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别人的目标都不是我
曾经,我以为自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
初中时期,学校附近常常有小混混出没,他们总是游荡在学生放学回家的必经之路,拦住学生劫钱。我自己其实很少被拦住,因为我从小好动,小学二年级就被选入体校。得益于体校的训练,我的体格当时显得还比较健壮,看着“不太好惹”,而小混混则专喜欢挑“软柿子”捏。
然而,正因为我经受过体校的训练,对自己的体能很有自信,加上我自认为一直是一个正义感很强的人,好打抱不平,尤其在初中时期,我又对学校、班集体有很强的认同感,见不得自己的同学被欺负,这些因素加起来,促使我经常卷入和小混混的斗殴中。每次人家的目标都不是我,我却常因为路见不平成为打架的中心。
我骨子里有冲动的一面,有时候头脑一热,往往忘记分析形势。这种情形直到我在法国留学时还时有发生。有一回我独自走在法国的一条小巷里,当时周围静极了,有些诡异,突然从拐角处闪出一个人来,一把就把我的包抢走了。我不由分说,上去就给了那人一拳,把包抢了回来。当时觉得自己挺英勇,还和人吹嘘,结果人家跟我说:“真险啊,万一那人有枪呢?”我这时才觉得后怕,法国的确有很多劫匪身上有枪,万一当时那人掏出枪来对我开上两枪,我不就完了吗?
然而,我的反省从来都是不深刻的,很快“后怕”就被抛到脑后。再遇到一些危险情况,我还是常常热血上涌,好了伤疤忘了疼。
我想,我的这种性格,有一部分或许是源于天生。
我前面提到过,母亲当年开“阿兰酒家”时,店里时有吃霸王餐的流氓恶霸。一次,一群人吃完饭不给钱,母亲上前阻止,对方登时掏出枪来,抵住母亲的后脑。那次经历真是后怕,稍有差池,母亲就完了。总之,我想我肯定继承了母亲的一部分基因,这种性格往好了说是临危不惧,往坏了说叫不顾后果。后来我常想,以这种态度生活,一直能活到30多岁,真是太不容易了,真要好好感谢上天。
我性格中好打抱不平的部分,也受到了后天环境的影响。
我父亲虽然性格比较内敛,但是个极讲义气的人,也因此有许多交情深厚的朋友。我不知父亲是何时与公安局的一些人结缘的,我只记得从我很小的时候起,家里就常有许多公安局的叔叔过来做客。我自己也常常跟父亲去公安局玩儿,和许多公安局的叔叔都混得很熟。其中有一位叔叔叫阮增义,后来他连续多年担任北京市公安局的副局长,他在任期间破获了北京市多起刑事大案。父亲与阮增义叔叔是故交,我一直对阮叔叔佩服得五体投地,也因此受到熏染,在骨子里种下了某种英雄主义情结。这可能也是我容易正义感爆棚,喜欢“路见不平”的原因之一吧。
不过,逞一时之勇的冲动和阮叔叔那种真正的英勇差别很大,尽管我表面上一直表现出“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但那些离“坚强”二字其实差得很远。我只是常常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只是有“匹夫之勇”罢了。只是那个时候,我分辨不出二者的区别,还觉得那些因为冲动受的伤、挂的彩,都是证明自己勇气的“功勋章”。
有很多年,一上了高速路,我就爱敞开了开快车,不知危险为何物。那时候的自己真是个“愣头青”,忘记自己还有母亲,还有家人,总怀着一种单身汉“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心态,喜欢贪图一时的爽快。
其实,一个男人内心的强大,应该体现在保护家人的时刻,在真正应该挺身而出的时候绝不后退,毅然决然地站在妻儿前面,承担迎面而来的风雨,这才是一个真正坚强、成熟的男人应该做的。这是我在后来结婚后才领悟到的道理。
是我的婚姻帮助我面对了一些自己一直不愿面对的东西:深埋心底的不安全感、孤独感,时常在心头搅动的躁动不安……这些自我童年起就一直在。我想,其实这些才是促使我经常不顾后果,冲动行事的根源所在。
我身上存在一种矛盾:一方面我常常冲动,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另一方面我其实又一直渴望一种安定,一种内心的平和。究竟什么才是我真正需要的?当我还是个“愣头小子”的时候,哪会考虑这些呢?
