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过客,你是天涯:三毛遇见张爱玲-梦里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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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缘起缘灭,花开花谢。

    相遇别离,自有定数。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蓦然回首,往事成空。

    我在我的撒哈拉,鸟归沙有迹;她在她的大上海,花落梦无痕。

    我们素手执笔,划过岁月风尘,以静默,以萧索。

    于是,悲欢离合,落地成冰。

    誓言如烟霞

    死生契约,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三千年前,这样的誓言,就已是悲凉凄绝。三千年后,仍是这样,誓言只如烟霞,经不起风吹雨打。毕竟,世事无常,我们走在未知的路上。

    所以,张爱玲说,这是悲哀的诗,生死聚散,都是大事,不由我们支配。万丈红尘,我们只如微尘。可我们总愿意在风前月下,默然地说出,不离不弃,生死相依。仿佛,我们真能做得了主。

    爱如禅,不可说。相聚别离,只是瞬间。白居易说,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仔细想想,真是如此。爱情这东西,你越想执手不离,就越容易各自天涯;你越想天长地久,就越容易刹那凋残。

    人间万事,总堪惆怅。你我只能,随遇而安。

    其实,张爱玲早已知道,生于乱世,很难求得真的安稳。但是,那些被爱情填满的日子,她还是免不了幻想长久相依。对于爱情,她终究是有些执念,明知聚散难定,仍希望,琴瑟在御,岁月安好。

    身为女子,这是难免的念想。张爱玲如此,我又何尝不是!

    现在,张爱玲与胡兰成,仍在上海滩的乱世风雨中,过着寻常的诗酒日子。

    婚后两人的生活并未发生太大变化,依旧维持着原先的情形。胡兰成仍然往来于上海和南京之间,很少想到要张爱玲搬到他那里去住,而张爱玲既然已经习惯与姑姑合住,他也乐得自由。每次相见,仍是品画论诗,长夕倾谈。偶尔,他们也外出散步,看看街景。

    这样的情境,拿胡兰成的话说就是:同住同修,同缘同相,同见同知。对于这个风流才子来说,这便是人间佳话。看上去,那些日子,近乎美满。张爱玲也喜欢那样清淡却不失诗意的生活。

    她喜欢上海,喜欢这个城市里的烟火味道。尽管,她总是孤傲冷清,但她喜欢感受那些市井生活背后的沧桑变迁。胡兰成曾问她,是否愿意出国。她说,最喜欢上海。也许,此时生活所呈现的,正是她想象过多次的画面。所以,她不求更多。

    但是,胡兰成已经隐约感觉到了危机。他是个聪明人,对时局变化很是敏感。时间已渐近1944年底,中日战争局势明显地发生了变动。不仅在中国战场日寇已疲于应付,面对中国军队的反攻颇感吃力,而且在太平洋海面上与美国海军的较量,也是不断受挫。在日本国内,经济更是濒临崩溃,反战情绪日渐高涨。在这种情形下,日本军队的困局直接影响到汪伪政府的存亡。作为叛国政府,它必将在不久之后遭到国民政府的惩罚。身为汉奸的胡兰成,自然也面临着杀身之祸。

    对于政治,张爱玲是毫无兴趣,不闻不问的。那些日子,她沉浸在爱情里,亦沉浸在以爱情为养料的文学世界里,醉意阑珊。因为绵延着的幸福感,她的写作没有任何滞碍,几乎是信马由缰,作品也是层出不穷。这边是令人艳羡的爱情,那边是炙手可热的事业,她的人生可谓春风得意。

    于是,她几乎忘记,她曾赤裸裸地站在天底下。

    她应该清楚,幸福与荒凉,只有一线之隔。

    聚散离合,都会在悄然间发生,谁都没有办法。

    某个傍晚,他们在阳台上眺望车水马龙的上海。胡兰成和她说起了时局,说在不远的未来,自己将会有难。张爱玲听了很是震动。她真是对政治毫无概念,只是因为听说政治将与自己的爱人发生如此直接的联系,才无比吃惊。

    胡兰成已经看出,南京的局势无可挽回。他说,“我们只好替自己多打算一些,将来日本战败,我大概还能逃脱这一劫,就是开始一两年恐怕要隐姓埋名躲藏起来,我们不好再在一起。”张爱玲默然。许久,她才说:“那时你变姓名,可叫张牵,或者张招,天涯海角有我在牵你招你。”仿佛,来日大难只是游戏。

    她不明白胡兰成话中的意思。对于爱情,他们的理解有着天壤之别。张爱玲要的是,天涯地角,不离不弃;胡兰成要的是,花前月下,私语缠绵。他们爱情的深度,是完全不同的。否则,胡兰成大概也不会与前妻离婚,与张爱玲开始这段恋情了。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这就是胡兰成的态度。在他这里,没有白头偕老,没有生死相依,有的只是朝三暮四的刹那欢情。张爱玲不懂。对她来说,爱了,就要死心塌地地为对方着想,甚至倾尽所有。谁让,那年那月,他蓦然到来,给了她寂寞中的欢喜呢?

    张爱玲,到底是唯美主义的,她只愿意将自己封闭在唯美的画面里。胡兰成却完全不同,即便是与张爱玲凭烛相对、品茗吟诗之时,也不忘为自己想出路。1944年下半年,汪伪政权里许多要员都纷纷私下活动,与抗战力量暗通款曲。汪精卫本人始终声称重庆方面是国家正统,自己又经常在诗词里委屈抒怨,希望为自己的叛国投敌开脱。

    胡兰成揣度时势,趁机发表了很多鼓吹日本撤兵的文章,同时又与日本军界的一些反对东条英机,主张停战的官员过从甚密,希望造成声势,以促成日本撤兵。他想的是,如果日本人接受了撤兵的建议,不但于日本是比较体面的,于他自己也是更容易重谋出路,或可将功折罪免去叛国投敌之罪。令他沮丧的是,他的言论几乎无人理会。

    愤懑之余,或许是为了遣送愁怀,胡兰成于1944年秋出面办了《苦竹》杂志。作为妻子,张爱玲给予了大力支持。此时的张爱玲,正是声名飙升之际,已较少在《紫罗兰》、《万象》等杂志上发稿,而主要改在《杂志》月刊上。但胡兰成筹办《苦竹》后,张爱玲接连在上面发表了不少散文和小说。与此同时,她在《杂志》上只发表了一篇小说。

    很显然,在烽火连城的岁月里,胡兰成是她最重要的人。事实上,稍早时候,弟弟张子静也曾与人创办过杂志,向她约稿,却被她回绝了。她说,那种不出名的刊物,她不会为之写稿,以免败坏声誉。不过,她又觉得,这样冷漠地回绝不太好,就找了一张她的素描给他了事。而对于胡兰成出面办的杂志,她不仅给出了质量上乘的稿子,还请炎樱为之设计封面。

    然而,因为政治的变动迫在眉睫,《苦竹》办了两期后,就明显从文艺转向了时政,张爱玲的文章亦不见了。或许,胡兰成想再借书生论政的方式在即将来临的大变动中取得一席之地。本来,办《苦竹》是出于性情,但他很快就把它用作了东山再起的工具。

