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歌-二重歌 第四章 相见不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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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右相嫡女苏九歌性情良善,温婉大方,赐嫁六王南宫寻,择日成婚!”

    苏振远带头叩首,“臣叩谢皇恩。”他接过曹公公手中的圣旨,就听曹运继续道:“太子殿下说择日不如撞日,殿下亲自找术士算过了六王爷与大人千金的生辰八字,八日后是个吉日,陛下与殿下都希望王爷与大人千金早日完婚。”

    话中之意再明显不过,这日子就算已经定下了!

    八日后……

    苏振远暗自咬牙,自古以来哪有这么匆忙的婚礼?

    曹运扫了一下在场的众人,蹙眉道:“大人千金苏九歌可在?”传闻中右相嫡女绝代风华,就像绝顶画师画中出来的美人,曹运不耐地看了跪在地上的女眷,哪有一个配的上传闻?

    苏振远不由心中一紧,“小女身体抱恙,暂时不宜见客。”

    曹运一转眼珠,移开了视线,“既然如此丞相可要让千金好好养病,不要贻误了婚期!”

    “谢公公关心。”

    将曹运送出府,苏振远的心里才松了半口气,苏九歌哪里是身体抱恙,其实是已近两个月没有回府,这丫头先时被她母亲宠坏了,时常出府去,后来她母亲去世后他也没有怎么管她,出府的情况常有,却是第一次怎么久没有回来,音信全无!

    也不知为何皇上与太子要与婚期定的如此之紧,若是八天内九歌她回不来……

    苏振远长叹了一口气,“这可如何是好?”

    苏晚秋早已算计了许久,见状,走近苏振远,在他耳畔小声道:“爹,皇上这婚期定的紧,若大姊回不来,这相府嫡女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传出去这相府的脸面挂不住啊!”

    这又哪里用她说?苏振远心里明镜一般,不由又叹了口气,就听苏晚秋继续道:“女儿倒有个办法不知可不可行。”

    “什么?”

    苏晚秋微抿了下唇,最后思量了一下措辞,“若真的到了这步,不如让女儿的丫鬟兰儿替大姊出嫁。”

    她的面容平静,苏振远却是一惊,“这可是欺君之罪!”

    “大姊明明已经消失多时,爹爹却接了这赐婚圣旨又何尝不是欺君之罪?总归那六王爷不过是个废王,没有见过大姊,不会有人知道的!”

    苏晚秋的话正戳中苏振远心中的痛处,他摇着头依旧是叹气,“如果到那时真的还是找不到九歌,也只能出此下策了。”

    他面容凝重,满是忧虑,没有注意到苏晚秋微微上扬的唇角。

    兰儿替嫁,那她就是真的王妃,就算有朝一日苏九歌回来了,相府嫡女的身份也早已不再属于她!

    苏晚秋的眼中划过一抹得意的笑,苏九歌,我平素最恨你是嫡出,正宗血统才貌双全,而我只是庶出,所有光芒都被你盖过,可很快,你将一无所有!

    右相嫡女苏九歌赐嫁六王爷南宫寻的消息很快在苍都传开,八日即完婚,竟在太子大婚之前,苍都人莫不等着看这场“八日婚礼”,如同在等着看一场笑话。

    苍都第一美人赐嫁当朝废王,苍都人大多摇头叹息,可惜了!

    满月听说这个消息的时候是在一家酒肆里,酒肆里热闹非凡,就好似要出嫁的女儿是他们家的一般,她听着他们说“苏九歌”,终于意识到这场婚礼的主角原来是她。

    好你个南宫郅,居然用这种方法逼我出现!

    转念,却又不由轻笑,南宫郅,我正愁没有合适的机会和身份出现,如今倒要感谢你了!

    天,阴了。

    太子找人算好的吉日竟是个阴天,这场婚礼连老天都不看好!

