地儿。”
下车时,徐书对着画扇笑了笑:“小姐,这是您第一次吩咐我办事。”
画扇不明白他的意思,就看着他的脸,谁想,徐书居然有些憨厚地挠了挠头,问了一句:“您……就不怕我回去告诉老爷?”
画扇一下子冷了脸:“你不告诉他,我做什么他也了如指掌。”
没人值得相信,所以,选谁都无所谓。
不想那么快就回到牢笼里去,画扇没坐电梯,而是选择走楼梯。
口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了起来,音乐乍起,缭绕在空旷的楼道里,每一个音节都显得那么清晰。
连年?她迫不及待地把手机拿了出来,一看屏幕,就愣住了。
李阿姨?!
李阿姨是一个本分到近乎木讷的女人,她虽然是画扇请来专门照顾连勇的人,但是除了她去看望连勇时她们偶有交谈,其他时候,她是绝对不会打扰画扇的。
“喂?”接起电话,画扇才发觉自己的嗓音在发颤。李阿姨突然而至的电话,让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李阿姨居然在那边哭!
画扇蒙了,几秒后,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发生了什么事,李阿姨?您慢慢说。”
“程、程小姐,您快来看看吧,这边闹得不像话……先、先生他在发脾气……您、您快来看看吧……”
李阿姨语无伦次,画扇皱眉,听出那边居然有女人在吵,就问:“有人去了?”
“是,祁夫人,还有一位小姐……唉,程小姐,您快过来吧,我、我撑不住了……”
挂电话的前一秒,画扇已经拔腿往楼下跑,她伸手要拦出租车,被那两个整天在门口守着的保镖拦住:“小姐,您要去哪儿?”
“滚。”画扇脸色阴沉得可怕。
“小姐……”
“我说,滚!”
保镖大约没见过画扇这么狠厉的神色,往后退了几步。画扇钻进出租车,向司机报了地名,保镖对视一眼,赶紧往小区里停着的车跑去。
身后有尾巴跟着,但画扇无暇顾及,更何况陆齐安已经知道连勇住在哪儿了,没必要再遮掩什么。
到了祁连勇住的那座古楼,屋里已经闹得不可开交了。
画扇推开门,一只花瓶朝这个方向砸了过来,她赶紧避了避,才没被砸到脑袋。
仔细看,背对着门口,站着一个女人,而沈碧玉正指着这个年轻女人的脸咄咄逼人地骂着:“狐狸精!就是你这个贱人害得连勇成了这副样子!你还有脸来,你给我滚出去!”
沈碧玉的声音底气十足,却微微嘶哑着,不知道已经骂了多久。
“程小姐?!”李阿姨站在连勇的轮椅后面,见画扇来了,她红红的眼眶里终于现出几分希望,宛若见到了救星。而坐在轮椅里的连勇,因为气愤的关系,整张脸都涨成了青紫色,额头上甚至有青筋爆起,看起来煞是可怕。
画扇稳了稳心神,往里走去,沈碧玉看见她了,怒气更甚:“今天是怎么了?一个还没赶走,就又来了一个!你们是要开扫把星的聚会吗?!”她走上前来,做出一副驱逐姿态:“出去,都给我滚出去!”
“妈!”连勇终于忍不住叫了一声,嗓音又沉又怒。
沈碧玉看自己失明的儿子一眼,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你甭劝我,今天我来就是接你回沈阳的!不过,在这之前,这个狐狸精欠咱们祁家的债,也该好好算算了!”
背对着画扇站着的那个女人终于出声了,画扇看不到她的脸,只看到她踩着将近十厘米的高跟鞋,还穿了一件贴身的连衣裙,她往前走了两步,嗓音尖锐地说:“沈碧玉,我敬你是长辈,所以你怎么骂我都忍着,但我不过是来看看连勇,你至于这样吗?”
“看看连勇?你是要看看他被你害得够不够惨吧?!”骂得太过激烈,沈碧玉的嘴都微微哆嗦起来了,“徐豆蔻我告诉你,三年前的旧账我今天就要跟你算清楚!”
说着,她就冲了上来,不管不顾地和与她对骂多时的女人扭打了起来。李阿姨赶紧上前来拉,场面顿时陷入一片混乱。
没有人注意到,画扇僵在了当地。
徐豆蔻……是徐豆蔻。
她,是祁连勇心爱的女人,更是三年前祁连勇身上之所以会发生那种惨剧不可或缺的一个原因。
慌乱中,李阿姨看到画扇愣着,就朝她求救:“程小姐!”
