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董明伟死于小舞高三那年的一个雨夜。
杂草丛生的铁轨，旧灯一路逶迤消长，细碎迷离的雨被路灯照成一片朦胧的雨雾。
他穿一件灰麻的中式短衫，萧索地站在铁轨上，手里抱着一壶酒。
英俊又悲凉的脸孔静静地仰望夜空的方向，满目悲凉。
他转过头看着小舞说道：“杀死我们的从来不是别人，而是我们自己贪恋的心。”
他迎着铁轨的深处走去，像是做好了一切准备的信徒。
一辆载货的火车从远处驶来，鸣笛声犹如悲伤的呜咽。
“轰——”的一声。
刺耳的声音炸裂，漫天都是红色的雨水。
董明伟用这种几乎惨烈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此刻正是寅时，日月交替，初露天光，整座城市还在沉睡中。
小舞记得小时候董明伟教她背十二地支，他说十二时辰里，他最喜欢的就是寅时，那是日月交替的时辰，寅代表着寒土中屈曲的草木，喜欢迎着明媚的阳光从地面伸展。
从黑夜到初晨，就像从阴暗里窥到希望。
那时候小舞总不屑他的言论，于她而言，从小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人生还有什么希望，不过是行尸走肉地活着。
后来她在监狱里度过了最阴暗的三年，她终于明白了董明伟话里的意思。
行尸走肉是生活最终的常态，可是即使生活在黑暗中，我们的内心还是要怀着希望。
带着希望的人，才能在残酷的世界里，活出一点不一样的意思来。
2
对于小舞来说，第一个给她希望的人就是展凌萧。
虽然早就不相信任何人，可是当这个少年闪着发亮的眼睛和她保证的时候，她还是选择相信了。
那么好看的一个人，那么清澈的一双眼睛。
她的心里，第一次有了鲜活的感觉，第一次那么笃定地想要和一个人在一起，一想起这件事，她的世界里不再是杂草丛生，而是鲜花满地。
他们度过了青春里最美妙的一段岁月。
上课的时候两个人认真听讲，一下课展凌萧积极地坐到小舞的身旁，给她端水送食物，勤劳得像个小家仆。
小舞教展凌萧写题，他静静地趴在她的身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比上课都认真。
小舞不喜欢篮球场，觉得那里闹腾，展凌萧便不再去打篮球，而是陪着小舞一起去打羽毛球。
午休的时间，在破旧的无人问津的羽毛球场，两个矫健的身影挥动着手臂一来一往地跳跃。
“喂，笨蛋，接我一招。”
“好好好，我是笨蛋，你是陪笨蛋玩的小蠢蛋。”
他们欢快地笑着，并没有什么过分亲昵的举动，可是他们在一起，就像有光从他们身上散发出来。
羽毛球场后面是学生宿舍的阳台，平时几乎没有人。
可是每次小舞和展凌萧打羽毛球，宿舍的学生像是商量好了一样，全体趴在阳台上看他们打羽毛球。
宿舍的阳台上，露出整片脑袋，场面十分壮观。
女生们吃着饭聊着天，羡慕得两眼放光。男生们像是欣赏美景，以度午休闲暇。
他们俩毫不畏惧旁人的目光，肆无忌惮地在校园里穿梭，完美得像是没有半点瑕疵。
起初嫉妒的声音里也有一些渐渐转为祝福。
也并非所有人都怀着敌意。
本来嘛，若要说有那么一个人能配得上展凌萧，或许只有董小舞了，不仅仅因为她貌美、成绩优异，更因为，展凌萧只有与她在一起，才会笑得那么灿烂。
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小舞想要摒弃坑蒙拐骗的生活，虽然她知道这么做很难。
她安慰自己，只要熬过高三这一年，她考上一所好的学校，她就可以离开安和巷，离开董明伟，去外面寻找自己的自由。
可是她忘了，困住她的从来不是一座城市或者一个人，而是她从出生就注定的悲惨命运。
3
为了完成每月董明伟交代的“任务”，小舞只能另辟蹊径去赚钱。
每天晚上写完作业，复习完功课，她开始准备要摆摊的食材和配料。
她站在厨房里，把新鲜鸡蛋、火腿肠、香肠、葱花，还有一些切细洒好拌料的肉丝逐一放到小推车上。