    虽然如此,街上还是聚集了许多人,苍都第一美人出嫁,大家莫不想看看美人芳华,而朝野中最神秘的残王娶亲,许多年来大家只听过他残王之名,却从不知这王爷真实的模样,有人传他其实是个英俊王爷,也有人说他凶狠残暴,说法各异,却没人能有机会验证。

    锣鼓喧天,迎亲的队伍如长龙,停在了右相府前,从相府内走出一盖着红盖头的女子,在旁人的搀扶下与右相老爷与二夫人泪别,围观的人都紧盯着那盖头,只恨不得盯出一个窟窿来,后排的人还踮起了脚尖。

    苏晚秋做出一副难过的神情将新娘送上花轿,心中却已笑开了花,这新娘一上轿,假的也就成了真的,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苏九歌,看你以后还拿什么与我争!

    吹吹打打,队伍一路拐过三条街,街上的百姓一路目送,又不禁抬头望了望天,似乎更阴了些。

    这天阴的邪乎,似乎也在昭示着将会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发生,现实就像是要印证这一点般,这队伍突然停了下来。

    有人胆敢拦在皇家送亲的队伍前!

    原本因见没什么热闹可看正准备离去的百姓们又都停了下来,抬眼望向那个胆大包天之人,却又在一瞬间惊呆,再也移不开目光。

    那是怎样美好的一副画面,女子衣红如血,裙摆与长发随风翩飞,有离的近的有幸看清那女子的面容,皆是痴迷。

    无法更清楚的描绘,只知那女子一双眸子如皓月,清明透亮,嫣红的双唇在那张白皙的脸上更是说不出的诱惑,她就那样安静地站着,没有说话,这世界仿佛同她一起静默了。

    终于,那为首的送亲将军回过神来,厉喝一声道:“你是何人?胆敢截未来六王妃的轿子!”

    这将军语气凶恶,那女子倒也全然不惧,只是冷笑了一声道:“我就是未来的六王妃。”

    我就是未来的六王妃,几个字,落地有声。

    人群突然肃静了,他们看着站在那里的这名女子,忽然间意识到了些什么,无论谁真谁假,这迎亲的队伍一停,今日必然要见血。

    说来这右相府大小姐也着实有些奇怪,半年之内竟两次遭人冒充,还记得上次是一个跪在相府门前的女乞丐,而如今……

    众人看着风中婷婷而立的红衣女子,一举一动皆是风华,不由摇头轻叹。

    这一前一后,相去甚远。

    送亲将军不屑地嗤笑一声:“我亲眼见着小姐从相府上轿,你又是从哪里跑出来的冒牌货?来人,给我拿下!”

    满月早就料到他会如此下令,未等那些笨拙的士兵反应过来,人已如一阵风,直逼向轿子去,众人只看见一阵红烟,待到视线再清晰的时候,轿帘已被人掀起,新娘子被人抓了出来,盖头也被扯了去。

    不知是谁在一旁突然出声:“吁,这怎么会是苍都第一美女苏九歌?长的还没我表妹好看呢!”

    而后一阵附和之声,“就是就是,轿子里的这个肯定是假的!”

    四周的议论声越来越大,马背上的将军也觉得不对劲,可吉时将至,未来的王妃被人从轿子里拽了出来,这一番是惹了大娄子,他骑虎难下。

    苍玄开国数百年,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事情,更何况在皇家的婚礼上,这将军只觉得半个脑袋都已经不属于自己了!

    被抓出来的兰儿整个人不住地在颤抖,她看着满月,就如同见到了鬼一般,双眼瞪的溜圆。

    那日二小姐告诉她要她冒充大小姐嫁给六王爷,许她一世尊容富贵,二小姐说无论谁问只要一口咬死她就是苏九歌就没有任何人能动摇她六王妃的地位,可却独独没有提到如果苏九歌真的回来了该怎么办。

    兰儿是个丫鬟,却也不傻,自是知道这事一旦被拆穿,她必死无疑!

    迎面而来重重的一记耳光,打的兰儿眼前金星直冒,险些跌倒在地上,她就听满月道:“好你个贱婢,枉右相府留你多年,你却恩将仇报!”

    满月的一句话正提醒了还处在混沌之中送亲将军,他像是猛然间清醒了一般,连忙道:“快去,派人去六王府请右相大人!”

    送亲队伍启程后,右相苏振远应已先行去了六王府,既然是他的女儿,就让他亲自来认,右相府的家乱又干他一个送亲将军何事?如此一来,正把麻烦推的一干二净!

