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平原-在西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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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当年扔出《白房子传奇》一样,这个写作者将这个大信封扔给编辑,扔给读者,扔给社会。

    高原史诗无疑获得了成功。人们认为,这是中国的《百年孤独》,是一位艺术家对陕北高原的一次庄严的巡礼。权威的评论家认为,历史像一条河流一样,它的奔流是有一定之规的,那就是有一个河床,而作者在高原史诗中所做的努力,就是试图为这河床寻找框位。还有评论家,又重复了他几年前关于《白房子传奇》所说的话,即作者是一位从黄土高原向我们走来的略带忧郁色彩的行吟诗人,一位周旋于历史与现实两大空间且从容自如的舞者,一位善于讲庄严的谎话的人。

    在完成了高原史诗以后,黑建明白,他该往省城,也就是西京城挪动挪动了。他需要一个更大的空间来呼吸。肺气肿大约是一种家族病,高发生老汉就死于肺气肿,高二也死于肺气肿,而作为黑建来说,这些年由于无节制的柚烟,他走起路来已经变得气喘咻咻。尤其到了冬天的时候,高原的干燥和寒冷更令病情加重。

    黑建尝试着给一位老领导打了个电话。这位老领导说,作为领导,就是为专家服务的,你有仆么事情,你尽管说。黑建说到了他的肺气肿,说到了他想回到这座故乡的城市的想法。领导沉吟半天,最后说,安排一个闲职,到省政府参事室做个参事吧!

    黑建是在一个夏天的日子离开肤施城的。

    真要走了,他的心里很难过。从感情上讲,这里是他真正意义的故乡。自从许多许多年前,顾兰子一手拖着咪咪,一手拖着黑建,在额颅上顶着二轱辘眼镜的高发生老汉的率领下,打上清凉山的山门时算起,黑建已经在这座城市里生活了四十多年了。用他己的话来说,从街上一路走过,肤施城的狗都认识他的。

    那是一个凄清的早晨,一辆大卡车,载着黑建和他的妻不孩子,就要离开肤施城了。车厢里只有几样简单的家具,然后就是半车书。

    街头上挤满了人,市民们来为这个文化人送行。有些晨练的人,知道了黑建要走,也停住脚步,站在街头挥一挥手。黑建落泪了,他说这场面,仿佛是他的葬礼的一次提前彩排一样。

    顾兰子不愿走,她要去守常委院大蓝门背后的两孔窑洞,她还有一个小儿子,仍在肤施城,这个小儿子将照顾她。

    大隹车开动了。人群中传来哭声。那是顾兰子在哭。黑建说,等到西京城,安顿好了,我来接你。

    西京城在黑建的面前,喧腾着它的富饶,它的繁华,它的古老,它的沉重。你好呀,故乡的城市,在没有我的那些日子里,你一切都好吗?当平原上湿漉漉的风吹来,当这座千古帝王之都进人他的视野时,黑建轻轻地喊道。

    西京城距离高村的直线距离,不过五十公里那条流经高村老崖底下的渭河,同样流经这座都城,宮墙里的那些脂粉有时候会从渭河里漂下来,一直漂到高村这一处河面。在高发生老汉的文绉绉的语言中,这条河不叫渭河,而叫禹河,或者叫御河。

    但是在心理间隔上,西京城与高村的距离,要远上许多。高村人在太阳落山的时候,如果能见度好,会站在河岸上,以一种惆怅的、有些仰视的光,望着那钟楼、鼓楼、城楼、箭楼翘起的楼角,猜度那里都在发生什么事情。

    而如果村上的某一个人,偶尔进一次两京城,那么他在这西京城里的见闻,便会在高村人的口边挂上半年。而如果有哪一户人家,他的某一位亲人,在那辉煌楼阁下面工作,这户人家便会成为全村人羡慕的对象。

    渭河是伟大的。它在创造出这座八百里冲积平原的同时,在大平原之上,造出这座千古帝王之都。而一部中国的历史,几乎有一半是这座都城的历史。

    西京城是一个适宜于人居住的地方,富人在这里会生活得很好,穷人在这里也会生活得很好,各行其道,各得其乐,互不相扰。

    在历史的年代里,这座城池除了承担它应当承担的历史责任以外,它还承担着一个特殊的任务。每逢灾年,荒年,兵乱,陕甘宁青新大的饥民会涌入城中,寻一口饭吃,于是这座城市便敞开大门,慷慨地接纳了他们3那些西海固地面来的小孩子,来到城里,找一个回民饭馆,白天头戴一个小闩帽做个跑堂的,晚上就囫囵着衣服,蜷成一团,在锅台前睡。他们后来一天天长大了,便结婚生子,留在西京城里,成为这里的人:这样的事情不在少数。