她给自己的定位是只卖主食，就是炒饭炒粉炒面，所以准备起来并不太难。
准备好这一切，她推车出门。
陆竟夕那段时间的腿伤严重，加上董明伟不让陆竟夕去帮忙，所以每次陆竟夕只能送小舞到巷子口便回来。
“哥，你放心吧，我自己能应付。”小舞不想让陆竟夕为她操心，总是这样安慰他。
小舞把小摊定在一家网吧的楼下，来这里玩游戏的学生很多，熬夜通宵的人也不少，在这里卖炒饭炒面最有赚头。
虽然她手艺不错，但是她刚摆摊的时候，也是门可罗雀。
她在摊位旁站了足足一个小时，也没有人来买，她琢磨着再这样下去可不行，她看着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心生一计。
她先炒了三五份，然后撸起袖子对着大街上叫卖：“又香又好吃的炒饭炒粉炒面，只要三块钱……”
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又是个顶漂亮的小姑娘，路过的男生终于忍不住回头询问：“这个怎么卖？”
“三块钱一份。”
“给我来一份……”一个男生抱着迟疑要了一份。
小舞麻利地给对方装好，递上。
男生吃了一口，脸上露出了惊喜的表情：“真的很好吃啊，没想到你小小年纪炒饭这么厉害。”
“谢谢，希望以后多多光顾。”小舞很开心。
别人的满意对她来说是最大的满足。
小舞的努力，引来了不少的客人，连续几天生意都非常火爆，惹得旁边摊位的人十分不满，总觉得小舞抢了他们生意。
有一天快要收摊的时候，旁边摊位的人故意过来找碴。
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走过来，把小舞的客人赶走，再走到小舞面前，恶狠狠地说：“小丫头，明天开始不要在这里卖东西，听到没？”
“这里又没有写你们的名字，为什么我不能卖呢？”小舞和颜悦色地问。
“我们看你一个小丫头不想为难你，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他们吓唬她。
“反正我肯定要在这里卖的，不管你们请我吃什么酒。”小舞从来不怕威胁。
对方没想到小舞完全没有惧怕的意思，带头的男人扬了扬手里的棍子：“你要不走，我们就把你的摊砸了。你摆一天我们砸一天！”
“那你砸一个我看看。”小舞笑着说。
“你……你别以为哥几个不敢砸！”带头的那个说完就拿棍子在她的摊位上狠狠敲了一下。
鸡蛋顿时裂开，黄色的蛋液流了一桌。
“你们几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小姑娘算什么本事！”展凌萧从后面走过来，一张脸因为气愤而涨得通红。
“哪里来的小白脸，还想替人出头？”几个大男人显然没有把展凌萧放在眼里。
展凌萧走到小舞跟前，挡在她面前：“我是她男朋友！怎么样？别以为她没人保护！”
“男朋友？哈哈，瘦得像小鸡似的。信不信我一只手就能把你拎起来？！”
“我告诉你，刚刚你们恐吓威胁的样子我都拍下来了，现在我只要一个电话警察就来，到时候我就把这个视频发给警察，让警察把你们都抓起来。”展凌萧晃着手里的智能手机。
“你小子可以啊，够狠的。我们要出事儿了，你也没啥好果子吃。”
“大哥别跟他废话，把他手机抢过来砸了，看他还拿什么威胁我们。”另一个男人直接冲过来要抢手机。
只是那个男人刚把手伸过来，就被小舞一把抓住，她用力地一扭，男人瞬间发出悲惨的叫声。
“疼疼疼……”男人痛得大喊。
旁边几个男人突然发现，小舞并不像看上去那么弱不禁风，顿时有了一些忌惮。
小舞没有趁机对那个男人再下手，她把手松开，走到带头的男人面前，语气温和地说：“这位大哥，不瞒你说，我还是个高三的学生，因为我爸生了重病，家里还欠了外面好多钱，债主每天都上门来催债，我不得已才出来摆摊的，要不然我好好一个小姑娘家家的干吗受这份罪不是，你们就看在我一个人不容易，也别找我麻烦了。我卖主食你们可以卖炒菜呀，我们卖的东西都不一样就不会抢生意了，如果你觉得不合适我们也可以商量一下看怎么分配比较合理，总之和气生财，你说对不对？”