    想到这里,他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得意的笑容,却没有注意到满月的嘴角同样上扬着,笑容中满是讥诮。

    眼见着去王府送信的人走远,满月掩面,却又突然啜泣了起来,“兰儿,你怎么说也在相府服侍了多年,如今做出这种事来可如何是好?”

    右相府嫡女良善,即使被仆人设计陷害依然不忘为仆人设身处地着想。

    看着这样一个美人当街落泪,众人莫不唏嘘叹惋,传言果不虚传,即使此刻苏振远还没有到,可这真假已经昭然若揭,这二女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又哪里还有悬念?

    心中却又不由生出了第二个疑问,这丫鬟究竟是如何混上的花轿?

    “傻丫头,这六王爷性情阴晴不定,你替我嫁过去又能有什么好?”

    她当街说她未来的夫君性情阴晴不定!

    六王府,后院中。

    梨花胜雪,纷纷扬扬随风而落。

    梨树之下,一名男子白色的衣袂随风起,一张俊脸无暇,浓眉如剑,眸如皓月,他的下颌微微上扬着,望向那白色的梨花,整个人似是要与此情此景融为一体,只那一张轮椅显得突兀,原来是个残废!

    他的一旁立着一名粉色衣衫的男子,唇红齿白,手抚折扇盈盈笑着调侃道:“公子,比起平日你那副盛气凌人的模样,我还是更喜欢看你做个残废王爷。”

    这粉衣男子正是南楼二当家连隐,他口中的公子也不是别人,就是南楼公子寻。

    公子寻,南宫寻,南楼正主,残废王爷,几分真几分假全都隐在这鲜有人知的秘密里。

    此刻的南宫寻没有带那一枚银箔面具,可那种面无表情的淡漠比什么面具都更有效,他自喉中溢出一声冷笑,没有理会连隐的调侃,开门见山问道:“让你查的事情怎么样了?”

    连隐亦收敛了笑容,“你说的没错,木梓的死法的确另有含义。”

    那日在玄门,公子寻见满月用那样费事的手法杀死木梓便已敏锐地察觉到这不是普通的寻仇,满月的一切似乎都在暗示着她的来历绝不简单,公子寻虽放她离开,却也绝不会就这样放手不管。

    连隐轻敲折扇,轻摇着头道:“不久前木梓的师兄景之就是被木梓在南宫郅的授意下用这种手法处死的。”

    南宫寻蹙眉,“景之?”景之的清心无争是他最鲜明的特点,如此一个人又怎么会落得如此下场?

    “是,景之,听说是因为他私自放走了玄门地牢中的一名死囚,那死囚是名女子,具体不详,南宫郅将消息封锁的很严”,连隐略顿了一下,神情突然变得严肃,“但有传言说那女子是因为冒充九姑娘被入狱的。”

    短短几句话,传达出来的信息却让听者不由心惊,无论她是这里哪一个角色,都背着太多说不得的秘密!

    眼见着南宫寻的表情也变得凝重,连隐开口一字一句道:“公子,满月是个变数,不能留!”

    连隐神情肃杀,凝望着公子寻,可后者却长舒了眉头,似是一种释然,“我若想毁她,又何必等到今日?既是变数,那结果如何便尚未可知,我们不如先静观其变。”

    清风朗日,梨花幽香,南宫寻的唇角微微上扬,那是一种笃定。

    连隐心中气结,可南宫寻那种与生俱来的王者之气又让他说不出质疑的话,再争下去只怕不欢而散,连隐索性换了话题,“既然你已经决定,这满月我会替你继续找,你的新王妃入府,南宫郅的居心不清,近日我不便再来,你多个小心。”

    南宫郅匆匆为南宫寻安排这八日婚礼,必定没安什么好心,只是这右相嫡女苏九歌似乎与哪边都没什么关联,将她赐婚至此,一时让人摸不清南宫郅的居心。

    可另说起来,这苏九歌似乎也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先后两次有人冒充,这次竟然在大街上拦了自己的花轿以正身份。

    南宫寻倒是不甚在意,轻笑了一声道:“不管南宫郅或是苏九歌有什么居心,这六王府却不是想留就能留的。”

    他说的云淡风轻,可熟识他多年的连隐却听出这话中的决绝之意,先时一直严肃的连隐看着,终于抿唇而笑,他背手至身后,摇头笑叹道:“我来这里的路上亲耳听到你未来的王妃说你阴晴不定,如今看来倒也并非虚言。”

    南宫寻微一扬眉,“阴晴不定?他们是这般传我的?”一片花瓣飘落在了他的头上,他抬手拾下,放在眼前瞥了一眼,又撇到了一旁,“既是如此,本王要让她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阴晴不定!”

