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们对宇宙脉搏【万物起伏之象】,已较前明了了。直的线、方的空间、直的时间,都继“地方”之说破灭之后,为科学最后所击破的俗见。宇宙若非无涯,一定作圆形,所以天下决无直线可言,因这条线必在无形中略弯。大致说来,我们不懂宇宙之圆,正如两只蚂蚁在威斯康逊附近沿着二条平行的经线蠕行,不觉地球之圆一般。地球既作圆形,远东实即是美国的远西,一个爱斯基摩人如向北直行,必抵澳洲或纽西兰。宇宙既圆,其中一切方向体形,也必如此;地球在宇宙中不过是沧海之一粟罢了。
所以在宇宙中,什么都是圆形及圆形的变体。若要描绘世事人生,任何“圆体派的画图”(“circulist”——新创语,与“cubist”相对而言),都较立体派的画图正确。立体派在科学上是错的,连光线飞驰都是依波浪形式。在立体派画图的尖锐直线上,我只看到了现代的精神的生硬冷酷。
所以良史之才描述历代兴亡人事进展,也只能依“循环”之迹,明其起伏交错之象。中国道家哲人透识此理,整个阴阳之说便是基于现代所谓“波浪”之理。十九世纪美国作家爱默生(Emerson)在《循环》(Circles)一文中,也阐明此人生至理。宇宙中之至奥,乃万物循环起伏,复归于一,如庄子所言“齐物”之道。地球既作圆形,东西南北即失其意义,同样的,在这“齐物”的相对哲学立场看来,生死盛衰、强弱大小、是非坚白等分别,都是相对的。
故冬令实起于夏至,自此以往,日渐短夜渐长;夏令实起于冬至,自此以往,日渐长夜渐短。此消长起伏,见微知著之理,乃儒教《易经》之基础。由于“几微”至于显著,故贤者能穷理于事物始生之处,研几于心意初动之时。一起一伏,一消一长,故花盛必衰,权大必削。前辈后代之间,非截然如一串香肠接连起来,而是前辈正壮之时,下一代已经出世,如同女人身体之曲线,一波未平,一波复起。一代一代思潮的起伏交替,情形亦然。一切生命都是像一个人站在海边察看的波浪:浪似激进,却是后退,浪头未倒,水还上升。
由此一切绝对概念,是非坚白,皆为有识者所鄙夷。这个哲学,打破了欧几里得的数学(Euclidean mathematics)。相对论不仅是解释宇宙的数学公式,也是一种人生哲学。科学的进步,到了最近方见到相对论的面目。但是在数千年前,道家先哲,特别是老庄两家,跨越数学,单凭慧眼宏识,便已先见到相对论的哲学上意义——即一切等差之相对性。
下面这些话,可以算是庄子相对论的梗概:“夫物量无穷,时无止,分无常,终始无故。”(《秋水》)一切标准,都是相对的。
……以差观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则万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则万物莫不小。知天地之为稊米也,知毫末之为丘山也,则差数等矣。以功观之,因其所有而有之,则万物莫不有,因其所无而无之,则万物莫不无,知东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无,则功分定矣。(《秋水》)
所谓“差数等矣”,便是说一切标准的相对性,虽未明言,而一切分别全凭观者立场之意甚明。高低之分别也同归消灭,最低点即上升之起点,最高点即下降之始点,所以以哲学眼光看来,最低点最高,最顶点最低。故道“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所谓“彼”“此”,亦是相对的:
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唯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适得而已矣。(《齐物》)
于是“天钧”得以成立,而平行线可以相遇了:
……狙公赋茅曰,朝三而暮四,众狙皆怒。曰然则朝四而暮三,众狙皆悦。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亦因是也。“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是之谓两行。”(《齐物》)
