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月如约前去了染上瘟疫的士兵的帐篷,帐篷里,呻吟声不时响起,她来此并不需要亲手服侍些什么,只是她在这里就是告诉那些病榻上的人,六王爷并没有放弃他们。
明玉醒来后又重新为他们配了药方,只是这些人并不似明玉那般幸运,大部分持续低烧不退,并没有好转过来,每日不停歇的汤药让他们几乎已经是厌烦。
有人索性直接打翻了药碗,口中喊着:“让我死吧,我不想再这么活下去了……”
满月看着,让人将她的轮椅推了过去,又重新端了一碗药,一个字也不多说,只是用勺舀起汤药递到他的嘴前,也不急,只是耐心地等着。
那人愣怔了片刻,终于还是安静了下来,将药喝完了。
这帐中在他的带动下原已起了些不好的情绪,这一番又被这样的安静给压了回去,满月的平静与镇定与他们而言都是一种良性的暗示,总会有办法的。
满月面上虽是平静的,可心里却禁不住揪了起来,这样下去不是解决的办法,不只是他们,江城中还有数不清的百姓被瘟疫折磨,如果拿不到解救的方子……
正想着,却在这时,有人自帐外进了来,被撩起的帘子透进来了一缕日光,满月就是被这缕日光惊扰到,转过了头来。
是只一。
满月先是在想只一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南宫寻为人会让他也来这里,可很快满月就察觉到了不对,这不是只一!
“只一”很快与帐中的人聊了起来,方才有些压抑的气氛在“只一”的带动下变得轻松了许多,又聊了一阵,满月同“只一”一起离开了这里,“只一”一路跟着她到了她的帐篷前,然后又跟着她进了帐篷,满月终于忍无可忍地开口:“公子当真是好兴致!”
方才在那里看到他手上的一个微小动作她就已经确信是他,她最不想看到的莫过于他以身犯险,她只怕有什么万一。
南宫寻伸手撕下自己脸上的人皮面具,也不回她的话,只是推着她到了榻前,他让她坐上去,随后也不理她,直接抬起了她的脚,脱下了她的鞋。
他生气了,南宫寻生气了!
根据满月对他的了解,这个骄傲的王爷大概是在气她忘记找他上药,堂堂南楼楼主屈尊亲自为她上药她居然敢忘!
大概是因为生气,南宫寻给她上药的时候格外用力了几分,碰到青肿的地方疼得满月直咬牙……
南宫寻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常,看着眼前这个明明很疼却还强忍着不做出太夸张表情的满月,他在心里不由一声轻叹,倒当真像明玉所说那般,遇到她,他大概把这辈子的气都生完了!
南宫寻手上又渐渐轻了起来,疼痛感不再,帐篷里很安静,她甚至能听到他的呼吸声。
时光宁静而绵长,可很快,药涂完了,先前被南宫寻强拉过去的腿终于可以收回来了,满月奇怪地、没出息地觉着自己胸口处空落落的!
她刚说要离他远点免得万劫不复就背他这样蛮横地又闯了进来,满月只觉得自己废物到家了!
她抱住自己的膝盖缩在榻上,偏了目光不去看他,“我累了,你出去吧!”
南宫寻扬眉,“你这是在对你主子说话的态度吗?”
他坐在满月旁边的地方,阖了眼,脸上浮现了倦意,满月本想让他离开,可看到他的倦容终究还是不忍心,不由问道:“昨晚没睡好?”
明明是关心的话,她却故意说的像幸灾乐祸一般,还真是个别扭的姑娘。
南宫寻揉了揉额角,也不和她计较,应了一声道:“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梦?满月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得有些紧张,理智点说,她明白南宫寻所说的梦不会与她昨晚的梦相同,可她却依然无法不去在意。
“什么梦?”
南宫寻蹙了下眉,“好像在找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可是……”
“可是什么?”
南宫寻看着满月认真的目光,不由轻笑了一声道:“你那么紧张做什么?”
她的反应的确有些奇怪,满月坐了回去,“没什么。”
“以后每天该涂药的时候就老老实实的在这里等我,记得了吗?”他的语气霸道不容置喙。
满月瘪了瘪嘴,还是应了,“哦。”
“这次将南宫郅拦在了军营外,他必然不会就这样算了,这几日你在病号营那边小心些。”
“你怕南宫郅从这里下手?”
