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的叙述中,她一立是一个被忽略的人物。记得,我们只记录了她两件事。一件是她领着黑建,到岗子上去偷苜蓿的情景;一件是在早年那场不幸的婚姻中,高安氏拖着黑建,那个村子的那户人家,去还那二百四十块钱礼钱、去取回桃儿的包袱的情景。
她后来嫁到了公社所在地的这个村子。男人有些耳聋,被机器震坏了,在西京城里当工人,她则在家里,参加生产队劳动。人们把这种家庭,叫一头沉家庭,这种家庭的女人们,既当女人又当男人,凭一己之力支撑起这个家庭。桃儿这——辈子,十成的第一件事情,是将公公婆婆孝敬到人土为安为止,她?成的第二件事情,是一口气为这个工人生了四个女儿。
女儿生下以后,桃儿便一个一个,将她们抚育大,考上学校,然后送她们走出这块平原3四个女儿中,她给家里留下了一个,给孩子招个上门女婿,算是顶门立户,延续香火。农村妇女的劳累,是没有尽头的,桃儿接下来的事情,是挨家挨户行走,为女儿抱孩子,两条腿,一年四季城里乡里奔波着。真是劳碌命!
出事的那一天,她抱的是老四的孩子。孩子大约刚过周岁,缠在人身上。桃儿领回家里来看管,这样还可以兼顾家里这一头。中午的时候,她抱着孩子,走在镇政府那条简陋的街道上。街道上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只有一辆丑陋的四个轮子的拖拉机,停在路边。
正当桃儿抱着孩子,从拖拉机旁边经过时,那拖拉机突然在没有人搬弄的情况下,自己发动起来了。拖拉机突突地响着,来追桃儿。桃儿见了,抱着孩子使劲跑。那拖拉机则在后边,穷追不舍,风驰电掣般压过来。桃儿见了,赶紧横跨一步,跳过街道旁的下水沟,跑到人行道上去。谁知,这钢铁怪物穷追不舍,继续追上来,大轱辘蹦过下水沟,撞倒了一棵树,继续向桃儿追来。
就在那胶皮大车轮无情地碾向桃儿的那一刻,桃儿大叫一声,拼尽全力将怀里的孩子扔出去一丈多远,然后,己伸出双臂,死死地拖住了这拖拉机的胶皮轱辘。
那拖拉机嘣嘣两声,终于不再蹦跳,它熄火了。
黑建是在中午午睡时,突然接到英的电话,急忙赶回来的。桃儿睡在她亲手盖下的房子里,身上穿着女儿们平日退下来的旧衣服,几颗不合适的假牙,龇着,脸像一张白纸,劳碌一生的身子,体重大约不到八十市斤。亲爱的姑姑,你今天终于得闲了!黑建流着眼泪说。
看着大门口停着的那辆被族人们扣下的拖拉机,那丑陋的东西,黑建想,这些如草芥如蝼蚁的卑贱生命,他们竟是被这丑陋家伙以这样的方式结束的,真叫人于心不甘。要死在车轮底下,来辆奥迪,来辆别克,来辆本田雅阁,也好,想不到竟是这丑陋的拖拉机。
这样,平原上又一个女人死了。老崖上这一户人家中,这一代人中的三子一女也就全部过世。只留下他们的配偶,高大、高二、高三的遗孀,然后还有桃儿那退休回乡的丈夫,还活在人间,没滋没味地过着他们最后的日子。
高桃儿走后,七七斋斋还没有过完,她所在的这个村子即开始搬迁,同样搬到南山下面去了。镇政府也随之撤销。这个村子大约是这十平方公里地面,最后一个搬迁的村子,镇政府在协调着将所有的村子都搬迁以后,最后在撤销前,将自己搬迁。
那条自高速路直通渭河畔的十公里林荫大道,占据了这个被拆迁村子的—部分地面,而另一部分地面,建设了一个名叫亚洲公路的企业。桃儿曾经千百次地走过的那条简易街道,现在拓宽,改造,修地下水管道,成为与十公里绿色长廊成九十度直角的一条支路。
—座高大的典式楼,拔地而起,这是亚洲公路的办公大楼。有一条长幅红布,从大楼上垂下来,上面写着欢迎XXX总统莅临指导字样。典式楼的一侧,是一大片平房式厂房,那叫通用厂房,据说是目下世界流行的一种厂房模式。有一股淡淡的沥青味,从那厂房里飘出来,不很浓,但是有一种焦煳味。