    这个乱世中混迹的男人,始终没有放下对仕途的渴望。他必须为难以预测的人生,做充分的准备。这些情形,张爱玲大约是不知道的,不过胡兰成并不在意,也无心告诉她。

    在他看来,乱世之际,不该论儿女情长。于他,爱情轻得,好似云烟。

    可是张爱玲,仍然在爱情的残梦里,想象着地老天荒。

    芸芸众生里,他是她的知己。她愿意与他,生死与共。

    而他,却总是想着,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江湖。

    或许,他们从开始就已错过。

    谁闻旧人哭

    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

    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

    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饭粒子,红的却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

    或许是黄昏,踩着夕阳;或许是午夜,枕着月光。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张爱玲心中定是落寞的。在她心中,爱情是唯美的,不该有尘埃,不该三心两意。然而,她想要的月白风清,在现实中,却是苍白无力。

    那个叫做胡兰成的男子,并不如她这般,为爱痴狂。甚至,对他来说,爱情不过是你情我愿的风月故事。对所有女子,他可以与之私语缠绵,却也可以弃之如敝履。

    于他,没有永远的朱砂痣,没有永远的床前明月。他喜欢的,是追逐和猎艳的过程。又或者,他喜欢的,只是他自己。这样的人,配不上爱情。

    遗憾的是,张爱玲对他爱得痴狂。对于这乱世才女,这是注定的悲剧。

    1944年底,胡兰成借他的朋友池田笃纪的帮助,准备动身到湖北武汉接编《大楚报》,并在武汉创办政治军事学校。这项计划名为办学,实则是为日后在政局变动中找退路。离开上海前,他给张爱玲带来一笔钱,然后很快就去了武汉。

    走得不声不响,甚至没有感伤。他终究是薄情之人,对于离别,他总是显得淡漠。但是张爱玲,却是难舍难分。以前他们虽然也常常分离,但南京与上海毕竟离得近,每月胡兰成总能到上海住上八九天,小别胜新婚,常有不胜之喜。而现在,胡兰成要到千里外的武汉,又说归期难定,外面是炮火连天的岁月,许多事都难以预料,她真的不愿意。

    张爱玲的性格虽然利落干脆,但是在爱情里,她是个痴情女子。她害怕离别,因为爱得深沉。胡兰成却不同,那些往日欢情,只如梦里花开。他走得匆忙,并不知晓,离别的瞬间,张爱玲已是黯然销魂。

    无情不似多情苦。张爱玲也知道,却做不到洒脱,亦做不到无情。天性深情的人,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笑看离合聚散。

    更加无奈的是,这才是悲伤的开始。

    胡兰成到底是风流不羁之人,到武汉之后,他接管了《大楚报》,任社长,另用了三个亲信分别任副社长、总编辑、撰述主任。他们由汉阳县衙门安排在县立医院里居住,恰好与汉阳医院的护士们为邻。医院里总共有六七个护士,年纪都不大,个个活泼可人。胡兰成这帮人,家室都不在这边,见了这些青春少女,不免心生绮念。

    胡兰成显然更善此道。他每天下班后,都会到病房里去厮混,和小护士们调笑。这群护士中,有个女孩叫周训德,生得纯净素雅,水灵秀气,颇有水乡女子的韵味。胡兰成很快就被她吸引,并用他的风流伎俩,让这个十六岁的女孩,不知不觉坠入了情网。

    他是情场浪子,对付女人颇有手段,否则冷傲的张爱玲也不会那样快就倾心于他。周训德毕竟只是个未谙世事的女孩,胡兰成约她吃饭,给她讲诗,还带她去江边散步,不停的甜言蜜语,终于让她意乱情迷。

    与胡兰成同去武汉的沈启元,看不过去他的作为,曾婉劝小周不要糊涂下去,并告诉她胡兰成已有第三任太太,这样跟着他没有好结果。胡兰成听闻此事后,不但不觉得心虚,反而怒气冲冲地骂沈启元卑鄙。沈启元没想到胡兰成是这样的反应,也就没说什么,只是替远在上海的张爱玲深感悲哀。

    沈启元毕业于燕京大学,也写诗,看过张爱玲的小说,曾撰文赞叹张爱玲说,她仿佛天生的一树繁华异果,而这些花果,又是从人间的温厚感情里洗练出来的。他说张爱玲不是六朝人的空气,却有六朝人的华赡。

    张爱玲的确是才情俱佳的女子,生于任何时代,都是独特的风景。但是偏偏,她遇到的是胡兰成。她想要的生死不离,他给不了。

    他在他的武汉,风花雪月;

    她在她的上海,寂寞无言。

    不久前,他们还在上海滩的灯火里,浅酌低唱。此时,他的怀里已是别的女子。他不知道她的悲伤,就像,她不知道他的轻薄。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婚书上的字迹依旧清晰,他却已在别的地方上岸。

    胡兰成大概已经忘记,遥远的上海,还有个痴情的女子,在等着他的消息。每日下班后,他都会叫小周来他房中,他教她读唐诗,背诵《汉乐府》。于他,这红袖添香的画面,最是迷人。他喜欢小周的乖巧可人,与之相比,张爱玲太过清冷孤绝。

    胡兰成并不隐瞒自己在上海已有妻子的事。在他看来,到处留情,是寻常和光彩的事。后来,他更是软磨硬泡,让小周答应了和他结婚,做他的妾。

    1945年3月,胡兰成临时有事回到上海,在张爱玲处住了月余。期间,他告诉了张爱玲自己与小周的事,讲得暧昧含混。张爱玲向来是超脱和从容的,唯独在爱情里斤斤计较。她虽然看出了胡兰成的喜新厌旧,却没有想到,这么短的时间,他就会另结新欢。

    听了小周的事,张爱玲耸然动容。只不过,幽怨惆怅之后,却也没说什么。她知道,自己不过是步人后尘,体会这苦涩滋味。

    无论如何,张爱玲不会以楚楚可怜的模样,求得别人怜悯。这不是她的个性。她尽量做出洒脱的样子,心底却早已落叶萧萧。那是秋凉的况味。

    这场爱情,她看得太重。她愿意为之,忘生忘死。可惜,她遇人不淑。那薄幸男子,终究还是辜负了她最美年华里的痴心无悔。

    夫婿轻薄儿,新人美如玉;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张爱玲,只有悲哀的份。

    她的隐忍,被胡兰成理解成了不追究。他不免暗暗得意,马上就忆起了与小周花前月下的日子。张爱玲是风华绝代的才女,他也曾深深迷恋。但是此时,他的心中,只有那个弱柳扶风般的小女子。对张爱玲的迷恋,早已褪色。

    不久,胡兰成又从上海到了武汉。竟是在这里,他找到了回家的感觉。冷清的张爱玲,虽不是路人,却也只是偶尔被记起。他,只要眼前的缱绻缠绵,不要过去的月色无边。他与小周谈论婚事,却又不举行结婚仪式。

    或许,那白纸黑字的誓言,他还记得些许。

    可是,那场倾城的往事,终究会渐行渐远渐无声。

    他们之间,已经隔了万水千山。

    那是痴情与薄情之间的距离。

    人生若如初见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沉沉夜色下,张爱玲或许会想起这首诗。许多年前,徐志摩写下这首《偶然》的时候,心中充满悲凉,此时的她又何尝不是?她以为,胡兰成是从遥远的地方赶来,赴前生之约。没想到,所有的遇见,不过是偶然。