    “传令下去,本王今日累了,王妃若是到了就让她自己拜堂吧!”

    苏振远赶到的时候只见里三圈外三圈的人群,道路被围的水泄不通,百姓们几时又见过这种热闹?他心知不妙,好不容易等到道路被清开,他走进去,就见人群中站着一名女子,暗红色的衣裙,不是他的大女儿苏九歌是谁?

    他心中又喜又气,喜的是自己的女儿平安无事,也免了他欺君之罪,气的是她以这样的方式回来,相府的颜面无存。

    他走近,轻唤了一声:“九歌?”千言万语,都在这两个字中。

    听到父亲的声音,满月只觉得身上一僵,她回过头望向父亲,许久不见,父亲似乎又苍老了许多,她并非无情之人,心中难免伤感,可父亲,你又怎会明白,此刻站在你面前的已经不是那个苏九歌,站在你面前的,只是一个魅影!

    拖着残躯去向南楼的路上,她一直在想,如果当初她回到相府时出来的不是苏晚秋而是苏振远,那她现在是不是会不一样?

    可一切都已经晚了。

    一身喜服的兰儿跪在地上哭花了妆容,见苏振远来了,不住地磕头,“老爷饶命啊老爷,奴婢只是听了二小姐的话……”

    二小姐?未来的太子妃?

    众人闻言,心中不由又一沉,这相府家事果然乱!

    “啪”的一声脆响当街响起,却是苏九歌又给了兰儿一巴掌,她义正辞严道:“好你个贱婢,将我迷晕想要冒充我也就算了,居然还想把罪责推到二小姐身上!我与妹妹手足情长,又怎会听信你的挑拨?”

    眼见着事态愈演愈烈,还是苏振远出面压住了场面,他拿过盖头盖在了苏九歌的头上,慈声道:“好了,九歌,这件事交给爹来处理,吉时就要到了,你赶紧上路吧!”紧接着是一声叹息,满月隐约听到他轻声道:“还好你平安回来,以后嫁了人,可要收敛点性子。”

    满月的眼眶一酸,可她已经没了眼泪。

    花轿再次被抬起,新娘却已换了人,她在王府前下轿,被人搀着迈进了院子,走过第二道门,来到大堂,耳畔响起男子清越的声音:“六皇弟他今日身体不适,还请王妃自行完成拜堂,这满堂的客人也要劳烦王妃招待了。”

    这声音的主人即使化作灰她也认得,南宫郅。

    这场婚礼果然没让大家失望,是个百年难得一见的笑话,新娘半路被换,如今还要一个人拜堂,真是闻所未闻!

    一旁陪嫁的丫鬟都已有些不愿再向里走,觉得丢人,满月却平静地答道:“是。”

    艳红的盖头障目,她却还能感受到众人望向她目光,如一把把锐利的刀子直刺向她。

    一旁的司礼拖长了腔调:“一拜天地。”

    满月在众人的注视中,俯身鞠躬。

    “二拜高堂。”

    满月俯身,再鞠躬。

    “夫妻对拜。”

    满月依旧俯身,又一鞠躬,平静的就像不知道自己的对面没人一样。

    “送入洞房。”

    被人一路扶着走到了王府后院,进了房间,满月还未来得及坐稳,就听门外媒婆不耐道:“王妃,大堂里的客人可都还等着您去招待呢,您换衣服的动作可快点!”

    一抹杀意自满月的眼中划过,却又被她压了下去,她放轻柔了声音应道:“是,九歌知道了。”

    掀下盖头,戴上面纱,满月出了房间,先前服侍的丫鬟都不知去了哪里,她与南宫寻原本毫不相干,此时初入王府,南宫寻想要给她一个下马威,可她又哪里是这么简单就会怕的?