她这才悚然回神,眼看两个女人已经怒不可遏地掐在了一起,赶紧上前去分开她们。
沈碧玉一边用手挠向徐豆蔻的脸,一边恶狠狠地骂:“如果不是你,连勇怎么会被人害成这样!你吸毒是你的事,你有把柄落在别人手里也是你的事,凭什么让我们家连勇去替你擦屁股!”
徐豆蔻也不甘示弱,她毕竟年轻,而且身量也高挑,沈碧玉在她手下并没有讨到多少便宜。
“连勇为我做什么那是我们的事,还轮不到你这个老太婆来插嘴!”
“你、你敢骂我是老太婆?!”
“你以为你还年轻吗!”
“我、我掐死你!”
两人越打越凶,画扇和李阿姨就是被殃及的池鱼,李阿姨的头发被扯乱了,而画扇更是一不小心就挨了抓。
脸上火辣辣的疼,画扇彻底丧失了好脾气:“够了!”她怒声喊道:“再闹我就叫警察了!”
沈碧玉和徐豆蔻齐齐一怔,下一秒,她们红着眼继续厮打。
画扇跑过去拉连勇:“勇叔叔,你管一管,你让她们别打了!”
祁连勇将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睛转向画扇,他没说话,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反应。
“啊!”
就在这时,战火燃烧之处响起一声尖叫,画扇看过去,就见徐豆蔻的头发被沈碧玉扯下了一大把。
徐豆蔻姣好的面庞上霎时没了血色,她先是怔愣几秒,等到反应过来就朝沈碧玉扑了过去。许是被她的神色骇到,沈碧玉开始步步后退,她本就挨近门口,避无可避之时只好一把拉开房门往外冲。
画扇赶紧追了上去,打开门,就见两人站在高高的台阶边沿,又扭打在了一起。画扇上前试图拉开两人,可是台阶高耸,从这里掉下去可不是玩的。
沈碧玉恶狠狠地剜了她一眼:“滚一边儿去!”
就是沈碧玉的这一分神,居然给了徐豆蔻可乘之机,她红着眼睛在沈碧玉胳膊上狠狠一推,画扇反应过来,急声叫:“阿姨!”
身体居然比声音还要先于做出反应,她疾奔过来死命地抓着沈碧玉的胳膊,才没让她摔下台阶去。
沈碧玉惊惧得不轻,却傲气得很,她堪堪站稳了些,就一把甩开了画扇的胳膊:“谁要你假好心!”
就是她的这个动作,让疾奔过来拉扯她的画扇一个趔趄,重心一时不稳,仰着头从台阶上跌了下去。
钝痛。随着钝痛而来的,是汩汩涌出的鲜血。
画扇后脑着地,台阶下的地面,是用坚硬冰冷的水泥筑成的。
所有人都呆了。沈碧玉惊悚地看着自己的手。在那一秒,空气像是凝固了。
几秒后,终于有人回神,陆家保镖从车里蹿了出来,抱起画扇,脸色惨白地上了车,车子呼啸而去。
疼,这是画扇唯一的感觉,似乎又不是,好像还有不舍,可是不舍什么呢?
她想要睁开眼,无论怎么努力,却都不能如愿。
她感觉后脑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狠狠地敲击着,疼得要命。
“连年哥哥……”画扇含混不清地咕哝着,茫然地伸出手去,张皇无措地想要抓住什么东西。可就在这时,她的手却被一只温和的手掌按住:“张护士!准备麻药!”
是要死了吗?
不然,为什么眼皮重得睁不开,眼前,是一片可怕的无边的黑暗?
年、连年哥哥……你在哪里?
临死之前,我还见不见得了你?
许远发誓,这是他这辈子做的最扬眉吐气的事。
他对着电话咆哮:“没错!就是他!什么?他要进医院?拦下!立马拦下!”
陆齐安一如既往很优雅,他看了看身边步步紧跟的警察,又看了看面前疾步跑来的许远:“说我偷税漏税,你有证据吗?”
许远冷笑:“你真以为我们都是吃白饭的吗?”
陆齐安蹙眉,有些不耐烦了:“我未婚妻正在急诊,我没时间在这里和你鬼扯。真有证据的话,你先起诉,收到法院传票我会去的!”
他举步要走,被许远拦住:“偷税漏税是一件,还有别的事呢?”
“是吗?”陆齐安面色泛冷,“许警官,我可以控告你诽谤的。”
“随便你。‘盛世’李斌那件事,算你手下口风紧,我逮不住你。但是,云霓夜总会从事大宗吸毒贩毒交易,天陆就是为它洗钱的据点,这事你怎么解释?”