我和我老婆的婚姻已经持续了8年,时间越久,一种踏实感越在我心中生根,这种踏实、安定的感觉像和煦的春风,温和而持久地抚慰着我内心的缺失,正是来自婚姻、家庭的支持,才让我逐步摆脱了青年时期的毛躁、冲动,让我一点点真正感悟到了何为成熟,何为坚强。
80年代,父母双双下海的家庭不止我一个,父母离异的情况其实也不鲜见,但在小范围内,我的家庭多少还是被视为少数、个例。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觉得自己的成长环境很特殊。
就像我前面写的,我爸创业后,事业发展情况一直不是很稳定,工作压力很大。我妈常常对我爸“忠言逆耳”,却更刺激了父亲的自尊心。在我家那30平米不到的小屋里,总是充斥着他们的吵架声。我常伴随着他们的吵架声入睡,在他们的吵架声中醒来,成日不得安宁。
除此之外,爷爷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妈妈一直照顾他。老人总是很容易埋怨身边照顾自己的人,谁对他越好,他就越容易和谁吵。因此那会儿爷爷也常常和妈妈吵;妈妈被说得受不了了,又反过来跟爷爷吵。
我的老祖儿爱和老祖爷吵。老祖爷呢?或许是因为年纪大了,稍微有些糊涂,受了气没处撒,就和我吵。
周末,去姥姥姥爷家时会稍稍安静些。但姥姥和姥爷也因为一些琐碎的小事时有争执。
那时我当然不明白,成年人的世界多复杂,多辛苦。他们有他们的难处,也有各自尚未处理好的伤痛。而我既然不明白那些争执背后的缘由和苦衷,唯一的选择就只能是逃避了。
回想起来,其实在我的成长过程中,我一直有意无意地寻找着平和安宁的环境,这大概也是为什么我初到台湾时,会对那里温馨热闹的气氛一见钟情,也对温柔爱笑的我老婆产生了深深迷恋的原因吧。只不过在结婚前,我较少审视自己,对于自己内心深处时而浮现出来的渴求,我是迷惑的,忽视的,就算偶尔有察觉,我也没法将那些感受看明白,说清楚。结果是,我常常会反其道而行之:骨子里,我本不喜欢刺激,却又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总是让自己卷入危险。
在旁人眼中,我从小衣食无忧,学业顺风顺水,长大后的事业也有母亲在前面铺路,几乎是要什么有什么。这些终归只是局外人的“想当然”,而他们更加无法了解的是,我内心深处那份对安宁和温情的渴望。
结婚八年,我总要往返于北京和台北之间。这条空中航线,已经飞了几百回。只要全家聚在一起,哪怕是各干各的,我也觉得很温馨、很满足。有时姐姐和弟弟互抢玩具,打得不可开交,哭声震天;有时他们把冰淇淋吃得到处都是,玩具丢得到处都是……可是这乱糟糟的一切在我心里,都是殷实的幸福。
我感谢老天给我和幸福相遇的机会,要知道,当我遇到幸福以前,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如果不是遇见我老婆,我不知道自己还要没头没脑漫无目的地寻找多久,茫然多久。
写这段文字的此时,想起不久前我在台北,一个人开车带小玥儿去海边玩儿。回来的路上,要经过一条很长很长的隧道。那条隧道足足有15公里,路上车很多,60公里的时速,开出隧道需要15分钟。小玥儿在我旁边高高兴兴地东看西看,不时吃点儿零食,和我聊天儿。我却一直很紧张,绷着精神,车开得小心翼翼。
时光倒退五年,我还是个经常在京承高速开快车的主儿,尤其遇到什么急事,一脚油门,不管不顾。现在,我却一路留意着隧道四周的逃生通道标识,时刻做好准备,万一有什么紧急情况,我一准儿抱起小玥儿跳车就跑。
那条隧道叫雪隧,2012年曾因内部起火,发生过一场后果很严重的交通事故。想到这些,我更加谨慎。小玥儿在我旁边,哪怕有一丝一毫出事儿的可能,我都承受不起。
曾经的我,可以为了义气玩儿命,现在却变得特别惜命。我知道家里还有人等着我,我得平安到家,我肩上有责任。
与其说婚姻改变了我,不如说婚姻让我重新发现了自己,更清楚地了解了自己真正需要的,真正想追求的东西。
“你这个人,神了!”
