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平原-在平民医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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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兰子在那一年的春天,收拾行装,要回高村,准备清明节的时候,到高二的坟头上去祭奠。她在肤施城的由市场上,买了些香火蜡烛,将它们装进高二当年出差时常提的一个大提包里。提包里又装了一些换洗的衣服,然后让小儿子将她送上火车,让女儿咪咪在家乡的那个车站接她。

    她就这样回了一趟高村平原。从高村回来以后,黑建将她接到了西京城里。两居室的房子,风尘仆仆的顾兰子,只好和孙子在一个床上去挤。她计划在西京城里呆上几天,再回肤施城去,或若,将高村那三间瓦房收拾一下,在那里度过自己的晚年。

    井里的蛤蟆,满世界转了一圈,最后还是觉得,自子那井里好!她说。

    旅途劳顿,她有一些累。亲人们相见,她又有一些激动。而她一生最擅长的事情是做饭,因此来到这西京城黑建的家里以后,坐不住的她,又手一洗,走进了厨房里。

    这样她累病了,心脏病发作了。

    这个从黄河花园口被一场大水冲出家门口的女儿,这大半生走了许多的路,经过了许多的坎坷,她的命真大,许多的亲人都死在她的前边了,而她居然能奇迹般的活着。

    她是多么的卑微呀!

    她像路边的一棵被人践踏的小草一样,无声无息、无香无臭地活着。她的一生永远没有主见,永远受人摆布。在高二还活着的那些年代,她是为高二而活着的。而当高二突然撒手长去以后,她的人生突然失去了目标和目的。

    她没有娘家,她也没有哥哥弟弟,在这个世界上,她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也许在她的白日的遐想中和夜来那沉沉的梦中,她许多次地梦见过她的黄河花园口故乡,那情形就像每一个离乡背井的河南人曾经的那样。但是她不说,因为她总是将自己的心思藏在肚子里,还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很难找到一个人在认真地听她说话。

    她有着极高的智商,这一点高二在世时,已经觉察到了,而黑建在后来与她相处时,也觉察到了。黑建说,可惜母亲没有文化,是个睁眼瞎子,这样起码有一半的世界,在她面前是黑的。因为是黑的,她对那一半的世界充满了恐惧。如果她有文化,哪怕只有景一虹那种并不算高的文化,那么,顾兰子这名字,本该是一个女明星或者女部长的名字。

    没有文化,令她的智慧,或者心智,没有得到充分的发展和成熟。她永远是一个穷人,她永远在浮萍无定中生活,而一旦她有一些可怜的积蓄的时候,她一定想办法要将这些坛坛罐罐打碎,从而令自己重新回到赤贫的位置,回到卑微的位置。

    这大约也是一些河南人的性格。

    在来到西京城的那个令人激动的夜晚,积劳成疾的顾兰子被送进了医院。她在医院里呆了四十天。这四十天的治疗花光了黑建的所有的积蓄,但是终于把她从死亡的边沿拉了回来。

    那一年舂天的天气,像打摆子一样,忽冷忽热。西京城里,许多人都病了。平民医院的心肺病治疗区里,住满了人。病房里住满以后,还有许多病人住在楼道里。

    有一位老妇人,有着少女式的尖下巴,一张小巧的内里泛灰的脸,身材很好,穿一件青色的风衣。如果不是她头上的灰白参半的头发,你会把她当成一个少女的。

    她是在半夜来的。比顾兰子晚到了半个小时,而顾兰不占走了病区的最后一张床位。因此她只能被安排在楼道里。而楼道上,也一张挨一张挤满了加床,因此她被安排在大厅与楼道过渡区的那块空地上。她的铁床头上挂了加床36号字样。

    她刚被送进医院时,曾经发出过凄历的叫声。但是在旱晨时,叫声已经没有了,她已经被折磨得筋疲力尽。只见,一个呼吸器罩在她的鼻子和嘴巴上,气流正往进猛烈地灌着。她的袒露的胸前,安下三个起搏器,一个在左奶的下方,一个在右奶的下方,一个在小腹上?有一个护士,两手按着她的胸脯,像在按一个坚硬的物体一样,使尽全身力气,一按,又一按。每一按,能看见那监视器的针头跳动一下口如果不按,那跳动就又停止了。老妇人的头顶、脚底,则插满了针头,那趋在输液。

    黑建枭在顾兰子抢救过来以后,病情稍有稳定以后,早晨去药房拿药时,看到这一幕凄凉的图景的。

    不知道老妇人是哪里人,什么职业。不过从她的那张小巧的脸形看,她大约是南方人,而她脸上那种高贵的受难者的表情,以及虽然灰黑参半,但仍然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表明她是个知识女性,也许是个站一辈子讲坛的女教师。当然,她的身份不会太高,因为这是一家平民医院。

