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岁的时候,你会觉得这个世界,不像二十岁时那么一地阳光,也不像三十岁时那样悲观失望,亦不像四十岁吋那样一步一险。那么五十岁时的世界是个什么样子的呢?回答是它就是事物本来的那个样子,或者用高发生老汉的话来说,就是世界上的一切都没有道理,它的发生就是它的道理!如此而已。熙熙攘攘,皆为利来,攘攘熙熙,皆为利往,几千年的人类都是这样走过来的呀,那么就让它继续走好了。你可以成为参与者,也可以成为旁观者,但是你没有必要成为评判者。
五十岁的时候,你会突然觉得世界如一场梦幻一样。一个被苞谷粥撑得成了大肚皮的小孩子,在高村的东墙根打了一阵瞌睡,一睁眼,发现3己已经是老头了。江湖居十闲处老,你会有这种感觉。你开始变得健忘,熟悉的人,熟悉的事,到了嘴边,你却怎么想也想不起来,怎么说也说不出来。
你必须先进人那一种景况,然后沉沉的记忆才会被唤醒,于是事情脱口出,人名脱口而出。
五十岁的时候,你的头发和牙已经开始掉了。当掉第一颗牙齿的时候,你在那一刻会荇一丝伤感。人老原来是从牙齿先老的呀!托一颗牙齿在手中,你会想,这个物什是谁呀?它刚才还是我的一部分,和我一起去接受荣辱,但是现在说一声走,它就走了,成为一个独立的东西了。捧着这牙齿,你不知道该把它放在哪里才好。最后你想,它最好的去处是垃圾筒,那么让它走吧。
五卜岁的时候,你大约还有一点恋旧。那些老柜子,老桌子,旧衣服,旧鞋,你搬一次家带一次它们。而在你的腰间,永远地衿着一根马镫革,那是白房子时代的东西,是作为骑兵,向你的马告别时,从马鞍子上卸下来的一件纪念品。你舍不得扔掉它,尽管有泎多次换新的裤带的机会,你最后还是衿上了它。也许那些用得久了的物什是有灵性的,只是我们不知道而已。
五十岁的时候,你当年的万丈雄心会慢慢消退。你明白了这个世界上的许多事情,不是你一厢情愿所能达到的。你明白了远处那虚幻的美景也许还不如家乡小河沟的那平庸的景色。你吃遍了天下的山珍海味之后,最后发现你的肠胃,它最喜欢的吃食是母亲顾兰不做的那一碗手擀面。而你那行尸走肉般的身体,你这北方人的身体,你这中国人的身体,在试过各种或流行或不流行的行头之后,它最适宜穿的是一件用最普通的面料做成的对襟青布衫子。而你的脚下,最适宜穿的是一双家做的布鞋。
五十岁的时候,随着越往艺术殿堂的深处走,你的心会越来越凉,你心目中那种崇高感和神圣感会越来越少,因为你发觉庙堂里供奉着的许多活着的和死去的神,都令人生疑。
五—?岁的时候,你会有一颗感恩的心。感恩这个世界生了你,让你能够享受这春天的花,秋天的果,夏天的凉风,冬天的雪,早晨的每一次曰出和黄昏的每一次日落。感恩你这大半生遇到了许多好人——我这一生注定将会遇到一些重要人物。感恩你经历了许多事——我这一生注定将会经历许多不平凡的事情。
五十岁的时候,你会突然在某一个早晨眼前豁然一亮,变得我行我素。这一亮大约是由一个叫伍子胥的古代人物引起的。伍子胥破楚以后,将楚平王的尸骨刨出来,鞭尸三百。这时旁边有人说,伍将军,你要注意影响呀,别人会怎么说你呀,后世会怎么评价你呀!只见这老伍,把白发一搔,胡子一捋,慨然说,别人爱怎么想就怎么想,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我都这一把年纪了,还有几天活头哩,我怕毬哩!