前面提到过,在北京奥运会期间,“兰会所”作为指定接待外宾场所,接待了来自世界各国的重量级人物。那年我27岁,年轻气盛,有机会和众多政商领袖、超级巨星近距离接触交流,于我而言,那既是一份幸运,又是一种考验。风光中,其实暗藏着风险。
心理学上有一种说法,叫作“自我延伸”,就是当一个人接触过很厉害的人后,尤其当和很厉害的人成为了朋友后,就会感觉到那个人是自己“自我的延伸”,仿佛自己也拥有了和那个人一样的地位、才华、力量。生活中经常有人会炫耀自己“认识某某”“和某某是朋友”,因为自己能身处某些圈子而倍感荣耀,这些都是“自我延伸”的体现。
但其实延伸的那部分并不是真实的自我,如果一个人能冷静地审视,就会发现自己无论认识多少厉害的人,自己始终还是自己。自己的才华、能力不会因为认识多少厉害的人而改变。如果认不清这一点,心态就很容易膨胀。
那时的自己多少就有些膨胀了,感觉自己光环加身,心渐渐飘了起来。很多人、很多事,我都不再放在眼里,总觉得自己什么都见识过。
老天真的很神秘,在我飘得快忘记自己姓什么的时候,一系列意外找上了我。我也因这些意外,重新找回了自己,真是祸福相倚啊。
第一次意外发生在2009年大年三十下午,我撞车了。好在是起小事故,人没大事儿,就是心里别扭。说来也很神奇,事故刚发生,我母亲在不丹结识的一位仁波切忽然给我打来电话,问我最近好吗,并说他很担心我。
我跟他讲了撞车的事,他告诫我这一年开车一定要小心,一定要慢。电话那头再三叮咛,我一一应允。
紧接着,春节放假,我不知动了什么念,心血来潮拉着“兰会所”的一群男孩组了两支足球队,踢比赛。还当自己是军体委员呢,热衷于“团队建设”。
可能是太久不剧烈运动所致,踢球过程中,我的动作有些生疏,一个不留神,我被一个男孩铲了一下。我一下跌倒在地,一时间天旋地转,待我定了定神,脚踝处立即传来剧痛。
我一看,这一下扭的,脚掌都快翻过来了,跑不了是骨折了。那男孩慌张地问我:“汪总,您没事儿吧?”我看他紧张得都快哭了。
不想让他太有心理负担,我还强装笑颜开了个玩笑:“你小子,跟我有仇是不?你这一下可够狠的!”
我去望京医院拍了片子,果不其然,右脚脚踝骨折了。
打上了石膏,我开始了漫长的“卧床休息”,为什么说是“漫长”呢,我后面会细说。
2009年对我来说是很古怪的一年,那一年前后,我整整伤了四次,三次骨折,一次严重扭伤。踢球这次,只是一个开始。
三次骨折,我去的都是望京医院,找的同一个大夫。后来连他都忍不住啧啧称奇,说:“你这个人,神了,我当医生这么多年,没见过你这样儿的,刚走,又来了。”
从头到脚,遍体鳞伤
2009年,国际金融危机在全球蔓延。“兰会所”刚刚经历奥运会的辉煌时刻,就忽遇严寒。措手不及的低潮,汹涌而来。
“兰会所”主要面向的群体是高端商务人士,股票大跌、崩盘,诸多外企撤资避祸,均对“兰会所”的影响巨大。我的脚因踢球骨折那会儿,“兰会所”的业绩已经开始往下掉了,我却因受伤不得不卧病在床,满心的焦急无处释放,一身的劲儿无处使,不觉感到有些身心失衡。
人生像波浪一样,涌起之后,总要落下,落下之余,还会涌起,总是起起伏伏,才会向前滚动,如果真的平静下来,反而就变成一潭死水了。可那时候心还飘在天上的我,还沉浸在奥运会的成功喜悦中,甚至还怀着一种“无所不能”的错觉,幻想着自己今后事业的一片坦途。人品尝过成功的滋味后,对失败往往更加难以承受。
养脚伤时还发生了一段小插曲。
一天晚上,家人都出去了,我一人在浴室里泡澡。我把受伤的脚翘起来,搁在浴缸边上,合着双目,哼着小曲,整个人觉得颇为享受。正享受着呢,突然一下,周围全黑了。后来才知道,原来是忘交电费导致断电了。
但当时的我不知道是因为没交电费。我家浴室的窗帘是电动的,一停电则完全打不开了,合得严严实实,外面一点儿光都透不进来,我也看不到外面的情况。
周围伸手不见五指,静得一根针掉地上都能听见,真有点儿瘆得慌,最要命的是我不方便站起来!我喊了两声,家里的确没人,无助感顿时攀上我的心头。
我费了好大力气才从浴缸里出来,摸黑找到了浴袍,越着急穿上,我的动作越笨拙。我还记得,我怎么都找不到拖鞋了,只得光着脚,一瘸一拐地,扶着墙挪到楼道里去。那真是太狼狈了!
整个过程中,我强烈地感受到身体不适带给心灵的影响。我着急、无助,还有点儿羞愧,我想自己这么大个人了,竟然还需要这么依赖别人?身边没个人就不行了?