    终究,他们有各自的方向。

    她有剪不断的哀愁苦楚,他有看不尽的姹紫嫣红。

    曾经,她说,爱就是不问值得不值得。但是现在,她终于明白,那人注定只能在她生命里稍作停留,如云影照水。那些倾心的付出,竟是不值得。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胡兰成虽感到大祸临头,却还是趁机拉拢二十九军军长邹平凡宣布武汉独立,拥兵数万,拒不接受重庆,打算成立独立的武汉军政府。却不料,不出几天,二十九军就分崩瓦解,大部分归顺了重庆。在这场独立闹剧里,胡兰成只如跳梁小丑。国民党军队一到,他马上逃离了武汉。走之前,他给小周留下几根金条,并许诺定会想办法和她重聚。

    他的薄情里,倒真有几分多情。但那样的许诺太过虚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将来会身在何处。

    胡兰成开始了他的逃亡生涯。他从武汉乘船到南京,又从南京转到上海,东躲西藏,惊惧不安。不久,国民政府开始在全国范围内搜捕汉奸,他又从上海逃往浙江杭州,化名张嘉仪,隐居下来。

    离开上海前,他和张爱玲见了面。但是此时,张爱玲既知他已移情别恋,便少了些温柔,多了些冷淡。以前那种男欢女爱、执手相悦的情景,早已成了往事。

    次日清晨,胡兰成就匆匆离开了上海,到了杭州。抵达后,他与中学同学斯颂德取得联系,由后者安排,取道绍兴,逃到诸暨斯家老宅。胡兰成对这里很熟悉,十几年前就曾在这里住过些时日。但那时,他却因看上了同学年轻美丽的妹妹,不断挑逗对方,终于被请出了门。

    十几年后,胡兰成落难而来,斯家人不计前嫌,待之如故。但是,不久后,斯家宅院突然驻进了国民党军的一个团部。胡兰成逃到深山中,隐匿了许久,直到初冬,决定离开诸暨去金华。陪他去金华的,一个是斯家老四斯君,一个是斯家的姨太太,叫范秀美。在金华刚落脚,又差点碰上蓝衣社的人,吓得胡兰成魂飞魄散。范秀美于是建议他去温州暂避,因她的母家皆在温州,方便照应。胡兰成同意如此,即由范秀美陪同上路,斯君则有事取道回了诸暨。

    范秀美虽然比胡兰成年长两岁,但依旧风姿绰约。她是斯颂德父亲的姨太太,本分贤惠,对胡兰成比较尊重,因看他是斯家少爷同窗,又是斯文有学问的人,所以称他为胡先生。不过,她不知道,胡兰成儒雅庄重的外表下,藏着怎样的放荡不羁。

    虽是逃难途中,胡兰成终是禀性难移。当年,他就注意到了这位美貌的姨太太,十几年后,她仍是明眸皓齿,风韵犹存。接连几个月的逃亡,胡兰成早已耐不住寂寞。于是,他又施展出了惯用的风月手段。范秀美亦是聪明人,两人心有灵犀,还未到温州,便已同行同宿,无限缱绻。到了温州,胡兰成自称是范秀美的丈夫,全然忘记了张爱玲和小周。

    他曾说,天下人如他那样欢喜她,他亦没有见过。这话让张爱玲欣喜不已。或许,他也曾在月下黄昏,对她说过与子偕老。但他毕竟是情场浪子,对张爱玲说的话,大概也对别人说过。他的世界里,没有自始至终。

    此时,在温州,与范秀美如胶似漆,他又可以乐而忘忧了。

    他没想到,张爱玲会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这是1946年2月。半年未曾谋面,张爱玲千愁万绪,此次迢迢而来,便是为了向他要个答案。她希望,他们之间,能有个明白的了断。她从来就不是拖泥带水之人。纵然有万千不舍,倘若胡兰成明确说对她已无爱意,她定会飘然而去。

    当然,张爱玲心中还是存着念想,希望他们可以冰释前嫌,抛开其他,重回从前那样的欢悦时光。她始终是爱着他的,尽管对他有许多不满,但想到他四处逃亡,漂泊无依,她仍是无比牵挂。

    然而,张爱玲还是失望了。因为胡兰成身边多了个叫范秀美的女人。

    对于张爱玲的突然出现,胡兰成很不高兴,见面的时候还斥责她不该出现。他就是这样,有了此处的温柔,就忘了彼处的烟火;有了此时的缠绵,就忘了彼时的沉醉。流亡的日子,他已无心再与张爱玲诗酒流连,她的小说,她的孤傲,对他而言,都已成了奢侈。范秀美成熟体贴,可以给他足够的温柔。他并不需要张爱玲。

    他却不知道,那些离别的日子,张爱玲经受了怎样的相思熬煎。

    爱得不深,便不知相思的味道。与张爱玲的爱相比,胡兰成几乎不曾爱过。

    胡兰成安排张爱玲住在一家小旅馆,他白天去看她。半年未见,虽还能谈笑,却又是相敬如宾。他们,早已不是当日羡煞旁人的神仙眷侣。

    他已远去,于花间漫步;她在原地,于月下凄凉。

    人生若如初见,该有多好!那时,月光如梦,岁月如诗。

    可是,不知不觉,竟已荒草丛生。

    难怪,张爱玲说,生在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

    偶尔,他们也会去温州街头散步,边走边说话。张爱玲说,她从诸暨丽水来,路上想着那里是胡兰成走过的,等到在船上望见温州城了,心想他就在那里,就觉得这温州城像含有宝珠在放光。张爱玲的心,从未变过。可惜,胡兰成心中,早已另有了芳草萋萋。

    爱情的苦酒,只能独自饮下。张爱玲也不例外。

    听了张爱玲的话,胡兰成心下默然。他对她,只剩几分欣赏。

    有时候,范秀美也会到旅馆来,三人坐着说话,或者上街走走。至于范秀美的身份,胡兰成不说,张爱玲亦不问。她自有她的矜持。她其实早已发现了胡兰成与范秀美之间的暧昧,但心底的痛楚,只有她自己知道。

    张爱玲在温州待了二十多天。最终,她决定让胡兰成给她个明白的说法。那日,他们行到小巷深处,她突然问他,在她和小周之间,他到底如何选择。胡兰成不想回答,只好用不着边际的话来搪塞。

    然后,张爱玲又说,婚贴上写着现世安稳,他为何不给她安稳。她终究是失望了,对这个男人,对这场爱情。她虽然孤傲清高,却渴望着简单的烟火幸福。而他,风流成性,朝秦暮楚。说好的现世安稳,原来只是虚无。他能给她的,只有无尽的悲伤。

    胡兰成辩解说,如今世界荒芜,他与小周有无见面之日也未可知。张爱玲继续追问,胡兰成便沉默不语。许久,张爱玲说:“你是到底不肯。我想过,我倘使不得不离开你,亦不致寻短见,亦不能再爱别人,我将只是萎谢了。”

    事实上,她的确是几近枯萎。无论是生命还是才华,在那场爱情结束以后,再未出现曾有的光芒。爱情,可以让人丰盈饱满,亦可以让人瘦骨嶙峋。

    不久,张爱玲离开了温州。那是个雨天。江南的梦里,她泪眼迷离。

    她所求不多,唯有爱。她只愿,他能陪着她,看流年似水。

    她如此简单,生活却给了她苦海无边。

    上海,霓虹摇曳,歌舞升平。许多个日子,许多种相逢,从不停歇的爱恨悲欢。

    锦瑟年华谁与度?没人给她答案。

    或许只有,月色与秋凉。

    缘起即灭

    雨声潺潺,像住在溪边。

    宁愿天天下雨,以为他是因为下雨不来。

    这是张爱玲的思念,几分傻气,几分痴情。

    我在远方,遥遥望去。那绝代的才女,仍在烟火人间,默读着悲伤。爱得痴狂,伤得透彻。但她,仍停不下思念。不到最后,她不会轻易放手。于她,那个风流男子,是此生最美的遇见。