亚洲公路的首席执行官,一个风姿绰约的大美人,站在大门口,领着公司中层,迎候高参事年馑主任一行的到来。年馑主任介绍说,这是孙总,孙杏儿。
她叫孙杏儿,身高一米七五,体重四十八公斤,上身很随意地穿着一件恤,下身穿着一条裤角十分夸张的裙裤。说起话来,喜欢用祈使句,一口普通话十分纯正。黑建这大辈子,见过不少那种心高气傲、颐指气使的女人,今天见了这孙总,才明白自己平日所见的,只是一些村姑而已。这种女人,天生是为那些英雄们而生的,宛如华伦夫人之于卢梭、约瑟芬之于拿破仑一样,一般的泛泛之辈,在她们面前,头脑会断电,唯一能做的事情,是唯唯诺诺、唯命是从而已。
孙总刚刚在她的办公室里,接待完来华访问的伊拉克总统,从总统先生的手里,拿下一笔伊拉克重建的大订单,此刻,她正处于一种高度兴奋中。
我把中东的一个大市场拿下了!孙总用这样的开头,继续着她兴奋的心情。
伊拉克总统来中国访问,西京城是他必去的一站,因为这地方,也就是高村平原的尽头,有个秦始皇兵马俑。这天,参观完了兵马俑,总统先生说,西京高新区有个亚洲公路,他想到那家公司去看一看,于是,陪同他的当地政府官员赶紧联系孙总,让她做好接待。西京市的市长听了,也觉得这是个莫大的面子,嘱咐亚洲公路,将这作为一件大事来办。
被内战战火搅得焦头烂额的伊拉克总统先生,如何知道这里有一个亚洲公路,有个孙杏儿女士呢?这源于几年前在北京召开的非洲五十六国国家元首峰会。
原来,非洲地面上的所有高速公路上的沥青,都是亚洲公路给铺设的,孙杏儿曾经率领她的团队,在非洲原野上干过三年。却说,在北京峰会举行期间,非洲国家的元首们一致提议,要邀请亚洲公路、要邀请孙总作为嘉宾参加。有没有这么个公司呢,有没有这么个孙总呢,主办方半信半疑,于是在全国各地寻找,终于打听到,西京高新区有这么一家企业,有这么一个孙总。于是,电话通知西京城,请孙杏儿急赴北京,作为特邀嘉宾参会。
这样,孙杏儿便赶赴北京,风光了一回。在大会上,接受了由那些非洲国家元首集体签字颁发的荣誉证书。这样的女人好像专门是为这样的大场面而出生的,所以,颁奖仪式上,孙杏儿落落大方,笑容可掏,加上她个头又高,能压住台,又招眼,惹得我们的那些非洲兄弟们,人人瞪大了个眼白很多的大眼睛。
伊拉克属亚洲国家,但与非洲毗邻,所以伊拉克总统虽然没有参加那次峰会,但楚关于中国的亚洲公路、关于孙杏儿的神话,也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伊拉克总统可不是个寻常人物。他到来的这一天,高新第四街区,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围绕着亚洲公路这座典式楼,禁止一切与这次接待无关的车辆通行,甚至这典式楼地下车库的所有车辆都被拖走,以防有汽车炸弹爆炸事件发生。
好个孙杏儿,除把这座大楼,用五颜六色的旗帜,用从楼顶直垂下来的大幅标语,装饰一新,营造一片气氛外,她还在她的大办公室里,老板桌的后面墙壁上,挂上一幅她在非洲丁?作时的大幅照片。
那照片上,孙杏儿穿着一件带襻带的牛仔工作服,脚蹬一双长统的橡胶雨靴,手提一只沥青桶,莽荒的非洲原野,奇形怪状的大树,还有闯进镜头来的非洲大象,做这张照片的背景。
据说,总统先生在这张照片下看了很久,询问了很久。
孙杏儿告诉他,这是铺设非洲某一条重要公路后,铺设完毕时她的纪念照。她请总统先生注意照片上的女主人公的头发,那头发被沥青糊满了,这沥青糊在头发上以后,得用柴油来洗,半个月洗下来,一日—洗,一桶柴油,一半成了沥青了。