我一个人站在楼道里,喘着粗气,往墙上一靠。那样一件小事,竟让我心里五味杂陈。2009年年初“兰会所”的业绩下滑了大约1/3,但毕竟还没有亏损,我自信只要努力,一定可以让“兰会所”恢复到几个月前的光景。可无奈动不了,好多需要我跑的事儿,都有心无力。后来想想,老天可能是刻意提醒我,提醒我慢下来,只是我没有明白这份用意,没有利用那段时间停下来好好沉淀、思考,或许正因为这样,我才又接二连三地受了皮肉之苦。那天,我只有一种无奈的急躁,感觉有人故意要和自己作对,一身的火气撒不出去。
一直到4月,春暖花开,大地回暖,我才终于养好了脚伤,可以丢掉拐杖正常走路了。
这两个月把我窝得,浑身没劲儿,心情也沉郁无比。一朝“刑满释放”,我那颗躁动的心,又不知着了什么魔,竟然想到要去健身房锻炼锻炼,恢复一下活力。
想来也有点儿邪乎,丢掉拐杖的时候,我突然一个闪念:这拐杖要不要留着?万一以后又受伤了,还能用上,这么扔了也挺可惜的……结果,我还真把拐杖留下了。我哪儿想到,自己的预感出奇地灵验,这根拐杖很快就又派上了用场。
我一直有健身的习惯,两个月无法健身,我身上多出许多赘肉,整个人的状态也不太好,我想着去健身房练练上肢,不用脚,应该没问题。就这样,我跑到健身房,找了一个教练,我自信脚已经全好了,竟然没告诉教练最近的受伤经历。
教练按部就班地带着我练上肢,开始感觉还好,但一个练背肌的动作需要下蹲,我一蹲,突然觉得腰一酸,人有点儿站不稳。
我伤的是脚,整个锻炼的过程中我都在关注自己的脚,却没太留意腰。我以为是自己太久没练了,有些不习惯,便没把腰酸当回事,还继续练起了哑铃。
一个锻炼肩部肌肉的动作需要用上腰的劲儿,这一下我突然觉得不行了,冷汗直冒,钻心的痛从后腰散到全身。我只得跟教练说今天有点儿不舒服,练不下去了,便惶惶不安地离开了健身房。
怕自己再次倒下,我急切地来到附近一家按摩中心,我以为自己只是太久没运动,一下没留神把腰闪了,按摩按摩就好了,谁想到那次腰伤和之前的脚伤并未痊愈有关,是牵扯到全身的扭伤,不能随意按摩。我同样没告诉按摩师自己的脚刚骨折过,按摩师还当是一般的腰扭伤帮我纾解。按摩室里温度很高,我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不知过去了多久,待我睁眼,局部的腰酸似乎好些了,可整个人有点儿说不出的不对劲儿。按摩师跟我说:“先生,已经按摩好了,您看看有没有缓解一些。”
我应声准备起身,谁料,这一动,腰部像触电一样刺痛了一下,随即疼痛就像海浪一样蔓延至全身,我又稍微动了一下,结果我几乎要叫出声来,剧痛过后,我整个下肢几乎都没有知觉了。
按摩师在一旁慌了神,结结巴巴地解释:“您……您没事吧?您不是说腰疼吗?我就给您按摩了一下腰……”
我已经没有力气追究什么,何况确实是我没把脚伤的事说清楚,怨不得人家按摩师。那一刻,我只觉得大脑里一阵轰鸣,满心想的是“这回完了”,我不知道这下自己还得再卧床多久,且不说我的脚伤刚好,刚刚能自如活动,就说我接下来的工作安排,有的根本耽误不起啊。
越是着急,我越是动弹不得,那天最后,我竟然只能叫救护车,是救护车的担架把我抬回了家。
忙忙乱乱,待一切终于消停了,我躺在床上深吸了一口气,气得一拳打在床上,一打,剧痛又缠上全身,这下,我彻底无奈了。想怨,没处怨,我这是自作孽,不可活,纯属活该!谁让我脚伤刚好就跑到健身房去锻炼,谁让我不跟按摩师提脚伤的事儿?我这一系列的行动,犹如鬼使神差,真邪了。回想起仁波切给我打的那通电话,我更浑身发凉,感觉这些都是冥冥中注定,2009年注定是个灾年!