“许远。”陆齐安冷笑,“你想立功想疯了吧?云霓和我有什么关系!”
“有没有关系,我当然不会胡说,跟我去局里走一趟,你就明白了。”
陆齐安脸色阴鸷:“说过了,我未婚妻在手术!”
“画扇不会想见你!”
许远就是许远,一针见血,直刺陆齐安最最疼痛的地方。
气氛瞬间诡异起来。陆齐安浑身的气息,可怕得像是想要杀人。
他盯着医院门口看了良久,侧过脸来,盯住许远的眼,冷声说:“你最好一次把我打趴下了,否则……我饶不了你。”
许远冷笑:“小李,带他走!”
多年前,许远的老爸就已经开始盯着陆家私底下的产业——云霓。
功夫不负有心人,多年来的努力,没有白费,昨天晚上,他们得到了准确消息,警队奇袭,终于人赃并获。
虽然没有当场抓到陆齐安,但是,证明陆家贩毒的证据,已经足够了。
审讯室里,面对许远罗列出来的各种证据,陆齐安面色平静,他倚着椅背,淡淡问:“谁告的密?”
许远冷笑一声:“你以为,我会告诉你?”
柳俏。
告密的人,是柳俏。
陆齐安也许早已忘了,九年前,他和她结下了梁子。
可是陆家不愧是陆家,果然只手遮天。
不知陆齐安和陆振南使了什么手段,可能要判终身监禁的刑罚,居然轻而易举地减成了十年。当然,巨额的罚款,是必不会少的。
宣判那天许远找到陆齐安:“你真有本事。”
陆齐安眼底很冷,嘴角微笑:“你真以为,我会在这里待上十年?”
几天后,许远又得知消息,上头给陆齐安减了刑,原本十年的牢狱之灾一下就减了五年。
那一刻许远几乎把拳头砸烂。
陆齐安对许远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能不能见见她?”
许远冷笑:“梦,还是留着晚上做吧。”
而这么多天,画扇始终在昏迷,迟迟未曾醒来。
几天后,许远终于见到了连年。
原来他已回北京数日,这些天来,都在医院衣不解带地守着画扇。
看着他神色憔悴,许远问:“你的婚约怎么办?没剩几天了吧?”
连年神色疲倦,眼睛却黑亮如常,他揉了揉额角:“在大连和沈阳的那些天,我终于把首长搞定了,我妈……是最后的难关。”
“那姚悦呢?”
连年诧异:“你没看最近的新闻?”
“什么新闻?”
“国际知名男模祁连年拈花惹草,艳闻不断,不仅流连夜店花丛,还和陆家千金纠葛不断,Lisa气怒之下已与其解除婚约。”
“真的假的?”许远失声,眼底却是喜悦与微微的疑惑,“她这么轻易就放了你?”
连年翘起嘴角笑了笑:“姚悦心高气盛,更多的是不服输,未必真的有多么喜欢我。何况她又在我身上虚耗了这么多年,会抽身离开也并不奇怪。”
回到病房,连年看了一眼静静躺在病床上的女子,心中一疼,却是对坐在病床前的沈碧玉说:“妈,你回去吧。”
这些天来,沈碧玉每天都要到医院来看画扇,她也不说话,就那么坐在那儿,一会儿看看画扇惨白的脸,一会儿低头看看自己的手,神色恍惚得可怕。
“年儿……你说,她还醒得过来吗?”
连年抿唇:“医生说……”
“我不要听医生说,你说!你说……她还醒得过来吗?”沈碧玉的情绪很不稳定,她满脑子都在想着一句话,她不要成杀人凶手,她不要成杀人凶手。
连年看了看她,起身过去,拥住她的肩:“妈,如果她醒了,我想娶她。”
沈碧玉身子微颤,连年低头,看着她的眼:“爸爸已经同意不干涉了,您呢?”
沈碧玉沉默了。
连年看着她,微微松了口气,沉默……总要比激烈反对来得好。如非必要,他不想和妈妈撕破脸。
他侧过脸去,看向病床上安静躺着的画扇,心中却在吼叫,笨蛋,快醒,快醒过来。
画扇和陆齐安的事,让陆振南一下子像老了十岁。他现在几乎放下了所有的事业,不惜一切只希望能够治好画扇。连年听说他甚至去庙里求签,曾经那样不可一世的人,居然在菩萨面前一跪就是几个小时。
有一天,连年正在插早晨去花店买的木棉,陆振南忽然也抱着一束木棉推开了病房的门,两人打了照面,气氛一时有些僵滞。
连年轻轻地哼了一声,继续手上的动作,仿佛这个人不存在。是陆振南先打破沉默,他看着画扇苍白的小脸低低喟叹:“真的是我作恶太多了吗?”