五十岁以后的黑建,在这座北方大都市的滋养下,他的心智一天天地成熟起来,他的心灵空间明显地扩大了。他在不停地写作,把他对世界的认识和概括告诉别人。而在从事文学创作的同时,他的兴趣还涉猎到许多的领域里。比如绘画,比如对中亚史的关注,比如对他的高村平原故乡的考证。
一切都那么自然,并不是刻意要去做些什么,而是生活找到了你,要你这样,你只是顺应它们的需要,去做就是了。
黑建在一夜之间突然成了画家,连他自己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那唯一的解释是,在那漫长的艰苦的文学劳动中,在那漫无边际的文学想象中,他的胸中积满了块垒,那些文学具象在他的胸中喧嚣若,要求寻路而出,于是我们的黑建只好顺应它们的愿望,用手中的一支秃笔将它们援笔引出。
西京城里,人们为高参事举行了一次画展。画展取得了成功。黑建有些惶惑,他感到自己像在做梦。画展开幕式上,当鞭炮响过以后,黑建有一个即席发言。他用浓烈的乡音说:
我的母亲顾兰子不识字。我都写了二十二本书了,母亲却一个字也没有看过。于是有一天我说,让我画一张图画给你看吧!顾兰子属鸡。今年是她的本命年。所以新年伊始的时候,我画了一只大公鸡贴在母亲床头。那大红公鸡迎着太阳,高视阔步,引颈长歌。画的两边还拟了一副对联。上联说:玉猴一步三叩首祈福祈禄祈寿;下联说:金鸡一口三啼鸣早安午安晚安。横批再加上甲申乙酉字样。母亲看着这幅画,喜不够,爱不够,早上爬起来睁开眼看,晚上睡觉前看。
我的绘画,是将自己胸中的那些具象,借助水墨向外喷溅。古人说块垒在胸,不吐不快,我的绘画正应了这话。我这大半生到过许多地方,看见过许多雄伟的风景,我还写过大量的小说,脑子甩塞满了诸多大俊大美惊世骇俗的文学形象。它们呼喊着要从我的胸膛串。夺路而出。而我,只是顺应它们的愿望,给它们让出一条路而已。
比如说吧,我画过《阿尔泰山的成吉思汗之鹰》。那山,那草原,那西伯利亚冷杉树,那我的《白房子传奇》中出现过的鹰隼,当它们与西征欧亚大平原的一个伟大名字联系在一起时,便有了某种神奇感和崇高感。如果,你给这画上再题一句:这样的山冈正是为这样的雄鹰准备着的;而这样的雄鹰正适宜在这样的山冈栖息,然后将它送给远行的朋友,于是它便成为一件最好的礼品。
又比如,你给一张不大的圃面上,画上三幅人身蛇尾图案。第一幅图下注解说,这是二十年前一位著名陕北民间剪纸艺术家为笔者画的,她的墓头上已长出萋萋荒草。第二幅图下注解说,这是十年前笔者在新疆高昌古城一座汉屯边将军墓中见到的,专家说这叫《伏羲女娲交媾图》,乃中华民族最早的生殖崇拜图腾。第三幅图下注解说,这是两年前中日美英法德六国科学家组成的人类基因破译小组破译出的人类基因密码图,即著名的蝌蚪图。这些话说完了,最后再聒噪一句:三幅图案何其相似乃尔,呜呼,中华古老文明中有多少大神秘,我们真不知道!
