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街许多商店的橱窗里大多挂着“新年快乐”“喜迎元旦”“恭贺新禧”的字样。为了迎接新年的到来,大人们为孩子们买了许多汽球和烟花爆竹,孩子们穿着新衣服,高兴得满街乱跑,家家户户刚整修好的门口已经挂起了灯笼,贴上了春联。灯笼是用红纸糊的,在中国,红色是吉祥喜庆的颜色,那些灯笼有圆的、方的和椭圆形的,灯笼下面还挂着长长的穗子和大大的绒球。
对中国人来说,新年意味着万象更新,春天来临了。可在一片通红之中,却夹杂着土黄色的军服和白花花的刺刀枪,手牵狼狗的日本士兵混杂在出门采购的市民中间,彼此相安无事,互不干扰。这倒也是一番难得的景象,似乎散发着一些古怪的气息,跳跃着一些不协和的音符。崔际胜一路走一路发着感慨,看样子中国人的确是个有趣的民族,称得上是世界上最懂生活、最会生活的人群,不管天上下炸弹、下刀子还是下霹雳,他们该怎样生活照旧怎样生活。当了亡国奴又能怎样?国家战败了又能如何?皮鞭之下,废墟之上,仿佛有一种按部就班、四平八稳的人性力量,有一种看似软弱其实强韧的生活惯性,在缓慢地而又悄无声息地滋长和延伸。这力量,这惯性,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也许就是五千年文明所培育出来的力量吧?
这种力量叫什么?崔际胜想了半天,想起两个形容词:同化力和包容力。对,就是这两个词。他觉得这些词很能准确地形容中国和中国人。是的,这是一个具有强大生命力的民族,一切人为的破坏和武力的践踏,都不能最后战胜它,消灭它。从鸦片战争时起,到八国联军联手侵略中国,到后来英美人和法国人在上海开办租界,再到后来日本军国主义对中国首都的占领,有哪个国家打赢过这场战争么?表面上都赢了,其实都败了。这就叫“虽胜犹败”。世界上所有的列强都侵略过中国,但所有的列强谁也不敢吹嘘自己能够消灭这个古老的国度,更不敢吹嘘能够灭绝它灿烂而又辉煌的文明,谁要是妄想杀光这个民族更是痴人说梦、不自量力。谁不承认这一点,谁就要吞噬苦果,最后狼狈地滚回老家去。
而日本人的可悲之处在于,他们根本看不见这种潜在的力量,看不见这种深厚的文化底蕴和民族底气,更看不清他们自己的命运劫数,还一味地沉浸在战胜者的光环之中弹冠相庆,忘乎所以,还以为自己是最终的胜利者呢。可悲呀,真是可悲,让他们折腾去吧,最终等待他们的,必将是一场奇耻大辱和灭顶之灾。
崔际胜驾着他的吉普车向先遣队队部开去。
当他走进会议室时,会议已经开始了。
松本大佐又一次召开会议,到会的有先遣队的负责人、三个治安大队的队长,另外还有狙击分队的菊池。会议内容是为了迎接国内观光团的事。
松本一脸严肃地望着属下们说:“你们知道,国内来的民间观光团已经到了上海,马上就要来南京,现在南京的市容市貌的恢复工作已近尾声,但还有几处工程没有完工,你们要抓紧最后这两三天的时间,督促他们尽快完工。”
众人齐声道:“哈依!”
“大佐先生,观光团几号到南京?”有个先遣队的负责人问。
“初步只知道是大后天,那也就意味着我们只有两天时间了,所以要抓紧。”
“大佐,我们的具体任务是什么?”
松本道:“我们协助宪兵队保卫观光团的安全。当然了,光靠我们这几百号人远远不够,所以,我们只负责新街口街心公园的治安和保卫工作。”
松本转头问一名军官道:“在新街口街心公园临时搭的观礼台建好了吗?”
那名军官道:“已经建好了,正在进行地板和台面的布置。明天装灯光。”
一名军官起身道:“大佐,我认为观礼台建在新街口很不安全,这里是军事上说的‘四战之地’,四面都通马路,歹徒很方便选取进攻和撤退的路线。”
松本狞笑道:“不,我认为新街口是最合适的地点,因为这里是市中心,到时候市民都会来参加集会,四面八方的人都会来看热闹,我们可不怕人多,人越多越好,民间观光团正想看到万众喜庆、倾城出动的场面啊。”
又一名军官问道:“听说秩父宫亲王要出席观光团的观礼,是真的吗?”
“是真的。”松本道:“秩父宫亲王执意要参加这个盛大观礼,还要发表演说,所以,我们的任务不轻啊。”
那名军官担心地说:“可大佐阁下,这太危险啦,您就没有劝劝亲王不要参加了,南京的治安太乱,潜藏的抗日军人太多,歹徒更是猖獗,万一有个三长两短,那就惨啦。”
松本吊着脸道:“我也是这样劝亲王的,可亲王不听,执意要出席观礼大会,谁劝都没用。我们只能用加强警卫的办法来保护亲王的安全。”
崔际胜假意提议道:“街心公园是个露天大广场,又是马路的十字路口,人流太大,闲人太多,场面太杂,我看届时应该封锁公园,把中国人拦在公园外面。”
“这也是不可能的,”松本补充道:“亲王这场戏就是做给中国老百姓看的,为的是炫耀我大日本皇军的战功和武力,让中国人从此臣服于我们。如果不让中国人进场,会议就失去了意义。当然庆典同时也是做给天皇看的,让天皇看到他治下的这片土地安宁幸福,到处充满了和平景象啊。”
松本转头问道:“电厂和水厂方面都要加强保卫,这方面要和宪兵队协调行动。”
松本又问道:“那三个摄影师都安排好了吗?”
