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金教授有一段文,可算为现代文章内最玄通知远的一段,说得甚好:
不足为怪,科学在全胜利之后,已射过了它的目标。科学家现在不说:“在我们的实验室中,无闲谈论世事的目的与价值。”而实际上等于说:“我们已把目的和价值推出宇宙之外。”这样大刀阔斧的手段,倒也觉得爽快:虔诚信教说道的人不敢再妄谈上帝的旨意。只要科学专事研究星球与原子的话,这人道价值的幻灭,并不会使人衷心不安。
但是有一个时候,科学必须把自己训练有素的目光移转到有生命的东西和人的身上。心理学家和社会学的学科,应运而起,如热带的太阳一般高升,继承科学衣钵真传的方术,富有新生初期的猛势。心理学变成感情思想的物理学;人变成了事实与公例的现象。这样一来,自由有些立不住受不住了,因为它们把人体不多不少整个的配合在数学上完美而可计算的物质定数的范型中。但是到底我们必须承认事实与方法的联合势力;
人虽未能真正摆脱自然的公例,却仍可保持自由的感觉。大家总是如此假定。
起初没有人注意到:人已变得毫无意义。人变成了宇宙大机器的一部分,这部机器已经整顿修理重配过,而把原有潜伏的旧价值已丢在废堆内。宇宙并不向什么地方走去,只是在走罢了!如果整场戏没有意义,那么人这一部分——在它自己看来如何?姑且不论——也不过是一桩事实,虽是一件复杂有趣的事实;却也不过是一个昙花一现的事实——连人类的各种文明建树,都不过如此。人生这幕戏在扮演时,也许能自觉得活灵活现。但是真谛还得打个算盘总算一下,而总算结果,人生意义等于零。[12]
始终没有人充分指出,希特勒的伦理和政治与这一世纪半以来的欧洲发展有关。也没有人指出希特勒颂扬离常(压制理智,颂扬原始观念),同史突文斯基(Stravinsky)、史泰因(Gertrude Stein)、达理(Dali)、爱白史坦(Epstein)的颂扬离常【即反对理性】巧合。老实说,这趋势可以推溯到浪漫运动的反理智呼声,尼采的蛮意复位运动,诺兜(Max Norday)用剖尸方法所描写的十九世纪状况。任何分析,如把纳粹思想的来源看作只限于德国,而不把西欧文化普遍衰落的因素算在里头,便是自欺。人生意义的零点已经抵达:一辈科学家已把知识空气中的古道古风肃清;维多利亚时代中期的伦理夕阳返照的红光已经消逝;在欧洲的心中,人已变成一个机械式的动物,在盲目的物质势力所指使的盲目的原子混旋中作个困斗。希特勒不过是信步走入这人道荡灭的空野罢了。不然,“希特勒从何而来?”这问题永远不能解答。
我曾说过:
我们可以证明,天下骚动是科学的物质主义侵入了我们的文学和思想的直接结果。人文学科的大教授们已降低到寻求机械律以解释人类行动的田地。愈证明“自然律”之精严,及自由意志论之荒谬,教授先生也愈自鸣得意……科学的物质主义必产生定数论,定数论必产生失望。所以悲观者成为今日最受人崇拜的人——并非最伟大,而是最负盛名的人——实不足为怪。今日国际间的紊乱,是发源于哲理上的悲观。[13]
也许强权政治的世界,借用佛家语说,不过是“梦幻泡影”。也许人事的定数论不过是海市蜃楼,我们造来自欺的。也许权力冲突和败灭的必然性,也不过是这种梦幻泡影。我们在机械律创立了不到一百年后,暂时迷失在其中。也许我们能改造这世界。这是不是布道?不,这是祈祷。
不然呢,也许在这世界上,权力将进而为集团的权力,冲突将进而为规模更大的冲突。民主政治、贵族政治、君主立宪的政治、政治学已为人所知;世界政府的政治学尚未出而问世【参见穷理篇第二十二】。世界民主的基本学理,尚未建立,此学理原则应该与一国的民主政治原则相同,以民意为基础。现此的世界联邦势必成为富户政治或富国的寡头政治(plutocracy or oligarchy of the rich),其不稳固亦不亚于一国中的寡头政治,受治的人民必被分成两级,一级是公民,一级是奴隶。这种政府必以武力强迫,不以受治者的同意为基础;天下将有大规模的反叛流血;寡头政治的强国,自相拼命并与受治者争斗后,精疲力尽,那时候必有一个暴君起而代之,独霸全局。历史上每逢革命混乱的时期,总有一个暴君出现。寡头政治的国家在战争中弄得精疲力尽后,必有一个世界暴君出而讨好大众,统霸世界。这是不是预言?不,这是警告。