    可是现在,那男子已悄然远去,只留她在原地,落得满心凄凉。她没想到,那样的倾城之恋,竟然会在短短几年以后,变作这副模样。她食不甘味,姑姑说,没有哪个男子值得她这样。她听不进去,任由自己憔悴。

    回到上海后的八九个月,张爱玲和胡兰成还偶尔通信。胡兰成多半是有人去上海时顺便捎个纸条,张爱玲则是在信之外还寄些现金捎些衣物,担心他在流亡之中受苦。不过,无论如何,往日那些飞扬恣肆、青春流彩的日子,是回不来了。

    他们的情缘,已所剩无几。

    胡兰成在乡下撰写他的《武汉记》,记述他与小周那场惊心动魄的爱情。身边有个柔情似水的范秀美伴着,他哪里还能想起冷冷清清的张爱玲?他终究是自私的,他不知道,自己的负情薄幸,会让张爱玲永远悲伤。当然,他从不认为自己薄幸。在他看来,所有女子,都不过是路上的风景。他不曾为谁,流连忘返。

    后来,张爱玲对胡兰成的感觉,终于由眷恋转向了反感,继而是厌恶。那些只影人间的日子,她想了许多事情。以前,她虽然知道胡兰成风流,但因为他懂得她,她选择了放下清冷孤傲,以尘埃般的姿态,与他相爱。她总是不舍得他为她搭建的那场充满诗情画意的爱情。但是那些日子,她彻底明白了,胡兰成只喜欢走马观花,在他的世界里,从来没有不离不弃。

    张爱玲,终于绝望了。爱情,有时候只如海市蜃楼。

    终于,他们发生了直接的冲突。胡兰成因为躲避温州的户口检查,再次躲藏到诸暨斯家,挨了几个月才回到温州。回温州的时候,他取道上海,去了张爱玲的公寓。这次胡兰成由诸暨到上海,是由斯君送行的,所以斯君也随着胡兰成到张爱玲住处待了片刻。送走斯君,胡兰成就责怪张爱玲不会招待客人。

    张爱玲本就郁结在心,而且生来就是冷傲的,此时两人感情几近落幕,于是她当即就进行了反驳。她说,她本来也是招待不来人的,他本来也原谅,她并不觉得自己有哪桩事做错了。胡兰成惊住了。他不知道,张爱玲早已忍到了极点。

    其实,张爱玲在文学的世界里,是旷世的才女,可以以文字而倾国倾城。但是在生活中,她却显得笨拙。我想,大凡天赋异禀之人,都不太愿意理会柴米油盐鸡毛蒜皮的事情。从世俗的标准看,张爱玲显然不是好的妻子。

    张爱玲好强冷傲,不善操持家务,胡兰成自然也是知道的。但在两人花前月下的那些日子里,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此时,他早已有了新欢,便觉得张爱玲身上的许多个性和习惯都是不该有的。或许,正如张爱玲自己所写,此时她在他心中,几乎就是饭粒子或者蚊子血。多可悲!

    而张爱玲自己亦是矛盾的。她喜欢诗酒流连,却不喜柴米油盐,所以,她渴望的天长地久,本来就是奢望。

    胡兰成并没有意识到,他们之间已经走到了终点。他不但将自己与范秀美的事和盘托出,还让张爱玲看他的《武汉记》。张爱玲气愤不语,她的心中只剩绝望,只是尽力压制怒气而已。胡兰成以为她是耍性子,于是想和她开玩笑,拿手去打她手背,没想到张爱玲异常震怒。

    当晚两人分居就寝,各怀心事。对这场爱情,张爱玲是彻底死心了。忆起从前,所有欢情俱如云烟。不管怎样,她倾情地爱过,甚至忘记了自己;不管怎样,她有过那段爱情,在年华正好的时候。想着想着,已是泪流满面。

    爱情幻灭,竟如深渊。

    飘渺的人间,化作尘埃,爱得刻骨铭心,或许没有错。

    但,想起往事,却又觉得,步步皆是错。

    天亮的时候,她已然明了。该去的总要去,她不想再留恋。她是率直而决绝的,只是为了爱情,才变得这样不舍不断。胡兰成乘船回了温州,张爱玲将他以前存放在她那里的几笔钱都还给了他。

    他们,从此再未见面。但是离别,竟好像没有伤怀。彻底看透的张爱玲,洒脱地送走了胡兰成。此后,他们仍有书信往来,张爱玲仍会寄钱过去。在爱情里,她做到了仁至义尽。

    不久后,抓捕汉奸的风声渐渐过去,胡兰成又开始做复出中原的梦。避居期间,他完成了《山河岁月》,颇为自得。他化名将书稿寄给当时的文化名宿梁簌溟,梁先生觉得不错,还在信中邀请他北上议事。但胡兰成考虑到身份可能败露,不敢北上,仍然留在温州。后来,他经人推荐,在温州中学任教,处境渐渐好了起来。他把这些情况都写信告诉了张爱玲。

    1947年6月,张爱玲知道胡兰成已完全脱离险境,终于写去了绝情信: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欢我了的。这次的决心,我是经过一年半的长时间考虑的,彼时惟以小吉故,不欲增加你的困难。你不要来寻我,即或写信来,我亦是不看的了。

    张爱玲向来如此,恩怨分明,不喜拖泥带水。过去,她该做的都已做了,无怨无悔;未来,该结束的必须结束,不必多言。

    胡兰成逃难期间,一直都是她接济的,这次又随信附了30万元,是她最近写的两部电影剧本《不了情》和《太太万岁》的稿费。她爱得彻底,却也了得利落。她既不想把自己的自尊心弄得千疮百孔,亦不想在被置于爱情荒野的时候还患得患失。此时,既知胡兰成境况安然,她就必须为那段爱情,做个彻底的了断。

    不要来找我,亦不要写信,陌上红尘,你我已是路人。这就是张爱玲,开始的时候纵然再华美,结束的时候也该云淡风轻。她的话语,决绝而冷漠。决定了结束,她仍是那个冷傲的乱世才女。

    她已向过去告了别,胡兰成却未能彻底忘怀于她。后来,他取道上海前往香港,犹豫再三,还是去了赫德路公寓。然而,张爱玲已搬走多时。这里的许多往事,已经尘封在岁月里。

    那封绝情信后,张爱玲便不再是以前的张爱玲了。她不再喜欢飞扬恣肆,亦不再追求极致完美。她知道,世间没有完美,尘埃总会落地。她开始渴望和寻找宁静与超脱,变得沉默不语。留在她身后的,是那段如歌往事。

    至于后来张爱玲向胡兰成借几本书做资料等事,不过是人生断章,与爱恨无关。张爱玲从未就这场恋情说过只言片语。她知道,往事不堪回首,大概也不该言说。

    缘起即灭,缘生已空。

    但她,的确倾心地爱过。以年华,以美丽。

    她的悲情,落地成霜。岁月早已没了声响。

    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撒哈拉的故事

    流年滚滚,尘世喧嚣。爱恨情仇,不休不止。

    此时的我,身在撒哈拉沙漠,是你们熟悉的三毛。于我,这里仿佛红尘彼岸,尽管荒凉,却很自在。我可以让自己彻底静下来,将人间万事想个明白。当然,我知道,我是想不明白的,毕竟,世事如谜。

