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4月末对隋丽娟来说,不是多美妙的时刻。她病了,又不得不硬撑着上课。学校正在搞教学检查,作为哈尔滨师大历史系两年前引进的青年教授,她怎么好意思在这样的情况下缺课?
先生是医生,对隋丽娟说:你还是请假吧。谁没生病的时候?干什么这么拼命呢?
隋丽娟说:我还是上课去吧,坐着上也成啊。
隋丽娟没想到,她这点儿“轻伤不下火线”的小小敬业精神,居然给她的人生打开一片新天地。
隋丽娟不知道,有两位不速之客下榻哈尔滨师大。这两个她根本不认识的人,将会在她今后人生路程上发生不小的作用。
百家讲坛总策划解如光和编导孟庆吉到哈尔滨挑选新主讲人。
易中天品三国热播,百家讲坛红得发紫。全国高校的领导都惦记着把自己的老师送上讲坛。黑龙江的大学不少,水平也不低,在我的视野范围内,黑龙江大学刘敬圻和哈师大张锦池就既是著名红学家,又是教育部金榜题名的名师、名嘴。但可能因为所谓“山高皇帝远”吧,至今黑龙江还没人上过百家讲坛。解、孟二人的到来,理所当然受到远接高迎,热情对待。
黑龙江大学和哈尔滨师大对挑选主讲人都很重视,知道百家讲坛在找能讲传统文化的教师,不约而同地把中文和历史专业的老师列为主要目标,两校各推荐了十几个教师。师大中文系推荐六位博导,历史系推荐四位教授。有过去讲课的光盘或录像带的,拿来放给解如光、孟庆吉看,没光盘和录像的,挑个题目试讲。
病病恹恹的隋丽娟讲完课,遇到历史系毕书记。
毕书记一见隋丽娟就乐了,说:“知道不?百家讲坛来咱们这儿挑主讲老师呢。不知道女教师可不可以?要不,你也去试试吧!”
毕书记想有枣无枣打一竿。
满头雾水、毫无准备的隋丽娟来到解如光和孟庆吉跟前。
确切地说,是“远远地来到”解如光和孟庆吉眼前。
据解如光后来形容:当时隋丽娟的样子,像没见过世面的、胆子很小的研究生,别的老师试讲,她远远坐着,不靠前,有几分拘谨。
其实,解如光哪儿知道隋丽娟的底细。她真那么没事人似的远远坐着?才不呢。这妮子很聪明,她一进来,就仔细观察:当其他教师讲课时,前来“选秀”者有什么反应?他们为什么有这样的反应?
隋丽娟看到,有的老师在学校早就是众所周知的教学高手、科研高手,但他滔滔不绝地讲着时,解如光快睡着了,扛着录像机的孟庆吉也打起瞌睡来。
教授讲他的拿手好戏,百家讲坛的人根本听不懂,也不想听。这是为什么呢?
这说明,大学这套讲课方式,不能照搬到百家讲坛上!
隋丽娟做出了第一个判断时,历史系的人向解、孟介绍:这位隋老师,是研究清史的。
孟庆吉立即两眼发光。
这么年轻的女教师,又研究清史,好啊,太好啦。
百家讲坛正满世界找人讲慈禧呢!
百家讲坛近来的方针之一,就是制片人、总策划、编导琢磨出能受观众欢迎、提高收视率的选题,再按图索骥到各大专院校寻找能讲这选题的老师。不管多有名的学校、多有名的老师,只要跟他们心目中的“选题”有距离,都不免和百家讲坛擦肩而过;相反,不管哪个学校、不管多年轻的老师,都可能跟“百家讲坛主讲人”撞个满怀!
孟庆吉说:请隋老师讲讲看吧!
讲什么呢?隋丽娟说,就讲我刚才上课的内容吧!历史和地理的关系。
好啊好啊!孟庆吉忙说。
隋丽娟讲课的习惯是把讲稿写好、把课备好,到课堂上,把讲稿放那儿,再也不看。根据自己的想法,一气呵成地讲。何况,她要讲的,是十几分钟前刚讲过的内容。
于是,表面上看,隋丽娟既会即席发挥,又能侃侃而谈。
是隋丽娟瞎猫撞上死耗子呢?还是人生就是有某些哲学的前定调和?近年百家讲坛最忌讳照本宣科,喜欢脱稿演讲,最好主讲人都能像易中天那样满嘴跑火车才好!
“历史总是发生在一定的时间和空间,从事历史学研究,必须解决两个前提:一是断代,二是定位。顾颉刚先生说过:‘历史好比演剧,地理就是舞台,如果找不到舞台,哪里看得到戏剧!所以不明白地理的人是无由了解历史的。’”
隋丽娟这样开始讲。煞是作怪,孟庆吉本人就是地理系的毕业生。这点内容跟他一点儿不“隔”。他听着听着,眼睛一直发光。
嘿嘿,真是“众里寻他千百度”!
“隋老师,这样行不行?你随便讲个历史人物我们听听?”小孟说。
“随便讲个历史人物?现在恐怕有点儿困难……”隋丽娟说。
“那你准备一下,明天再来讲。就准备个清代历史人物吧。”
“行啊,我讲庄妃。”
“你能不能讲慈禧?”
隋丽娟说:慈禧?她跟清史的关系太深,太复杂了,可能不好讲。要不,我挑她生活经历的一小段,从心理角度讲讲她和慈安的关系?
“太好啦!就讲这个。”孟庆吉兴奋得很。
解如光冲着隋丽娟笑了,说:“小孟对你感兴趣了。”
应该说是解如光和孟庆吉都对历史系最后关头才“追加”进来的年轻女教授感兴趣了。
特别重要的是,解如光感兴趣了。
他是百家讲坛的“山中宰相”啊。
“我怎么样讲慈禧?”