    六王府比起其他王府虽然凄清了些,路却十分曲折,满月只身寻向大堂,青石小路、绿树成荫,四面八方望去似乎都是一样的。

    不知走了多久,却还像是在原地打转,满月正有些焦头烂额,抬头却见前方槐树之下赫然立着一名男子,逆着光,看不十分清楚,她走近,想要上前问路,可视线稍清晰的时候脚步不由僵在了原地,这男子一身明黄色衣袍,不是别人,正是南宫郅!

    南宫郅出现在这里不是偶然,他已经等她许久。

    几番考虑,设此一计,为的就是引她出来,为的就是这一刻,能够亲手除去心腹大患。

    这条小路只有一个出口,眼见着避不过去,满月索性向南宫郅走了过去,在离他十步有余的地方停了下来,她再从容不过的盈盈一拜,轻唤道:“殿下。”

    南宫郅背手站于原地,看着走近的她,面上还带着笑意,那样柔和的弧度,像是见到了阔别许久的心上人,他向前走了几步,将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九儿,许久不见,你可还好?”

    满月向后退了一步,像是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一般,扬眉诧异道:“殿下此言差矣,臣女与殿下素未谋面,何来许久不见一说?怕是殿下认错人了,妹妹她此刻还在相府,并未来此。”

    南宫郅用尽手段想要确定苏九歌已死、想要将她引出来证明她是个冒牌货再将她杀掉,她此时装作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南宫郅也难以分辨她是真的冒充还是假装无知。

    他看着她,开口只六个字:“你不是苏九歌!”

    满月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浅笑开来,“殿下说笑了,我是爹爹方才亲自确认过的相府嫡女,不是苏九歌又是谁?”

    字面上,她在与他确认自己相府嫡女的身份,可这话的背后却含有一种暗示,爹爹确认过的,如果她真的是苏九歌,又怎么会这么介绍自己?

    南宫郅逼近她,墨黑的瞳眸中映出她的影子,红色的薄纱之下,那张倾国的脸上并无半分惊慌。

    一步、两步、三步……

    眼见着南宫郅越走越近,早已不在安全范围之内,满月没有再退,只是将头低了下去,却突然被人扼住了脖颈强行抬起头来,四目相对,她能察觉到他眼中的打量。

    一声冷笑,南宫郅讥讽地开口道:“你倒是熟悉苏九歌,这人皮面具竟做的一分不差。”

    “殿下又在说笑了,臣女就是苏九歌。”

    “你骗得过别人却骗不过本宫,本宫今日倒要看看你究竟是何方神圣!”南宫郅说着,手已向下探去,是要找人皮面具的接口!

    满月心中一惊,可现在避开只会让他确信了他的猜测,动手更只会暴露自己的身份,进退维谷,只得厉声道:“殿下,臣女如今已是您的弟媳,殿下现在这样,若叫臣女的夫君看到了可如何是好?”

    “你的夫君?本宫那废物六弟?”南宫郅看着她,面上的表情尽是不屑,“就算他看到了也不会管你的!”

    南宫寻就是一个残废王爷,又有什么胆子敢得罪他?就算看见了也得装做什么都不知道般退开!

    却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名男子醇厚的嗓音,“三皇兄的兴致还真好。”

    这王府的正主,六王南宫寻,到了。

    满月的脖颈此时被南宫郅扼着回不了头,之所以得出来的是南宫寻这一结论,完全是从他的措辞方面猜测出的,在这府中能对南宫郅用上“皇兄”二字的,想来只有她的夫君,六王爷南宫寻。

    此刻她与南宫郅距离极近,尽管其实是南宫郅扼住了她的脖子想要掐死她,离远了看却说不定是副怎样香艳暧昧的画面。

    满月知道南宫郅此次费尽周折好不容易将她逼到这步,定不会容她再活着离开,她躲不过,若敢反抗,引来府中的侍卫,只能证实她并不是温柔良善的相府嫡女,更给了他理由光明正大的杀她!

    她这次回来,为的不是做回苏九歌,而是寻求一个起点毁了南宫郅苦心经营的一切,她不能轻易放弃,不能就这样逃开!

    原以为已到了绝路,却没想到南宫寻会突然出现,她这个从未谋面的夫君,她此刻的生机全在他的身上,只要他再走近一些,南宫郅必定会有所避讳地松开放在她脖颈上的手,她便可以借机走开。

    可南宫寻似乎并没有走近的意向,满月只听南宫郅从容问道:“六皇弟身体虚弱,不在房中休息怎么出来了?”