    有荷西在身边,我从不觉得冷。我始终觉得,与他相逢,是情理之中最美的意外。撒哈拉沙漠上,我们相濡以沫,过着简单散淡的日子。撒哈拉沙漠,绝不是梦里的桃花源,但我喜欢这简单的日子。

    我们的房子在阿尤恩阿雍镇坟场区金河大道上,没有门牌,每月要一万西币的租金。这对于荷西来说,实在是不小的数目,但他从未抱怨。纯真的荷西,真让人心疼。

    进门,是短短的走廊,走廊顶上有一块四方形的大洞,可见天空,这是当地居民的特点。沙漠久旱无雨,不怕漏水。走廊尽头,便是居室,共两间,大间临街,约二十平米,小间只能放下一张大床。我们买不起床,在沙漠里,床是奢侈品。

    另有厨房和浴室。厨房只有三四平米,里面的水槽早已裂开;浴室有抽水马桶和洗脸池,但没有水箱。我打开水龙头,流出来的不是水,是几滴浓绿的液体。水泥地高低不平,空心砖砌的墙,没涂石灰,砖的接缝处全是干水泥。屋顶光秃秃地吊着的灯泡很小,电线上停满了密密麻麻的苍蝇。墙的左上角有个缺口,风不断地吹进来。

    说实话,这是我生命中住过最简陋的房子。但我并不怎么介意。沙漠之中,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便已足够。而沙漠,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喜欢这辽阔天地间的无拘无束。

    更何况,有个痴心的男子可以依靠,我实在没什么好抱怨。良田广厦,锦衣华服,都是身外之物。男耕女织,布衣荆钗,自有几分安闲与写意。与之相比,香车宝马,玉盘珍馐,就显得俗不可耐。

    我可以随遇而安,但是远方的父母却心痛不已。父亲了解我的性格,并没有反对,而是给我寄来一笔生活费。但是对于这笔钱,荷西却不愿使用。他的自尊心很强,坚持要通过自己的力量来为我搭建温馨的家。

    不过,初到沙漠的日子,简直让人不敢回首。沙漠的夜晚,气温低到零度以下,我缩在睡袋里,荷西包着毯子,我们就在地上铺一块帆布睡下。那样寒风刺骨的夜晚,让人终身难忘。

    第二日,我们去市政府申请送水。在路上,我们顺便购买生活用品。沙漠的东西贵的惊人,买了些生活用品之后,我们的钱就已所剩无几了。

    水更昂贵,一汽油桶水,需九十块西币。买水是苦役,在沙漠近五十度的高温下,从卖水的地方拎着水桶走到家里,停停走走,仿佛是在横穿万里荒漠。煤气用完了,我没有力气拖着空瓶到镇上换气,只得借来邻居的铁皮炉子,蹲在门外扇火,浓烟总是呛得我流泪不止。

    这样清苦的日子,我只能默然接受。选择沙漠,就必然要面对这样的境况。世间的许多事都是如此,不选择就不知去向何处,选择了就要坦然面对。当我感到疲惫不堪的时候,至少我还清楚地记得,我为何来此。

    于我,沙漠几乎是神圣的字眼。来到沙漠,我可以遇见自己;离开沙漠,我可以忘记自己。或许,也可以忘记喧嚷。人生本就是修行,苦乐酸甜都经历过,才会明白,万丈红尘不过是一页纸,写满聚散离合。而我们,只是尘埃。

    结婚以后,荷西开始担当家中木匠,他的手很巧,给家里做了许多十分像样的家具和小装饰。每每做成一件装饰,他都会兴高采烈地问我是否喜欢。很多时候,他都是个孩子。而我,又何尝不是!

    我们攒钱买收音机、电视机、洗衣机、汽车,尽情享受着爱情的快乐。这是最真实的烟火人间的生活,清苦而浪漫。对我来说,与所爱之人相依,纵然村野茅庐,亦是快意的。

    有人说,因为沙漠生活太过艰苦和寂寞,我才会与荷西相濡以沫,我不屑争辩。在我心中,爱情是无比神圣的,不含半点杂质,我不可能因寂寞而相爱。沙漠之中,日子虽艰辛,但我们自得其乐,便已足够。

    爱情如果不落到穿衣、吃饭、睡觉、数钱这些实实在在的生活中去,是不会长久的。真正的爱情,就是不紧张,就是可以在他面前无所顾忌地打嗝、放屁、挖耳朵、流鼻涕;真正爱你的人,就是那个你可以不洗脸、不梳头、不化妆见到的人。

    这就是我对于爱情的理解。爱情里,应有几分诗情画意,但是更多的,还是细水长流的寻常生活。所以,人们说,风花雪月,敌不过柴米油盐。

    在最苦涩的日子里,能够不离不弃,我想这就是纯粹而深沉的爱情。于是我庆幸,能够在人海里遇见荷西。若非有他,沙漠的日子,真不知该如何度过。

    当然,平静的日子里,也总会有意外。1974年夏,我忽然发现家门前有一个奇怪的项链:一条麻绳,穿着一个小布包、一个心形果核和一块铜片。从小喜欢拾荒的我,并未想太多,就将这项链捡回了家中。

    后来的日子,我发现了这条项链的神奇之处。但凡是铜片接触过的地方,都会发生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比如优美的音乐突然顿住,录音机里的磁带缠绕成一团;刹车失灵,车技娴熟的荷西,险些让大卡车撞翻了车;车门跷起,将我的两根手指夹得鲜血直流;甚至还发生了咖啡浇灭火苗,让我们差点煤气中毒。

    此外,以前的许多病症,也都在一天之内并发:过敏性鼻炎、头晕、胃痛等等。医院尽了最大努力,仍然无法将我治好,最后只得让我出院。荷西和我都不明白为何会如此。后来,邻居帮我们找到了病因,不是别的,正是那条项链。那并非普通项链,而是撒哈拉威人最恶毒的符咒。邻居为我们请来当地长老,才让我转危为安。

    当然,我也经常吃当地人的小亏。家里的水桶、拖把,都莫名其妙地成为邻居们的公共财产,有时候,那些东西从清晨传到黄昏,始终轮不到真正的主人来使用。随时都有人来借灯泡、汽油、电线等,说是借,事实上完全不可能归还。

    尽管如此,我还是宁可与他们待在一起,也不愿同那些高级职员的白人太太们谈笑。在她们身上,我只能看到虚伪。相反,撒哈拉威人活得真实而有趣。他们之所以表现出排他性,不过是害怕家园被侵犯而已。

    渐渐的,我结交了许多撒哈拉威人朋友,其中甚至还有生死之交的朋友,警察奥菲鲁阿,以及他的哥哥巴西里和嫂子沙伊达。巴西里是撒哈拉威游击队的领袖,沙伊达是我最欣赏的高雅脱俗的土著姑娘。这三个朋友,后来惨死在西撒哈拉的民族战争中。也正是那场战争,让我不得不离开撒哈拉。

    但是现在,我仍然在撒哈拉沙漠,有荷西陪着,过着寻常日子。

    我们并不沮丧。相反,我们非常幸福。

    看不尽的夕阳欲晚,说不完的人间聚散。

    云淡风轻,细水长流,何止君子之交。

    爱情不也是如此,才叫落花流水,天上人间?

