详解易经系辞传-深切着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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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曰:乾坤其易之门邪?乾,阳物也;坤,阴物也;阴阳合德而刚柔有体,以体天地之撰,以通神明之德。其称名也,杂而不越,于稽其类,其衰世之意邪?夫易,彰往而察来,而微显阐幽,开而当名辨物,正言断辞则备矣!其称名也小,其取类也大,其旨远,其辞文,其言曲而中,其事肆而隐。因贰以济民行,以明失得之报。

    大道之门

    本章似有脱文,语意精练,由阴阳两仪的精妙互动阐扬大易之理,相当精采。《易经》和《春秋》为经学双壁,本章称述易象易辞,表达精确,实与春秋笔法相当,值得注意。

    乾坤为父母卦,一切变化由此而生,故称为易之门。《系辞上传》末章称乾坤为“易之缊”,十一章且说:“阖户谓之坤,辟户谓之乾,一阖一辟谓之变,往来不穷谓之通。”可见并不是有两扇门,而是一扇门的两个动作,一开一阖,产生了无穷的变化。系上传第七章又称:“夫坤,其静也翕,其动也辟。”换言之,坤动之极,尚可变乾。纵横家之祖鬼谷子机变百出,其书首篇即名“捭阖”。捭为拨动使开,阖为闭户深藏。

    不称乾坤为阴阳,而称阳物、阴物,更显得广泛而具体。乾坤交合生万物,刚柔交错有了各自的形体,由万物形体各异,充分体现天地造化的奥妙,以及生生不已的德性。通神明之德,已见于下传次章。神指自然造化,明重人文开创,实即通天人之际以建设文明之意。撰字有选择、创作、具备等义。以体天地之撰,颇有孟子“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之精神气慨。刚柔有体,自然体现天地之撰,深心体悟,又可通神明之德。

    阴阳的抽象层次及存在层级,较刚柔为高,阴阳合德才刚柔有体。《说卦传》称:“立天之道,曰阴曰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又云:“观变于阴阳而立卦,发挥于刚柔而生爻。”“分阴分阳,迭用柔刚。”系上传第五章则称:“一阴一阳之谓道…阴阳不测之谓神。”

    彖传多言刚柔,罕言阴阳,唯一例外是泰、否两卦:“内阳而外阴,内健而外顺。”泰卦天地交,称阴阳不言刚柔。“内阴而外阳,内柔而外刚。”否卦天地不交,先称阴阳再言刚柔。屯卦称刚柔始交,坤卦云柔顺利贞,乾卦未提阴阳刚柔。

    《大象传》完全不提阴阳刚柔,直接由自然现象言及人事运用。《小象传》注重爻际的刚柔互动,如刚柔际、刚柔接、刚柔节、乘刚、遇刚、敌刚、柔在下等。乾、坤初爻则直称阴阳:阳在下、阴始凝。这些遣辞用字,应有考虑。

    《序卦传》不涉阴阳刚柔;《杂卦传》以乾刚坤柔始,以姤的柔遇刚,夬的刚决柔为终。《文言传》则刚柔阴阳互见。由以上讨论,十翼的作者对阴阳、刚柔的分际,确有理解和掌握。

    称名察类

    往下一大段讨论《易经》中取象称名的问题,但语意脉络不甚连贯,例如劈头一句“其称名也”,究竟何所指,颇费疑猜。按讲它与后文的“其称名也小”应指一事,而后文前有“夫易”的发语词,隶属明确,不似此处凭空而来。前文以乾坤起论,渐转至刚柔有体的生生变化,接述其称名也,不是不可通,毕竟转折大了些。

    杂而不越,庞杂、复杂而不踰越,不逾越什么呢?肯定是某些基本规范,现象再浑沌难明,细心探索仍有秩序存焉。所谓变易中有不易,万变不离其宗。杂字在易传中颇为重要,系传后几章还会碰到,其基本涵意应指刚柔交错,如此则与前文阴阳合德挂搭上。所谓不越,就是《易经》中的称名再怎么变化多端,仍不能脱离乾刚坤柔、相反相成的规范。

    于稽其类,于为发语词,稽是反复考求核验,类又是阴阳合之义,已于《系辞下传》次章中详细论证。该章述伏羲画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恰与本章以通神明之德,于稽其类相合。我们由《易经》中的称名分类、模拟、类推、触类旁通,可遥想数千年前作者的心情怀抱,以及欲传达的意念。这不就是《系辞上传》末章的主旨吗?虽然书不尽言,言不尽意,圣人却可立象以尽意,而观象必重知类,知类才能通达。