    那边的南宫寻不以为意地一笑,“臣弟听闻王妃是个美人,想来将美人冷落倒也是份罪过,正要去大堂寻她,无意惊扰了皇兄的好事,倒不知是臣弟府上哪名婢子有幸入了皇兄的眼?”

    满月此时所穿并非皇帝所赐的嫁衣,那件金丝茜红的喜服被兰儿穿在了身上,没有珠钗云鬓、没有金丝霞帔,远看满月背影,只像个普通丫鬟的装扮。

    南宫寻以为她是个丫鬟!

    糟糕!

    若是个丫鬟,南宫寻只会成人之美将她拱手相让,南宫郅再找一人冒充她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将她从王府带走!

    微风起,吹的树叶沙沙作响。

    南宫郅回眸望向她,唇角弯成了一个嘲讽的弧度,那是早知如此的成竹在胸,她休想再从他手中逃走!

    “只是个普通的婢子,皇弟无须在意。”

    南宫寻似也未起疑心,“既是如此,臣弟先行一步去寻王妃了。”话音落,他命人推动了轮椅。

    听着轮椅碾过路面的声音,满月心知不妙,此刻如果她不出声,等到南宫寻走了,南宫郅必要对她动手揭下她的人皮面具,她就是假冒六王妃,不出声是死。

    如果她出声,说自己就是六王妃,那她便在入府第一天与太子牵扯不清还被自己的夫君捉奸,名声败坏不说,这南宫寻以后必定与她多加为难,出声就是生不如死!

    可她此刻又哪里顾得上那么多?生死一线,必是保命要紧,况且她连堂都是一个人拜的,只怕这南宫寻也没想让她好过!

    不如一搏!

    南宫郅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一双眼锐利如鹰眸紧紧地锁住她,眼眸里满是威胁之意,他的手甚至更用力了几分掐在她的脖子上。

    可是,除了脖子上加重的力道,她并不能感受出什么其他的变化。

    南宫郅,你千算万算,却算不出我已是魅影。

    她突然绽开如花笑颜,颦笑间眸光流转,一个扬眉,嘲笑之意尽现,她看着南宫郅,开口却是在唤南宫寻:“王爷,妾身在这里啊!”

    她的声音中透着温柔笑意,大方而从容。

    南宫郅显然没想到她还能说出话来,一怔,满月就趁着这片刻的工夫用力摆脱了他的禁锢,连片刻迟疑都没有,稳步走向了南宫寻所在的地方。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南宫寻的面容也越来越清晰,满月原以为按照传闻,他应该是一个长相有些凶恶、身带残疾的暴戾王爷,还眼前的男人面容白皙的甚至有几分苍白,浓眉长舒,一双眸子温润如墨玉,一身大红的礼服穿在他的身上似也没了那喧闹张扬之感,变得含蓄而内敛几了分。

    他的手自宽大的袖口伸出握在轮椅的扶手上,指节分明,有风吹过,南宫寻一阵咳嗽,手更用力地握住了扶手,那手背上有青筋突起,整个人更显瘦弱。

    这就是她的夫君,六王爷南宫寻,原来竟是个病秧子?

    满月停在了距他三步远的地方,别手一拜,“臣妾见过王爷。”

    这是他们的初见,彼此都在细致打量。

    那在树下与太子牵扯不清的竟是六王爷新入门的王妃!

    伴在南宫寻身旁的仆人看着这新来的王妃,面上虽然遮着面纱,却仍隐约看到那绝佳眉眼,如丹青写意,让人移不开眼,不负传言,真真是个美人!

    看到她,南宫寻面上露出了几分讶意,“王妃怎么会在这里?”

    向南宫寻走来的一路上,满月都在想要如何圆这个谎,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她只在传闻中听说过这个残废王爷,又哪里吃的准他的脾气秉性!

    可也只能试上一试,满月启唇道:“回王爷,因着二妹与殿下婚期将至,殿下关心妹妹近况特意来询问臣妾。”

    这样的解释,面上似乎还说的过去,实则漏洞百出,满月有些紧张地等着应对南宫寻接下来可能的刁难,却没想到他开口却只是说:“既然如此,皇兄问完了吗?”