但其实我后来冷静下来回想,便意识到,那一年发生的种种并不是因为“流年不利”,也不是“灾年”所致,只是我冲动、不顾后果的个性的映照,是多年来累积的内因结成的果。这种内在的“心火”在我取得成功之时聚得最为炽烈,待达到最顶峰后,如果我不懂得沉淀、反省,“心火”便会继续蔓延,招致祸端,叫我品尝到苦果。
所谓“命运”,难道不就是当内因积累到一定程度,被某些外因触发,结成的看似“命中注定”的果吗?人要想把握自己的人生,而不是被“命运”牵着鼻子走,则需要时时反省,时时总结,观照自己内心的“因”,在“因”上不断下功夫,而不是把一切都归于“时运”,归于外界。
这些是我后来渐渐明白的道理,只是当年,我的心还被不久前的成功囚困,又一味地为眼前的经济危机发愁,腾不出心力和眼界去思考,去反省。我觉得自己像被藤蔓缠住的野兽一样,使出浑身力气挣扎,藤蔓却越收越紧。我深陷于“时运”的大潮,只能埋怨外界,埋怨一切都是“运气不好”。
腰受伤那周,我刚好安排了一次重要的会议。受金融危机的影响,“兰会所”必须尽快谋求新的发展策略,以扭转当时业绩下跌的趋势。在美国洛杉矶比佛利山庄,有一家同样是Philippe Starck设计的酒店,叫SLS酒店,这家酒店里有一个叫The Bazaar by José Andrés的餐厅,做得很成功。当时我想和对方聊一聊,一方面是希望取取经,一方面是想寻求一些合作。
我本来正因要去开会,希望自己能保持一个比较好的形象,才冒失地跑到健身房,结果却事与愿违。这回别说形象了,我连去都成问题。
几天后,我身上带着十几片止疼片,坐了12小时的飞机——犹如在地狱走了一遭——勉强来到了洛杉矶。那种时候,我想的已经不是如何与对方会谈了,满脑子想的全都是“我该怎么熬过这段时间”。
怕什么来什么,我越是希望一切尽可能顺利,越是莫名其妙地遇到一些困境。SLS希望能在给“兰会所”投资的同时收一些管理费,并想对“兰会所”的厨房和菜单进行彻底改造,全部换成西餐,这与我和母亲最初创立“中国的高端餐饮”的初衷相背离,因而会谈不是很顺利,我只得无功而返。
但最狼狈的,还是我到洛杉矶的那天晚上。那晚,我先和SLS的人勉强吃了晚饭,随后便跌跌撞撞地回到酒店房间,原想好好休息一晚,次日以最好的精神面貌进行会谈,结果半夜,我的腰痛忽然严重起来,几乎跟按摩那天动不了的程度差不多了,偏在这个时刻,晚饭在我腹中作祟,我想上厕所!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我第一次体验到上个厕所都像极限挑战的感觉。下床就已经很困难了,我站不起来,只能一点点爬到厕所。四下一片漆黑,我根本按不到灯的开关,只得摸着洗手池的边缘,勉强撑起身子,上了有生以来最难的一次厕所。回去的路,又犹如万里长征。
最窘迫的时刻来了,回到床边,我发现床太高,怎么都上不去。无奈,我在地上坐了一宿,这一晚给我折腾得,基本就没睡。
次日清晨,腰比夜里的情况好了些,我可以起身了。我扶着墙,挪到酒店一层的SPA,当地的理疗师用石头热敷我的肩膀、后背、大腿,我的腰才稍有缓解,这才勉强参加了会谈。会谈之前,因我的状态不佳,我便对结果已有预感,最终果然是失望而归。
我一个板儿砖就拍了过去
噩梦般的3月、4月终于过去,国际经济有回暖之势,“兰会所”的生意状况也有所好转,脚伤腰伤也终于离我远去。
那时都说2009年的金融危机快过去了,大家对未来估计得比较乐观。我伤痛痊愈,也想让自己放松放松,于是,又一次掉以轻心。
一天晚上,兰会所来了几个外国人,他们都是美国大使馆工作人员的亲属,都很年轻,爱玩儿,平日里哪儿热闹就往哪儿跑。那晚兰会所正在开一场Party,他们便闻讯而至。
夜深了,但年轻人们的精神头儿丝毫不减,Party正要进入高潮阶段。我去洗手间方便一下,这时,忽然接到一个电话。
“菲哥你快出来,他们要打我!”是“兰会所”的一个男孩。
我一听,敢在“兰会所”打人?赶忙冲出来,看见那几个外国孩子围着给我打电话那个男孩,果真是要揍他的架势。
当时,几个外国孩子也喝了不少,酒劲儿上头。好几个人围着我们那个男孩,不知之前发生了什么,他们就是不依不饶。
我平日便对这些外国孩子在北京的种种行径心怀不满,这些孩子仗着他们的老爹,狂傲得很,整日横行霸道、胡作非为,却又没人管得了。在别处闹也就算了,今天竟然要找我店里员工的麻烦,我不能忍,便上前劝,说话语气重了些:“干吗呢这是?要打架啊?还没完了?”