    告别荒漠

    红尘似苦海,岁月如挽歌。

    我们在时光里摆渡,却终不知去向何方。

    在沙漠的日子,我有大把时间来思考。我希望自己能将聚散离合看透。后来我才知道,看得太透,便只剩孤独。原来,世间浮沉悲喜,不过水月镜花。我们终究只是红尘岁月里匆忙的路人。

    当然,我也有大把时间来写作。我想,任何时候,文字都是最好的伴侣。无论是身居田园还是身处天涯,无论是醉卧花间还是飘零荒野,有文字,便不算太孤单。沙漠时光单调,我却可以在文字的世界里,转出万千的山水渔歌来。

    三毛。这是我的新笔名,来源于幼年钟爱的那本《三毛流浪记》。我喜欢简单,不喜欢用那些文绉绉或者故作高深的名字。所以,我很随意地用了这个笔名。很庆幸,多年以后,仍有人记得三毛。

    1974年5月,我在沙漠写了《中国饭店》。所谓饭店,不过是我与荷西的家。这个陈设简陋的地方,却盛放着我们的许多时光。在这里,或者说,在人间,我们可谓是,不离不弃,生死相依。

    不知为何,我对家事向来痛恨,却对煮菜十分感兴趣。我总觉得,下厨烹饪是居家修身养性的好途径。几片肉,几片菜,变出一个菜来,我很欣赏这种艺术。最早下厨的经验是做西餐西点,后来,母亲从台湾空运来一些中式家常菜的原料,譬如粉丝、紫菜、冬菇等,我便开始沉迷于自己的“中国饭店”,以慰寂寥。

    其实,我烹饪的手艺并不高明,但荷西却总是赞不绝口。他说,做菜亦如人生,简单就好。后来,我们还邀请许多朋友来家中吃饭,荒漠之中,这是难得的温馨时光。

    《中国饭店》写的都是我与荷西之间的故事。我的敏感任性,荷西的笃厚豁达,尽在书中。当然,更多的是幸福。若没有幸福,我们绝不会在沙漠里居住几年。大漠孤烟,长河落日,这当然是极美的景致。但是沙漠之中,更多的还是寂寥与清苦,若非彼此支撑,实在无法承受。

    不久之后,这篇文章发表了,更名为《沙漠中的饭店》。那日,我接到从台湾寄来的《联合日报》航空版,看见文章登出来,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欣喜来得太快。停笔许多年后,我的文章再次发表,那样的喜悦难以言说。

    我拿着报纸,朝着荷西工作的地方径直走去,将这个消息告诉了他。那是个寻常的日子,却又很不寻常。沙漠之中,我的文字落地开花,荷西甚至比我还高兴。而实际上,他根本看不懂中文。他只是单纯地为我高兴。

    《中国饭店》发表后,我的写作兴致更是难以抑制。1976年,《撒哈拉的故事》由台湾皇冠出版社出版,收集的文章有:《沙漠中的饭店》《结婚记》《悬壶济世》《娃娃新娘》《荒山之夜》《沙漠观浴记》《爱的寻求》《芳邻》《素人渔夫》《死果》《天梯》《白手起家》等。此后,该书不断出版,共出了三十七版。

    《撒哈拉的故事》出版后,在台湾的文艺界风靡了起来。很快,台湾的男女青年都开始阅读这本书,三毛这个名字被许多人知晓。突然之间,我成了畅销书作家。于我,这是红尘路上的静默花开。

    我虽然喜欢寂静,但我也喜欢别人因我的故事而感动。我的文字并不深刻,这和我的人生态度相通,活在人间,我但求简单纯粹,所以文字也尽量清浅简淡。很庆幸,人们喜欢这些纯净的文字。

    有人说,读我的文字,如在微风中品茗。我为此暗喜不已。我的文字,就是我的生活。从锅碗瓢盆到清风明月,从下里巴人到阳春白雪,从不故作深沉,从不装腔作势。当然,我的人生阅历,也不允许我写那种让人敬畏的文字。我是简单和纯粹的三毛,不求青史留名,只愿活得自在。

    张爱玲说,出名要趁早。我被人熟知,不算早亦不算晚。无论如何,我为此高兴。而更高兴的是远方的父母。当时,许多亲朋好友,以及读者朋友,纷纷给他们写信和打电话,让他们十分感动。《白手起家》出版后,任何地方都能听到谈论三毛何许人也,他们更是引以自豪。于是,父母在信中说,这是我给他们最大的安慰。

    我是个任性的人,曾让父母无比伤心。但是现在,他们可以因我而快乐。为此,我很是欣慰。山重水复,柳暗花明,我喜欢这日光下的清朗时光。

    有人说,三毛作品里的荷西,是虚构出来的,真实世界并不存在。我感到滑稽,亦不屑争辩。许多事,越争辩就越纷乱。我想说的是,荷西其人,诚实憨厚,热情粗犷,又有西班牙人特有的幽默。他可以为爱孤独等待六年,也可以为爱远赴撒哈拉沙漠。这是个痴情的男子,值得我生死不离。

    有人说,我书中所写的三毛,只是我在思想中的投影,是我想要成为的那个人。或许有几分道理,毕竟,我曾是个阁楼中的自闭少女,曾经几次厌世自杀。而书中的三毛,开朗快乐,潇洒自然,很少被困难打倒。其实,多年以后,我再不是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孩,经历了生活的磨难,经历了人世的苦楚,我已坦然了许多。虽然看上去矛盾,但我必须说,三毛就是三毛。

    在撒哈拉沙漠,我和荷西还合作翻译了一本西班牙漫画书:《娃娃看天下》。整整八个月时间,我们吃完晚饭,就把电视关掉,门锁起来不许人进来,开个小灯,荷西坐在我对面,开始翻译这本书。后来,这本书在港台出版,受到了很大欢迎,成为当时的畅销书。没想到,多年以后,这本书会成为我怀念荷西的唯一珍藏。

    如果可以,我大概会在撒哈拉沙漠度过余生。可惜,世事多变。撒哈拉沙漠,终究不是我的归宿。

    突然之间,居住在撒哈拉的土著民族,一改往昔的散漫和悠闲,不再满足于眼前的生活,开始利用种种斗争手段,力图摆脱西班牙的殖民统治。我和荷西很被动地被划入了西班牙的阵营,尽管我们对这些殖民者没有任何的好感。

    其实,我们在精神上是站在土著居民这边的。然而,由于身份所在,仍被当成了殖民者。所以,当斗争愈演愈烈,我们的生命安全也受到了当地土著居民的威胁。

    1975年10月17日,海牙国际法庭做出判决:西属撒哈拉,由当地居民自决。撒哈拉威人欢庆胜利的时候,殖民者们并未放弃。很快,摩洛哥人的军队开始进军西撒哈拉。这片曾经安详的大地,变得水深火热。