“我看你功夫这么好，不像你说的那么惨的样子。”
“我爸以前是开武馆的，现在谁还练武啊，我武功这么好又有啥用，根本不赚钱！你别看我男朋友长得挺帅，贫穷贵公子，兜儿比脸还干净。我还要学习，还要赚钱，我这么命苦你们可不能为难我。”小舞说得情真意切，临了还挤出两滴眼泪表示真诚。
“算了算了，看你一小姑娘也不容易，以后这条街大哥罩着你。”带头的大哥像是被小舞的说辞触动了，领着几个小弟走了。
“你说你爸病重家里欠好多钱我就不说什么了，贫穷贵公子是什么意思？”展凌萧对于小舞给他安排的“身份”很不满意。
“夸你呢，夸你贵公子呢。”小舞抬眼看他，“贵公子，你又跟踪我了？”
“不是跟踪，我是恰好路过这里……”展凌萧说得心虚。
“噢，恰好路过啊，这条路跟你家南辕北辙，还真恰好噢。”小舞笑。
“我……我……”展凌萧低头，像是想不到合理的措辞。
“好啦，知道你关心我。”小舞并不想为难他，一边说着，一边去收拾砸烂了的鸡蛋。
“唉，鸡蛋都碎了，不过还好，还剩下一点料。”
“扔了吧，我送你回去。”展凌萧提议。
“扔了多浪费。”小舞看了看还剩下的一点面和粉，放在一起还够炒一份。
她把火打开，放油，下菜，再加入粉和面。几条嫩肉丝加上一点火腿在锅里翻炒，立刻散发阵阵香气。
展凌萧站在旁边，看着小舞挥动锅铲、颠锅，熟练得像是做过千百次。
“小舞，你在家里要干很多的活吗？”
“还好吧，和练功比起来，这都是休息了。”
“你刚刚干吗跟他们讲话那么低三下四啊？你又不是打不过他们。”展凌萧愤愤不平。
“你以为什么事儿都能用武力解决？亏你还从小接受高等教育呢，怎么跟愣头愣脑的傻小子一样？”
“谁让他们欺负你啊！看到就生气！”展凌萧孩子气起来真是让人没办法。
“你还好意思讲？我还没说完话，你冲上来逞什么英雄？我平时和你怎么说的，打不过人家就不要争口舌之快，回头挨揍的肯定是你。”
“我怕什么呀，我媳妇儿那么能干！”展凌萧笑道。
“谁是你媳妇儿！”小舞挥着锅铲。
“好好好，不承认就不承认，反正以后总要承认。”
“我有时候真怀疑，你到底是被我带坏了，还是你本来就这么痞。”
“我只有在你跟前才这样好不好！”展凌萧一脸理直气壮。
说话的间隙，小舞已经关上了火，她把一份面粉混合双炒装在一次性餐盒里，端到了展凌萧的面前：“贵公子，吃吧，尝尝我的手艺。”
“给我吃的啊？”
“那你以为我给谁啊？”小舞没好气地回。
没有桌椅，展凌萧站着吃。
小舞的手艺真的很好，展凌萧吃一口就能感觉到她的功底，虽然没有家里厨子的摆盘，可是味道却一点儿也不输。
“太棒了，太好吃了！”展凌萧称赞道。
“你表情也太夸张了。”小舞嘴上揶揄，心里却很愉悦。
展凌萧一口接一口，完全没有停顿地吃。
“刚刚……他们……砸你摊子……你为什么脾气还那么好……”展凌萧满嘴食物，讲话一顿一顿的。
“他们不是针对我，他们只是紧张自己的利益，因为这关乎他们的生活。出来讨生活的人，本来就很不容易，哪有什么真正的敌对，更没必要互相为难。”
小舞说这话的时候，透着对生活深深的体谅，她对别人的宽容和包容，是因为她知道，在残酷的社会中，大家生活得都不容易。
虽然她表面上冷漠又无情，自私又功利，可是展凌萧知道，她只是用这些假象来包裹真实的自己。
“这手艺我以后准被你养成一个胖子！”展凌萧咂着嘴，吃得心满意足。
“谁要养你啊，我还指望别人养我呢。”
“那以后我养你吧，养你一辈子。”他凑过来，一张妖娆的桃花脸，笑得灿烂。
“看你表现吧。”
小舞只是笑着，向天空吹了个口哨，有只白色的鸟从远处飞来，停在她的手上。
她轻柔地抚摸它的羽毛，触碰它的小脚，小小的一只鸟，在她手心里，没有想要飞走，反而极其享受她的逗弄。
后来的岁月里，展凌萧想起小舞，总会想起这一幕，她垂眼低头，手上停着鸟，纤纤手指在鸟的羽毛上移动。
他渴望能成为那只鸟，永远被她温柔地抚摸。
4
从那天开始，展凌萧每天都来小舞的小摊上帮忙收钱和打包。