谁想,还没等我反应过来,那个领头的外国男孩,一拳招呼过来,正打中我的鼻子!他们一脸的爱谁谁、混不吝,仿佛天底下没有谁能制住他们。那一刻,愤怒涌上我的头顶,不仅仅因为莫名其妙地挨了一拳,还因为心里有种压抑已久的愤慨,我的情绪像火山一样喷发出来。好,你们爱谁谁,我也爱谁谁!我反手便是一拳,这下,他们急了,叫嚣着向我攻来,我店里的几个男孩也冲了上来,双方混战,一下成了群架。许多昂贵的杯盘,在斗殴中摔得粉碎,情急之下,名贵的桌椅都成了武器,向对方招呼过去。
不知战了多少回合,对方打不过我们,落荒而逃。剩下店里狼藉一片,损失惨重。一个店员劝我:“小菲哥,你也快跑吧,万一一会儿警察来了呢。”
我当时有些糊涂了,听了他的话,跑了,可是跑到半路,忽觉得不对劲,明明是他们先动手,我劝架被打,我凭什么跑?我怕警察?我还没报警呢!气不过,我折了回去,沿途经过一片工地,我抄起一块砖头,脚下像乘了风似的,往“兰会所”狂奔。
我在外国留学时,中国人在国外并未受到平等待遇,很多外国人瞧不起中国人。可是现在外国人在中国,却像大爷一样,走到哪儿都要中国人为他们让路。凭什么?难道我们在自己的地盘也要被欺负吗?那时候翻腾在我心里的,不仅仅是那一场争斗,还有多年积压在心里的有关民族自尊的情绪。当时我想,不管你们跑到哪儿,我都要追到你们。我一定要你们向我道歉!我要让你们明白,不能随便在中国打架、闹事,我们也不是好欺负的!
当时,我跑到“兰会所”楼下的停车场,正看见领头打架的那个男孩站在那里,旁边站着的成年人约莫是他的父亲,这一老一小正和一个警察抱怨,说我们打人!真是恶人先告状!不过我猜他们还是有些心虚,因为他们一回头,看见我过来了,顿时顾不上说了,两人钻上车,一脚油门就跑。我追在后面,鼓足了劲儿把手里的砖头扔了出去,“咣当”一下拍在了他们车子后备箱上,砸出一个大坑。
我跳上自己的车,疯了似的追他们。警察在一边儿都看愣了,不敢插手。当时在北京,涉及外国人的事,警察们总是要犹豫一下的,怕挑起国家间的矛盾。我开着车,油门踩到底,从那个警察面前飞驰而过,他亦没有阻拦。
长安街上,风驰电掣,我发了疯似的追那对父子,势要讨个说法。仁波切对我说的话,早就随着风飞到了脑后,不久前受伤的惨状,也被我抛到了九霄云外。
我开着车在城里兜了一圈,终究没追上他们。我的鼻梁不时发出阵阵生疼,后来我去验伤才知道,原来刚才那莫名飞来的一拳把我的鼻梁打骨折了!
可我哪儿顾得上鼻子,几个小时后,天刚擦亮,我便去找我的一个朋友。我的那个朋友平日和使馆工作人员的家人们走得挺近,我料他一定熟悉那几个孩子的行踪。果然,朋友听我一描述,就大致知道是哪几个人。他带着我去了那几个孩子的住处,结果他们不在家。朋友推测,他们爱玩,一般都要玩一个通宵,他们很可能又去哪儿接着参加Party去了。
我一听,气得够呛,他们在我店里大闹一场,把我鼻梁骨打骨折了,现在还能这么逍遥?我开车迅速到达朋友说的Party现场,进去找了一圈,结果没找到。我便又找到朋友,让他帮我递句话,我说:“你要是看见他们,就跟他们说,让他们马上去警察局自首!”
朋友边应边安慰我:“行,我一定转达到。”
我怒气冲冲地接着说:“你告诉他们,5点前他们不来自首,被我抓到,咱们就死磕吧!”
