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平原-父亲的儿子大了(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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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脱下军装,回到内地以后,正如我们所知道的,黑建先在印刷厂干了两年多,后来文革结束,《肤施日报》恢复,这样他便子承父业,来到编辑部工作。每一家报纸,不论大小,它都有一个发表文学作品的副刊,黑建便在这家报纸,做起副刊编辑。

    在繁忙的编辑生涯中,除了应付日常工作以外,他一直在创作。文学这个魔鬼一样的东西,一直在缠着他。或者换言之,当初骑一匹黑马,站在欧亚大陆之交,注视着荒凉空旷原野的那一种情结,一直伴随着他。他无法使自己停止下来,就像一个陀螺一样,一旦旋转开来,被灵感的鞭子抽打着,便只能越转越快,而无法自行停止。

    文学是和青春、激情相伴而生的。它是青春和激情的产物。一个人,如果他身上有股邪劲,那么他注定要迸发的。如果不迸发,那么他注定就会被憋死。那情形,正像出天花一样。据说在那没有牛痘的年代,每个人的一生都注定要出一次天花的,非出不可。如果生前不出,那么当他死后,被葬埋以后,当身体变成累累白骨以后,那甶瘆瘆的白骨的表层,还会生出一次斑斑点点的天花来。

    虽然已经离开内房子有些年月了,但是有一个惨烈的白房子故事,一直揪着黑建不放。他时时想起那个故事。那故事里的人物,脸上带着凄楚的微笑,额颅上顶着命运的印戳,时时出现在他白日的遐想中和夜来的梦境里。而每一次的想起,实际上就是一次圆满这个故事、将这个故事艺术升华的过程。直到后来有一天,真的变成了假的,假的变成了真的,在黑建那沉沉的记忆中,真假已经分辨不淸。果子成熟了,要从树上掉下来的。黑建明白他得把它写出来,从而把这个重负、这个十字架转嫁给世界,转嫁给读者,这样自己才能够继续活下去。

    这个时候黑建已经婚娶,妻子是个工程师。有一段日子,妻子到西京城里做工程去了,孩子则放在了顾兰子那里,当黑建孤身一人的时候,那种白房子感觉,那种北方情绪又来叩击他了,于是晚上下班以后,他摊开稿子,点燃上一支烟。

    他双目赤热,面色绯红,趴在稿子上任笔飞驰。他感到不是自己在创作,而是手中的笔听命于一种窗外的声音。窗外是什么呢?繁星满天,远山如黛,他觉得一个白胡子老头,正站在高处,嘴唇不停地抖动着,那是在向他口授,而他,只是一个被动的记录者而已。

    黑建的《白房子传奇》一经发表,便产生了巨大的影响。用他自己的话说:一夜间名满天下。文坛以欣喜的心情,接受一位行吟歌手般的创作者进入他们的行列,称黑建是一位善于在历史与现实两大空间里从容起舞的歌者,是一位从陕北高原向我们走来的略带忧郁色彩的行吟诗人。评论家说,《白房子传奇》给我们以许多关于小说艺术的思考,小说最初是讲故事的,在经过几百年的努力之后,它大约和人类开了一个玩笑,又回到讲故事这个始发点上了。

    报社妓然已经不适宜呆下去下。如果是高发生老汉,他大约会说,庙已经太小,挥不开我的青龙偃月刀。我们的黑建要内敛一些,或者说碰钉子碰得多一些,所以同样的意思,他是用这样的话来表达的:这世界上,除了忙忙碌碌的报社之外,还有没有一个地方,叫我能混住身子,圪蹴圪蹴呢?

    这样他便来到肤施城的一个艺术单位。在这里,时间充裕,他便开始了他的陕北史诗的营造。

    陕北高原这块奇异而又炽热的土地,这块产生英雄与美人、史诗与吟唱的土地,给我们的黑建以雳撼和刺激。严格地讲来,对这个平原的儿子来说,辽阔豪迈的陕北高原,才是他真正意义上的故乡,而尤其是在报社这些年中,他身背一个黄挎包,踏遍了陕北高原的山山峁峁、角角落落,那情形,正像一首浪漫曲唱到过的那样:我是你怀抱里长大的羊羔羔呀,走遍了高原尝遍了草。

    黑建搜集到汴多的故事。这些故事日夜撞击着他的心,叫他不得安宁,不能平静。终于有一天,他明内了,生活为什么偏偏垂青于我,将这一幕幕惊世骇俗的历史大奥秘展现给我,而不是展现给别人呢?噢,它是选中了我,它从芸芸众生中发现了我,它要我肩负起一个苦涩的使命,即把那些历史大奥秘展现给世人去看,把那些历史大断面剖析给世人看。

    黑建开始写作,开始他的飞翔。他魂不守舍,觉得自己像一架失控的航天器一样在谵想中飞行,航天器可能安全降落,也可能坠毁,也可能一去不回。在写作的途中,仿佛魂灵附体一般,真实的存在和艺术的虚构,在他已经分辨不清,他唯一能做到的,是每天像个行尸走肉一般地吃喝拉撒睡,然后把自己交给那无边的谱想中。