一个帅气的男生，稍稍往那儿一站，虽然只是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衬衫、牛仔裤，可即便暗夜也无法掩盖他那张光华流转的英俊脸庞。
小舞的手艺本来就不错，加上有展凌萧这块门面招牌简直是如虎添翼。
尤其是上门的女客人更是络绎不绝，有时候炒完所有的配料，后面还在大排长龙。
“不好意思各位，今天的东西都卖完了，想买的明天再来。”展凌萧把最后一份炒面递上，礼貌地对后面排队的人群说。
“那明天你在吗？”
“你在哪里读书的？”
“……”女生们叽叽喳喳的声音不绝于耳。
展凌萧只是礼貌地笑着，故意不拒绝，其实只是想看看小舞的反应。
而小舞，转过脸去收拾东西，假装看不见的样子。
有天，有个漂亮的女人来买一份炒饭，接餐盒的时候直接紧紧抓住展凌萧的手，笑吟吟地问：“帅哥哥，你每天都在吗？你要每天都在，那我每天都来，对了，能告诉我你的电话吗？”
“不能！”展凌萧还没回答，小舞就已经气得把抹布摔在台面上，也不管手油腻腻的，直接把展凌萧的手拽过来，牢牢地握在手里，似笑非笑地说，“这位姐姐，这可不是帅哥哥哦，这是帅弟弟。而且他已经有主儿了。”
“哟，这么小气，碰都不让碰。”漂亮女人走的时候还不忘对展凌萧眨眼。
展凌萧刚想笑，小舞已经在他手上狠狠掐了一把，他吃痛地皱眉。
“痛……痛……轻点儿……”
“收钱都快收到别人身上去了？我看你挺能耐啊。”
“那有什么办法，谁让我长得这么帅呢。”展凌萧大言不惭。
“啧啧啧，不要脸。”
“在你面前我什么时候要过脸？”他笑，“我的脸都是为你长的。”
“油嘴滑舌，对我可没用。”
“你不喜欢听啊，那我去说给别人听喽。”
“信不信我给你毒哑？”
“你这样家暴我，我可是会离家出走的！”他抗议。
“那正好，我刚好清净。”
“你就直接说你吃醋，我不笑你的。”展凌萧靠过来，故意去看她的脸。
“少臭美了。”小舞不承认。
“没吃醋，把我手握那么紧？是不是怕我被人拐跑了？”
小舞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还紧紧抓着展凌萧的手。
“谁有本事谁拐走啊，我才不稀罕呢。”小舞甩掉展凌萧的手继续去收拾东西。
“你就承认你吃醋又会怎么样嘛。”展凌萧伸出一只白净的手，用手指戳戳小舞的脸蛋儿，“我就喜欢你吃醋的样子，特别可爱。”
“干什么动手动脚！”小舞作势要伸手打他，手一伸，却发现手因为颠锅时间太长，酸得有些抬不起来。
“是不是很酸？”展凌萧温柔地把小舞的手捏在自己手心里，轻柔地帮她按压起来，手指的力度恰到好处，慢慢地捏在她酸痛的肌肉上，帮她缓解了不少。
他们难得地亲近，他的手指贴着她的胳膊，纤细的藕臂在他白皙的手掌里，仿佛是金贵的玉器。
“哎呀……你不用这样啦……”小舞表面上天不怕地不怕，可是展凌萧这样亲近的举动，她还是有些害羞。
展凌萧特别喜欢看她害羞的脸。
平日里她都是一副把任何人都拿捏七寸的悠然自得，难得在他的面前，像个小女孩一样。
“在我心里，你就是我最珍贵的宝贝。”展凌萧紧紧挨着小舞，她的头正好够到他的下巴，他一伸手，把她整个人抱到怀里来。
“让我抱抱你。”展凌萧的声音温温和和从她耳畔传来，温柔得让人无法拒绝。
夜里的街上，行人寥寥，没有人注意到这个角落里的两个人。
小舞靠在他的怀里，没有挣扎，也没有逃脱。
人的欲望是得寸进尺的，当别人给了你一点甜头，你就会想要得到更多。
以前她在故意躲避，现在她心甘情愿地被他圈住，心甘情愿地在他的怀抱里沉溺。
5
那半年的时间，难得的风平浪静，小舞的学习始终保持第一，连带展凌萧都进步到了年级前五十，没有人干涉他们的感情，就连同学们都从开始的奚落到后来的祝福。
他们像是灰姑娘和王子的童话，带给很多女生对爱情的向往。
有时候放学，展凌萧帮小舞背着书包，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她走在前面让他背课文，他背不出来，小舞会毫不留情地打他脑袋。