是故,一切是非皆混没,一切等差皆通一,一切然否皆随人而异。“物化”(庄子所常言)成为万物生死轮回之一部。井蛙擅一壑之水,自称至乐;河伯见秋水灌河,欣然自喜;夏虫不知严冬而语冰雪;学鸠自谓飞之至也,不知鹏鸟何必飞翔九万里;彭祖寿长八百,心中自豪;鸱得腐鼠,当为至宝;小人稍得权势,踌躇满志。所以先贤说:“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懂得一切标准的相对性以及生命之韵律,世上的争执以及强力之愚信,必可烟消云散。“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劳,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15]
人类的思想智慧,必须如此柔化一番;物质的机械化的信仰,以及死板的绝对概念等粗劣俗见必须摒除;一切事物,必察其起伏终始,交错波澜,而欲如此,必须具有远大眼光,然后直者见之为曲,而曲线成为两点之间最短的距离。大自然是优柔,作“S”字形循着波形的曲线,故得迂回前进,不怕障碍。大自然以曲故达。妄信武力和直接行动的人,自以为明理,却实不谙自然之道。老子说:
曲则全,枉则直。
洼则盈,敝则新。
像希特勒这种妄信武力的人,总取直接行动,与自然之道相背,结果一遇障碍,便无法转身避脱,而至灭亡。举出老庄,希特勒和未来的希特勒便见得粗俗可笑。凡强力的组织,不论是何人造的,必归灭亡。
持而盈之,不如其已,
揣而锐之,不可长保。
现在很明显了,这相对和“圆体”的哲学,针对着西方传统的绝对主义,自然能在人生观上发生惊异的影响。中国人日常生活受其影响的程度,竟使西洋人称为“行事怪诞”(“ways that are dark”,即Bret Harte语)。你信循环主义,或信西方板直可笑的绝对观念,竟会产生这么大不相同的人生观,似乎奇怪,但是事实如此。这不同的观点,影响了你对自己和他人的看法,左右你应付祸福的态度,以及观察政治和平的方法。
第一个结果是革除【纳粹】“鹅步操”,学习循“S”曲线行走,如溜冰一般。你应付世事,就想多转几个弯,凡事不欲居先,避开世人眼目;但是却多一层含蓄,遇到紧要关头,能泰然处之,因为你知道“祸者福之所倚,福者祸之所伏”。你学会稍为圆滑的做人方法;你知道人家占何便宜,但是心中非但不怨,甚至略带乐意,因为你知道欢喜占人便宜的人,结果必弄得孤零无助。你对一班莽汉,会养成极大的耐心。
相对哲学的第二个结果是,到末了你也必承认老子之言。自庄子的一切齐一境界,你必进至老子的一切颠倒境界。你将对权力霸道失去信心,而采取“柔弱胜刚强”的观点。你将采纳老子下面这些吊诡之论,领略一些老子的幽默:
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
处众人所恶,故几于道。
弱之胜强,柔之胜刚,
天下莫不知,莫能行。
大巧若拙,大辩若讷;
躁胜寒,静胜热。
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
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德信。
第三个结果跟着第二个结果而生,乃是你培植了轻视武力侵略的态度,因为最强的军队,总首先溃败,希特勒拿破仑便是一例。古谚云:“强梁者不得其死。”大自然是柔和的,循着曲道前进、妄信武力和直接行动的人,简直是连他自己身居其中的宇宙公例都不懂。所以老子说:
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
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
善有果而已,不敢以取强。
果而勿矜,果而勿伐,果而勿骄,
果而不得已,果而勿强。
物壮则老,是谓不道。不道早已。
我毫不怀疑,老子解决大小国间之关系及和平问题的建议,乃是唯一合理,能以持久的建议:
大国者下流,天下之交,天下之牝。
牝常以静胜牡,以静为天下。
故大国以下小国,则取小国。
小国以下大国,则取大国。
故或下以取,或下而取。
大国不过欲兼畜人,
小国不过欲入事人。
夫两者各得其欲,大者宜为下。
在真正文明的和平条约中,“开战之罪”一条是不应该书录的。照老子说来:
和大悲,必有余悲,安可以为善?
