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在哪一座仓库里烂成枯枝;
我的马呢,我的马呢,
怕早在哪一个合作社里拉上了犁。
——郭小川
这样算了一个日子,这些年过半百的白房子老兵辞别家人,踏上重返白房子的旅途。
他们每个人都为自己的重返,设计过许多浪漫。比如黑建,他就计划骑马去,因为在西京城居住的日子里,他曾经发现过自己当年骑过的那匹马。那马也复员了,它如今在郊区的一家生产队里拉粪车,也就是说,整日穿梭在这座城市的小街背巷。你如何沦落到今天的境地的,哦,我的高贵的朋友!黑建抚摸着他的马,眼睛有些潮湿。
他们最后是开了一辆中型面包去的。他们从西京城出发,第一天到了兰州,第二天到了嘉峪关,第三天到了哈密,第四天到了乌鲁木齐,第五天到了克拉玛依,第六天到了哈巴河,第七天,来到了边境线上的白房子。
辽阔的中亚细亚草原,一群群的黑色伊犁马在吃草。做一匹种马是多么的幸福呀!黑建说。但是,同车的老兵,一位曾当过八一军马场场长的战友说,你要知道,一匹公马,成为种马的几率只有百分之一,而被骟掉的可能性是百分之九十九。
鹰隼在飞翔着,它好像是专为草原而生的。一会儿,在视力所及的极高极远的天际,御着气流,平展双翅在平稳地飞翔,一会儿,突然又俯冲下来,一群一群,在他们的车前车后翻飞。那苍鹰又在天边遨游,它莫非生在那战乱的时候?望着它们,黑建想起这不知是谁的两句诗。
路途中,他们遇到了一座又一座的坟墓,而尤其是进人额尔齐斯河流域后,这样的古老坟墓群更多一些。
在草原那辽阔无垠的绿色草浪中,有时会兀立着一个高大的石人。面容斑驳,举目望天。据说,那是突厥人的。人们说,这草原石人的用途有三个,一个是作为通往高山牧场的路标,一个是一个部落与另一个部落之间的界线,第三个用途,则作为游牧的突厥人,在这里定期举行祭祀的一个标志。
而在那荒凉的黑戈壁、白戈壁或红戈壁中间,你会发现有一大片零乱的土坟。那坟堆很小,葬埋得很仓促,坟头上没有石碑,仅仅只有用内杨木做的小小的木牌。这是兵团人的坟墓。兵团人给这坟墓也有个名字,叫十三连,一个团队通常只有十二个连队,所以人们把死去的人不叫死去,叫调到十三连去了,并且把这中亚细亚荒凉原野上的兵团人的坟墓群,叫十三连。
每天清晨,会有司号员吹起床号,而到了日落黄昏,司号员会吹熄灯号。并且,如果有什么国内外大事发生,人们会来到这十三连,架起高音喇叭,向长眠在地下的人们报告。
黑建一行的中巴车,就是穿过这样的一座一座的石堆、一座一座的墓地,到达白房子的。
在行走的过程中,当走近每一片墓地的时候,他的心都会猛烈地跳动起来,血压升高。他在那一刻感到,不论是哪一片石堆,哪一座坟头,那里葬埋着的都是自己的祖先,他的身上奔流着他们的血液,他是他们打发到二十—世纪阳光下的一个代表。
是的,他不仅仅属于高村,属于那一片乡间公墓里的一个后之来者,他也属于许多支奔流的血液的一个综合。
往日,在西京城居住的这些年月里,每年清明节的时候,黑建都要回一趟高村,去给父亲上坟。如果母亲身体那一段时间好些,他还要带上母亲。这成了他为自己定下的一个原则。
他说,这世界上有许多的热闹,这些热闹不缺我一个,而如果那一天我不去,父亲的坟头会冷清的。
在父亲的坟头上,在这一群密密匝匝的坟墓中,黑建凭着在坟头上弯着腰忙活的那些人,判断着这坟墓是谁的,是他的哪一个先人的,他在那一刻对这渭河平原上星罗棋布的村庄的形成,对聚集在这乡间公墓里的亡人的如何来到这里,常常想有探个究竟的念头。
而当听说,随着西京高新区的建立、发展,高村平原已经被纳人高新区规划图中,也许在不久的某一天,高村,以及高村四周的这些古老村庄,就将消失,就将被从大地上抹掉的消息后,黑建的这想探个究竟的念头就更为强烈。
