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居深宫,壮志消散,皇帝的梦远去了,身体也迅速垮掉,一些久远的回忆开始自然生成。自思量,这是个什么样的人生呢?午夜梦回,是否回到了蜀川低矮潮湿的小茅屋里,仍然是那个无依无靠、早早嫁人的孤女?是不是想过当年怎样千山万水、一路卖唱进入帝国的中心?
最初的愿望不过就是一个温饱!
我以前是刘娥,现在是皇太后,可要让这五个字连在一起,要付出怎样的代价,经历怎样的煎熬!那么为什么还要留有遗憾?
这是刘娥这一生里最后的也是最执迷的一个念头。
年关将近,刘娥想到了祖先。不是她虚无缥缈的北方太原武将世家,更不是她蜀川中不堪回首的族系,是她的夫家——赵宋的“祖”“宗”所在。
她要去参拜太庙,更要借机完成她一直魂牵梦萦要完成但还顾忌万千的那个心愿。她下令,要用皇帝的衮冕服色走进太庙,在宋朝皇帝的最终灵魂栖息之地与他们平起平坐。
不出所料,这立即又招来了数不清的反对之声。博学的晏殊拿出了《周礼》,指正皇后的最高礼仪的极限;三司使薛奎操着一口关右腔戏谑一般地反问:“陛下大谒之日,是作汉儿拜,还是女儿拜?”但不管怎样,都动摇不了刘娥的决心。
哪怕再有一些妥协和折扣,也要挣脱开皇后或者皇太后的身份枷锁。那个梦,那个梦!她近乎偏执一样地追寻着那个梦,遗憾的是,没人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
一心要追求顶级荣誉的心理,到底隐藏着怎样的秘密?在当时,在后世,想必知心者寥寥无几,近乎于零。刘娥不管不顾,在明道二年(公元1033年)二月的彻骨寒风中强撑病体,穿袆衣,戴花钗冠,坐上了天子才能乘坐的玉辂车,走进了赵宋王朝最神圣本源的太庙之中。
在列祖列宗面前,刘娥默然直立,她缓缓地换上另一套衣服,那是经过稍微改动的天子衮服。历史凝聚在这一刻,她头戴仪天冠,不知是以儿媳还是以皇帝的身份向祖宗献祭。
——我是你们的儿媳,可我也是皇帝,生于卑微,长于贫贱,我一样证明了自己。就像太祖陛下你一样,都是出身于布衣!
近十年以来,刘娥念念不忘为自己争名分、树典仪,可又坚决不步杀子篡位的武则天的后尘的矛盾行为,现在终于有了答案。她首鼠两端,看着又是贪婪又是犹豫,让人有时不禁摇头叹息。这里面固然有着宋朝政体的完善,不容再有女主当国的产生,但更重要的原因要从刘娥的心灵底蕴去找。
她根本就没想过一定要篡位,让赵家江山改姓刘,她要的只是个承认,一个当年有多苦现在就要有多辉煌的愿望!
蜀川女儿今已老,庙堂一拜别此生。这是她对自己灵魂的交代。当天刘娥走出太庙,回归大内,病情立即转重,她的愿望已了,人生的路终于走到了尽头。三月二十一日,病危,二十九日,她终于逝去。可叹《宋史》中最后一项关于她活着时的记载,仍然充满了误解,或者刻意的歪曲。
史说仁宗问大臣们,太后弥留之际已经不能说话,但她几次用手牵自己的衣服,似乎有所嘱托,那是指什么呢?
群臣百思不得其解,最后薛奎站了出来。他说,太后是想除去天子的衮服,如果穿着它,怎么去见先帝真宗呢?
史称仁宗恍然大悟,在刘娥神志还清醒的时候,为她除去了皇帝的标志,换上了太后的服色。
可以肯定,刘娥是带着一丝刚烈倨傲但又凄凉无奈的笑容死去的。人世间最后的一个愿望终于还是留下了瑕疵,她的皇帝身份没有保持到最终。
想想看,如果要在她临终之前才除去皇帝的服色,是不是说,她在离开太庙之后就一直穿着它们?甚至在她还能说话的时候,也一直没有下令脱掉?
既然如此,怎么就能确定,刘娥用手牵着自己的皇帝衣服,不是说她要一直保留,直到入土为安呢?