“安排好了。”
“宪兵队出动多少人进行观礼保安?”
“宪兵队出动三百人,带队的是中村。”
“驻屯军有人参加吗?”
“驻屯军派了一个联队参加现场外围保卫。”
松本的脸一下吊长了,“这不够,我们先遣队也出动三百人,由水泽带队,水泽你负责和中村沟通,但我们只负责外围治安,会场里面是中村的人。”
“哈依。”水泽直立答道。
崔际胜眼看会议就要结束了,松本始终没有提到菊池的名字,这显得有些不太正常,菊池只是静静地坐在角落里,一个人抽烟,好像会议跟他无关似的。崔际胜很想知道狙击分队在这场观礼中担任的是何种角色,但松本大佐就是不提他们,好像把狙击分队忘了一样。
松本又说了几件无关紧要的事情,会议就结束了。
崔际胜出了会议室,下了楼,上了自己的吉普车,向着安全区的方向驶去。
他发现今天的大街增加了许多路障。许多扛着药膏旗的日本兵来来往往的。进出南京的各大交通要道都拉起了铁丝网,设置了路障和检查岗,宪兵们气势汹汹,如临大敌。
车往前驶,崔注意到街道两旁,许多白布横幅牵拉在街道两旁的梧桐树上,上面写着中文黑色大字:“热烈欢迎大日本帝国民间观光团莅临南京。”
“热烈欢迎秩父宫亲王亲临检阅和指导!”
“天皇陛下万岁!”
崔际胜脚底油门一紧,车子像箭一般向前射去。
安全区办公室。
桌子上,一部收音机里传出带杂音的女子声音:“安全区大部分的南京市民,已经平安回到自己的家园,正在接受日本军队的粮食补助,平均一户五十斤大米,南京市民们都非常高兴,感谢日军为他们带来了安宁、秩序、富足的1938年。”
拉贝和二十来个国际委员叉着手坐在桌旁,互相看了一眼,没有吭气。
爱玛转换了一个波段,短波的杂音非常大,她微微拧动旋钮,搜索着电台。
一个男子的声音播放出来:“日本民间观光团三天前在上海十六铺码头登陆,受到了当地日侨和几千名中国友好人士的热烈欢迎。观光团今天将离开上海,前往南京,中国的前首都,参观访问。据说南京市民对日本观光团十分期待,已经自发组织了三千多人的欢迎队伍,明天将在南京的下关码头盛情举行欢迎集会。
史密斯说:“我怎么不知道下关码头能装得下三千人?”
费穆说:“一个礼拜前,直升机就开始撒传单,用奖赏粮食的办法诱骗难民到下关码头欢迎日本民间观光团的到来,看来也是为了做这场假戏。我估计他们还要安排观光团到南京市民家里慰问呢。”
史密斯说:“可他们当兵的又不争气,不断地奸淫、烧杀、抢掠,这边搭好了戏台,摆好了布景,可马上就给他们自己拆穿了西洋镜。”
广播声音在继续:“尤其是南京的孩子们,他们受够了中国军队的骚扰,对大日本皇军表现出了无比的爱戴。小朋友们久违数月的糖果,也被我们的士兵送到孩子们的手中。”
拉贝对众人说:“我这里有封来自日本大使馆的信,我念一下。”
众人认真地听着。
拉贝朗读了那封日本大使馆官员的信。
念完了信后,拉贝说:“日本公使冈崎胜雄以私人名誉告诫我,再不要向上海的任何媒体报告南京的事件,否则,我,拉贝,将会面对整个日本军队的报复。这是告诫,还是威胁?”
史密斯说:“当然是威胁,为的是上次你将栖霞寺的事情捅给了申报。”
费穆打趣地说:“听说日军内部出了价钱,悬赏爱玛女士的脑袋呢。”
爱玛说:“据可靠消息,日本军队悬赏的可不止费穆一人的脑袋,这里有好几颗脑袋都价格不菲。”
费穆说:“我敢说,只要他们杀了我们不造成影响,或者发现了他们能瞒天过海,我的脑袋早就被拿去兑现钱了。”
拉贝气愤地说:“现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再给希特勒元首写封信,让他出面干涉日本军队。也许日本军方首脑顾虑到德国和日本的联盟关系,会制止他们的士兵胡作非为。”
爱玛说:“这个安全区,不可能一直撑持下去,粮食匮乏是个大问题,卫生条件低劣是潜在的更大问题。这么拥挤的居住,一旦天气回暖,各种流行病都会发作。瘟疫爆发都是极有可能的,现在才十几天,已经有十几例恶性传染病了。”
拉贝说:“那么,我就尽快给希特勒写信。散会吧。”
崔际胜的车子很快到了安全区总部,他没有惊动拉贝,而是直接去了拉贝的别墅,找马如龙和曾沧海,商量利用日本观光团到来之机对观礼进行袭击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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