连年停了停,看了他一眼,却不置可否。
陆振南忽然抬头,看向连年:“齐安会那么对你哥哥,你知道为什么吗?”
连年一怔。
陆振南起身,走到落地窗边,遥望着高楼之下城市的风景,低低喟叹着讲述起来。
“如你所知,他并不是我的亲生儿子。我为他改了身份,在所有人眼里,他就是我陆振南的儿子,而且是从小在美国长大的儿子。我当初之所以把他从医院带回来,目的很简单——我的夫人不会生养,我必须培养一个儿子,好让他等画儿长大,把她娶回我们陆家来。”说到这里,他看了连年一眼,“画儿是我的亲生女儿,这件事,你是知道的吧?”
连年点头。
“那,你知道齐安和画扇的经历有多像吗?”
听到这句,连年再次怔住了。
“他和她一样,父母都死在医院,而且……都死在你大哥所在的那家医院。”
连年霍地抬起眼睫,陆振南意味深长的语气,让他隐隐猜到了什么。
“不错。”陆振南赞赏地看了他一眼,“齐安,就是你大哥误诊导致死亡的那个病人唯一的儿子。”
连年呆了。
陆振南转身,重新看向窗外,他的嗓音很低沉:“他的爸爸死在你大哥的手术刀下,妈妈因为受不了刺激,偷偷喝了两瓶安眠药,赶在丈夫被推进太平间之前,死在了他身边。你大哥是高干子弟,这事儿,祁首长一出面,自然给他揭了过去。只是对当时才十岁的齐安来说,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毁灭性打击。他会报复你大哥,这一点,我一点儿都不意外。”
连年良久地沉默着,一个字都没有说。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所以唯有沉默。
“那个孩子……不管是喜欢还是仇恨,都极端得很,他几乎每一天都想着报复,是被我压着,才忍到了画扇十五岁那年。不是我为齐安说好话,你大哥之所以收养画扇,动机并不单纯——齐安手里有他女友徐豆蔻的把柄,他就死命地拖着画扇,来威胁我,更是威胁齐安。”
陆振南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连年一眼:“所以,别以为你们祁家对画扇有多大的恩惠,你大哥受的罪,本来就不是因她而起,更何况,他更不是单纯的可怜她,才会给她那些疼惜。”
连年闭上了眼。
陆振南没有温度地笑了笑:“你们不明就里,所以对画扇恨得入骨,可是祁连勇为什么要收养她,她后来就明白了。难为她,这三年来居然不仇恨,反倒一直活在对你们家的愧疚里。你不知道吧,她一度自闭得可怕,是齐安为她请了国际上最知名的心理医生,她才渐渐开始好转的。当然,她还为你自杀过,这件事,想必你也听说了的。”
连年闭起来的眼睫微微颤了颤,良久,他轻声问:“她不上学……也和我有关系吧?”
陆振南笑道:“算你明白。你那个叫柳俏的姐姐,还记得吧?就是她,她逼得画扇死活不肯再上学的。她天天在学校围追堵截,总之,就是一些混混的把戏罢了。”说到这里,陆振南的嗓音微微泛冷:“说起这个,我真是后悔,当初如果不是画扇坚持,我是不会饶了她的。这样,如今她也就不会狠狠地绊齐安一脚了。”
连年觉得,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卡住了。陆振南接下来又说了什么,他根本听不进去,满脑子只想着,程画扇,程画扇……你一直在对我说着对不起对不起,你受的那些苦难,怎么从来不肯提及?
