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悲哀,他刚刚咽气,真正尸骨未寒时,两个生平最亲近的人就背叛了他。
十全大太监王继恩和他的皇后李氏。
在正史记载中,一切都是太监不好。王继恩可能是习惯了颠倒皇位,于是在老主子刚死的时候,就直觉性地在心里掂量了一下。
再明显不过了,让皇太子顺理成章地登基,有他什么功劳?可是再另立一个,那么二十二年前的旧事就会重演。他还是那个拥立新君立下头功的人。
这样的美事,想着都兴奋,简直就是唐朝时伟大的太监群落才能做出来的事。而他,一个太监,居然就能两次成功,这是空前绝后的纪录,是太监中的太监!于是他先动手联络了两个同伙——参知政事李昌龄、知制诰胡旦。三人联手还是觉得分量不够,于是又找到了赵光义的遗产直接继承人——李皇后。
这可不是乱说,在两宋三百一十九年的历史上,各个时期的“赵某氏”绝对是皇位继承人中的第一顺位。层出不穷的太后、皇后从第一位太后(赵匡胤他妈)开始,就从来没闲过。
何况这时的李皇后不仅有名位,更有实力。她的哥哥李继隆大将军是宋朝禁军殿前司的都指挥使、静难军节度使。要知道这时殿前司早就没有都点检了,这位指挥使大人就是禁军的第一高官,并且他本人此时就在京城里。
这种配置,至少在理论上已经达到外戚最强时的汉朝的高度。那么还等什么?时间不等人,王继恩只要稍微看一眼李皇后身边的那个可爱的小男孩儿,就知道了皇位的继承人应该是谁。
原皇长子,现废庶人赵元佐。
李皇后马上就同意了。前面已经说过,她早就一直在皇宫里抚育着赵元佐的儿子。这时是爱子及父也好,还是从前因为爱其父才养其子也罢,反正她被打动了。
就这样,万事俱备,只差一人。只要再搞定了那个肥胖痴呆的老衰神,新皇帝就会顺利调包换人。
以上就是在正史记载中宋朝第三位官家诞生时的难产前因。
皇太子赵恒一直都没在病危的父皇身边。他被隔离了,连皇宫都进不去。
这实在不能怪他,在中国历代帝王的传承规律中有一个现象:越是强势的父亲所选择的继承人,就越会是一个低调的儿子。刘邦这样,李世民这样,甚至后来的朱元璋也一样。赵恒也不例外,皇宫里的所有命令都挂着他父亲的头衔,他必须听。
但不急,有人能进去,六十岁的首辅宰相吕端亲自进皇宫探病。有证据证明,那时吕端的视力已经很不好了,他努力地向四周张望,结果发现除了最应该出现的赵恒不在,其他人都在。吕端立即警觉。他当官快四十年了,甚至五代十一国时的乱世都亲身经历过,什么没见过?何况他之所以这时进宫,就怕出这样的事。
但他什么都没说,一点表示都没有,只是悄悄地躲开所有人,在自己随身携带的笏板上写了两个字——“大渐”,马上派亲信送给皇太子,要赵恒立即进宫。
就在这时,赵光义死了。
王继恩立即行动,他首先去见李太后(立即升级),两人瞬间沟通,达成协议(正史写的),并且认识到了问题的最关键点,那就是立一个皇帝,无论是太后,还是太监,都说了不算。
必须有大臣,不管有什么样的内幕和命令,确认皇帝的身份都得有公章、有诏书,这些都必须由国家的公务员出面才能名正言顺产生效力,哪怕这些东西都是伪造的。
那么这时宋朝的第一大臣是谁呢?吕端,你绕都绕不过去这位老眼昏花的仁兄……那太好了,这就是当年王继恩的第一反应。
吕端在皇宫里,自己送上门来了。妙极,争分夺秒马上去找他。赵元佐也正关在皇宫的南宫里,这样不出宫门就能把事情都办妥。
越想越高兴,但是一走出李太后的宫门,王继恩就立即抓狂。吕端居然不见了,就这么一转眼的工夫,那个既老又胖、行动不便的老头儿居然失踪了!
立即去找!有人报告,吕端已经回到了中书省。王继恩松了口气,还好,不太远。他决定亲自出马,像二十二年前那样去找吕端。
事情就这样有了一点微小的差别,从吕端自投罗网,到王继恩去中书省上门找人。
太监的本职就是服侍与传旨,中书省政事堂可真是太熟了,王继恩三脚两步之后就见到了吕端。这期间计谋已经想好,来个狠的,第一下就得把吕端震晕。
陛下驾崩了!
晴天霹雳,看谁不怕!然后再用太后的名义来压服他,这样国有长子,不传诸弟就顺理成章,更何况这位长子还有位深得太后欢心的长孙,历史上因为有个好儿子才当上皇帝的大有人在,为什么这时就不行?
想得很好,可惜吕端就是迟钝。他表示了悲痛,但很有限。不过接下来王继恩就非常兴奋,简直是惊喜,他说太后要立赵元佐,而吕端居然不反对!