接着,我便去了警察局,在那儿等着他们来自首,等到天快大亮了,真来了三个人,我一看,就是那三个打架的外国孩子,警察跟着他们,远远地踱步而来。可来是来了,走近了,他们脸上却一点儿抱歉的神色都没有。仿佛来警察局,就是玩儿一趟的,见了我,还趾高气扬地又笑又骂。要不是在警察面前,我真的想一拳抡上去,堵上他们的嘴。
随后,三个男孩被隔离拘留,我再问情况,警察答得也很含糊。涉及到外国人的事,警察通常都很谨慎,一时间也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先将几个人拘留着,商量后再定夺。
左等右等,等不到结果,这时,我才察觉到鼻子正一阵阵地窜着痛。
我把此事和我的几个朋友说了,朋友听闻后给我支招儿,说警察不是要先商量吗,我可以先去找法医验伤,拿着验伤结果再来找警察,两头儿不耽误。我听他们的,去了东四环的一处验伤中心,这才知道自己的鼻梁已经骨折了。
鉴定结果是“轻伤”。法律规定致人“轻伤”者可以判6个月到3年有期徒刑,算是很严重的了。
验伤报告拿在手里,我才又去了望京医院,医院的大夫看了看我的伤,说不算大事,随即手法娴熟地把我断了的鼻梁掰回去了,淡定地说:“你这是轻微伤。”
还补了一句,“怎么还没几天呢,又看见你了,你来得还挺勤。”
法律规定“轻微伤”只能拘留几天,我有点儿起急,和大夫解释,说我刚在法医那里鉴定过,是“轻伤”。随后讲了事情原委,那大夫听了,也跟着气不打一处来,连说“怎么能这样”,临了,他斩钉截铁地说:“你这个,是轻伤!”
得,又变成轻伤了。
三拨人围着我,真够有面子的!
拿着验伤报告,我返回警察局,那时已经是正午,折腾了整整一夜加一个上午,我也有些疲惫。到了警局门口,看见门口站了不少人。随后我了解到,他们是三拨人,美国大使馆的、外交部的、公安局的。没想到这件事让那么多人出面,阵势如此庞大。我警觉地看着他们,精神绷紧了,心想不管你们怎么说,这件事我一定会坚持到底,绝不让步。
一位女士,美国大使馆的,见我来了,立即笑脸相迎地上前,她态度友好并满怀歉意地对我说:“汪先生您好,我是使馆方面的负责人,得知我们同事的家人出事了,就过来想和您沟通沟通,您看……”
我当即摆手,说:“这件事没得沟通。我懂法,打人他就得坐牢啊,官员有外交豁免权,可官员的孩子没有,而且你们这些孩子凭什么打人,把我鼻子都打断了,我刚去鉴定过,法医说是轻伤。你们以为在任何地方都能霸凌人家?你们不用说了,这件事我一定会坚持。”
对方又说:“那咱们和解好吗,您看……”
我说不和解,一定要走法律程序,该判刑就判刑。
对方见说不通,一时语塞,双方僵在那儿了。
并非我得理不饶人,至今为止,没有一个当事人出面向我道歉。眼前,为了那几个外国孩子,竟然出动了这么多人,这么庞大的阵仗,这么多人面对着我,希望求和。他们的态度再温和,这也不是平等的沟通。我虽然占理,但也同样感受到来自那三拨人的无形压力。母亲和我都经营企业,因而我有一些钱,也有一些朋友,但我终究还是个普通老百姓,这件事放在任何一个普通老百姓身上都会觉得愤愤不平,也都会觉得有压力。大使馆、外交部、公安局的人,哪一个都不好得罪。我因而想到,若我没有钱和朋友,解决这件事会更难,我可能会怕,会妥协,会答应和解。曾经在国外留学时,有很多很多时刻,我都感觉自己孤立无援,受了欺负,也只能往肚里吞。这句话说来有些人可能会不理解,甚至觉得可笑,那就是:我比很多人更能感受到,有些时候,我背后是我的祖国。我不仅感受到的是我自身的屈辱,还有国家的屈辱。每一次妥协,每一次迫于压力的和解,都让我感受到有人正在用鞭子抽打我的国家,那些嘲笑我说“你别动不动就国家”的人,就是鲁迅先生当年笔下所写的,砍中国人头时在一旁围观的中国人,他们是帮凶。
我不妥协,对方没办法,但又不愿放弃,他们商量了一阵后,就坐在警察局门口,不说话也不走。
这时,我的几个朋友也来了,陪我坐着。就这样,四拨人都坐在警察局门口,沉默着。警察还在焦头烂额地商量事情怎么解决,也没管我们,大家都这么坐着。本以为会僵持很久,结果没想到,那些大使馆、外交部的人其实也是奉命而来,执行任务,到了下班时间,他们就都撤了,只剩下一人留守,就是一开始跟我说是使馆方面负责人的那位。天色渐晚,我们竟然在警察局门口聊起天来。
那种感觉很奇特,白天你们是敌人,到了晚上,又能像朋友一样畅聊。彼时是4月,晚风有些凉。深夜,灯全熄了,往警察局里面看,黑漆漆一片。周围有一种静谧的气氛,让我忽然有些疑惑:我在这儿究竟是干吗呢?