南宫寻点了点头,“方才你与我也都看到了,那里的士兵情绪不太稳定,容易煽动,总之这几日你先注意这点,过几天我会找人替你。”
“你不必找人替我,也不必再去那里,这毕竟是瘟疫,接触过的人越少越好,还有……”还有你,南宫寻,你也不应该再来找我了……
满月没有说出口,她只是看着他,可从她的目光中他已经了解她的所想,这是他们第一次认真地提到这个问题,这个残忍的问题,她也可能染上瘟疫,染上这种到目前为止无药可救的瘟疫。
“没有还有,你敢给我染上试试!”
如此果断而决绝的一句话,可是从他的眼中,满月分明看出了他的紧张。
南楼公子、魅影之主,竟也会有这样的紧张!
也不知为何,看到南宫寻的紧张,满月反而放松了下来,她轻笑了两声道:“你放心,我的夙愿未了,不会这么容易死的。”
南宫寻看着她,半晌,面无表情地转过了身去,靠着墙阖了眼睛,用手揉着自己的额角,一言不发。
满月看着他疲惫的样子,轻叹了一口气,也靠上了墙,默不作声。
外面时而有风声呼啸,可帐内的两人很安静,就这样坐在一起,很放松,并没有任何不自在的感觉。
不知过了多久,闭目凝神中的南宫寻只觉得肩上一重,一偏头,正见到满月的睡颜,大概真的是很累了,她睡得很熟,南宫寻看着,不由失笑,这个丫头……
她的额上有细密的汗珠,碎发粘在额前,其实不过是个瘦弱的女子,其实正是最好的年华,他伸出手,轻轻挑开她的碎发,睡梦中,满月轻轻地吧唧了一下嘴。
心里好像有什么地方在渐渐融化,变得柔软而充实。
随后的几天满月每日在自己的帐篷与病号营之间往返,每天到了时间南宫寻都会到她的帐中给她上药,满月总说让他把药留下自己离开,可是南宫寻从来都不理她,偶尔会白她一眼道:“秘方药,禁止外传。”
其实他只是知道以她的性格这药若是给了她只怕就该被扔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她这脚不一定被拖到什么时候才能好。
满月听到他这话不由翻了个白眼道:“前两天谁在那里指责我把东西看得比人重的?”
那日从药房回来,他在明玉榻前所说的那番话她可不敢忘!
南宫寻不由轻笑一声,“你倒是记仇!”
那日的一切都像是个不美好的意外,她与南宫郅之间的瓜葛终究是他无法不去在意的事,他当时那句话说的其实并非是她,而是南宫郅,他只是怕自己看错了人,只是怕她同南宫郅一样。
还好,一切都是他的错。
满月当然记仇,哼了一声,也不说话。
南宫寻自觉问道:“那你怎么样才能原谅我?”
他抬眼扫了一下满月,那意思是他已经做出最大的让步了她赶紧见好就收吧,但满月诚然是个不识相的,认真地开口道:“你把药给我,以后你就别来了!”
南宫寻头也不抬,“那你还是接着记仇吧!”
满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她是真的不希望他再来了,这一次江城之行对他来讲意味着什么她再清楚不过,八年的隐忍不发,只等今朝的一鸣惊人,她不能让他在这样关键的时刻出现任何的意外。
从前她总抱了些许侥幸,觉得自己先前随明玉来过几次病号营也没有染病,她不会得瘟疫的,可几日下来她依然察觉到自己身体有些异样,她的喉咙处开始疼痛,手臂上似乎也起点疹子,这样的症状似乎很轻微,轻微好像只是她的幻觉,可是……
可是……
满月缓缓阖了眼。
如果是真的……
她冒不起这个险,她和南宫寻,谁都冒不起这个险!
她冷了声音道:“你走吧,南宫寻,不用因为你的负罪感来做这些,我不需要!”
“负罪感?”
她的目光直逼向他,“不是吗?你觉得我用楠木珠救了你你却说了那样的话伤我因为觉得内疚才会来为我上药的不是吗?”
“内疚?”南宫寻的面色也渐渐冷了下来,“你这样想?”
“这难道不是你的想法吗?南宫寻我自己有手,不需要你来这里假慈悲,我受够了!”
“假慈悲?”南宫寻的身形一僵,明明是怒极,却勾唇反笑道:“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的人?”
满月下意识地咬了下嘴唇,却还是强迫自己说出口:“是,南楼楼主冷漠无情,苍玄谁人不知?”