这些古老村庄是从山上下来的,是从西边来的。一代一代的人都这么说。
前一个说法,即从山上下来的这个说法,应当说是确凿的。因为渭河人黄处还未疏通的年代,关中平原是一片汪洋,正是因为大禹疏通了河口,水才泄下去了,而八百里秦川显露了出来,于是先人们从山上一步一步地往下撵,一步一步地逐水而居,最后定居在这渭河的老崖沿上。
至于后一种说法,大约也是有一定根据的。
人们说,他们是西域的一个古族,以游牧为生。有一天,他们游牧到陇东高原一个被称做礼县的地方,在那里建立了一个小小的王朝,他们把自己的王朝叫秦,他们主要做的事情是为周王室养马。后来,他们向往东方,于是便顺着渭河,一直往下走。最后,来到渭河与泾河交汇的那个地方,重新建起他们的都城。他们将自己的都城叫栎阳镇。这个栎阳镇距离高村十五华里,隔着渭河可以望见它。
栎阳镇在八百里秦川的中心,是这块冲积平原最为富庶的地方,好比是八百里秦川的白菜心。但是这个地方虽然富足,虽然视野开阔,但是无险可倚,很容易受到攻击。
于是他们弃了栎阳镇,顺若渭河,向来路上走。走了不到一百华里的地方,见到一座高山,叫嵯峨山,是泾河进人关中平原的垭口,于是决定在这渭河以北、嵯蛾山以南,重新建都。山之南为阳,水之北为阳,这样他们把自己新建的都城叫咸阳,意思说都在阳面。
他们在咸阳城里居住下许多年。后来,觉得这块地面有些狭窄,并且这渭河的阻隔也妨碍了他们向东发展,于是越过渭河,将都城建在秦岭下面的一块更为宽阔的地面上。
他们将这又一次新建的都城叫长安,祈求天下於治久安。
这是渭河平原上的一段故事。这就是从栎阳镇,到咸阳城,再到西京城的秦王朝的三次迁徙。
而如果包括最初的甘肃礼县、最初的自西域而来,这些秦人的迁徙史当有五次。
那么我的那小小的村庄,卑微的村庄,古老的村庄,有可能将来消失的村庄,它与这搬迁史有关吗?
也许无关,这一个同姓同氏族的部落群,是后世麋集到这里的。也许有关,它们是历史大潮汐最后留下来的一处处积水洼,它们是历史的莽撞的脚步忽略的几处浅浅的脚印。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高村的乡间公墓里埋葬着的这些人,高村的现在还鲜活地生活在二—一世纪阳光下的这些人,他们真的是来自那遥远的西域,那苍茫的北方之北吗?!
当中巴车在一望无垠的中亚细亚地面飞驰的时候,当一座一座的坟墓群从黑建的眼前一掠而过时,黑建这样想。
他试图为自己此刻的那种大人类情绪寻找到一点根据,为他那千里万甩之外的遥远高村的由来寻找到一点出处。当然这种无凭的猜测仅仅只是无凭的猜测。
说话间房子到了。
在茫茫的天宇下,在灰蒙蒙的戈壁滩上,在阿尔泰山西侧,在额尔齐斯河右岸,矗立着一座孤零零的白房子要塞。
当年的时候,白房子的顶上,有一根烟囱。那烟囱一日三次,向天空升起直直的、细细的炊烟。那情形正如浪漫曲里所唱到的那样:哨所一日三次,用炊烟扬起手臂,向祖国问安——早安、午安、晚安。
有一圈矮矮的、厚厚的黑色碱土围墙,将这白房子围起。闱的圈子稍大一些,圈子里有个篮球场,有个马号,有个战士厕所,有个干部厕所——那干部厕所在偶尔有军区文工团来边防站慰问时,则临时改成女厕所。
黑色碱土围墙也起着掩体的作用。一米厚的围墙上面,布满了射击孔。
院子里栽着一些树木,篮球场被剪得整整齐齐的冬青围定。这冬青冬天会被积雪排成一道雪墙。此外还有杨树、榆树和沙枣树。最奇异的要数那棵野苹果树了。它与《白房子传奇》中的那个边界故事有关。
白房子的一侧,有一口井。井口上竖立着一根直的木杆,木杆的顶上再横担一根木杆。这个中世纪式的波斯式的吊杆,每天都在那里吱吱呀呀地吊水。