    南宫郅不知何时也跟了过来,自她的身后出声:“问完了,也没什么要紧事,只是闲话些家常。”

    满月看着这二人,面上皆是笑的,就像寻常人家的兄弟,可就在不久前,南宫郅提到南宫寻的时候只用了四个字:“废物六弟”,南宫寻呢?在他的眼里南宫郅又算做什么?

    “既是如此,王妃,我们走吧。”

    南宫寻并没有打算深究的样子,身后的仆人已经推动了他的轮椅向大堂的方向而去,满月紧走两步跟上,路过南宫郅的时候,她偏头,正与他视线相交,清晰地看到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意,而她看着,唇畔缓缓绽开了一抹笑。

    同南宫寻一起到大堂时客人们似乎已经等的有些不耐烦了,但见他们进来,又勉强地继续笑着,南宫寻虽是个残废王爷但也是王爷,面子上的尊重不能没有。

    她成了苍玄国历史上第一个在自己婚宴上抛头露面的新娘,可这在南宫寻看来似乎还是不够。

    一旁,一名面露油光的男人端着酒杯站起来道:“恭喜六王爷娶得如此美貌王妃。”他的目光不规矩的在她的身上流转,却听南宫寻轻笑了一声道:“谢大人美意,只是本王不能沾酒,不若让王妃替本王与大人回酒吧!”

    满月一惊,看向轮椅上的南宫寻,他却悠然自得很,似乎并不觉得自己方才的提议有什么不妥。

    他是存心的!

    刚才的谎言终究还是骗不过他,他起了疑心,他不会去质问她刚才所说的真假,他会用其他的办法惩罚她!

    满月的酒量说聊胜于无都是在夸她,先时她在玄门,师兄们偶尔也会背着师父偷喝些酒,那时她与南宫郅情谊还在,她曾几次想要试试那传说中的玉露琼浆,南宫郅却怎么也不允,他总是说:“女孩子家家的喝酒做什么!”

    她不满地看着他,找借口道:“万一哪天有什么场合人家敬我酒怎么办?”

    他的语气霸道至极:“你这辈子唯一要喝的酒叫做合卺酒,其他的全部交给我。”

    可现在……

    人还是那个人,此刻就站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可当初的诺言已经成了谎言。

    那是她曾深爱过的人,而这里是她的婚宴。

    满月敛目,像是委屈般望向南宫寻道:“王爷,臣妾不会喝酒,怕闹了笑话给王府丢人就不好了。”

    南宫寻抿唇,唇角弯成了一个向上的弧度,“无妨,今日大喜,王妃不必太过拘谨。”

    这本就是他的刻意为难,又怎么会就怎么放过她?满月心知再推诿下去只会让他心生不悦,也只好接过了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满堂喝彩:“好,王妃不仅生的美,这气势更是女中豪杰啊!”

    “是啊是啊。”

    ……

    满月记不清自己究竟喝了多少,脑袋胀的快要炸开,终于撑不住,身子向下栽去。

    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陷入了一个宽阔的怀抱,鼻尖萦绕着淡淡的薄荷香气,她隐约听到有人说:“去将她安置在迟月苑。”

    一旁的丫鬟听到这话,面上的表情已有些惶恐,“王爷,那院子自那年嬷嬷……去世后就许久没人去过了啊!”

    五年前的一个冬天,从小照看六王爷的沈嬷嬷暴毙在了迟月苑,自那以后传出了迟月苑闹鬼的传闻,再没有人敢去,民间有人传这嬷嬷的死与南宫寻有关,说着沈嬷嬷知道了些什么她不该知道的事情,惹怒了南宫寻,以致南宫寻不念多年的情分,翻脸不认人,南宫寻的暴戾之名也是由此得来。

    “你们只管将她送去就是。”

    南宫寻俯下身,看着倒在他膝上的女人,微眯了眼睛,他开口,声音飘忽似在追忆些什么,“本王素来讨厌别人对本王撒谎,若非如此,她本还可以活命的”,忽而一笑,“王妃,你不会重蹈她的覆辙吧?”