南宫寻看着她,半晌,终只是说:“好,很好。”话音落,他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满月的身子缓缓向后靠在了墙上,那一刻,她似乎终于寻到了些许依靠,她不知道该哭该笑。
南宫寻,你是什么人我又怎么会不知?“假慈悲”这三字你必会嗤之以鼻,就是因为你不屑,所以我才特意选了这三个字用来……激怒你。
骄傲如你,内疚是什么,大概从不会知道!
每日能让你来此为我亲手上药,这天下又有几人能让你至此?
可是我不能,我也不配!
南宫寻,我不求做这天下无双之人,只希望有一日你若知道了真相不会恨我。
满月看了看自己的脚,因为南宫寻的“特别关照”和独家良药,伤好的好快,可到此为止吧,再好的方法都有失效的那一天、再好的人都有离开的那一天,满月,你有你的自愈能力,无需依靠别人!
满月所有的侥幸心被很快打碎,情况恶化的很快,她开始咳嗽、起疹,也开始低烧,简单来说就是她染上瘟疫了。
这个消息不能传出去,因为一旦传出去势必会造成恐慌,照顾染上瘟疫的人的事情就要另寻他人,可有了她的前车之鉴,又有谁还会愿意前去?到时候只会被南宫郅找到可乘之机,趁机搅乱了南宫寻的军营。
这件事也不能让南宫寻知道,因为一旦让他知道她只怕他会勒令她留在帐中接受治疗,可他们比谁都清楚这瘟疫治愈的可能性有多低。
真可怕,她染上了瘟疫!
可又有什么可怕的?她已经是魅了,生死不能,最多不过是看着这具身体渐渐烂透,那么在此之前她也要看着南宫郅被夺去所有!
瞒天过海,强打精神。
偏偏已经多日不找她的南宫寻还在这个时候让她同他一起去城西被废弃的地方看看,满月为了不让他起疑,只得应了,但走路的时候会刻意同扮成只一模样的南宫寻保持距离,半个字也不说。
因为之前在她帐中她将话说到那种地步,此刻二人之间如此之僵倒也算不得奇怪,她可以与他保持着距离也可以被看作是她对他刻意的疏远,她只是连走到他身边都已不愿。
几次想要咳出来,可满月怕被南宫寻看出端倪,只能强忍着,那样的表情在不时回过头来的南宫寻的眼中就像是一种厌恶。
原来她的他的厌恶已经至此。
南宫寻自嘲地一笑,只觉得连回头都已不必。
一路走向城西,因为赈灾已到了最后的阶段,河道修补完成后,下一步就要开始安排重建江城和百姓回迁之事,虽然时间上来不及时时都有他们来做,朝廷必定是要派将官来接替他们的任务,但南宫寻要将接下来的事情做好安排。
洪水被排出,便可看到江城中那些被水冲垮以及泡坏了的建筑,这着实是一个大工程,南宫寻随意走到几个楼里看了看,满月的心思并不在此,因而并没有跟进去,这些事由南宫寻安排就好,他必定能做的很出色。
她一个人留在了几乎是空无一人的街上,以手掩着口,终于低声的咳了出来,这一咳不要紧,只觉得五脏六腑全都跟着在疼。
糟糕,真是再糟不过了!
可还没等她缓过神来,余光瞥见有一个白色的身影停在了她的身旁,她一惊,连忙抬起头来,只见南宫寻不知道什么时候出了来站在那里,右手握着一把刀,手上有红色的血液渗出,而持刀的是一名蒙面的黑衣人,看样子这刀原是冲着满月去的。
南宫寻一扬手,夺过了那把刀,直刺入黑衣人的心脏,那黑衣人蓦地瞪大了露在外面的两个眼珠,随后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南宫寻俯下身去掀开那人脸上的黑布,这是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南宫寻搜过他的身上发现了一个令牌,像是东宫的东西。
南宫郅派人来对他们动手了?
的确有这个可能,眼见着回苍都的日子越来越近,南宫郅或许是急了也未尝可知,满月方才没有看到那人的身手,所以不能做进一步的分辨。
可如果这不是南宫郅的人……
他很有可能是苗疆“殿下”派来的人,用以挑拨南宫寻与南宫郅之间的关系,这样苗疆就可以渔翁得利。
满月怕南宫寻看到她刚才咳成那样起疑心,不由蹲下身来做出仔细检查尸体的样子一面对站着的南宫寻道:“你觉得他是谁的人?”
可这并不是眼下南宫寻最关心的,南宫寻目光如炬紧盯着她:“他的刀已经伸到了你的背后你却没有察觉,你什么时候变得这般废物了?你方才……是在干什么?”