将近两天两夜没合眼,我累极了,那三个大使的孩子还在警察局里被拘留着,不知现在怎么样了。留下的那个人不时和我聊两句,气氛很平和。
我闭上眼睛,想稍微休息一会儿,可周围静极了,反而让我觉得有些古怪,闭着眼睛,头脑依旧思绪纷飞,这几天白天黑夜连轴转,让我对时间的感觉有些错乱。我想起前夜自己驱车疯狂追那对父子的情景,想起自己一大早去敲朋友的门,然后满世界找那对父子的情景。想着想着,我忽然想起多年前,我在德国机场被扣的那一回,那次,我被囚禁了两天两夜,那时的屈辱和愤怒还在我心里。我想起当时自己被误解,被错怪,无论怎么解释都无济于事,现在一想起来,我的心口还觉得有什么堵着,脑海中还会冒出反驳和解释的话,这些话,当时都没来得及和那些德国警察说。
对这些外国孩子来说,解决这样一件事太过容易,他们甚至不觉得这叫事儿。可是对当时的我来说,却一度陷入绝望的境地。于是,我下定了决心……
我不要钱,我只要一个态度
次日上午,昨天离去的那些人又回来了,见与我和解不成,就继续在警局门口坐着。一下又耗到了正午。那时我已疲惫至极,心想这不是办法。
这次冲突,我自己并非没有责任,我是劝架的,我本该制止双方的斗殴,但我却参与其中。为了追那几个人,我大半夜把车开那么快,也着实危险。
我决定退一步。于是,我走进警察局,跟警察们说:“我不追究他们的刑事责任了,但要他们给我道歉,要当面给我道歉。另外一个,我的鼻梁骨折了,加上我店里的损失,我要他们赔偿我20万。什么时候拿出20万,我什么时候签和解书。”
我知道,20万对于这些外交工作人员来说不算小数目,他们其实也是拿正常工资上班的,手头不会有太多现金。然而,相对于我的损失,20万真不多,“兰会所”很多桌子、椅子、杯盘都砸坏了,损失绝不仅仅是20万。
随后我便回家睡觉去了。两天两夜未眠,我倒头便进入了梦乡,再睁眼已是次日中午了。
打开手机一看,屏幕上跃然跳出数个“missing call”,都是警察局的来电。我赶忙回拨过去,对方急切地对我说:“你人呢?条件对方都答应了,你快来吧!”
我一惊,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凑出这20万,当即赶往警察局。只见警察局门口,使馆的工作人员们齐刷刷地站着,那个领头打架的孩子的父亲对我说:“汪先生,这件事实在是对不起,是我们管教不严,我们已经给他们买好了回国的机票,他们不配待在这里。赔偿我们给您带来了……”
我一看,他们果然掏出一沓一沓钱,皱巴巴的,竟然还有50元的钞票,一看就是临时凑的。
他们对我说:“汪先生,我们凑了很久,实在没这么多现金,这是15万,您看行吗?”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竟有些啼笑皆非。其实从一开始我就打定主意,我要的只是一个说法,一个诚恳的道歉。对我而言,有些东西不是钱的事,我只是想让那些孩子明白,中国也是有法制的国家,不能随便惹事,闯祸了,就要自己承担责任。
那几个孩子出来了,早就没了一开始的神气,一个个哭成泪人儿,在我面前不住地道歉。
我说:“我不要这15万,你们拿回去吧。家具我自己修,算我认倒霉。我只是想让你们知道,不是在哪儿随随便便都能打人,都能轻易霸凌别人。我只是希望你们能用一个好的态度来解决这件事。钱我不要。”
我话说完了,在场的几个使馆工作人员竟然鼓起掌来,还要求和我合影。
事情结束后,我暗暗得意,觉得自己办了件挺漂亮的事。这几位使馆工作人员之后还经常光临兰会所,我们可谓不打不相识。
事情就这么过了,结果还不错,可是过程呢?为了追那对父子,我把仁波切对我说的话抛到脑后,不顾一切地开快车,这在现在根本不敢想象。那个时候,我还觉得自己挺酷的,逞了回英雄。现在想起来,其实当时我还是很过激的,两天半加两夜没睡觉,鼻梁子骨折着,满城疯跑。如果那时我真的出了什么事,之后的一切都会成为浮空泡影。
如果说那件事的结果不错,我没受到教训,那紧接着发生的一件事,便给犹如在高速公路上急速狂奔的我一记重锤。因为那件事,我差点儿丢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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