    我们的黑建来到这西京城里,成为这个有着八百万市民的城市的一分子。他决定从社会最底层做起,从一个普通市民做起,似乎这样心里才能踏实一点,才能缩短高村和这座威严的有着坚硬的城墙的城市之间的距离。

    单位在一座很大的楼上。那里给了他一个办公室。而住房得等,或者三年,或者五年,或者更长一点时间。

    本来可以在办公室里凑合着住,但是黑建选择了买房。他手头的钱实在不多,那是高原史诗出版后的一点稿酬。这样,他坐了一辆出租车,在西京城转了大半天以后,在一个都市里的村庄中,找到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

    也就是,他手头的钱,恰好能够买下这个房子,于是他二话没说,将钱扔给了村长,拿到了这房子的钥匙。这样,这个三口之家在西京城里有了一个落脚点。

    后来他知道了,这幢楼叫姑娘楼。这都市里的村庄中,姑娘们嫁出去了,不愿意离开,于是村上没有办法,只好盖了这么一座楼,让姑娘们居住。

    这样的楼房当然是没有房产证的。

    居住下来以后,黑建还知道了这里竟然是个有名的所在,它位于唐朝大明宫遗址的西沿。也就是说,这地方当年是贵妃研墨、力士脱靴、李太白醉写吓蛮书的地方。知道了这些,令以文化人自居的黑建,凭空地生出了一丝豪气。

    不过那大明宮如今只剩下一个遗址,而那当年有着粉黛千的后宫,如今是西京女子监狱,那监狱里如今也粉黛三千,不过都是些犯了重刑的女犯。有本事的人才会进到那里面哩!黑建听姑娘们吵架时这样说。

    西京城是一个大地方,比高村平原大,比肤施城大。黑建很快地就感觉到了这一点。他像一条奔流了很久终于抵达大海的河流一样,现在停止了咆哮,开始松弛下来,软软地将自己的水流摊开。他在这座人的丛林中找到了许多他的同类,迅速地进人了西京文化人的圈子,他原先就认识他们,现在则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一旦松弛下来以后,他便有些失重。在西京城最初的几年中,他迷恋上了麻将,迷恋上了饭局。他的身影出现在许多的场合。在这座温柔富贵的城市里,大部分的文化人大约都是这样活着的,因为并不需要做太多的努力,人就可以活下去。西京城真是一块福地。

    这个家族人物的身上,大约一直都有一些赌性,高大如此,高二如此。感情炽烈,喜欢钻牛角尖,希望人生有不平常的际遇,是这种性格形成的原因。

    而作为黑建来说,他本身就是一个极端的人。多年来的创作生涯,令他往往偏执于沉溺于某一件事情,久久不能自拔。

    但是黑建很快就惊醒了。这惊醒的原因是顾兰子的到来,是顾兰子的生病。

    一天夜里,他和他的批评家朋友、企业家朋友一起打麻将,到了十二点的时候,摊子散了,他打一辆出租车,穿越大半个城市,回到他姑娘楼的家。开门进去,只见屋子里所有的灯都开着,但是一个人也没有。他大大地吃了一惊。

    母亲刚刚在这一天来到西京城,晚上刚刚为大家做了一顿饭,现在她的床空荡荡的,人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妻子也不在,孩子也不在。

    黑建立刻想到母亲心脏病犯了,被送往医院去抢救了。他还马上判断出他们去的是一家平民医院,因为在此之前,他曾听妻子说过那家医院不错。

    黑建重新下楼,打了个的,向那家医院奔去。医院抢救室的门口,灯火通明,黑建看见,他的妻子和孩子,互相搀扶着,站在抢救室的门口。

    给你打手机,你关机了!妻子一句责备的话也没有说,她只轻声这样解释。

    母亲呢?

    正在抢救!医生说,幸亏送来得早,再迟来半个小时,就没人了!

    听到这句话,黑建在那一刻感到羞愧,感到无地自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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