    半醉半醒间的满月早已无法分辨周遭正发生着什么,她只觉得脑袋晕晕沉沉迷迷糊糊,整个人就像是浮在了虚空之中,无处着岸,这是她先前从未体验过的感觉。

    她总是告诉自己要清醒清醒再清醒,因为她陪着南宫郅走的是一条荆棘遍布的路,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可这一条路啊,还没有走到头,她就已经粉身碎骨了。

    由心底生出一份悲戚,她慌乱的伸手想要抓住些什么,一摸正碰上了坚硬中又带着些柔软的东西,像是一个人的胸膛,她只是想要寻求一份依靠,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一块浮木般凑了上去,紧紧抓着,不肯松开。

    众目之下,王妃醉酒卧君怀,青丝散乱,温香软玉,旁人看来是道不尽的旖旎缠绵。

    南宫寻微一蹙眉,他一向讨厌外人触碰,更不要提被一个醉鬼紧紧抱住,他正要将她推开,可手掌擦过她的脸颊之时却惊讶的发现竟然是湿的!

    她哭了!

    满面泪痕,她的身子无法自已地颤抖着,整个人显得有些狼狈,与他们相遇后她留在他脑海中那个冷静骄傲的印象截然不同。

    苍玄国数百年历史上从未有过新娘回酒,也就从未有过新娘醉酒,更不要提新娘酒后失态,众人看着趴在六王爷膝上的六王妃,大堂中一时寂静。

    就在这时,一声轻唤自那女子口中溢出,轻轻的、悠悠的,隐着道不尽的酸涩苦楚,“三哥……”

    南宫寻的面色一凛。

    苏九歌是右相苏振远的嫡女,只有一个妹妹,哪里来的三哥?

    三哥……

    同样震惊的还有站在他们不远处的太子南宫郅,她刚刚唤的是什么?

    三哥三哥,这么长时间以来,那女子温温软软的声音就像是一场梦靥围绕着他,她爱笑的眉眼、温柔的嗓音就像烙在了他的心上,驱之不去。

    南宫郅的眼中闪过一丝慌乱。

    此刻南宫寻膝上的女子明明应该是假的,苏九歌早应被他亲手逼死,那样的重伤绝对活不到现在,可为什么……

    却是南宫寻一声呵斥:“桑歌,你主子在叫你你没有听到吗?”

    他的眼风瞄向站在那里的那名丫鬟,那丫鬟反应倒还算敏捷,赶快过去搭手将苏九歌扶住,在场之人这才松了口气,原来是在叫自己的丫鬟啊,他们还以为……

    南宫郅心中的疑惑虽然解了大半,但疑虑尚存,他吩咐自己身边随自己前来的黑衣墨成道:“去查清那个丫鬟是否真的叫做桑歌,又或者这六王府中可真的有一个名叫桑歌的丫鬟!”

    墨成领命而去,南宫郅看着众人视线中心的女子,这么看起来她的体型甚至可以用“娇弱”来形容,可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双手紧抱在南宫寻身上怎么也不肯松开,让一旁来扶她的丫鬟有些无可奈何。

    当着这么多来看热闹的人的面,南宫寻也只能暂且忍了想要将她一把推开的念头,打横将她抱起,由着人将他们推出大堂,亲自送她去迟月苑。

    离大堂稍远些,空气已没了堂内那般燥热,被凉风一吹,原本已快沉睡的满月又清醒了半分,她下意识地想要翻个身,向他怀抱的更深处钻了钻,想要寻求一份温暖,那种她许久未曾再得到过的东西。

    南宫郅背弃她,她从前的师兄弟们放弃她,而公子寻,他虽然给了她重生为鬼的机会,可说到底不过是在利用她,在她人生中最漫长的这半年里,只有大师兄景之在她最绝望的时候给了她希望与温暖。

    是她害死了他。

    她喃喃的念,如同梦呓:“大师兄,九儿回来了,而今你又何在……”

    大师兄?

    这相府嫡女苏九歌何时认了师兄?

    原本只是为了惩罚她的谎言而让她回酒,却没想到因此而得到了意想不到的信息,南宫寻看着怀中人的侧脸,她的睫毛很长,好似在隐藏着什么,就像她整个人,含着太多的不能言说。

    不远处的槐树下,有一人明黄衣袍隐于树阴中,看着醉卧新郎怀中的新娘,眸色难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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