    正在抢救中的老妇人,全身被扒光了,活像一只被扒光了皮、送到实验宰解剖台上的兔子。她已经没备了羞耻之心。或者说,她已经没有广意识。平日,那些她努力遮挡的部分,现在被无情地扒开,暴露在围观的人群的月光之下。最初,当护士将她的上衣攉开,鱔出乳房,将她的裤子抹到小腿以下,以便插那些仪器时,一个大约是这个老妇人的妹妹模样的人,还在这些仪器被插日以后,伸出手,象征性地拽一拽衣服,试图遮住那些不雅部分。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病人的家属也麻木了,在医生的折腾中,那些不雅部分无遮无挡地露在大庭广众之下。

    围观人群中的黑建,在匆匆一瞥中,看见了那老妇人的阴毛,和那阴毛下面曾经留下快乐记忆的洞穴。这阴毛有一半是灰白的。黑建在那一刻突然明白,白色其实是死亡的同义词,过去岁月中所有那些对苍苍白发的赞焚词,其中其实都有一种虚伪和肖欺欺人的味道。

    黑建用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他转过身去,大声地叫道:让她去死吧,求你们了!她一动也不动,应当已经死了呀!

    听到黑建的话,病人家属们互相望了一眼,没有说话。只有正在忙活的护士,好像是在对黑建说,又好像自言自语地说:她的大脑已经死亡了。不过心脏还在跳动。而心脏是否跳动是判断死亡的医学标准。所以,没有办法,我们还得抢救!

    黑建的神经再也承受不了了,他逃了出来,而第二天早晨,当他再此送饭的时候,加床36号那个地方,只剩下空荡荡的地面。母亲顾兰子说,昨晚又整整折腾了一夜,直到天明,这位老妇人才终于走了。

    在那个乍暖还寒的春天里,这个病区死了不少人,包括一个和顾兰子同住一个病室的宰友。但是让人震动最大的还是楼道里死去的那个加床36号。

    顾兰子目睹了这个老妇人抢救的全过程。她很害怕,眼睛里充满了恐怖,她用乞求的口吻对黑建说,把我送回家吧,让我凉凉地死在家里的床上吧!你们真的孝顺我,那就不要折腾我,给我最后留一点面子吧!

    顾兰子躺在病床上,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苍白得就像一张纸。当她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她是多么的无助,多么的可怜呀!

    黑建同意顾兰子的这些话。那就是说,实在不可救药时,他绝不让母亲受罪,一定让她安安静静地去走。但是黑建说,现在这个病情,还不到说这种话的时候,顾兰子也许还可以救活。

    顾兰子害的是冠心病,病情已经诊断清楚了,现在医院能够做的事情,是为她吊针。一瓶一瓶的盐水吊下去,希望她的病情能够回头,希望奇迹在她的身上出现。

    顾兰子终于活过来了。她能够活过来的原大约是由于黑建的祈祷。

    黑建附在母亲的耳边说:你要努力地活去,活到二十一世纪。哪怕让二十一世纪的阳光,有一缕照耀在你的身上,也好!这样你就可以骄傲地对人说:我是一个活过两个世纪的人了!

    病房里,母子两人在窃窃私语,像在酝酿一个伟大的阴谋似的。

    不过这个阴谋是得逞了。顾兰子活了过来。顾兰子迈过了这个坎。

    当二?一世纪的阳光透过窗户,斜斜地照射在病床上的时候,顾兰子苍白的脸上出现了红晕。她坐起来,对黑建说,她这一生害过两场大病,一场是五八年大炼钢铁那一次,一次是这次。上一次是高二救了她的命,这次则是黑建。

    户外的阳光是多么的灿烂呀!顾兰子想到户外去晒?一晒太阳。这样咪咪推着车儿,他们来到了户外。阳光下,顾兰子要咪咪拿一个小镜子来,她要整修整修一下自己,还要咪咪帮她铰一铰头发。

    而黑建这时候做的事情,是半跪下来,抱起顾兰子的一只脚,脱去脚上的袜子,为母亲剪脚指甲。那是一双解放脚,脚很小,脚指头弯了回来,朝向脚心方向。这样,脚指甲剪起来很费事,但是黑建还是在吭昧吭哧地剪着。

    在女儿为她剪头发、儿子为她剪脚指甲的同时,黑建的妻子来了。她从随手挎包里拿出一对金耳环,这是专门上街为顾兰子买的。她说,那个凄惨的黄龙山故事她听黑建讲过许多次,那两个亲家母为顾兰子各穿一个耳朵眼的故事,也叫她落泪。因此她一直有为顾兰子买一对耳环的想法,她说,这两个耳朵眼此生如果不能戴一次耳环,那会是一件很大的遗憾,也是儿女们的一次失职。

    她的话令所有在场的人感动。

    两只金耳环在顾兰子的两只耳朵上晃动着,在这早春的阳光下晃动着,金光灿灿,顾兰子的脸上显出一种幸福的表情。

    送我出院吧,孩子!顾兰子说,从此我跟着你住,给你做饭,补一补心。唉,我这一生什么事也不会做,就会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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