临走时,陆振南说了最后一句:“即使没有画扇,你大哥一样会被报复的,甚至,也许会更早,也更糟糕。你们如果一定要恨,大可以恨我,齐安和画儿,算得上是无辜的。至少,祁连勇没有死,而齐安的爸妈,早就不在人世了。”
出病房时,陆振南看到了站在病房门口的沈碧玉,她神情呆愣,不知在原地站了多久。她听到了,她自然什么都听到了。
陆振南本来要走,脚步又微微顿住,他回头,对连年说:“你不要以为,画儿非你不嫁了,她醒过来,齐安和你,一样有竞争权的。”
说完这句,他离开了。
陆振南来过不久,画扇的病房里,又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连年愣在门口,他没想到,连勇居然会来。他居然会来医院看画扇。
病房门口,李阿姨站在连勇的轮椅后面,有些歉疚地对连年解释着:“祁先生一定要来,我劝不住……”
连年这才回神,快步过去接替李阿姨推着轮椅,好听的嗓音里疑惑之意很浓:“大哥,你……”
连勇无神的双眼朝他看过来,伸手按住他的手:“我想见见画扇。”
连勇所谓的见见画扇,就是在她的病床边上默默坐着。他明明看不见,双眼却努力地看向画扇躺着的地方,就这么坐了整整一个下午。
连年自始至终都没说话,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又或者说,他是在等连勇开口——大哥今天既然坚持要来,一定不会只是为了见画扇一面而已。他一定有话要说。
果然,不多时连勇就让李阿姨出去买些吃的东西,很显然,他是要把她支走。李阿姨走后,连勇终于语气低沉地开口了。
“有些事,大哥从来没对你讲过,今天……索性一并说清楚吧。”
连勇的语气,让连年没来由地有些紧张,为了稳定自己的心神,他起身给他倒了一杯水,递到连勇手里,然后坐到连勇对面的椅子上,吸了一口气才说:“好……我听着。”
“我承认。”连勇抿了一口水,甫一开口明显有些艰难,“我承认我当初收养她……是有别的原因的。”说到这里,他朝连年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双目空洞无神,声音却渐渐沉稳了起来:“你知道的,豆蔻开了一家酒吧,所以她和陆家难免有些来往,后来因为一些事,她得罪了陆齐安,陆齐安开始不断地找她麻烦。这些事我看不过,却又没办法,豆蔻让我不要管,我就只好一直忍着。直到那天在医院见到了……她,我就知道机会来了,所以,所以我不顾一切地一定要收养她。我,我不是要用她来威胁陆家,我只不过想提醒陆齐安,不要再为难豆蔻罢了。”
听到这里,连年苦笑了一下,他抬起眼来问连勇:“那,你当时是怎么知道画扇的真正身份的?”
连勇又喝了一大口水,像是在给自己鼓劲似的,他握紧了杯子,轻声说:“我对你们说,是她爸爸临终之前求我收养她……是我说谎了。临终之前真正和我说了话的,是……她妈妈。”
连年怔了一怔。
“没错……是她妈妈告诉我的。那个时候程先生已经抢救无效了,她哭着追问我程先生的情况,我没忍住,就告诉了她。让我没想到的是,愣了一会儿之后,她居然艰难地扯着我的手,说要告诉我一个秘密。”
“是……画扇的身世吗?”连年的心在微微发颤。
“对。”连勇轻声说,“她求我……求我转告陆振南,让他好好照顾自己的女儿。弥留之际,她害怕自己的女儿无依无靠,也就顾不上什么羞耻不羞耻,秘密不秘密的了。”
连年很艰难地笑了一下:“所以,你就用她来威胁陆家……”
“是陆齐安逼我的。”连勇声音冷然,“他对豆蔻步步紧逼,他的手段,你在柳俏那儿也见识过的。”
“哥。”连年闭了闭眼,“时至今日,你还要骗我吗?”他睁开眼来看着连勇空洞的双眼,嗓音里添了几分苦涩与无奈:“陆齐安的父亲死在你的手术刀下,母亲更是因此而自杀,这件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连勇呆了。
连年神色有几分怆然:“他会对付徐豆蔻,根本不需要任何理由,只,只你误诊这一条,就够了。”
连勇的身子晃了一晃,他下意识地扶住床沿:“你都……都知道了?”
“这件事你一直瞒着我和妈,只告诉了爸爸,对吧?这么多年来,妈一直恨着画扇和徐豆蔻……她认准了是她俩害惨了你。”连年倾身向前,握住了连勇放在床沿的手,他沉默了片刻,才说,“哥,后来会发生那些事……其实不能全怪画扇的对吧?”
连勇脸色一白,沉默了。
良久之后,连勇反握住连年的手,他疲倦地开口:“你别再说话,听大哥说,听大哥把后来的事情讲清楚,好吗?”
连年点头,然后意识到连勇看不到,就紧了紧掌心握着的他的手,低声说好。
“既然你都知道了,那……我和陆齐安之间的过节,也就不用多说了。我承认,他对我心存芥蒂,他一心都想着要报复我,所、所以才一定要把画扇弄回去。我不能让她跟他走,她走了,陆齐安就什么都不怕了。可、可是陆振南拿豆蔻威胁我,我没办法,我只好把画扇送还给陆家。后来的事,你就都知道了。画扇跑来医院看你,你带着她偷跑,再之后,陆齐安来要带她去美国。”
听到这里,连年忍不住出声:“我不明白。要送她去美国的是陆振南,后来不让她去的也是陆振南,他到底怎么想的?”