    撒哈拉沙漠,是我前世的乡愁,也是我梦里的情人。这里,寄托了我许多的梦幻与念想。但是现在,我不得不离开这里。战火之中,梦想与希冀,美丽与哀愁,都无足轻重。

    我必须带着遗憾,离开撒哈拉,从流浪到流浪。

    登上飞机,沙漠越来越远,终于消失于视野。

    可我,毕竟在这里,停留了许久。

    幸好,我们的故事还未结束。

    他是荷西,我是三毛。

    世事多变幻

    在这世上,我总希望能活出点不同的意味。当别人都在种麦子,我退出来,去种玫瑰。

    其实未必是玫瑰,也可以是梅花,也可以是菊花,甚至是云彩,或者斜阳。

    喜欢流浪。我以为,最忠诚的朋友莫过于长路。无论你走多远,它都在那里,给你更远的远方,偶尔为你铺满烟光和云霞。

    在撒哈拉的日子,清淡却又不失滋味。这是最辽阔也最荒凉的地方,人们常说天涯路远,只有来到沙漠,才会真正明白,所谓天涯,其实是望不到边的岁月无声。

    两个人的地老天荒,这就是我和荷西的生活。不只是沙漠,在任何地方,我们都会不离不弃。若非如此,当初的相逢相识,便是人生的错误。

    现在,我们被迫离开了撒哈拉沙漠。但我不愿就此远离沙漠,所以我并未回到马德里,而是来到了西班牙在北非的另一块殖民地,大西洋中的大加纳利群岛。这个地方,与撒哈拉只有一水之隔。

    荷西是与公司一起撤离的。所以,十五天之后,他才来到岛上,与我相聚。那是极其漫长的十五天,几年的相濡以沫,让我对他产生了本能的依赖。在等待他的那些日子里,我觉得整个世界都是晦暗的,内心充满了不安。

    我原本是很独立的,即使是独自穿越长夜,或者是独自走过荒野,也不觉得忐忑。而如今,经历了爱情里的若干岁月,竟变得柔弱起来。那些天,我每天抽三包烟,食不甘味,夜不能寐,实在是难言的滋味。

    当荷西来到身边,我早已憔悴不堪。这不是特立独行的三毛该有的模样,但事实上就是如此。等待与思念,最是折磨人。相聚之后,我仿佛经历了重生。

    荷西深爱着大海,不愿放弃自己的工作。而我也不愿与婆婆共同生活,所以我们没有回马德里,我们就在加纳利群岛居住了下来。因为在撒哈拉沙漠的正对面,这儿可说是终年不雨,阳光普照,四季如春,没有什么明显的气候变化。一千五百三十二平方公里的面积,居住了近五十万的居民,如果拿候鸟似的来度冬的游客来比较,它倒是游客比居民要多多了。

    荷西希望在岛上找到潜水的工作,却并未如愿。于是,他只好回到撒哈拉沙漠继续之前的工作。这时候,摩洛哥军队已经开始在沙漠征战,整个西属撒哈拉都笼罩在战火之中。这样的情况荷西当然清楚,但是为了维持我们的生活,他还是选择了毅然前去。

    谁都知道,战火无情。战争之中,所有的生命只如草芥尘埃,生死只在瞬间。荷西大概不知道,在他冒死工作的时候,在不远处的我,日日都在恐惧中生活。荷西每次回家,对我来说,都仿佛是重大的节日。在确定的两天之前,我就开始兴奋。相聚之后,荷西总会立刻抱住我的腿,把头埋进我的牛仔裤里,不愿让我看见他的眼泪。

    幸运的是,荷西并未发生什么意外。而我,却因为日日担忧而心神恍惚,不小心在岛上出了一场车祸,伤到了脊椎,住进了医院。荷西不得不辞掉工作来照顾我。出院以后,我不愿再过那种担惊受怕的日子,死也不让荷西再回到撒哈拉。荷西答应了我,但也因此,我们开始面临失业的生活。

    我们住进了离城二十多里的海边社区。这里是一片纯白色傍山建造的居民区,山坡对着蔚蓝色的海洋,坡上一幢幢西班牙式民居错落有致。

    我们的家是一幢白色的平房,连着一个小花园。从窗口向外望,可以看见一艘艘轮船在海风中飘荡。这里远离繁华,仿佛遗世独立,有我喜欢的宁静与安详。所以,尽管价钱昂贵,但我们还是住了进去。

    开始的时候,我们还可以悠闲地观海景,吹海风,在如画的景致里谈笑风生。但是不久后,日子就变得拮据起来。毕竟,我们都是凡人,都要生活。我们都可以在精神的世界里肆意来去,不管别人如何看待,却也要吃五谷杂粮,也要交水电费。

    任何鄙薄物质的人,都不可能远离物质而生活。

    任何以梦为马的人,都不可能吸风饮露羽化成仙。

    人间就是人间,尘世就是尘世。

    我可以将远方当做故乡,但是身处实实在在的生活中,柴米油盐仍是个问题。荷西总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给我安稳的生活。他到处求职,却总不如意。无奈之下,我甚至写信给蒋经国,信中说荷西是中国女婿,想在台湾找到一份工作,待遇不计。然而,蒋经国回信道歉,称台湾无适合荷西的工作。

    日子越来越艰难。我们的生活费只剩下我来自台湾的稿费,虽然不多,却可以让我们勉强维持生计。但是荷西很难过,他自尊心很强,无法接受靠我生活的现实。倘若继续下去,他的精神恐怕会垮掉。

    让人欣慰的是,我们的爱情,在这样的窘境之中,仍旧如初。

    最贫苦的日子,我们都坚守着,给彼此温暖和力量。

    若不能风雨同舟,便不配花前月下。

    爱情,就应是荒凉岁月里的不离不弃。

    后来,我的身体却越来越差,不得不回台湾疗养些许时日。因为生活窘迫,荷西不敢面对我的父母,所以并没有随我回台湾。在我离开的时候,他的落寞显而易见。

    没想到,在台湾,我竟有了无数的追随者。旅居海外,虽然写了不少文字,也知道自己已被许多人熟知,却不曾体会过众星捧月的感觉。数不清的鲜花、不断出现的记者、应接不暇的读者签名、没完没了的饭局,都如潮般向我涌来。我很不适应,却也只能应付。

    我喜欢安静,向来厌恶喧嚷。我知道,那些追捧与吹嘘背后,有太多虚伪与欲求。在虚荣心得到满足后,那样的场面就变得索然无味了。

    让我无比高兴的是,在某次宴会上,我遇见了老作家徐訏。因为谈得投机,便拜他为干父亲。徐訏是那年代有名的作家,写过不少作品,如《鬼恋》《江湖行》《吉普赛的诱惑》《风萧萧》等。很早的时候,我就读过他的作品。没想到,多年以后,我们会有这样的缘分。世事如谜,果然如此。

    徐老先生很珍视这段半途的亲情,在我离开台湾后,还常给我写信,这让我觉得无比温暖。后来,老先生去世,我悲痛欲绝。很可惜,我们相遇得太晚。

    病愈之后,我便离开台湾,回到了大加纳利岛。我知道思念的滋味,所以不愿让荷西等太久。此时,荷西已经找到一份工作,尽管十分辛苦,对他而言,却是聊胜于无。为了多赚钱,荷西拼命地干活。不过,老板却是个投机分子,只顾眼前利益。他的那点小聪明,全都放在了投机与压榨员工上面了。

    荷西除了拼命工作,别无他想。于是,老板更加拼命压榨他,不但拖着薪水不发,甚至还将他的护照扣下来,让他无法离开。我不能容忍荷西受这样的苦,更无法容忍他被唯利是图的小人欺负,于是去找那个老板理论,终于为荷西讨回了薪水。

    此时,我的稿费越来越多。困境终于过去了。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样的闲情,终于悄然而生。