“你能不能下手轻点儿，我真被打傻了怎么办？”展凌萧捂着头一脸委屈的样子。
“你要傻了，那我把你放在马路边，脖子上挂一个牌儿，上面写着：求好心人施舍我几块钱吧。我想凭你这脸蛋肯定很多人丢钱。”
展凌萧一脸委屈：“媳妇儿你真毒。”
小舞对他又是一阵暴打。
晚上他们的小摊生意红火，有时候忙不过来，十三会偷偷过来帮忙。
周围很多网吧，小舞让小十三把炒好的粉饭面拿去网吧贩卖。
小十三长得秀气又可爱，动作麻利，嘴也甜，拿出去的食物很快卖完了。
小舞的摊位渐渐做出了一些名堂，在那一带也有了一些名气。
每次卖空食材，小舞都会留一份炒粉给展凌萧当夜宵。
他们一起坐在破旧的折叠桌椅前，小舞会给他放一盘花生米，再拍一碟黄瓜当配菜，自己则买一个脆皮甜筒一口一口地吃着。
那是属于他们最安静的时光。
“以后我们上大学了，就自己在学校附近开个店，我负责叫卖你负责炒菜，店名我都想好了，叫萧爱舞。”展凌萧跷着二郎腿，不顾形象地吃着花生米，俨然一副小混混的模样。
“萧爱舞……”小舞一脑门的黑线，“大少爷，你取的这是什么名字啊。”
“展凌萧爱董小舞啊，简称萧爱舞，多好听啊。”展凌萧说得振振有词。
“我们只不过是个黑暗料理小摊儿，谁在乎叫什么名儿。”小舞吃着甜筒。
“我在乎啊，多有纪念意义啊。”展凌萧灿烂地笑着，“真想赶紧毕业，离开这里。”
“外面生活多辛苦啊，还是在家做大少爷好，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什么都不用自己操心。”
“有什么好的，那都不是我要的生活。”
“你要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
“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就行。”
“那饿死了怎么办？”
“我怎么可能让你饿死，我就是卖血卖肉，也得养着你啊。”展凌萧看着小舞，“何况我媳妇儿可是无所不能的小超人，怎么可能饿死。”
“媳妇儿你个头啊，我都说了多少遍了，没经过我允许，不能使用这个称呼。”
“那不管，以后你肯定是我媳妇儿，谁要跟我抢，我就弄死他。”展凌萧特别认真地说。
“那你得保证在那之前不被我弄死才行。”
“我看不好说。你总对我家暴，不知道哪天我就挂了。”
“少贫嘴，快吃！”小舞大笑，夹两口黄瓜塞到展凌萧的嘴里。
回安和巷的路上，他们一起推着车，头顶上是大片的星空，脚下踏着青石小路。
夜里四处弥漫着小城潮湿的气味，他们边走边看着对方，心里温暖无比。
抛开天差地别的悬殊背景，放弃绞尽脑汁去坑蒙拐骗，两个人朝着一个共同的目标前进，哪怕未来的日子没有那么容易，好像只要能在一起，什么都不觉得害怕。
6
美好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他们不知不觉进入高三的最后一学期。
或许是看到了展凌萧的决心，展家的人没有再为难小舞，而董明伟也没有阻止小舞和展凌萧在一起。
他们像两个被放飞的风筝，欢快地在天空里飞翔。
自由自在，没有拘束。
可是有时候，展凌萧还是会叹息。
他独自一人坐在学校的树下，对着一张照片发呆。
小舞走过去，他就赶紧把照片收到口袋里。
有次午休，小舞趁着展凌萧睡着，从他的口袋里把那张照片悄悄地拿出来。
那是柳云霜年轻时候的照片，顾盼流连的双眸，穿着西式的洋服，撑着一把伞，巧笑倩兮地站在花园里。
小舞的内心一抖，把照片又默默地放了回去。
她差点忘了，还有柳云霜的存在。
她不是忘了，而是故意不去想。
这个一直被董明伟藏在家里的女人，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偶尔董明伟也会把她带出来，放在轮椅上，推着她去后面一片空旷的草地上晒太阳。
他会给她念诗，和她说话，给她唱歌，可是她却不会给董明伟一点回应。
董明伟除了把她困在那间小小的密室之外，对她非常疼爱，所有好吃好玩的都往她那儿送，还给她做了各种各样昂贵的旗袍。