但是我们的若干领袖,误解了世界冲突与这次世界革命的性质。最大的问题——帝国主义对抗世界的自由——仍为人所忽略,未得解决。有人以为他们能同时替帝国和替自由作战。丘吉尔在步着波里克里斯的后尘。站在帝国立场上看来,英国再也寻不出更出色的首相。他一人兼有克莱夫勋爵(Lord Clive)和海斯丁(Warren Hastings)的坚决果毅、威廉庇得氏(William Pitt)的意志集中、狄斯雷里(Disraeli)的圆滑灵敏;在举国手足不知所措的时候,他一人出来以铁一般的意志团结人民;在危险的时际,他卓立不移;在叛变爆发的当儿,他显出坚决的力量;在人民信心低沉的时候,他又恢复人民对大好的大英老帝国的信仰。但是庇得、狄斯雷里等人在十八、十九世纪固能守先待后,胜任愉快,在二十世纪未必能成功。丘吉尔看错了时代的潮流。这是不是恶意的批评?不,这是友朋的诤言。
如果我对丘吉尔并无误解的话,我说他从事于二十世纪的战争,不过是要想在战后脱去大皮靴,爬上十九世纪的大床睡觉,床垫舒适地铺在印度、新加坡、香港上面。他有英国狮子狗可羡的坚忍不拔性,也有它的聪明,照帝国的标准看来,他是一个伟人;照未来的较好的世界看来,他不过又是一个克陀(Cato,古罗马参议员)大声喊着:“Delenda est carthago!”【“必须打倒迦太基”,北非强国,罗马劲敌】。他甚或会变成小斯及比阿(Scipio the Younger)。但是当隆美尔和蒙高茂来在突尼西亚争夺迦太基的时期,我似乎觉得布尼战争【Punic War,罗马与迦太基大战】又发生于今日了。我觉得这有点像第四次的布尼战争。今日或许有一个汉尼拔会出来拿坦克替代大象,自西班牙进攻意大利,但是地中海主权的争夺战原来不分时代,今古相同。战争的原因及实质是不变的。
齐物篇第二十一
——此篇先指出今日科学思想进步物质观念根本改变正足为今日之救星为唯物主义找一出路继以老庄解恩斯坦明相对论哲学发展必趋之势
现在人家说这个时代是物质时代,我们懂得什么意思了。孤立派的人责怪华莱士副总统提倡“给胡顿脱族人一天一瓜脱牛奶”【即指使野人可喝牛奶为和平世界的目的】,实在是冤枉他;其实今日的思想,基本上都是走上了这条路。我拥护华莱士和世界合作,但是并不拥护“一瓜脱牛奶”。在这时代,最美丽的和平憧憬,乃是一人每天得一瓜脱牛奶,尤其是消毒牛奶。提高人类的生活水准,乃是我们最大的理想。我们似乎在说“每天给一个人一瓜脱牛奶,他便会做一个好人,正义的人,自由安乐的人。每天给这世界一瓜脱牛奶,它便会变成一个好世界,正义的世界,自由安乐的世界。所以只要有足够的母牛和青草,和平的问题不难迎刃而解。”
今日银钱商已把上帝的庙宇转成一个股票交易所了。五金的气味和黎巴嫩香木的气味混合在一起。耶稣曾因为这个缘故而抽鞭打人,大发雷霆。奇怪的是,耶稣教徒对此毫不在乎。我知道任何地带的人民,不论是否基督徒,都有一个人生处世哲学;若无道德传统,没有一个国家能生存。中国人相信“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在基督教国内之人民的道德传统便是基督教。但是这个世界,正在动荡;科学的物质主义已在动摇基督教的基础。基督教与政治商业无关,而今日决定我们生活形式者,乃是政治与商业。今日世界的一重公案,乃是信仰对抗无信仰的公案。
须知寻求信仰乃是大家的事,因为在这信仰消失,在混乱黑暗的世界中,科学家与传教士同样受到影响。轮船触礁,工程师与火夫共同罹难。科学家应该注意信仰问题,与传教士应该注意科学问题一样,因为两者都在探求人生的意义。当代人第一急务,是利用聪明,恢复人生的要义。