他手上的血“嘀嗒”一声落到了地上,南宫寻却仿佛浑然味觉。
满月轻描淡写道:“没什么。”
她站起身来转向别处,故意做出一副不在乎的姿态:“你还要去别处转转吗?”
南宫寻强行掰过她的身体,强迫她面对着自己,他直视着她的眼睛,认真道:“你到底怎么了?”
满月想要推开他,可没想到他是用了蛮力,她怎么也挣不脱,她害怕传染他,偏了头道:“我都说了没什么。”
她的这一举动更验证了南宫寻的猜想,南宫寻不由一声轻叹:“你还想瞒我到什么时候?”
终于还是瞒不住了,满月低着头,想要甩开他,“你既然都知道了还不离我远点!”满月说着,忍不住咳嗽了起来。
南宫寻看着她,只是问:“你之前那样说只是为了让我离你远点?”
事已至此,她的那些心思又哪里瞒得过南宫寻?
否认反倒显得矫情,满月只是偏了头不去看他,却突然,她的下巴被人抬起,紧接着,她只觉得眼前的光线被人挡住,有什么温温软软的东西贴上了她的唇……
满月的脑子里“轰”的一下炸开。
他的这一举动太过突然,待到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时候,满月拼尽全力推开他,“南宫寻,你疯了吗?”
南宫寻,你何必!
满月看着眼前的人,这个人在她最绝望的时候收留了她、在她被血蛊虫咬伤之时站在她的面前那样霸道的宣称“动我的人,死”、明明已经气急却还是为了她重新回到了药房……
现在……
南宫寻,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可他却显得异常平静,他与她相隔一拳的距离,就那样看着她,居高临下的、霸道地开口道:“现在你还想让我离你远点吗?”
这哪里是一个问题?他分明已经替她做好了所有的选择!
满月震惊地看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却见南宫寻忽而轻笑一声,带着些许无可奈何的宠溺,“师父说你会是我最大的变数……”
满月一怔,就听南宫寻继续道:“你果然是我最大的变数。”
风起,他的眸中映出她震惊的模样,带着些许温柔的笑意。
眼前的这个姑娘,在他被追杀的时候背着他逃命、在他毒发之时翻出城前将明玉带到他的房间、在他涉险之时是她陪在他身边,甚至还把楠木珠给了他……
八年计划,苦心经营,可偏偏遇到了她。
她会是他最大的变数,可那又怎样?
至此,再不回头!
他不需要问她为什么不告诉他关于自己身体的事情,她所有的思量考虑他又怎么会不明白?
他原想让她留在自己的帐篷里安心养病,可满月却执意还要再到病号营去,哪怕只是为了表面上的稳定,她也不能让他所有的计划在这个时候因为她而付之一炬。
南宫寻拧不过她,最终只说了三个字:“我陪你。”
满月抿了下唇,没有阻拦。
她知道她阻拦不了他,就像他也改变不了他一般,他们两个都是那样固执。
南宫寻本想让明玉先来为她诊治一番,可明玉身体初愈,南宫寻终究还是怕明玉再出什么意外,决定让连隐回南楼请来鬼医百谷。
百谷住在南楼里,一天十二个时辰大概得有十个时辰是醉着的,医术更如“鬼”自所形容一般,没影没谱,时而是神医、时而是蠢笨的江湖郎中,若非逼不得已,南宫寻绝不会想到他。
提到明玉的时候满月心里多多少少是有些许在意的,可她什么都不会问,就像她也不会问南宫寻,他们现在到底算什么。
南宫寻同之前一样,每日三次来找她为她脚上的伤上药,其余的时候他就算来满月也会躲开他,南宫寻索性如她所愿,其余时间一切如常。
百谷到军营的时候人还是半醉半醒的,见到满月,把了许久的脉,半晌,打了一个酒嗝,睡过去了。
满月只觉得哭笑不得,等到第二日百谷醒了,连隐才又将他带到满月帐中,等了许久,满月终于等到百谷开口道:“这病可能治愈……”
连隐站在一旁似是松了口气,倒是满月察觉到了百谷话中的意思,追问道:“还可能呢?”
“药石罔及。”
百谷见这帐中人的表情莫不难看,大概是酒还没完全醒,摆了摆手道:“你们不要太紧张,其实也没什么,就是等着身上慢慢烂透也就差不多了。”
一句话,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南宫寻面色明显暗了下去,连隐看着,心中不由一声轻叹。
这么长时间来他一直不是很喜欢满月,尽管满月的到来使南宫寻如虎添翼,可就像诗玄所说,她同样会是南宫寻最大的变数,现在的南宫寻不需要变数。
他先时曾几次劝说南宫寻不要留下这样一个祸患,南宫寻却是不听的,现在听到百谷这样说,连隐一时竟不知道该难过还是庆幸,只是看着眼前的女子,眸色难辨。
倒是满月平静很多,“大概还有多长时间?”