柳云霜穿旗袍异常美，恐怕再也没有一个人能穿得比她漂亮，可是她的眼睛不再有神，看哪里都是一片空洞，就像董明伟的木偶人。
家里所有人都对这件事心照不宣，谁也没有去管。
从小每个人都习惯只顾着自己的生活，绝对不管别人的死活。
只有小舞不能置之不理。
柳云霜再怎样与她无关，都是展凌萧的母亲，是展凌萧一直在寻找的亲生母亲，如果没有因为这件事，小舞也不会遇见他。
她犹豫了很久要不要将这件事告诉展凌萧，可是她不敢去想告诉展凌萧这件事的后果，她更害怕这个后果是她不能承受的。
她甚至天真地想，或许她可以静静地守着这个秘密，永远不被任何人知道。
可是哪有什么秘密是能守得住的呢？
只要秘密存在，就不可能长久。
7
有天晚上，董明伟出门去买东西，密室的门没有关紧，柳云霜不知道怎的自己跑了出来。
她虽然有些神志不清，却依然认得逃走的路，她不敢回头，只是拼命地往外跑。
她跑到巷子口的时候，小舞正好和展凌萧推着车回来。
柳云霜撞到了他们小摊的车子上，摔了一跤。
黑灯瞎火的，小舞并没有看清楚她的脸，慌忙走过去扶她。
“你怎么样了？有没有摔伤？”小舞关心地问道。
微弱的月光照在柳云霜的脸上，那张绝美又萧条的脸，仓皇地看着小舞。
小舞吓了一跳。
“救我……救我……”柳云霜像是认出了她，害怕地对着她身后的展凌萧喊道。
眼前就是展凌萧日夜思念的母亲，而展凌萧此刻就站在她的身后，她只要转过身，告诉展凌萧，这是你母亲，或许会帮助展凌萧解开这么多年的心结。
可是这么做了之后呢？展凌萧会怎么做？董明伟会怎么做？她和展凌萧又会变成什么样？
小舞不敢去想。
她做出了人生中最自私、最错误的一个决定。
她牢牢地抓住柳云霜的手，用身体挡住柳云霜的脸，轻声说：“你迷路了吧？别怕，我带你回去啊。”
小舞假装安抚她，转身对身后的展凌萧说：“这是我们邻居家的一个女疯子，精神不太好，我得赶紧给她送回家，你先走吧。”
小舞说完这段话，感觉自己的心都在发抖，还好有董明伟从小对她的锻炼，她撒谎几乎从来不慌张，哪怕心里非常害怕，表面上依旧淡然自若。
“要不要我陪你进去？”展凌萧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现。
“不用了，你也知道我们家的情况，你去会很不方便的。”
“那……我先走了。”
“快走吧，别让司机等久了。”
展凌萧转过身，脚步声渐渐远去。
“柳阿姨，回去吧，老爹一会儿看不见你，他会不高兴的。”
柳云霜拼命挣扎着要走，可是还是挣脱不了。小舞从小习武，瘦弱的柳云霜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小舞把柳云霜带了回去。当天夜里，小舞蹲在董明伟的房间里，听到柳云霜凄厉地叫喊着。
衣服被撕碎的声音，伴随着董明伟发了疯的咆哮，他像是一只野兽，用力掐着柳云霜的脖颈，在她的身上任意地驰骋发泄。柳云霜大声地哭喊着：“求求你，放过我吧，求求你不要再折磨我了……以前都是我负你，是我对不起你，你现在也折磨我这么久，我们扯平了好不好……”她凄厉地哀求，完全没有了刚来时候的妩媚动人。
“不好！你欠我的，一辈子都还不清。”董明伟不停地在她的身上发泄自己的情绪，嘶哑的声音像是从地狱里发出来的，“我对你那么好，你为什么要逃？你这个骗子，十几年前你骗我，十几年后你还骗我……可是我就是爱你这个骗子……”
“你疯了……”柳云霜绝望地哭泣着，难得清醒。
“我是疯了，我是被你逼疯的……”董明伟扼住柳云霜雪白的脖颈，拖到自己面前，用力地吻下去，她所有的声音化作挣扎时的呜咽被一点点地吞没。
小舞坐在冰冷的地上，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刽子手，她把自己蜷曲起来，害怕得不停地发抖。
陆竟夕把她拉了出来，给她身上披了一件衣服，她站在门外，颤抖地问陆竟夕：“哥，我是不是做错了？我应该让她走的，我不应该把她带回来。”
“你没有错，大人的事情，我们本来就做不了任何决定。”