仁宗之问、薛奎之答,完全是君臣之间的一种默契,再加上皇位本体至上、男权至上的中国封建史官的演绎解说。
回顾刘娥的人生,她的传奇经历在五千年中华史里独一无二。她毫无根基,连稍微高贵些的血缘都没有,最后的人生高度却是距离至高无上的皇位只有半步之遥,而且皇帝的实权,早就掌握了近二十年。
这是汉吕后、唐武曌、清慈禧都做不到的,她们三位,都或高或低地有着自己的身份,从起步时就有常人所没有的优势。并且她们的统治,都充满了血腥和独裁,为了她们一个人的幸福生活,毁了当时无数人的身家性命。
终刘娥一生,宋朝在她的手里恢复元气,为真宗朝革除了弊害,为仁宗朝打下了基础。用《宋史》官方的话说:“……当天圣、明道间,天子富于春秋,母后称制,而内外肃然,纪纲具举,朝政无大阙失。”
仔细品味,褒,或者贬,都在这一句话里了。
说贬,一语道破天机,“无大阙失”,也就是没有大失误,同样也没有大贡献。的确,刘娥只是在恢复并重复她丈夫赵恒在澶渊之役前的执政纲领。
她最重要的贡献,是对经济的发展。
发行交子。
交子就是宋朝的钞票,是中国历史上出现最早的具有流通意义的纸钞。它的前身有汉武帝时期的“白鹿皮币”和唐代中期的“飞钱”。
白鹿皮币纯粹是个拍脑袋应急想出来的东西,当时汉武帝对匈奴连年开战,打得游牧民族不停地搬家,连带着自己的国库也都被洗白。为了有钱花,他除了使用“白金币”(银和锡合铸的)外,又把宫苑中养的珍稀白鹿都宰了,每一尺见方的白鹿皮为一币,每币的流通值是四十万钱。
一币四十万,这就很明显了,完全脱离了皮币的本身价值,最后只能成为王侯贵族间互相送着玩的“馈赠之礼”。
飞钱,唐朝的商贸业务很发达,商人就变得很烦恼,带钱出去办事简直就是场噩梦。因为无论是金子、银子还是铜钱,那都是重金属,只要达到了一定数目,就重得吓人。这时伟大开明的唐朝有了创举,政府出面开具出写着金额多少和存钱地点的凭证,然后商人带着上路做买卖,可以在异地提款购物。但创举不彻底,飞钱本身不介入流通,没有货币的职能,说到底只是种汇兑凭证,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纸钞。
时光流转,五代十一国时没吃没喝,这些就都成了往事。进入了宋朝,纸钞终于出现在了货币最混乱、最粗糙也最庞大的四川。
先明确一个概念,这个发明创举完全不是因为发展太快、繁华过度的需要,而是一个很难堪的不得已。
天府之国进入宋朝之后,应该说老百姓的日子过得比后蜀时期差多了,赵宋官家对他们很残忍。川人自古坚韧,他们想方设法地让自己发展壮大,结果就是卡在了货币流通这一关上。
当时四川别说金子、银子,就连铜钱都很少,都被匡胤、光义两兄弟十几年如一日地搜刮进了开封城。迫于无奈,他们只能使用铁钱。于是灾难出现,一铜钱兑换十铁钱,每一千文铁钱的重量,小铁钱是十三斤,大铁钱就是二十五斤,当时买一匹布所需铁钱是二万文。好了,算一下是多少斤呢?
大约五百斤……请问这日子还能过吗?
聪明的川人开始自救,民间自发形成了“交子铺户”。简单地说有点像现在的银行,有人把钱存进去,就能开具出一张印着红、黑两色的店铺和市民共同牢记的相当隐秘的记号图案的纸,以后就可以凭纸取钱了。
但是和现代存折不同的是,交子铺户不给你利息,你得给它百分之三的保管费。
弊端也跟着出现,这玩意儿太诱人,一张纸就相当于一座山那样高的铁钱,于是不管商家怎样费尽心机做出密码图案,都被成功破译仿制。多简单,这东西就算再难,也没有仿制古画那么费神吧。于是打官司,追逃犯,整个四川鸡飞狗跳。
但办法仍旧是好办法,铁钱的问题也一定得消除。这时川人盼来了他们的救星——张咏。这位宋史中首屈一指的封疆大吏在景德元年(公元1004年)开始,命成都十六户富豪联保主持,用统一的纸张、统一的印文印制交子。上面的密码变得超级复杂,因为是十六家铺户联合签署,每一家都有自己的独特标志。再加上张咏治蜀的巨大威慑力,交子终于开始顺畅流通。
可惜张咏不能长命百岁,他离开四川之后,交子再次出现危机。终究是民办的,伪造高手杀之不尽。这时刘娥开始接手,她在天圣元年(公元1023年)下令在成都设立交子务,开始官办交子。官交子与私交子的区别有三项:1.官交子上盖有益州(即成都)交子务和益州观察使的官印;2.取消以前一张交子面额巨大且随意的填写法(千贯、万贯随便填,与你当时存进去的数额相当),变成每张都有面值,比如一贯、五贯、十贯,彻底变成了现钞;3.设立官方准备金,每造一届(即一批)交子,备本钱三十六万贯,每一届以两年为期,到期兑换。
从此宋朝经济腾飞,货物的流通量是之前所有朝代所不能比拟的,为仁宗朝的繁华盛世打下了坚实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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