吕端很认真地说,立谁不立谁,我们说了都不算,太后说了也不算。
谁说了算?王继恩紧张。
吕端慢腾腾地说了两个字——遗诏。
“遗诏……”王继恩的脑子急速运转,难怪这个死胖子刚才不怕,原来有遗诏!这是突如其来的变数,不过对他只有好处没坏处,最起码的一点,没有遗诏,按理就得由皇太子接任皇位,那么有了遗诏就得另说。太棒了!至于遗诏上写了什么,再把它读成了什么,嘿嘿,以为我王继恩不认字或者读不出错别字?
那么下一个问题,遗诏在哪儿?
吕端晃着很胖的身子站了起来,嘟囔着说:“还能在哪儿?中书省政事堂的诏书阁呗……喂,你别急,咱俩一起去拿!”
他说晚了。就在他满含悔恨的呼声里,王继恩已经再次启动,这位十全太监以花甲老人超常的敏捷嗖的一声从又胖又笨说漏了嘴的老宰相身边射了出去,冲向了诏书阁。
必须要快,先到先得,拿到了诏书就死不撒手,怎么改怎么读就都是我的事了。别再说什么读遗诏也是宰相大臣们的事,我连领兵打仗都有资格,这算得了什么?这样想着,王继恩终于领先吕端冲进了诏书阁,一切也就此结束。
这是他在这一天里犯的最大的也是唯一的一个错误,他的一生就此落幕。
诏书阁里鸦雀无声,偌大的厅堂满阁诏文默默无声地面对着他。在他的身后,诏书阁的大门突然关闭,紧跟着就是落钥的声音。
王继恩悚然回头,转头间已是百年身,什么都晚了,在他和吕端之间已经横着一扇大门,外面的广阔天地从此与他隔绝,他突然明白过来——被吕端算计了!
竟然是这样屈辱,从头到尾吕端什么都没做,是他自己跳进笼子里的,还一直都在亢奋喜悦中!这个死胖子……那天王继恩只能在大宋的机密要地诏书阁的门缝里,眼睁睁地看着吕端满身是肉、一步一颤地离去,留下的只是他的悔恨和后人的猜想。
那一天吕端步履蹒跚地晃进万岁殿,等待他的情景就像是二十二年前的翻版。还是一个死了的皇帝,外加死皇帝的老婆大人。
物是人非,旧话重提,李太后这一年三十八岁,她比当年的宋太后幸运多了,有资格直截了当地向宰相说出自己的主张——皇上死了,立长子即位,这是顺理成章的。
很好,言简意赅,掷地有声,但是千不该万不该,关键时刻她突然底气不足,又多加了四个字——“今将奈何?”
她在问“现在怎么办”!
少废了多少口舌,吕端立即跟进——先帝立太子,为的就是今天,怎么能容忍有异议存在?
注意,这句话之后,李太后马上就沉默了。正史中记载,从这时起,所有反对赵恒即位的阻力立即全部消失。而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王继恩不在,这样李太后就失去了和吕端抗衡的力量,她不得不服软。
真是这样吗?或许在皇宫内院里,一个顶尖大太监的实力的确要超出身为外臣的宰相吧,那么就算王继恩本人不在,他的党羽这时在哪儿?各级大小太监外加带刀行走的侍卫们都在哪儿?如果真有这些势力,就算吕端强悍到和清朝时的鳌拜一个等级,他的下场也是当场被拿下吧?
所以根本就不关王继恩什么事,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李太后的意思。想要证据,那就请回忆吕端进万岁殿之后,李太后所说的第一句话。
她开头就表明了自己要干什么。如果她是被王继恩所鼓动的,那么只有吕端一人进来,这有多反常?王继恩在哪里?她这样倚仗王大太监的存在,怎么会在他缺席的情况下马上就向宰相亮底牌?
这样就敢比大小,她疯了吧?
不过这仍然蛮古怪的,比如说,如果真的是她的一意孤行,那么为什么吕端这样一句貌似稀松平常、半点营养都没有的话就把她给瞬间冻结,彻底封口了?她为皇储换人计划所准备的武器库里不会只有这么一句开场白吧?
这要从吕端回答的那句话里找玄机。
“先帝立太子,为的就是今天……”你小心了,这可是你丈夫早就准备好了的,回头看一眼那具死尸,你觉得这位跟你睡了二十年的男人,他真的一点都没察觉到你的动机?
你一直养着赵元佐的儿子赵允升,不管是不是因为你虽然也生过一个儿子,但早死了,膝下无子才养着玩,你丈夫可都天天看着呢,会不知道?赵光义是什么人,就凭你这个连开封城都没出去过的女人就想在他面前当众耍花腔?
你在找死。
敢找吗?相信当天肥胖迟钝、稍显痴呆的吕端像堵肉墙一样屹立在李太后面前,一定让她产生了一种幻觉。只要这堵肉墙向旁边一闪,他背后就会突然一下子涌出她丈夫为这事留给她的“遗产”……好了,女人话多,可聪明的女人明白什么时候闭嘴,李太后选择就此沉默。
舞台似乎缺了点什么,寇准哪儿去了?