“可是展凌萧如果知道了，他会恨我吧，他一定会恨我的。”小舞的眼泪落了下来，她一想到这辈子都要藏着这个秘密和展凌萧相处，她一想到今天的这一幕，她觉得她永远都不会安心了。
“他怎么会知道呢？你不要想太多。”陆竟夕总是温柔地安慰她。
可是连陆竟夕都知道，这句话不过是安慰小舞的谎话，那么聪明的展凌萧，想方设法都要知道母亲下落的展凌萧，谁又能骗得过他？
他从第一天来到安和巷就断定他母亲在这里，他千方百计地接近小舞，就是为了套取母亲的下落，哪怕在这个过程中他意外地喜欢上了小舞，可是他寻找母亲下落的心是从来没有熄灭的。
小舞虽然掩饰得很好，可是她的忐忑，她的紧张，她的小心谨慎，一点点地暴露在展凌萧的眼前，一个人在喜欢的人面前，又可以隐藏多少真实的自己呢？
8
三天后的午休时间，小舞发现展凌萧接到一个电话后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像是有什么预感，小舞跟了出去。
在学校附近的一条即将拆迁的小巷里，林笑笑递给展凌萧一沓照片。
她握着展凌萧的手说：“凌萧，董小舞一直都在骗你，你千万不要再上当了。”
“我知道了，你先走吧。”展凌萧不着痕迹地蹙眉，脸上挂着笑容，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待林笑笑走远了，他的笑容才放下来，一张脸冰到极点，捏着照片的手不由自主地开始颤抖。
“你可以出来了。”展凌萧早已经发现了躲在暗处的董小舞。
董小舞从暗处走出来。
当她看清楚展凌萧手上的照片时，她知道，她那么想要掩盖的秘密，终究还是包不住了。
“我母亲是不是被董明伟囚禁起来了？”展凌萧开门见山。
小舞没有说话。
“那天晚上你说的疯女人，其实就是我母亲吧，可是你眼睁睁地看着我们分开，还撒谎骗我，把我母亲送回董明伟那个禽兽身边。”展凌萧逻辑清晰，条理分明，完全不似小舞平日里看到的样子。
眼前的展凌萧，冷静得让她陌生。
“你都已经有照片了，还来问我干什么呢？”小舞看着照片，决定不再挣扎。
“真冷静啊，不愧是董明伟训练出来的人，永远都那么处变不惊。”
“你想说什么呢？”
“董小舞，你一直都在骗我，你看着我母亲被董明伟折磨，你却装着什么都不知道。”
“我们不是一直都在互相欺骗吗？你接近我套取你妈妈的消息，我贪恋你那一点虚情假意的真情，不要说骗，我们只是在各取所需。”
“你……你怎么可以一点儿愧疚都没有……”
“愧疚？你指望一个从小在坑蒙拐骗下长大的人给你愧疚？你是不是太天真了。”小舞抬头看他。
“我会报警把董明伟这个禽兽抓起来，让他坐一辈子牢！”展凌萧恨得咬牙切齿。
“你要抓他，就连我一起抓进去吧。”
“为什么？他明明对你一点儿也不好，你为什么还对他死心塌地？”
“如果没有他，我早在十八年前就死了，我活不到这么大，养育之恩，我永远都会记在心上。”
“什么狗屁养育之恩，我看你就是被他洗脑了！他教你的都是什么，坑蒙拐骗，他只是利用你给他赚钱，你只是他养的一条狗！一条会赚钱的狗。”
“对，我是一条狗，展凌萧，你终于说出心里的话了。”
展凌萧这才发现刚刚自己的语气太重。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你没有必要受他驱使。他养了你们这么一群人，你的那些师兄师弟，除了你，哪一个有前途？哪一个有未来？这都是谁害的？不是董明伟吗？我让警察把他抓起来，你们不都自由了吗？”
“你是不是也打算让警察把我抓起来？”
“我没有想过要抓你。”
“你别忘了，我们那个地方，就是一个贼窝。老爹是囚禁了你母亲，我们都是帮凶，我们还有那么多的案底，警察来了，我们一个都跑不掉。”
“小舞，你为什么要逼我？你为什么这么心甘情愿地受他摆布？”
“我以前和你说过，不是所有人都有选择的权利。不是我要逼你，是我根本没得选。”小舞冷冷地看着他，“你如果一定要找警察抓老爹，我阻止不了你，可是我绝对不会袖手旁观。”