这位首席执行官为总统先生莅临亚洲公路,准备了一份特殊的礼物。
这礼物就是这家公司最新研制的刚刚获得国际认证的最新产品。
这是一种具有四种功能的一次性铺设公路机械,一次驶过,公路建成。首先,第一种功能,是耕松土地,然后碾平;第二种功能,是铺上防渗隔膜和石子;第三种功能,是车后面的三十二个喷油嘴,将煮得滚烫的沥青均匀地洒在路面上;第四种功能,叫滚压机构,将沥青压平,将路面压平。
亚洲公路自主研发的公路机械设备,已经有六项获得国际认证,这是第七项。本来,这产品并不是为伊拉克重建专门研发的,而是应邀为新疆罗布泊新建的钾盐矿业研发的,但是孙杏儿急中生智,为了讨得总统先生高兴,为了能从他手里拿到一份大订单,孙杏儿说,这是本公司为伊拉克重建专门研发的。
总统先生很感动,他想不到在遥远的中国的一个内陆省份,还有—家民营企业,如此念念不忘伊拉克人的苦难。
而尤其重要的是,上述这些话是由一位这样的女士口中说出的,换言之,如果这首席执行官是一位男士的话,相信这些话不会有这样的震撼力。
随后,总统先生亲自坐上这台机械,开着它在院内转了两圈,然后吩咐随行的原总理、现任重建部长,签下一份大订单。
伊拉克总统临告辞时说,这是他有生以来最高兴的一天。
而留若大胡子的总统侍卫长,在告别时,手拄军刀,单膝跪下,亲吻着首席执行官的鞋子。
他说了一句阿拉伯话,在场的人没有听懂。后来,据随行的中国翻译事后给人说,侍卫按是说,细细的,长长的,啧啧,一个人的腿竞然可以长得这么美。
年馑主任催促高参事走。他说还有下一家,那个巴比伦世纪城的董事长王一鸣,已经在那里恭候多时了,让人家久等不好。而作为黑建来说,他还是兴犹未尽,这个女人叫他着迷,这个女人的故事,更叫他着迷。
黑建想,这孙杏儿,肯定不会是土著,西京城的地面,是出不了这种女人的,给人感觉,她好像是从飞机上掉下来的一样。另外,这个亚洲公路,技术含如此之高,这里面肯定也有许多的原因在内。
年馑说,亚洲公路如同前面谈到的那个电子魔块一样,也是西京一所著名大学当年的三产企业,学校派了一对教授夫妇,来办这个厂,其间,也曾发生过几次产权纠纷,那情形,和电子魔块十分相似。在中国,要干成一件事情,也真不容易,那些悲壮地倒下的,也是英雄直到后来教授夫人去世,孙杏儿接手,经过产权公证,亚洲公路才成为名正言顺的民营企业。
年馑说,这是亚洲公路的情况,至于孙总自己的身世,让她说吧!
孙杏儿确实是坐飞机,高空降落,从深圳来到这西京高新区的。她说在她来这儿之前,只知道有西京这么个地名,好像是在遥远的大西北,至于到底在哪里,她从来没有来过。
她出生在石家庄。祖父祖母是民国时期的公派留学生,留法。她的父亲是石家庄一所大学的教授。她的第一次婚姻,是和军队的一名高干子弟结婚。他漂亮极了,高大英俊,由马王子一个,像唱歌的费翔!杏儿说。
婚变出现在第三个年头。住宅小区里的一位姑娘,由父母领着,腆着肚子,来找这个费翔。那愤怒的父亲手里提着一把斧头。费翔吓得躲在小屋里不敢出来。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呢?咱们坐下,三对面理论。世界上的事情,没有摆不平的,它总该有个往出走的法子才对!杏儿说。
日方于是坐下来理论。理论到最后,杏儿对她的费翔说:我把决定权交给你,你说这事该怎么结局!你要要我,那咱们折财消灾,你要要她,那我就抬屁股走人!那费翔见杏儿这样说,竞像个大孩子一样哇哇地哭了,他说:我说,我配不上你,你太强了,在你面前我永远有一种自卑感。我不想这样活一辈子,也许,那种小家碧玉的女人更适合我!