再比如,我到香积寺去拜佛。茶间,我请本昌高僧为我解惑。本昌师伸出十个指头,说出佛观一钵水,八万四千虫一句偈语。于是我据此,画出一个一手高托着讨饭钵,一手拎着根打狗棍的托钵僧形象。旁边再加一行脚注,说明这图画的来龙去脉,并试图解释这佛观一钵水,八万四千虫的意思。
还比如,花开见佛这四个字,我常写,但是不知道出处。今年五月我去九华山,才知道这是一个安康籍的和尚叫怀让的说的。九华山祖师问众弟子,何时可见我佛。众弟子皆不能答。唯独安康籍弟子叫怀让的脱口而出:花开时可见我佛!祖师遂传衣钵给怀让。怀让后来创净土宗,成为一代宗师,世称七祖怀让。花开见佛亦成为佛家一句偈语。于是我先画一个仰头望天的青年和尚,再画满天飘飘落下的莲花,再画一束自上而贯下的徐悲鸿式的、王子武式的柳絮。那柳絮在和尚的一侧,自上贯下,穿越整个画函。
以上是五例。类似这样的题材构思,这几年堆积起来,我已经有三百多个了。它们都已经变成了画,现在就在我的房间里堆着。夜来翻开它们,我常常觉得很奇妙,有一种化大千世界为掌中玩物的感觉。
中国画讲究用墨用水用笔。所谓的墨分五色,锋出八面。一个丹青高手玩到最后,其实就是在用墨用水用笔上去分高下了。开始时的我,只注意己的倾诉,只注意到画面上的大和谐,而不去计较笔墨。后来在画《托钵僧》、在画《花开见佛》时,我表达思想之外,则更注重到线条的书法用笔,注意到水墨的干湿浓淡。这一着意而为之,果然大见效果。而我则从丰子恺的追随者变成了林风眠的追随者,又从林风眠的追随者变成了石鲁的追随者。
但是我从骨子里讲还是一个小说家,画画在我只是余事而已。诗不能尽,溢而为书,书不能达,变而为画,如此而已。这十六个字也许能够说明我染指画坛的缘故吧!至于我自己,我懵懂不知,我只能听命于愿望的指引,听命于手中的一支秃笔,而已而已!
高参事的发言,贏得了阵阵掌声。上面那些话,是他准备好的稿子,照稿子念的。念完以后,意犹未尽,于是又挥舞着手臂,即席讲道:
法国有个大作家叫大仲马。大仲马临死的时候,摸着自己口袋里的两个铜板说,巴黎这座城市,真是不错,我从乡下来的时候,带了五个铜板,现在花了大半辈子了,你看,还剰两个。大仲马大约就是我这个年龄的时候走的。看来,人是不是到了这个年龄时,都会有类似的感慨呢?
就我来说,我觉得西京城待我真是不薄,给我饭吃,给我衣穿,还给了我这么多高贵的朋友,况且,还容忍我提着一支秃笔,四处涂鸦!
人们用长时间的掌声,为这位真实的人、深刻的人、朴素的人喝彩。人们说他不伹是一位艺术家,还是一位思想家。为他带来喝彩的还有他那浓重的一口乡音,人们说这个人走过那么多的地方,经历过那么多的事情,但是一口土得掉渣的乡音,至今未改。
而作为黑建来说,这次画展带给他最大的收获是,他又增添了一大拨朋友。尤其叫人高兴的是,那些当年的内房子时期的战友,如今在这个画展上相逢了。
原来,当年那一火车拉去的新兵中,有一些人复员或转业后,辗转来到了这座故乡的城市里。黑建的画展,报纸上登了消息,电视上播了预告,于是他们相约,集体来到画展的现场,来为黑建捧场。
黑建和他们热烈地拥抱。
战友们大部分都下岗了。有一位战友,当年部队的炊事员,如今下岗以后,在破产了的工厂的门口开了个烤肉摊。于是画展结束以后,他们到这个叫老班长烤肉摊的地方去吃烤羊肉串。
吃着烤肉,喝着烧酒,他们谈论着那些当年的事情。只有从白房子岁月过来的人,才会说起那许多事情的细枝末梢。那是共同的经历。一个战友说道,当年幸亏那场中苏大规模冲突没有继续,如果那冲突继续的话,此刻在一起喝酒的这些人,说不定都在一个烈士陵园里埋着。
这句伤感的话引起大家久久的沉默。它让这一群年过半百的人们,在这一刻的心贴得更近了。
一个人说,从电视上知道的,那块五十五点五平方公里的白房子争议地,已经在最近一次的中哈边界会谈中,划归中方。
于是这些面目沧桑的老兵们举杯,为己的那青春和激情的白房子岁月,为这块争议地区回到自己祖围的怀抱里而干杯,干杯中不由得有人轻声哭泣起来。
就在这烤肉摊上,在这黑建画展举行的那天,这些老兵们约定,柚出身子来,重返一次白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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