百谷晃了晃手,“别急,也就一两个月。”
连隐看到南宫寻的脸上更暗了暗。
满月想了想,只是问:“先生能治吗?”
百谷一捋胡子,“试试倒是可以,只是……”
“只是什么?”
“给我备酒。”
“……”
按照百谷的意思是要对满月用针刺几大穴位解毒的方法来治疗,用百谷的原话说就是如果活了就是没事了,如果没活那就是天意。
南宫寻蹙眉问他:“你有几成把握?”
百谷抓了抓脸,犹豫地举出三根手指,而后又像是想到了什么,赶忙把手缩了回去,又颤着手伸出了两根手指,可很快,他又把这两根手指也缩了回去,眼睛看着地面,嘴里嘟囔着些什么,似是自己也搞不清楚了。
多余的话什么都不用再说,百谷的动作已经足够说明一切,百谷的把握就是没把握。
可她没有选择,只能一搏。
满月阖了眼,心意已决,一旁,南宫寻未说一个字,转身直接离开。
百谷下第一针的时候她就感受到了那股钻心的痛,有黑色的液体自百谷下针处冒出,随后是第二针、第三针……
帐中只有百谷与她,她始终是沉默,百谷觉得无趣,不由道:“疼就喊出来,何必憋着,多无聊!”
满月的表情如常,面容平静道:“不疼,第一针的时候疼过,可现在不了。”
百谷点了点头,“也是,你连挖心都经历过了,这倒也不算什么”,又问,“挖心的时候疼吧?”
满月牵了下唇,“不疼,那个时候想的莫不是要将自己受过的疼加倍的偿还回去,所以一点也不痛!”
血放得差不多了,还差最后一针,百谷拿着针的手忽然顿住,最后一个穴位,天明还是中谷?
满月是何其聪敏之人,自他的动作上已经猜出百谷此时心中所想,这个时候这一针若是扎错,后果不言而喻。
前面的一切都进行得干脆利落,到了这时,百谷终于还是迟疑了。
倒是满月想的开,似还笑着道:“先生只管扎就是,成与不成在乎天命。”
上、下、上、下……
百谷的心里几经计较,终于还是一针扎了下去……
入夜,心神不宁。
南宫寻视线落在手中的书卷之上,思绪却早已飘远。
不久前连隐来告诉他,百谷的针已经扎完了,满月突然昏迷不醒,她是魅,没有呼吸、没有心跳,无法判断死活,只是无论如何也唤不醒。
南宫寻的手上一用力,险些将手中的笔折断,开口却只是四个字:“我知道了。”
百谷一贯的风格他并非不知,此刻再多问什么也没有任何意义,百谷早已将一切讲清楚,要么最好、要么最差,她想赌,那么他陪着,他从不懂什么叫做愿赌服输,他也从不服输,所以满月,如果你敢……
如果你敢……
连隐本还想再说些什么,可看着南宫寻的面色,最终只是轻叹了一声,离开了。
连隐本以为南宫寻会去看满月,可出乎意料的,南宫寻在帐中坐了一整晚,没有离开半步。
整晚都在翻阅古时洪涝发生时的记录,眼睛已经熬的通红,视物时甚至出现了重影的现象,却依旧不肯去休息。
天亮之时,南宫郅重整军营,半个字也未提满月。
即使通宵未睡,这个男人在队伍前依旧英武如神,这才是南楼公子寻,果断坚决。
连隐在一旁看着,心中喜怒滋味难辨,这才是他们的主子,那个韬光养晦八年不改初心的公子寻,那个江湖中人闻之变色的公子寻,只有这样的人才能配得上那个天下间最高的位子!
可南宫寻,你真的放下满月了吗?
苦夏回来了,找到了苗疆人现在所在的方位,不出南宫寻所料,他们依旧没有离开苍玄。
前日他与满月在城西所遇之人很可能是苗疆人的栽赃嫁祸之举,苗疆人几次想尽办法告诉他南宫郅已经选择与他们合作,想要利用他与南宫郅之间原有的矛盾挑拨他们之间的关系,不过是想让他们内战消耗实力,他便如他们所愿,先以集结兵力表明决心与态度,接下来他要做的就是去南宫郅的军营质问他。
南宫寻开门见山,拿出那日在刺客身上搜到的东宫令牌对南宫郅道:“这令牌皇兄不会不认得吧?”