    问题是圣人作易,为何是衰世之意呢?由前后文的气势堂堂,信心满满看来,实在没有什么衰世怨悱的气息。以体天地之撰,以通神明之德,说是创世之意还差不多。通观系传全部二十四章,称述易辞易象精妙者,几乎全不涉及所谓衰世的情怀,而揣摩此处上下文脉,转出此语,也嫌突兀。孔子由易的称名,既赞其杂而不越,如何能得此结论?虽然语气有不肯定的猜测味道,还是于理难通。

    倘若“其衰世之意邪”不是衍文,那么就有可能和下章论忧患九卦有关:“易之兴也,其于中古乎?作易者,其有忧患乎?”《系辞下传》第十一章亦称:“易之兴也,其当殷之末世、周之盛德邪?当文王与纣之事邪?是故其辞危。”明显以疑问语气,强烈暗示易辞与周文王的关系。其实易之兴和易之作不同,商周之际文王的忧患,不宜过分夸大。传统所谓文王重卦之说,决站不住脚,卦辞出其一手,也难以置信。这里可能又有学派之争的问题,大易之作为万世立法,衰世盛世,皆宜信受奉行。

    鉴往知来

    彰往而察来,澈底认清过去,就能帮助我们观察未来。《论语.为政》:“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新由故出,依律推衍,温故就能知新,所以孔子斟酌三代损益,敢言百世可知。《易经》特重往来,卦爻辞言及往来者不计其数。泰卦小往大来,否卦大往小来,积久成泰,泰极否来的时势变化规律,令人惊惕。剥卦“不利有攸往”,复卦“七日来复,利有攸往”,剥极而复的顺势操作,有大智能。蹇卦初、三、四、上爻并称“往蹇”,而云来誉、来反、来连、来硕,二爻不言往来,五爻“大蹇朋来”。彖传总其成,称道“往有功”。蹇之时用的全面整合,功力非凡。解卦卦辞称:“无所往,其来复吉,有攸往,夙吉。”层次节奏,井然有序,一切疑难杂症迎刃而解。咸九四爻变成蹇,亦云“憧憧往来,朋从尔思。”孔子由此深悟往来之义,而有“一致而百虑,殊途而同归”的精湛思维。

    归根究柢,《易经》的主张见《说卦传》:“数往者顺,知来者逆,是故易逆数也。”系上传第五章亦云:“极数知来之谓占。”过去已经发生的事,我们只能顺受,未来若能预测,当然要积极迎接,充分准备。时势发展的往来顺逆间,必有因果规律可寻,一旦了悟变易后的不易,事事将变得简易。彰往能察来,有了历史认识的纵深,当前的问题便可看得真切,而未来的趋势也渐能掌握。大畜卦厚储资源,为未来作万全的准备,其《大象传》称:“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此即彰往。而彖传云:“日新其德。”《杂卦传》又云:“大畜,时也。”此即察来。

    而微显阐幽,文气稍怪,但意义很清楚。易辞、易象洞察人事人性的幽微,予以精确描写,深刻阐扬。系上传第四章称:“知幽明之故。”第八章云:“言天下之至赜而不可恶也。”第十章称:“无有远近幽深,遂知来物。”十一章云:“探赜索隐,钩深致远。”十二章称:“极天下之赜者存乎卦。”皆同此意。幽微之处视之不见,听之不闻,往往为人情所忽,却可能决定人生大事的成败。所谓见微知着,知几应变,杜渐防微,本即学易应有之义。

    《史记.司马相如列传》有云:“春秋推见至隐,易本隐以之显。”《春秋》言人事得失,以通天道;《易经》本天道,以及于人事。天人之际、古今之变,隐显之间,皆有至理存焉。

    开而当名辨物,开字意蕴深厚,劲道十足,开天辟地、开物成务、大开大阖,有将一切理论付诸实践的勇决气魄。《史记.孔子世家》有云:“贬损之义,后有王者举而开之,春秋之义行,则天下乱臣贼子惧焉。”举而开之,应即此处开字之意。孔子有正名思想,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人生行大事必须谨于立名,名称若正当合宜,理念才有号召力,才能将万事万物分辨清楚。同人通天下之志,其《大象传》云:“君子以类族辨物。”辨物是宣扬实行大同思想的必修功夫,族群问题没彻底弄清楚,世界和平只是妄想。未济从失败中领受教训,其《大象传》即称:“君子以慎辨物居方。”

    名称既当,物事已明,往下便须提出正面的看法,和解决问题的方略。当机立断,形成决策,付诸实践,如此才是易之大用。彰往察来、微显阐幽、当名辨物、正言断辞,何其完备?