    我是把自己当做祭品,为缪斯献上了!黑建说。

    在陕北,逢年关的时候,人们都要抬上猪头羊头,或者整只猪整只羊,扭着秧歌,去为山神土地献供,这种习俗叫献牲。而我们的黑建,此一刻的黑建,他献上的祭品是他自己。

    那种写作《白房子传奇》时的感觉又回到了黑建身上。

    什么是最好的艺术创作状态呢?那状态就是,那时你已非你,你只是一个被动的抄写员而已。夜来,中天高挂半轮月,曾照洪荒第一年,那曾经照耀过人类混沌初开蛮荒时期的月亮啊,现在照耀着二十一世纪的你,这呀,一个白胡子老头,在你的阳台的窗外,悬在半空,他在喋喋不休地向你口授,讲述一个个石破天惊的故事。而此刻的你,只是机械地记录而已。仅仅只是记录,因为你感到,那件东西,其实在你之前就已经存在于这个世界上,而作为你来说,只是简单地把它们复述出来而已。

    正当我们的黑建,叼着一根劣质香烟,在那狭窄的斗室里,像个阴谋家一样,一砖一石地堆砌着自己的艺术帝国时,就是在这个时候,父亲高二病了。

    高二病了很长时间。从头一年的夏天开始,他就不停地咳嗽,脸色乌青,身子瘦得不成人形,走起路来,走几步就要停下来喘一阵气。他最初在巷口里的一座街区医院里治疗,那医院的医生是景一虹的妹妹。已经快要走到生命尽头的高二,在治疗的过程中大约会感到一种温馨,并且会回忆起许多关于黄龙山时代的事情。

    随着人冬,病情加重,这样,高二只好转院了。他来到当时肤施城最大的一家医院里治疗。离开家的时候他说,这次出门,恐怕就不会再回来了。那时他已经有所预感。

    这样,黑建只好夹起稿纸,拿上一把圆珠笔,来到医院里,一边照看父亲,一边继续写作。珠笔是一百支,五十支红的,五十支蓝的,感情激荡的场面,用红笔写,理智和平静的叙述场面,用蓝笔写。

    而高二的一日三餐,是顾兰子来送的。这时她已经有些年岁了,她竭尽全力,尽一个女人的本分,为她的高二做最后的事情。

    黑建的高原史诗的二分之一篇幅,就是在高二的病房中完成的。

    高二住在一个单间病房里。病房很大很空,除了一张床,和一些病房所一应具备的陈设之外,还有不少的空间。房间里有两个方凳,是为病人家属探亲时预备的。黑建找了房间的一个角落,将这两个方凳,一个横着放倒,自己坐,一个正放着,在上面摊开稿纸。他就这样在病房里呆了半年。

    那时他像做梦一样。他不知道自己是在作品的人物和故事中,还是在现实的人物和故事中。在写作的途中,他会突然地从稿纸上抬起头来,瞅上高二一眼,看病床上的父亲需要不需要照顾。比如说盐水瓶吊完了没有,比如说上不上卫生间,比如说是不是病情有所加歌,需要叫医生,等等。

    每次他抬起头来时,都要愣上半天,才会回过神来,明白自己是在病房里,然后对着病床上的人瞅上半天,才会想起这是他的正在受苦受难的父亲。

    最难挨的事情是不能抽烟,高二得的是肺气肿,肺心病,病房里是绝对禁止抽烟的。

    而我们知道,黑建的作品,几乎就是用烟熏出来的。

    抽一支烟吧!没关系,医生不在!病床上的高二,看到黑建痛苦的样子,有些于心不忍,他摸摸索索地,从枕头底下摸出个打火机来,无力地扬起手,这样对黑建说。

    黑建站起来,他走到床边。当接着父亲递来的打火机的时候,他的手有一些哆嗦。这一刻他记起当年在尉迟城,因为一只打火机,他挨父亲一耳光的那件事。因为从那件事开始,他此生从此拒绝一切机械的东西。

    在接过打火机的那一刻,他看了父亲一眼。

    这个平日如此高傲的人,眼神中有一种乞求的成分,那眼神是乞求黑建忘掉那个打火机的事。已经这么多年了,难为高二还记得这件事。

    黑建接过打火机,这举动表明那件事已经过去了。

    他点燃了烟,觉得应该到楼道里去抽。而当抽烟的时候,故事中的那些人物又在呼唤他,于是黑建只好叼着烟,折身回来,重新坐在小凳前。

    当高二终于撒手长去,当高二的灵柩回到高村,当高二后来成为这高村平原上的一堆士的时候,黑建的高原史诗已经完成。他是背着厚厚的一个大信封,来经管这整个丧事过程的。大信封就随身带着。

    那大信封像一团火,像一个炸药包,黑建用订书机,将这信封死死地订紧,防止那里面的人物和故事走出来。丧事一完,他趴在父亲的坟头上,大哭了一场,然后,背着信封,到北京交稿去了。

    有这一场大哭以后,缠绕了他许多年的梦魇才慢慢醒了。醒了的、重新回到人间的黑建,这时候才发现父亲高二是真实地死。

    他在这一刻甚至有一种可怕的想法,是他妨死了父亲,是这个家族在完成这一次飞翔的时候,需要付出代价。

    从坟头旁边站起来的黑建,用手拍了拍衣服上的土,用袖管抹了一把脸上的泪,他觉得自己在这一刻成长起来了,他觉得自己的身上充满了力贵。

    他对坟头说:安息吧,父亲!

    他对这个世界说:父亲的儿子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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