彩虹已被解剖,童年的好奇心和幻想已消失,世界已和我们一起转成灰色。但是好奇心真的消失了吗?世人不懂科学,正像他们不懂自己每日所吞的维他命丸一样。一个大科学家的好奇求知的心决不会死去。须知今日令人赏叹这神奇世界的,还是科学,求知之心只引起更大更难抑制的求知之心,学博则心虚。今日只有伟大的医生才会对你说他不知疾病是如何医好的,只有伟大的科学家才对你说他不知道物质是什么东西,何以如此旋动变化。事物变化过程之研究,并不能帮我们探讨宇宙之真因与用意。科学家研究蝴蝶翅膀上的颜色,只把问题弄得更复杂;电子显微镜照出翅膀上的小摩天楼,楼板的高度与紫光或蓝光的光波相比。科学不能说给你听谁造了这些细微的摩天楼,或谁叫蝴蝶生这些摩天楼。适于生存之优者之所从来,今日较往日更为难解。达尔文的“偶然变化论”(chance variations),听来不合理,而不能存在。今日教我们谦虚存心者,还是科学。将来科学与宗教之重归旧好,必靠这“谦虚”二字。
不宁唯是,科学毁灭了物质,所以也在毁灭物质主义。科学研究宇宙,原一数学开始,现在却把宇宙归还数学。聪明的科学家已经几乎把物质摆开【指普通物质观念】。他把流质、硬质、光、色、味、音,以及其他物质的品性,都化成数学方程式——除了数学方程式之外,他认为别无所知,别无可知之物。一只立体的桌子已变成了空间;一个原子是像半里长的回力球场,球场四周无墙,小球在里面滚转;一个分子是像许多露天的回力球场,球场虽然紧连,却看不出什么壁墙;一团物体,不过是行动【电力作用】的“场地”【“field”专门名词,或可译作“范围”】,小球既无体积,也无体量。物质已如经幻术突然不见了,而物质律在此宇宙万物内的核心【原子】已不生效。宇宙与其说它像一架机器,倒不如说它像一个鬼。科学家已不及股票交易所内的商人那么“物质化”了。
物质的旧概念消灭了后,十九世纪的机械宇宙观也必随着一起消灭。很巧,杰恩士爵士(Sir James Jeans)在新著物理与哲学【1943年出版】内也谈到定数论与自由意志的问题,因物质观念之变化而受影响。虽然他的态度是极端“科学”的,不敢言定“物质主义”和“定数论”的结果,只说这是术语名词的问题,但是他仍说:
新物理最低限度已证明,因果律和自由意志的问题,现在需要新的说法……古典物理似乎阻塞了通往自由意志之门;新物理无此趋向,反之,却证明那门是可以打开的——只要我们能找到门柄。旧物理显给我们看的世界,与其说像住宅,不如说像监狱。新物理显给我们看的世界,似乎可以作为自由人的居所,不仅是无知动物栖身之处——住在里面我们至少可以随心所欲,安排事业,人生在世,可以奋勉有为,建树功德……【不论我们仍称物质为“物质”与否】,新物理不论如何,与维多利亚时代科学家的血腥触鼻的“物质”和咄咄逼人的物质主义,不可相提并论。他的客观的和物质的宇宙,今经证明,几乎不过是我们心智上构设出来的东西。在这方面及其他方面,新物理已向唯心主义(mentalism)的路走去。[14]
十九世纪科学的物质主义和达尔文式的自然主义,影响了人类的思想,终而产生政治和经济的物质主义。今日科学排斥了物质的旧概念,也必影响人类的思想,使物质主义的价值倾跌,而完全改造这时代思情的机械性。有一天我们总必设起道德行为的“场地”(field),历史发展的“时空间流型”,流(time-space-continuum,相对论名词),没有一点物质的成分在内。在这种世界内,只有没有体积、体量及重量的“意念”,才算有真实性。人的心思,必反照他所认识的宇宙。科学已在把这世界精神化,但是要产生哲学的影响,尚费几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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