杏儿想不到事情会是这样一个结局,她勉强地笑了笑,站起来,为这个大男孩子擦了一把眼泪,说:好吧,那我走人!腾开这个位置,你们俩好好地过吧!说罢,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衣物,背个旅行包,提了个手提电脑,离开了石家庄。
杏儿来到了改革开放前沿的深圳。她在石家庄的时候,就炒股票挣了些钱,到深圳后,又挣了些,等到觉得这些钱足够自己舒服地过下辈子时,便在海边买了一套公寓,住下来,每天做的事情,就是坐在花椅上,打着一把遮阳伞,看海。
深圳蛇口工业区的主任,这一天来打搅她。这主任是西京人。他说,在遥远的大西北,有一个叫西京城的地方,他的女老师遇了一场车祸,死掉了,现在,老师夫妇办的那家公司,也快要死了,得赶快去救。救公司之外,还要救人,那男教师精神崩溃,快不行了。
主任这是做媒。杏儿听了,。当时没把这事当个事情,但是碍于情面,就说她给领导个面子,走一趟吧,权当是一次旅游。杏儿说,那天我穿了件带襻带的拖地长裙,高跟凉皮鞋,大大的一个遮阳帽,宽边眼镜,嘴唇、手指甲、脚指甲都涂得血红,我想用这身夸张的行头,把季教授这老东西吓住,叫他断了念头,这样我也好回去有个交代。
谁知道季教授一见杏儿,死气沉沉的眼睛,突然亮了。接着就死死地粘住杏儿不放,最后终于逼得杏儿就范。
孙杏儿说,别人说我是看上了老季的公司,告诉你吧,公司账面上一分钱都没有了,老季不会理财,几十万流动资金,妻子去世后,都让人套走了。他那家里,更是脏得让人下不了脚。这教授很怪,从来不洗衣服,衣服穿脏了,就往床底下一扔,再拿脚一踢,衣服又脏了,再从床底下找一件比身上这件干净些的。一年四季,就这么轮换着穿。
你真的敢要我!杏儿问。
敢!非你不娶!季教授回答。
那好吧,咱们去登记吧!孙杏儿无可奈何地说。
到了办事处,一查户口,原来这季教授比孙杏儿,不是像介绍人说的那样大八岁,而是大了整整十八岁。
孙杏儿拍了拍自己的脑门,一咬牙说:十八岁就十八岁吧!论起来也是一件好事,至少,他那一把身体,不适宜出去拈花惹草了!
就这样,登记结婚,孙杏儿成为季教授的续弦,成为亚洲公路的首席执行官。杏儿先从自己的股票上,割肉拿出一部分,给员工发工资,稳定人心,接着,又动用法律手段,将流散的资金悉数收回。接着,自主研发,申请专利,四处出击,扩展业务,终于将一个濒临倒闭的企业,重新纳人竞争机制。接着,接了几个大汀单,一个是将西京城通往兰州城的柏油路面,翻修一遍(主要是为了防止路面翻浆,在沥青与石子之间,铺上三层防渗膜),一个是将广州至深圳高速公路的路面,承包下来,一个是走向国际市场,把业务做到非洲。亚洲公路原在高新一期,至这时,业务量增大,公司扩张,于是求得管委会帮助,在第四街区购买了一块好地皮,将总部搬到这里。一期的公司旧址,留做房地产开发。
孙杏儿是个绝对聪明的女人,在公司蓬勃发展的同时,家务事也处理得极为妥帖。她先驾着车,到南山底下选好一块墓地,然后选一个黄道吉曰,将原先存放在家中的女教授的骨灰盒,迁到这里人土为安。嗣后,年年清明节,便带着季教授来这墓前祭奠。到了地方,礼毕之后,她便对季教授说,你有什么委屈,你就给你妻子诉苦吧!说完,一个人静静地走到山坡上,在那里等上半个小时,然后弯回来,扶起季教授离开。这样到了第七个清明节,这天,半个小时以后,她来搀季教授,只听季教授说:我也老了,明年就不来。你一个人好自珍重吧!听这话,孙杏儿明白,季教授的心结终于解开了。
孙总的故事讲完了。
最后她说:当年,我稀里糊涂地嫁给季教授这老东西,总觉得是一种盲目,后来才明白,不是盲目,是季教授身上有一样东西吸引我。季教授是个宝,你们明吗?这个亚洲最大的公路大学的名教授,他身上有很多资源,如果能让他身上的资源最大化,如果科技能够转化为生产力,那将会释放极大的能量,那将是一件叫世界为之震惊的事情。所以说,创造亚洲公路神话的,不是我孙杏儿,而是季先生!
能让我见一见季教授吗?这是怎样的一个人物呢?黑建热烈地说。
孙总一口答应了下来,她说:他就在隔壁坐着。每天都是这样,望着天花板,一言不发,也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什么。大家也知道他这习惯,不敢轻易去打搅他。他是知道你们来的,我事先给他说了,只是他生性怕见领导,见了领导,腿打哆嗦,手足无措!
我们不是领导!黑建说。
孙杏儿见说,便走到楼道的一个小房间门口,敲敲门。一会儿丁夫,只见一个有些虚弱的、举止有些迟钝的、未老先衰的书呆子走出房门。他举步蹒跚,心不在焉,两只眼睛,像在黑暗中呆得太久了,突然遇到光亮一样,睁得很大,瞅了半天,终于将焦距对准了来宾。
我在想一件事情,想了半年了。公路建筑学理论不能支撑它,我正在哲学领域里为它寻找理论支撑。喂,人们,你们是我的思考中的那些虚构的人物呢,还是真实生活中的人物?这位老教授喃喃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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