是以圣人执左契,而不责人。
有德司契,无德司彻。
天道灭亲,常与善人。
在和平会议中,只有双方各认过失,方能产生永久的和平。
最后一个结果,乃是认识生命的循环律后,人便希望与宇宙合一,顺道而处,如是则可不致败亡,而达到能知天命的宗教境界。
我有三宝,持而保之:
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
慈故能勇,俭故能广,
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
夫慈以战则胜,以守则固。
天将救之,以慈卫之。
凑巧得很,老子由这种针对权力论的世界观,立场竟和耶稣完全相同。相同之点,不仅在“勿以怨报怨”,在以下这些真正的宗教概念,也可看出:
天地相合,以降甘露,
民莫之令而自均。
既以为人,己愈有,
既以与人,己愈多。
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
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
不知怎样,宇宙间的道德至理竟在小亚细亚和正亚细亚分别发现,而完全一致。两者都好弄玄虚,其奥妙精微处,恐非好操鹅步的科学化现代人的科学家所能领会。
老子说过,飘风不终朝。近代文明是一阵飘风。只有把人类思想挫其锐,和其光,方能挽救文明于万一。德行的赘瘤,道之所恶,必须割除。
穷理篇第二十二
——此篇借希腊先哲之口研究世界政府之基本原则
我们讨论自然界问题,已经很远了,现在应该回家,记住我们自己是人。今日唯一重要的哲学问题乃是:我们是什么?人是什么?
孔子听说马厩失火,他只问有没有人受伤,不问马匹。我是一个重要的人,只要此后能天下太平,就是全世界各类的猫、狗、马、兔死尽,也在所不计。这话有些东方异教徒的色彩,但是有些人头脑也几乎像我一样狭小,他们虽然爱狗,然对人类大同的观念,却一无所知。我深信马的思想,亦必如此。白马效忠于人,但鄙夷棕色马,棕色马则鄙夷花斑马。马的爱,我知道,最为肤浅。最意想不到的,皮肤颜色竟也成了马类中间的分裂因素。同样的,一条英国狗对人能效忠,但是却瞧不起他的兄弟爱尔兰狗,因为它的尾巴光润笔直,而它兄弟的尾巴的毛太零乱,竟有些像胡须。西洋人笑中国人的高颧、杏眼,中国人笑西洋人的胸膛长毛。
但是今日这种事己不是开玩笑的资料,我们这个时代强迫过着现代生活,还带着古时的酋族特征,和英国狗蔑视爱尔兰狗的种族偏见。我们随便谈论世界合作、世界政府,哪知道新问题的复杂,不仅是范围广大,就是性质也全未了然。
或许亚里士多德的“政治”【书名】已够应付局面了,或许还不够。但是假使今日的亚里士多德研究世界政府所产生的问题,他必先深思熟虑,探讨基本的原则。亚里士多德就是我们所谓一个“现实家”,但是他的现实主义必有高深见地,他不会放弃原则,只求治标权术。他仍将世界政府分出可能的三大类:(一)一人统治的政府,(二)少数人统治的政府,(三)多数人统治的政府;世界政府的政体与国内政府相同,不过拿国家替代人做单位罢了。他仍会假设好坏的政府:好者乃君主政治、贵族政治、民主政治,坏者乃暴君专制、寡头政府、群众政府【此系沿用希腊原文意义,即monarchy, aristocracy, timocracy与tyranny, oligarchy, democracy】。他会说明这些不同的政体的功效如何,将如何退化,如何变相。他会应用他的动机心理学说:
要研究政治革命及纷争之所由起,我们必须首先确定影响到政制的开端及原因……革命情绪的基本普通的根源,前面已说过,乃是求取平等的欲望,因为人都感觉他们与较富有的人,应该平等;或是求取不平等与优越地位的欲望,因为有人感觉他们所有,与庸弱的人相等,或是更少,并未超出他们;
这样自以为高人一等,也许不尽合理。[16]
他会发现,求取平等与不平等及优越地位的两个欲望,仍将在今日的世界联邦中骚动,结果势必引起纷争与革命。他不至于假设一个世界政府,说它完美精妥、公正无私,内部不致因心理因素而起变化。亦不因为屡次世界革命而变其体制。他只会尽力建立最适当合理的政体,以保证最大的安全。他透识人性,看破人的弱点,所以重视现实,不去妄想乌托邦组织。但是他的头脑,不像我们这样机械化,他不会嘉纳古尔柏森先生的国际政治游戏,也不会信任国际警察的精密组织而说:“这是永久和平的基础。”反之,假设今日的亚里士多德已读过洛克(John Locke)著作,一定会马上讨论强迫和同意的原则及其反应。除了假设世界专制(一国统治他国)、世界寡头政治(少数强国统治他国),及世界民主(多数国统治)三类以外,他必同时假设一切的失败,而各国分裂,回到各国自治的原状。依现此国家观念看来,这末一假定,甚属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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