寇准已经“坐电梯”直达底层,在邓州忍了快八个月了。
事情要从赵光义临死的前一年,即至道二年(公元996年)的正月间说起。那时宋太宗亲自祭祀天地,按规矩,仪式结束官员们就开始过节了,他们每个人都会官升一级,外加大批的物质奖励。
这个规矩是如此美好,以至于被各级官员牢牢记住,在以后的岁月里利滚利提高价码发扬光大,直到宋神宗咬牙——因为再也赏不起了。
可是这时还没关系,赏,而且这一年的赏赐主持人就是寇准。春风得意的寇准,已经搞定了皇帝,压倒了宰相,并且还确立了百年难得一见的皇太子,于是意气风发地开始为所欲为。
赏罚要公平,这是最起码的准则。可是寇准就不,我喜欢谁,谁就升高官;我烦谁,谁就去倒霉。结果他喜欢的右通判、太常博士彭惟节升到了屯田员外郎,他厌恶的左通判、左正言冯拯升到了虞部员外郎。
完全颠倒,冯拯原来的官比彭惟节大,结果升赏之后反而比彭惟节小了!
这还不算,要给冯拯小鞋穿,就得让他痛出声来。有一个制度,宋朝官员们工作时向皇帝上奏章,好多的帖子得按官职大小排列好,你总不能让下级的报告压在领导的前面吧?这时问题出现了,由于彭惟节一直都比冯拯官小,码帖子的人惯性发作,还是把冯拯的放在上面。这下正中寇准下怀,就这样的小事,他居然动用参知政事的副宰相职权,以政事堂的堂帖命令,把彭惟节的帖子压在冯拯的上面,并且把这事报告给了赵光义。
说冯拯太没规矩。
碰巧赵光义当时乱蜂蜇头,火不打一处来。那时候灵州城正被李继迁团团围困,在蜀川方面,李顺的余部王鸬鹚又聚众造反,结果赵光义发现臣子们连点起码的规矩都没有,简直是欠揍!
冯拯被叫来痛骂一顿,不过赵光义的理智还在,骂过就算了,没再深究。可是冯拯都快被气昏过去了,他冤!
结果有冤报冤,他把寇准公报私仇的事上报,而且一下子连锁反应,寇准升官这么快,早就有人眼红了,岭南东路转运使康戬从斜刺里跳出来,来了三个超级华丽的突然袭击——报告陛下,寇准已经是权倾朝野,没人敢管了。您是不知道吧,吕端、张洎、李昌龄这些人都是寇准引进的(事实),这些人中吕端对他感恩戴德,张洎本来就是个没品的奉承人,李昌龄是个软蛋,他们都不敢和寇准对抗,所以寇准才敢胡作非为,颠倒制度!
赵光义一听大怒,还有这事?
他没找寇准,先把吕端等人叫来,一顿教训,问他们到底怎么回事。李昌龄和张洎彻底吓傻,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有吕端平静地回答——寇准的性格太刚烈,总喜欢自己做主。臣等不想和他争,那样就怕有伤国体了。
话很平常,但越想越是高明。第一,说的是事实,寇准的性格往好里说才是刚烈,坏一点就是跋扈欺人,他何止是喜欢自己做主,综合以后的表现,准确点说叫唯我独尊!第二,把自己和李昌龄等人一下子撇清,我们退让绝不是因为他是我们的恩人,而是不想大臣们之间争执,那样就会耽误国家大事。
多懂事,多有身份,同时把最可怕的一处隐患浇灭——我们绝对没有营私结党……
赵光义想了想,你们都退下,传寇准。结果就此换成赵光义开始郁闷。寇准绝不认错(综合以后的人生经历,这不是他不认错,是他相信自己绝对、永远正确),并且开始滔滔不绝、有理有据,一件事一件事地和皇帝评理。
这时皇帝给了他一个劝导式的警告——寇准,“若廷辩,失执政之体”。就是告诉他,你如果在大殿之上和皇帝当廷争吵,这不是宰相应该做的事。
但是根本没用,六七年前我就敢把你摁倒,听我说完话才放你走,现在和你多说两句有什么大不了的?于是继续吵。
赵光义一声叹息——唉,耗子和麻雀都能通点人性,何况你还是个人!
没说的了,这个孩子被惯坏了。寇准当场被贬官,从参知政事副宰相贬为给事中。这仍然还是高等京官,按理说当天寇准就算是再被猪油蒙了心,也该见好就收了吧!
是的,当天他是消停了,不过一夜之后他就再次变本加厉,卷土重来。他居然在第二天把中书省里的各种账簿搬进了大殿里。皇上,你不是说我处置不公吗?不是对冯拯那混账压制吗?好,您查账,看看到底有没有错……
滚!赵光义再没心思搭理这个不通人性的毛头小子(寇准这时三十六岁了),滚到邓州当地方官去吧,再也不想见到你。
以上就是寇准第二次“坐电梯”的经历。同时,历史多么巧合,让赵恒的即位变得轻柔和缓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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