这是南宫郅近卫的令牌!
南宫郅眸色一变,似是讶然,他已明白南宫寻今日是来兴师问罪的!
可面上还是不甚以为意,“六皇弟喜欢东宫的令牌?这令牌送与皇弟就是。”
自南宫郅的眼中南宫寻确认,这事果真与他无关,可这戏却仍要唱完,他将这令牌扔到南宫郅的桌子上,“皇兄宫中管理不严,这么重要的东西丢失还出现在了一个刺客的身上,若父皇得知不知该做何感想?”
这一句话,威胁之意十足。
南宫寻说完,也不等南宫郅再说些什么,转身就离开了。
他的身后,南宫郅蹙眉看着桌子上南宫寻留下的东西,冷了声音对一旁的人吩咐道:“去查清有谁丢了令牌!”
这一帮废物,害得他险些被苗疆人算计了,这一个令牌差点坏他大事!
南宫郅的拳兀自攥紧,片刻后,来人回报:“回殿下,兄弟们的令牌都在。”
都在?没人丢失?南宫郅的眼中划过一道狠戾的光,那这桌子上与真的无异的令牌又该怎么解释?
南宫郅面上如凝了千层冰霜,半晌,他狠绝地开口:“既然如此,那就都杀!”
回到军营,南宫寻直接回了自己的帐中,并没有叫任何人,更没有问任何有关满月的事。
已经一整夜了,满月依旧冰冷地在那里躺着,她再醒来的机会有多渺茫,让人连提起都觉得残忍。
对于南宫寻的沉默与坚决,连隐只是看着,他知道他对南宫寻说什么都没有意义,这个男人从来都不会因为旁人的话改变心意。
百谷施针之后去大醉了一场,睡的昏天黑地,过了一日总算醒了过来,却也不是十分清醒,倒是还没忘自己醉酒之前发生的事情,特意摇着蒲扇去查看昏迷中的满月,他的脸上还是红的,是他醉酒的证据,见满月死尸一般躺在那里倒也不急不慌,拉起满月的手臂查看她胳膊上红疹的状况。
疹子已经消退了许多,红色也已经淡去,百谷摇着扇子开怀笑道:“哈哈,那酒来,老夫要畅饮一番!”
连隐在一旁看着,果然看到满月身上瘟疫的症状已经在减弱,他先时被满月昏迷的表象吸引了全部注意力,并没有注意到这些,这般看来满月该是转危为安了?
连隐立刻去了南宫寻的帐内,南宫寻还同昨夜一般在翻阅着典籍,来江城这么久,先时已经耗费了南宫寻很多心力,再这样熬下去迟早吃不消,连隐将满月的消息告诉他,原以为他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可南宫寻听到这消息,却只是淡淡的应了一声:“哦。”
轻描淡写,似毫不关心。
南宫寻什么都不信,在满月出现在他面前之前,无论是好的坏的,他什么都不信。
在南宫寻身边那么久,连隐多少还是知道南宫寻的脾气的,站在原地轻叹了一口气,南宫寻突然抬起头来,“还有事吗?”
这男人话中之意再明显不过,连隐识相道:“没有,我先走了。”
这个时候,他对南宫寻无话可说。
让他清醒点?这个男人现在只怕比谁都清醒,所以整顿军营、所以去找南宫郅把话挑明。
让他平静点?这个男人坐在这里翻阅了那么长时间的典籍,不动如钟,思路依旧清晰,如果这都不算平静……
也罢,所有好的坏的,让他自己决定吧!
身体里好像爆发的火山浆渐渐平静、冷却下来,满月只觉得身体仿佛被放入了清泉中,清清凉凉,那股浊气似乎已经不在。
意识渐渐归于清醒,满月先蜷了蜷手,随后缓缓地睁开了眼,视野中一片漆黑,大概是又到了晚上,帐中只有她一人。
也不知道她昏迷了多久。
满月撑着榻坐了起来,不由甩了甩脑袋,头还是有些沉,满月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她还在人间,对吧?
百谷说要么最好、要么最坏,这也就意味着她现在……好了?
满月伸出手去摸了摸自己的胳膊,她的掌心传来的画面告诉她这胳膊上的红疹已经消了。
这样就算好了吗?