小舞准备离开，展凌萧一把将她抱住，他紧紧地抱着她，像是生怕她会离开：“小舞，我们好不容易才在一起，我们不要吵架，也不要分开，好不好？”
小舞刚刚坚硬的心，在展凌萧的拥抱中，慢慢地软了下来。
“事到如今，你觉得我们还可以继续在一起吗？”有时候谎言一旦捅破，就没有了再回头的可能。
“为什么不可以？！”展凌萧焦急地说着，“我不找警察，只要你帮我把我母亲救出来，我们就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只要有老爹在，我们根本救不出她。”
“不会的……有办法……”
“什么办法？”
展凌萧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瓶子：“这是我爸爸一个医生朋友最新研发的一种药，吃了就会昏睡三天三夜，你给董明伟吃下，我们就有充足的时间救我妈妈，等我把我妈妈救出来，我立刻送她出国，只要出了国，董明伟绝对找不到她。”
听上去似乎是个非常完美的策略，小舞有些动摇。
“我只是想救我妈妈，她太可怜了，我都不敢想她现在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你就帮帮我吧……”展凌萧哀求道。
明明刚才还在冷言冷语地和他说话，可是只要他一皱眉，她还是会不忍心。
心里那个声音不停地在让她不要答应，可是她张开嘴，说出的却是：“好，我答应你。”
她终究还是不忍心让他失望。
哪怕她知道，这是一场豪赌。
“谢谢你，小舞，等把我妈妈救了，我们之间就再也没有障碍了，以后我一定会对你好的。”展凌萧抱着董小舞，喜极而泣。
可是小舞的心里，却像灌了一把沉重的铅，她分不清对与错，只知道有个重物在不停地下坠。
下坠到黑暗的尽头，地狱的深渊。
9
那是一个注定无眠的夜晚。
小舞本以为一切按计划去做，她给董明伟服下展凌萧的药，她把柳云霜救出来，一切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她甚至做好了被董明伟打死的准备。
她这么做的原因只有一个，只是不想让展凌萧失望。
可是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当她把药混在董明伟的酒壶里让他喝下之后，一大批警察突然从巷子口呼啸而来。
警察从密室里把柳云霜救了出来，又从他们家里找到了许多城中失窃的宝贝，警察以偷窃非法囚禁抓捕了董明伟，包括那一群师兄师弟。
这一切来得太快，快得董小舞不敢相信。
董明伟喝了药并没有晕倒，只是四肢无力，无法动弹。
以董明伟的身手和家里的密道，如果他没有喝药，完全是可以逃脱的。
可是因为小舞给董明伟喝下的那包药，让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无法收拾。
所有人都被警察带走了，
小舞坐在警车上，她看到展凌萧和林笑笑站在巷子口，在她上车的瞬间，展凌萧跑过来，拍打着车窗说道：“小舞，你别担心，我会救你出来的，你肯定会没事的。”
隔着车窗，她冷漠地看着展凌萧。
路灯折射在他英俊白皙的脸孔上，光影把那张脸晕得闪烁迷离。
那一张让她一见倾心的脸，完美得像是女娲得意的佳作，只是双眸里平日所见的天真变成了深沉。
令她陌生，令她清醒。
她这一刻才发现，他从来都不是她所见的那个天真模样，只是因为爱让她蒙蔽了双眼。
这个说要给她一辈子幸福，要和她一生一世的少年，最终还是欺骗了她。
她第一次选择相信一个人，可是这一刻，她知道自己输了。
这一场豪赌，她赔上了所有人，输得一败涂地。
杂乱破旧的安和巷，车子呼啸而过，远处的铁轨有火车的鸣笛声，车窗外的灯闪烁而过。
如同刹那烟火，转眼，已是泡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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