连勇默然了片刻,才低声说:“你以为,画扇后来为什么还能待在我们家?”他没等连年回答,就抬起眼来,对他苦笑了一下:“是陆振南授意的——他怕陆齐安被仇恨吞没了理智,他怕他太早就报复我会把他的一辈子毁了,所以才会让我多养了画扇六年。”
连年呆住了。他突然想起了陆振南那天说的话,他说,是他一直压制着陆齐安,他才将报复的计划拖到了画扇十五岁那年。看来……他说的竟然是真的。
连勇笑得苦涩:“陆家人确实够……特别的,他居然不怕,不怕我把他女儿害了。当然,祁家附近肯定有他的眼线。只能说,他为陆齐安考虑得很长远,他真的把陆齐安当自己半个儿子来看了。”
连年有些心神恍惚。他还没从连勇上一句话中回过神来——原来,他和画扇相处的那六年安稳时光,竟然是别人施舍而来的……
连勇仰头,把杯里剩下的水一口喝尽,他捏紧了杯子,一鼓作气地说:“三年前的那件事,其实很简单。陆齐安早就想报复我,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陆振南把DNA检测报告送到祁家来的那天,画扇终于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她受不了,就从家里跑了出去。你在学校里,家里只有我和她,我不能让她出事,就追了出去,然后……就被人从后面打昏了,拖上了一辆车。”
听到这里,连年霍地抬头,呼吸一顿。三年前大哥受的巨大创伤他是知道的,可是那些细节,他也无从知晓。
连勇抬手揉了揉自己的额头,很显然,那些过往回忆起来,很是痛苦。
“再之后……就是挨打。我被麻袋蒙着,根本看不到那些人的脸,可是我知道……有很多人。我甚至知道……在一旁抽烟的,是陆齐安。因为他不时会低笑一下。而且,他说了一句话。虽然自始至终他只说了那么一句,可是我听得出来,那是他的声音,他说了四个字……‘往死里打’。”
连年的气息一下子粗重了起来,连勇摸索着抓住他的手,苦涩地笑了一下:“别生气,别生气,都……都过去了。”
连年闭眼,神情狼狈极了。他真恨,真恨当时的自己为什么要上该死的大学,为什么没有在家。
连勇平稳了一下情绪,继续说:“打到后来,我以为自己马上就要死了,就在这个时候……画扇来了。”
连年手一颤,连勇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是陆振南带着她来的。”
连年眼皮一跳。
“想不到吧?”连勇低声苦笑,“连我自己都想不到,陆振南带着画扇,是来做说客的。他怕陆齐安真的把我给杀了。”
“我明白,我明白的……画扇肯跟他来,一定是为了救我。”连勇的声音越来越低,到了后来,几近呢喃了,“可、可怜的她,她那么恨陆振南,却不得不跟着他来,来救我……”
连年的神智终于恢复了一些,他缓缓侧脸朝安静地躺在病床上的画扇看去,嗓音有些哑:“然、然后呢。”
连年手掌绷紧,连勇摇头苦笑:“你不知道……有多疼,你也不知道……画扇哭得有多惨。陆齐安的手下在这边打,后来,他干脆自己亲自动手了……陆振南在那边控制着画扇,我甚至听得到他在对画扇高声吼着祁连勇根本就不是因为可怜她才收养她……他把什么都对她说了……说我利用她,说我动机不纯,说我编造她父母的遗言,说祁家所有人都在骗她……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啊连年,你不知道……当时画扇哭得有多惨,她的喉咙都哑了……”
连年的心脏因为疼痛而一点一点收紧,连勇依旧沉浸在回忆里:“我养了她六年……怎么也是有感情的,她因为我哭得几乎失语,可我居然不能过去哄她……我曾经以为,也许这辈子就这么过去了,她一直叫我勇叔叔,她一直不知道我当初为什么要收养她,可是那个时候我就发现……不可能,这是不可能的。有陆齐安在,我早晚……早晚都是要遭报复的。三年来,她经常去看我,可她一句话都不说,她恐怕还以为我恨着她。”
说到这里,连勇一下子抓住了连年的手,他用一种近乎绝望的语调说:“我,我怎么会恨她呢……连、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该恨谁了。我、我只是很遗憾,我疼了她那么多年,最、最终却因为陆家和她划开了一道跨不过去的鸿沟,我只是很遗憾,遗憾你懂吗连年?”