满月想起南宫寻,那个男人也不知道在做些什么,她无声无息地躺在这里这么久不知道是不是把他吓着了。
“你果然是我最大的变数……”
那个男人这样对她说,可其实于她而言,他又何尝不是?
站起身来,满月离开了帐篷,隔着一段距离,满月便看到南宫寻的帐篷里灯光还亮着。
夜已经很深了,他竟然还没睡,满月走近,迟疑了一下,还是掀开帘子直接走了进去。
彼时南宫寻依然坐在案前,偶然一抬首,在摇曳的灯光中看到她的身影,恍惚竟似生出了几分错觉。
他只以为是自己熬得太久出现了幻觉,揉了揉额角,随后又伏案继续翻阅着手中的典籍。
可隐约却又觉得的确有一人正在向他走近,再抬头之时,满月已经站在了他的桌前,笑靥如花绽放在这深夜的军营里,眼中似有繁星点点,就像她刚刚从南楼走出之时。
死而复生。
见到她,南宫寻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大概是因为太过疲惫,他以单手撑住额,轻摇了摇头,半晌似终于清醒了些,抬头再往向满月之时伸手指了一下自己一旁的地方示意她坐下。
看到他眼中的血丝,满月就知他这几日必定没睡,她不敢去多想这与她有什么关系,只是看到这个男人这般,她隐隐觉得有几分心疼。
走到南宫寻身边坐下,满月好奇地看向他手中的书,南宫寻倒也没有看她,依旧在翻着自己手上的书,满月一时吃不准他的态度,便也就坐在一旁默不作声,只是静静地看着、陪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满月忽然听到他开口问道:“江城重建的事你有什么想法吗?”
满月蹙眉略一思索,“江城位于边关,江城的安定对苍玄至关重要,这次重建是树立江城百姓对朝廷信心的一个好机会,无论怎么建,百姓的想法一定要考虑到。”
南宫寻放下了笔,合上了书,整个人微微向后仰,倦极的模样,再开口时说的却与之前的问题毫不相关,“我是不是差点失去你?”
满月一怔,半晌,终只是抿了下唇,道:“是。”
南宫寻依旧没有看她,“可我没有失去你?”
满月看向他,一时眸色难辨,“是,你没有失去我。”
她险些忘了,这个男人对于失去的恐惧该是有多大,养妃、皇弟、师父先后离他而去,而她……
南宫寻忽而轻笑了一声,却也只是牵了下唇角,笑意不达眼底,一直绷紧的那根弦终于松了下来,而且一发不可收拾,他开口,只是三个字:“我累了。”
我累了,这三个字从她眼前这个男人的口中说出,满月只觉得心中微涩。
“休息一下吧,我会在这里,一直在。”
烛光微曳,在这朦胧的光晕中,南宫寻缓缓地偏了身子,将头倒在了满月的肩上。
这世间那般安静,满月甚至能听到南宫寻均匀的呼吸声,他睡着了,枕在她的肩上,安然入睡。
面对着那么多的诡计厮杀,这男人的戒心早已如千尺城墙般厚,可是在她的面前他竟然毫无防备,将他最柔软的一面原原本本地暴露在了她的面前。
想到这里,满月不由勾唇,南宫寻,其实不是你险些失去我,而是在我本就一无所有了的世界里我险些再失去了你,那该多遗憾。
满月去找百谷在诊治了一番,百谷向她确认了她的瘟疫已经除了,而且因为这次瘟疫属于热毒了,南宫寻因幼时中毒体质偏寒因而不会染上这瘟疫。
百谷的鼻头还是红的,手上摇着蒲扇得意地对南宫寻道:“这次公子可得奖我上好的老酒才说的过去了,得把我那里堆满了……”
南宫寻答应得到也痛快:“你若是能把这营中所有染病之人都治好我便如你所愿。”
百谷的面色一下变得难看,其实他救满月已经算是冒险,能顺利治好这一例自己还不被感染就该暗自庆幸,那病号营中的病人百谷着实不敢“染指”,他这一把老骨头还想多活几年,多喝几坛美酒!
百谷拿蒲扇挡了半张脸,干笑了两声对南宫寻道:“我刚想起来南楼还有些事,公子就让我先回去吧!”
满月在一旁看着,不由轻笑了两声,被百谷狠狠地一眼瞪了过来,笑什么笑,你个不懂事的毛丫头,要是惹着了公子……
百谷想着,小心地望了一眼南宫寻,却见他的眼中竟似也有着几分笑意。
老楼主在世时常说公子心事太重,连真心的笑都极为少见,可现在……是他眼花了吗?