    只是,我们不知道,这样的日子,到底有多久。

    世事多变幻。

    生死只在刹那

    岁月极美,在于它必然的流逝。

    春花、秋月、夏风、冬雪。

    总是这样,还没有看够万千风景,人生就已经到了尽头;总是这样,还没有体会沧桑变幻,红尘就已经成了远方。人生便是这样,仿佛只是瞬间,青春已经谢幕,年华已经老去。匆忙的旅程,遇见什么,错过什么,得到什么,失去什么,有时候连自己都不知道。

    1977年底,荷西在丹娜丽芙岛上找到一份工作。他的任务是建造一片人造海滩来作为旅游景点。对荷西而言,这是一份浪漫和富有诗意的工作,他非常喜欢。这份工作让愁苦许久的荷西终于重拾笑容。丹娜丽芙岛距离加纳利岛并不遥远,但我仍不愿面对分离的苦楚,于是在那里租了房子,住了过去。

    那是很自在很写意的一年。没有了经济的烦忧,我们终于有了悠然之心,看海听风,临窗赏月。尽管我们不能如古代的诗性男女那样,吟诗作赋,赌书泼茶,但是可以依偎着,听时光滴落的声响,也是十分的惬意。

    一年以后,荷西的人造海滩建成了。他将一个普通的小岛变得浪漫多情,如诗如画,我为此开心不已。他是这样的男子,粗犷中有细腻,狂放中有浪漫。如果可以,我真希望这个温厚的男子,可以伴着我,走完人生,直到来生,甚至更长。

    但是生活,总喜欢捉弄世人。

    总是在不经意间,生活就变了模样和色彩。

    我们能做的,只是在被生活愚弄和劫掠之后,变得从容。

    某个上午,阳光满满,风轻云淡,我在院子里悠闲地浇花,有人送来一封电报。荷西得到了一份新的工作,他将去拉帕尔玛岛报到。这个岛我们曾经去过,岛上风景秀美,生长着许多的树木,宛如人间桃源。

    但是,那时候,在这个岛上,却发生了一件诡异的事情。一个不知从何处来的神秘女巫,莫名其妙地朝着我们扑了过来,揪下了我的头发和荷西的胡子。我们本能地反抗,女巫毫不畏惧,做完这些之后,便又猝然离开了。

    我总觉得,这是个不祥的预兆。所以,在荷西去拉帕尔玛岛工作一周以后,我也跟随而去。刚到那里,就看到了两座大火山,让我心里无比沉重,莫名的烦闷,让我极其难受。我说这个岛不对劲,荷西并不在意。他知道,我是个敏感的人。

    来到岛上以后,我住进了荷西安排的旅馆。没想到,在后面的日子里,我总是做同样的噩梦。梦里,我仿佛置身空旷的大厦,莫名地惊慌和恐惧。四周围着我的是一群影子似的亲人,我看不清谁是谁,其中没有荷西,因为没有他在的感觉。我无法与周围的人们交谈,我们没有语言。我知道,我将被送走。没有人推我,我却被巨大的力量迫着往前走。前面是空的,我无比害怕,却不能叫喊,步子停不下来,每一步都是空的。

    我拼命向四周张望,寻找那些亲人,却发觉,他们如影子般后退,飘着在远离。然后,他们的脸变平,没有了五官。神秘的声音告诉我,走的只有我。我觉得冷,空气也变得稀薄,雾气笼罩。然后,雾气消失,我看到一个银灰色的通道,尽头是弧形的洞,我被吸了进去。

    接着,我发现自己孤零零地在一个火车站的门口。眨眼间,我已进去,站在月台上,那儿挂着明显的阿拉伯数字——6号。这是个欧式的老车站,火车在进站,有人上车下车。我又觉得冷,没有行李,不知置身何处,不知去向何方。

    又是那股抑郁的力量压了上来,我被迫上车,无力挣扎。我惊骇地从高处看见自己,挂在火车踏板的把手上,穿着白色衣服,蓝长裤,头发乱飞着,好似在找人。我甚至与另一个自己对望着,看进了自己的眼睛里去。

    接着,我又跌回到躯体里,火车慢慢开动。我看见一个红衣女子向我跑来,向我挥手,她说了一句中国话:“再见了!要乖乖的呀!”我朝她喊救命,她却仿佛听不见,只是笑吟吟地站定,任火车将我载走。然后,我被快速地带进了一条幽暗的隧道,我还挂在车厢外飘着,我便醒来过来。

    对我来说,这个梦实在是太过诡异。就仿佛某个未名的世界,在准备接我过去,到那里没有光热,没有生命气息的地方去。于是,我的心中有了结论,拉帕尔玛,是个死亡之岛。

    这样的预感,让我十分不安。荷西去上班,我会骑着车子到他工作的地点。当荷西的助手看到我,就会开心地给水底的荷西发信号。于是,荷西就会冒出头来,朝我笑笑。然后,他上岸,我们在海边坐下,吃我刚买来的水果,开心地谈笑。

    阳光,海浪,沙滩。

    多想,就这样坐着,不谈过去,不说未来;

    多想,就这样坐着,悠然写意,不惊不惧。

    然而,造物弄人,谁也没有办法。

    我又突然地病了,所以没去荷西工作的地方。他万分焦急地开着车回到家里,连潜水服都没来得及换下。多年以后,他待我仍如初见。越是如此,我就越不敢想象没有他的日子。

    病倒以后,我又想起了多日以来的预感,我将这些预感告诉了荷西,并且让他答应我,如果我死了,再娶温柔的女孩子。他说,如果我死了,他就会把家烧掉,然后上船去漂到老死。

    然后,我们沉默。生与死,隔得不远。

    某天,台湾《读书人》杂志寄来信向我约稿,题目竟是:《假如你只有三个月可活,你要怎么办》。似乎,所有的事情都在预示着死亡。我将这件事告诉了荷西,他感到好奇,不停追问我,若只有三个月,我会如何度过。我正在揉面,准备包饺子,被问得没办法,就说:“我不肯死,因为我还要替你做饺子。”荷西听完,忽然从后面抱住了我,我回头,见他泪眼迷离。

    显然,这个痴情的男子,也无法面对没有我的日子。所以,他希望我不要去写这篇文章。我答应了,他不喜欢,我就不写。

    不知为何,其后的日子,荷西也变得神经质起来。仿佛笼罩在我心头的死亡预兆,转移到了他的身上。他开始珍惜我们相依的时光,甚至睡觉都拉着我的手。

    秋天,父母来欧洲旅行,让我无比欣喜,荷西却紧张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不过,他的顾虑很快就打消了。虽然是首次见面,父亲和母亲都很喜欢这个西班牙女婿。那段时间,荷西经常骑着摩托车带父亲参观岛上风光。一个月后,父母打算去英国旅行,作为女儿,我理应陪伴前去。

    与荷西告别,看似短别,却是长离。

    几日之后,在英国,我们得到了噩耗。荷西如寻常般潜入海底,却再也没能浮上水面。我和父母立即赶回拉帕尔玛,我请人在海里寻找。后来,荷西的尸体被捞了上来,他被海水浸泡得十分难看。我扑上去,撕心裂肺地叫他的名字。

    但他,永远地沉睡了。1979年9月30日,荷西离我而去。

    我的世界,随之崩塌。所有的欢喜,突然间终结。

    路,仍在尘世弯弯曲曲,连着无尽的悲喜浮沉。

    而我,不见前路,没有退路。

    人间从此,只剩荒凉。

    梦里花落知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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