那时的大门,在正东方向,面对阿尔泰山。记得,大门外边有几个突出的沙包子,沙包不上长了些暗红色的红柳。兵团的那个腼腆的邮差小伙子,每隔一个礼拜,就站在沙包子上,吆喝着叫挡狗。载若黑建的处女作《给妈妈》的杂志,就是他送来的。
那时的瞭望台,在靠近界河的地方。
瞭望台距离界河大约有五百米远。它是木质的,高三十米左右,通体发黑,肩一天风霜,孤零零地站在那里。遇到刮大风的时候,瞭望台会像一个醉汉一样,在空中摇晃。迎风一面的牵引钢丝,绷得笔直,背风一面的牵引钢丝,则软蔫蔫地弯成一个弧形。
在一个明亮如昼的中亚细亚式的白夜中,这一群白房子老兵回到臼房子,迎接他们的是后来的驻守者们的热情招待,还有那响彻天空的亲爱的老班长,你后来过得怎么样的高音喇叭声。
—切都改变了,院—下,树木,汲水井,瞭望台,门的方向,碱土围墙,马号,等等的等等,都改变了原来的样子。毕竞那一切都是几十多年前的事了。
而最为显著的变化,是当年那座阴森、冰冷、充满死亡气息的要塞,如今已经为祥和、安谧和平庸所取代。连长和指导员都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人伍的兵,他们告诉老兵们说,如今这里已经是没有任何争议的中国领土了,是和平睦邻边防。
黑建推算了一下连长和指导员的年龄,他们应该是在他当兵的那一年出生的。也就是说,当黑建抱着火箭筒趴在碉堡里的时候,在那遥远的内地的某一个村庄,一个婴儿诞生了。一些年后,他们长大了,来到白房子,成为连长,成为指导员。
黑建希望能找到他当年使用过的火箭筒。连长说,那种6940火箭筒已经过时,不再装备部队了。连长说话的时候,记起弹药库里还有这么一个火箭筒的模拟训练器,于是让文书去拿。那模拟器拿来了,是钢塑的,很轻,少了许多的庄严感。黑建把它在肩头上扛了一下,做个立姿射击动作,又放下了。
后来,黑建骑着马来到那个业已废弃了的木质瞭望台前。他试图上去,但是当上到第三层的时候,脚踏板没有了,于是黑建只好放弃上到顶上的念头。
旷野上的它显得多么的孤寂呀!它已经被废弃了,但是还没有倒。它孤零零地立在那里,苍老、疲惫、通体乌黑。它没有了重负,反而更沉重了,这是为仆么呢?
最后,这个步履蹒跚的白房子老兵,终于在界河边上,找到他的那个碉堡。
碉堡也已经被弃用了。这碉堡该是1962年伊塔事件后修筑的,除了朝向三个方向的射击孔是水泥的以外,整个碉堡用圆木和木板堆成。它在一个沙包子的顶上,一大半为沙包子所遮掩。有一道交通洵,顺着戈壁滩,从白房子一直通到这碉堡里面。
黑建像一个走了漫长旅程的旅人一样,倚着身子,坐在这碉堡上。他感到下。是这么的累,好像身上的骨头就要散架似的。
中亚细亚的内夜,宁静而又美丽,给眼前的一切罩上一层虚幻的白光。坐在碉堡上的这个老兵,眼泪哗哗地流下来,止也止不住。而在他的前面,芨芨草滩闪烁着白光,沙枣树呢喃作响,一颗星,其大如斗,正从阿尔泰山那黑色的峰顶,缓缓向中天移动。
黑建从这座废弃了的碉堡里,捡下一个木片,他说要把这木片带回家里去,放在博古架上,作为永久的留念。
这群老兵在白房子要塞呆了三天,然后离去。当最后一眼瞭望那片苍茫的天地时,黑建对己说,我把内房子、把自己的一段过去留在这里了,我将因此而获得解脱。当我下一次重返白房子时,我将会是以一个旅行者的轻松身份出现的。
在高参事在内房子逗留的那几天,上级主管部门要组织一批作家艺术家到基层挂职,深人生活。高参事回到西京城以后,他们征求他的意见。高参事说,让我到西京城的高新区去吧,看看那里的人们是怎么生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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