“公子,你……”
南宫寻很快敛了笑意,恢复如常,对一旁的连隐道:“送他回去吧。”顿了下,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继续道:“哦,对了,师父先前在南楼地窖藏了些许好酒,搬一坛给他。”
连隐看了一眼南宫寻,又看了一眼满月,不由轻笑了一声应道:“是。”
南宫寻的心情不错,这就是满月看着南宫寻得出的结论。
她的瘟疫被治愈,明玉得知这消息专程前来找她,满月也正想问她能不能用百谷的方法去救治那些士兵,可明玉仔细为她把过脉后终只是摇了摇头,“你与他们不同,他们是中了独孤的毒后染上的瘟疫,经脉被毒封住,针刺于他们未必会见效。”
满月不由蹙眉,“现在那边怎么样了?”
明玉摇了摇头,“每日染病的人都在不断增多,病情日益恶化,再这样下去……”
明玉话语间忧虑毕现,可现实比她想象的更糟。
很快就有消息传来,病号营那边开始有人支撑不住,倒下了。
这不仅对于其他染病士兵是一种打击,而且对于尸体的处理更成为了一大难题,再这样下去,军营里只怕会出大乱!
南宫寻刚刚整顿了军营,却又遇此突发情况着实棘手,而南宫郅在这个时候突然派人传信要见南宫寻。
南宫寻料想南宫只要说的事必与瘟疫有关,事实果然如他所料,南宫郅开门见山:“如果你的军营中再持续死人的话,不出几日必定大乱。”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有解药。”
话已至此,意思再明显不过,南宫寻蹙眉,“你要什么?”
南宫郅勾唇,“你心知肚明。”
果然,南宫郅为的就是那日他在河床上寻得的证据,果然是南宫郅能做出的事。
“我若不给呢?”
“你不会。”南宫郅如此笃定,“不光是你军中将士,还有江城上万名百姓的性命都在你这一念之间,六弟心系百姓,先时对这江城中人许下诺言,定会给他们一个交代,如今到了六弟履行诺言的时候了!”
南宫郅所指的是那日在城东客栈中他以墨成的身份所说出的那番话!
“皇兄是太子,当爱民如子,如今眼见这么多百姓被瘟疫折磨皇兄当真忍心吗?”
南宫郅倒是不以为意的一笑,“本宫是铁石心肠,皇弟不是早就知道了?”
南宫寻看着他,终只是冷笑了一声,“随你。”南宫寻说完,再不多看南宫郅一眼,转身就离开了。
他回到军营的时候满月正在他的帐篷里等他,见他回来,满月连忙站起身来迎了上去,“怎么样?”
南宫寻明白她问的自然是与南宫郅的见面,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满月见他的样子已然明了,“他是不是想要你寻到的有关苗疆人的那些证据?”
她猜的很准,南宫寻不由抬眼看了她,“是。”
听他这样说,满月反而松了口气,她果然没猜错!
以南宫郅的性格,得知南宫寻找到了这么重要的东西必定会千方百计不择手段的夺过去,这东西一旦被南宫郅惦记上了,他们又怎么还能安稳?前些日子南宫郅那边迟迟没有动静反倒让人生疑。
原来他还是想利用独孤的毒和瘟疫之事作为条件,这样的“交换”是南宫郅的一贯伎俩,就如同当初他与皇后之间,他便是以除掉南宫寻的养妃作为交换条件,这样的人……
满月狠了声音道:“这样卑鄙的交易,绝不能让他得逞!”
南宫寻坐了下来,揉着额,有些疲惫的样子,“自是不能让他就这么得逞……”有什么办法,有什么办法能在最快的时间内改变现在的局面?如果再拖下去,只怕不久江城就会变成一座死城!
满月的眉不由蹙紧,其实眼下并非完全没有办法,南宫寻也未必想不到,只是……
她试探地开口:“如果让南宫寻的军营中也爆发瘟疫……”
南宫寻有片刻的踟躇,终还是摇了摇头,“南宫郅对此必会有所防备,更何况若是我们真的这样做了,又与他有什么区别?”
她第一次逃离南楼时曾不惜以断臂为威胁,那时她说他终归比不过南宫郅心狠,可其实他并非不懂得如何心狠手辣,只是他不屑。
可南宫郅吃准的就是他这份不屑,如果那证据真的落到了南宫郅手中,那么他们就不得不将前进的进度放缓,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既然注定要有人做坏人,那么她一个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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