李阿姨回来的时候,见到的正是连勇这副激动的神态,她搁下东西快步过来帮着连年一起安抚他。
好半晌,连勇的情绪终于不再那么激动了,他对连年说:“扶我起来,我、我想看看她的脸。”
所谓看,当然是用手摸。
当指尖游移在画扇的面庞上时,连勇的眼泪砸了下来,他俯低身子摸索着寻觅画扇的额头,颤抖着印上去一个慌乱的吻:“画、画扇,醒过来,醒过来……我还是你勇叔叔的。”
李阿姨红了眼眶,连年闭上了眼。
2
为了照顾画扇,连年拒绝了所有的通告,经纪人警告他,这么任性的举动简直是自毁前程。
连年听了只是疲惫地笑笑,他本就无心进入娱乐圈那种是非颠倒黑白不分的地方,当初会义无反顾,无非是想,即便自己看不见她,他的一举一动也能被她看见,他永远也不要与她相忘江湖,即便是在最恨她的时候也没有。
医生说,画扇有心跳,但是一直不肯醒来,就是意识在起作用了。换言之——是她自己,潜意识里不愿醒过来。
连年从医生那里回来,坐在床边凝视她的脸。她的小脸那么白皙,在晨曦的照射下,有一种透明的光泽,他心疼地用嘴唇去触碰,心底像是被什么钝器挖去一大块,空落落的。
为什么不愿醒过来,为什么……她,是在害怕面对这个世界吗?
画扇昏迷了有多久,连年就在医院里陪了她有多久,他衣不解带,寸步不离,以至于许远每一次来探望,都觉得他比前一天更憔悴了。
“连年。”这一天许远又来看画扇,见她一动不动地躺在病床上,睫毛低垂得像无力的蝶翅,他心头一痛,别过脸,无比艰难地问出了一句话:“如果……我是说如果,小扇子一直醒不过来呢?”
他问得艰难,连语气都有些忐忑,是因为吃准了连年会发火,果不其然,这个神态疲倦却依旧英俊不减的男人的第一反应就是抬起头,眼神凌厉地反驳他:“她会醒的!”
她会醒的,每一个人都是这样希望,然而,只有祁连年把它当成了信仰。
许远看了看病床上沉睡不醒的女孩儿,再看一看她身旁“望妻石”般执拗的男人,他叹口气,离开了。
画扇会不会醒?没有人敢打包票。但祁连年分明是铁了心,他工作不要了,前途不要了,抛弃了一切,不眠不休地陪着她。
ken匆匆从米兰赶过来时,连年已经吃住在医院快半个月了,这半个月里,他每日每夜、无时无刻不在祈祷,祈祷他的小女孩儿快醒过来,然而,满天神佛似乎都没有听到。
“连年。”ken染了一头耀眼的黄毛,用蹩脚的中文问他,“你真的不回米兰了吗?”
知名男模,风头正劲,这个时候放弃,ken为好友惋惜。
可连年心意已决。
他向公司递交了辞呈,合约尚未到期,却要单方解约,意味着他要支付高额的违约金。
“值得吗?”ken拧着眉头问,语气里是满满的不可思议和不能理解,“为了一个女人,抛弃大好前程,你们中国人,都这么,这么,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单薄名利吗?”
连年没有心思纠正ken说错了成语,他仍是凝视着沉睡中的女孩儿,万分平静地说:“她不是‘一个女人’,她是我的一生。”
是的,没错,他决定了,她爱他九年,他用一生还她。
从那天起,多了一个人陪着连年等画扇,没错,就是被ken从米兰带回来的程程。
程程今年五岁,是一个金发碧眼的小男孩儿,小男孩见到连年的第一眼就撇着嘴,委屈极了地扑进他怀里,然后说什么都不肯再跟uncle分开了。
没错,程程叫连年uncle。
连年从来没解释过为什么不让他叫爸爸,但程程一见到画扇就明白了。“uncle,”他用那双漂亮得像宝石一样的眼睛滴溜溜地看了画扇一阵,突然奶声奶气地说,“你想和这个姐姐生小孩儿?”
饶是连年心情再沉重,也被这句话给弄无语了,姐姐?画扇是比自己年轻不错,但也不能和自己差辈儿吧?还有什么生小孩,这孩子几天不见,又被ken教坏了!