    彰往察来的四句论断,若移之于《春秋经》,亦充分相合。《繁露.精华第五》称:“古之人有言曰:不知来,视诸往。今春秋之为学也,道往而明来者也。然而其辞体天之微,故难知也。”《春秋》以二百四十二年的鲁史设况,借事明义,其宗旨仍在启发后世有志者,以具体行动改造社会,一切文辞为此而发,并非止于理论层次。《史记.太史公自序》说得很清楚:“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着明也。”

    易传论辞,亦不能脱离行动。乾《文言传》九三爻有云:“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也。知至至之,可与几也;知终终之,可与存义也。”此处的修辞,显然和立身行事有关,绝非寻章摘句,卖弄辞藻。系下传首章亦称:“系辞焉而命之,动在其中矣…功业见乎变,圣人之情见乎辞…理财正辞,禁民为非曰义。”上传末章则云:“鼓天下之动者存乎辞。”上传第三章明确指出:“辞有险易,辞也者,各指其所之。”圣人据易象,作易辞,精确描写人生百般情境,有艰险,有平顺,皆指引人积极行动,趋吉避凶。

    相反相成

    末段再谈称名,解析易辞殊胜的表达方式,以及善巧运用于行事之法。行文对仗工整,一气呵成,也是难得的好文章。

    称名也小,取类也大,再次宣扬易象触类旁通的优越性。既然所有称名,都有阴阳合德的本性,物物一太极,具体而微,因小即能知大。屯卦的初生小草破土而出,充分体现生之艰难和气机饱满,引申为创业维艰,自然予人许多启发。蒙卦杂草重生,遮闭视野,陷身其中,不知何去何从,藉此发挥教养之义,也是顺理成章。

    其实,因小知大、鉴往知来之所以可能,也完全合乎现代“时空全息论”的规律。宇宙万象息息相关,只要掌握了类的法则,引而伸之,触类而长之,天下之能事毕矣!

    其旨远,其辞文,其言曲而中,其事肆而隐,正所谓微言大义。《易经》立象、《春秋》设况,甚至《诗经》的比兴、《周官》的拟制,都借着特殊的表达方式,传达深远闳大的意旨。《孟子.离娄篇》有云:“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孔子曰:其义,则丘窃取之矣!”《春秋》继诗而作,其目的在行天下为公的王者之道。格于当时的政治环境,难以坦率直言,遂仿《易经》立象以尽意的方式,借史事以明义,其言其辞均斟酌损益,作了高度象征迂回的处理,这就是有名的春秋笔法。易象易辞千变万化,《春秋》义例也从变而移,自成一套象征体系,没有专业的师说师承,很难深入挖掘到真相。

    《繁露.楚庄王第一》称:“春秋之辞多所况,是文约而法明也。”用辞简炼,义法严明。《竹林第二》云:“春秋无通辞,从变而移。”“辞不能及,皆在于指,非精心达思者,其孰能知之?”《玉英第四》强调:“说春秋者,入则诡辞,随其委屈而后得之。”

    以上重大经典所示范的表达方式,并非仅有理论诠释的意义,也是人生行大事宜有的考虑。名称上不必太计较,愈小愈不致引起注意,但妙处在激发联想,因类扩充。内涵的宗旨很远大,表面的辞令,却包装文饰得不露痕迹。立说委曲婉转,却招招击中要害,所有行事都公开展示给大家看,而真正的企图和动机,仍然隐藏得很好,不会曝光。言曲而中,事肆而隐,尤其是高段功夫。言曲若事亦曲,易启人疑窦,事不但不曲,反而大肆铺张,供人检阅。这种布局隐显深浅的拿捏,若恰到好处,必成大事。

    因贰以济民行,济民行没问题,始终是易传强调的重点,任何用心和努力皆归终于此。但贰是什么?为何根据贰、运用贰,就能有助于民众行事呢?朱熹说贰是疑,即民众遇事犹疑,吉凶难定之意,恐怕不通。贰字仅见于《易经》一次,坎六四爻辞云:“樽酒,簋贰,用缶。”贰为副,配套之意,主官的副手称为储贰。乾刚坤柔,乾壹坤贰,仍为阴阳合德之义。本章由乾坤为易之门起论,一气贯下,始终未偏离主要论旨。往来、微显、小大、肆隐都是贰,教人凡事须触类旁通,练习从阴阳两面去思考,行事才灵活有变化。阴阳合则得,阴阳不合则失,吉凶报应历历不爽,这便是以明失得之报。

    《老子》四十二章的名言:“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二为阴阳,阴阳和合为三,三即能生万物。阴阳合为类,万物睽而其事类,睽之时用大矣哉!懂得相反相成之道,一切逆境都可能反面运用,而发挥重大效益。彰往而察来,往事有可法,有足戒,事实上足戒者可能更多。大道之行可法,三代之英足戒;王用亨于西山可法,丧羊于易、丧牛于易足戒;康侯用锡马蕃庶可法,高宗伐鬼方足戒。春秋十二公,其实无一可法,论其行迹,全部足戒。愈是反面惨烈的形象,愈凸显人心惟危,道心惟微的至理,愈警惕人奋发上进。孔子说得好:“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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