被教坏了的程程说:“姐姐好看,uncle我可以亲她吗?哦你放心,我依然是爱你的。”
连年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就这样,等待画扇醒来的日子依旧充满了未知,但因为程程的到来变得似乎不再那么压抑,就比如,每一次连年心情低落的时候,程程都会像小大人一样,踮起脚,展开双臂,用力地抱抱他的肩膀,胸有成竹地说:“姐姐会醒的,明天就会醒的!”
童言真挚,说得多了,诸神似乎终于听到了。
一周后的一天,连年被医生叫去办公室谈话,程程一个人在病房里待着,病床边上的监测仪器突然“滴滴滴”地叫了起来。
程程吓了一跳,第一反应是跳起来跑出去找uncle,奈何小短腿绊了一下,一抬头,正看到漂亮姐姐缓缓睁开了眼。
“呀!”汉语口语八级的小洋鬼子一下子卡住了壳,又高兴,又激动,整个人居然什么都不会说了,只会开心地叫,“姐姐!姐姐!”
画扇甫醒,整个人仍是虚弱的,但还是努力朝这个陌生的小孩儿挤出了一抹笑:“你是?”
“程程!”小孩儿脆生生地答,大大的笑容把整张脸都占满了,“程画扇的程!”
画扇一怔,病房门被打开了。
一瞬之间,四目相对,画扇觉得自己的眼睛还没来得及眨一下,连年已经一阵风似的扑过来了。
再然后,就是拥抱,轻吻,还有一滴滴砸在额头上,冰凉,却又滚烫的泪。
他哭了。
画扇四肢无力,连带着脑袋居然都有些恍惚了,她在想,从九岁那年初见,到今时,她认识他多少年了?这,是第一次见到他哭吧?
她动了动唇,想说话,却被他一低头,吻住了。
那一天,小洋鬼子程程真的是开了眼,以前在他的印象中,uncle是最帅、最高大、最坚强、最勇敢的,可是那一天,他亲眼看着自己奉为偶像的男神,扑在漂亮姐姐的怀里,哭得像个小孩儿。
小孩儿为什么会哭?因为难过。
小孩儿为什么会又哭又笑?因为失而复得。
程程已经五岁了,五岁的孩子超体贴,他善解人意地想,uncle这样,一定不想被别人看到吧?于是他蹑手蹑脚地走出去,蹑手蹑脚地关上门,然后,一头就撞进了一个陌生的怀抱。
他抬起头,面前是一个面貌威严的爷爷。爷爷很瘦,相貌长得一点也不温柔,但他的眼睛盯着病房里面,眼圈是红的。
程程往后退,退的同时看到他飞快地擦了一下眼,然后转过身,疾步走了。
?
那之后,病房里渐渐热闹起来了。
画扇受到创伤的是头部,身体是完好的,所以她清醒后多加保养,已经不像先前那么虚弱了。
病房里的访客越来越多,许远自然是第一个来探望的,连沈碧玉也闻讯也赶来了。
“你……”面对画扇,昔日里态度蛮横的沈碧玉难得有了几分愧色,她欲言又止了好久,终于鼓足了勇气,抬起手,摸了摸画扇的额头,哽咽着说,“你辛苦了。”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含着千言万语。画扇的眼睛微微睁大,她出于本能地想向她展现一抹乖巧的笑,眼睛一动,眼泪砸下来了。
再之后,就是养身体,做复查,出院。
她出院那一天的天气格外好,风和日丽,天高云淡。
程程早就被沈碧玉带回了家里,只剩下连年和画扇,连年办好了所有手续,要去取车,画扇却突然指着不远处,轻声说:“我们走走。”
走了没几步,连年就看到了一排木棉树。他回头,看到画扇仰着脸,眯着眼,逆着阳光,没看木棉,在看他。
连年突然就笑了。
记忆里,小路上,木棉下,她是跟着他一步一步向前走的小哑巴。
而如今,时过境迁,一梦九年,他和她分分合合、悲悲喜喜,多幸运,她仍双眼脉脉含情地望向他。
微风吹过,一向理性超过感性的祁连年居然想:时光如水,白云苍狗,有什么能比岁月更伟大?
爱吧。
隔着几步的距离,他定定地看向她,双唇微抿,暗暗向天地许诺:她是他放在心尖上的宝贝,从这一刻起,任何人,都不许再伤害到她。
“连年哥哥。”如有灵犀,一直沉默的画扇突然轻声唤他,她的嘴角翘了翘,眼眸闪亮,“我回来了。”
“嗯。”连年走近她,弯下腰,嘴角噙着笑,吻了吻她的睫毛。
欢迎回来,我的女孩儿!
长夜有时尽,与你共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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