本来上课就是硬撑,外加这“试讲”,隋丽娟实在累散架了。她躺到沙发上,找出有关慈禧的材料看着,想着。
讲慈禧,材料是有的,但怎么样讲呢?
应当跟百家讲坛台上的老师学着点儿!
学谁?
刘心武和阎崇年。
虽然此时易中天红透半边天,但隋丽娟对易中天一无所知,她还从来没看过易中天的节目。
隋丽娟能不能算刘心武的“粉丝”?不得而知。但她上大学时就喜欢刘心武的《班主任》。隋丽娟1981年入大学读书,那年她十七岁,看到写中学生活的《班主任》很亲切。刘心武在百家讲坛讲《红楼梦》她也看过,是出于对《班主任》作者的好感看的。至于阎崇年,因为他是研究清史的,他的书,隋丽娟读得很多。她觉得阎崇年做学问很严谨。
这两位老师在百家讲坛讲课跟大学有什么不同?
他们的讲课就是跟在高等学校里讲课完全不一样。
在高等学校讲课要求的是深度、广度;
百家讲坛要求的是情趣和故事……
隋丽娟一一回忆着,琢磨着刘心武、阎崇年在百家讲坛讲课的细节:刘心武善于设置悬念,讲得引人入胜;阎崇年讲得直观而清晰。
……
何不照刘心武、阎崇年的虎,画一只隋丽娟的猫?
易中天在谈到百家讲坛主讲人时,有这样的名言:“要想在《百家讲坛》获得成功,学者需要具备两个条件:一是你能够被修理;二是你甘愿被修理。”
隋丽娟能够被修理,也甘愿被修理。岂止甘愿被修理,她在“正式”进入百家讲坛前,已主动地、提前按百家讲坛要求修理自己。
隋丽娟是聪明人,会琢磨事的人,识时务的人,与时俱进的人。她懂得什么是际遇,如何眼明手快地抓住稍纵即逝的际遇。
隋丽娟“正式”试讲了。她前边还有位教授在讲。解如光在打盹儿,孟庆吉也在打盹儿。隋丽娟替那位教授着急。多好的一位教授啊,声音好,形象好,学问深度好,怎么愣是不“叫座”呢?
孟庆吉对那位教授说:“你讲得很好,很有深度。可是,百家讲坛是要讲给低水平观众听的,你得用些鲜活生动的例子,您能讲个故事吗?”
那教授说:请隋老师先讲,我考虑一下讲哪个故事。
隋丽娟这样开头:“在今天的中国,如果提到联合国秘书长是哪个,可能有不少人不知道,但是如果提起慈禧,很难想像会有人不知道。”
她发现,解如光不再昏昏欲睡,精力很集中。
她发现,扛摄像机的孟庆吉左边的虎牙出血,却似乎根本没感到,笑呵呵地看着她。
她的信心突增,从慈禧参加选秀,讲到慈禧“入宫斗智”,讲到慈禧跟慈安的关系……一气讲了四十分钟,最后用这样的话收尾:“慈禧这个人,真是‘想说爱你不容易’。”
隋丽娟问:“行了吗?”
孟庆吉说:“行了。”
解如光过来跟隋丽娟握手,说:“隋老师,你是个非常聪明的女人。”
隋丽娟的脸“腾”地红到脖子。她从来不会当面夸人,像解如光这样当场夸人,她也很难接受。但是,她很高兴。
“我的任务完成了。”隋丽娟对历史系书记说,“我努力了,没给历史系丢脸。”
师大历史系在学校是“第三世界”,最穷,最缺少亮点。主任和书记眼巴巴地盼着,想个什么办法,在哪个地方,以什么方式,能让咱历史系也露露脸才好。他们没想到,这脸,竟露在中央电视台,露在刚调来不久的年轻教授身上了。
第二天就是五一长假。历史系书记对隋丽娟说:“百家讲坛的人走的时候对你评价很好,你有希望了。”
五一长假,隋丽娟抓紧时间休息,她躺在沙发上,懒洋洋地拿本书瞧着。
电话突然响了。“我是孟庆吉。我们回北京了。大家一致认为你讲得很好。我们决定请你来给我们讲个选题:慈禧。”
隋丽娟对我说到这件“选秀”的趣事时说:“我有什么感觉?说不上是什么感觉。我这个人做事总是力争做好,不计后果。听了孟庆吉的话,我只是突然觉得,有件本来离我非常遥远的事,突然到我跟前了。”
“你不能这样讲慈禧”
孟庆吉继续在电话里跟隋丽娟交代:你现在就列提纲,准备《慈禧》前两讲,如果你的“试讲”通过了,你试讲的这两讲就是以后播出的前两讲。你正式来录制时,我们再按规定和你定合同、付讲课费。
还得再试讲啊?隋丽娟晕头晕脑地想。
孟庆吉又说:隋老师,你除了得把故事讲完整之外,最好一个悬念接着一个悬念,得像写侦探小说一样。
隋丽娟把电话一扣,马上再抓起来,打给历史系书记,如此长短。她知道好心的书记是有名的“小广播”,叮咛了再叮咛:“您自己知道就成了。您可千万不要‘播音’啊,一定要等我到北京试讲成功了您再‘播音’啊!”书记兴高采烈地答应了。
隋丽娟又抓起电话打给正在医院值班的爱人,这位平日相当沉稳的角色大概不必对他宣讲一番“保密制度”了。
那位做大夫的丈夫把电话一撂,立即变成广播站,兴冲冲地向全科宣布:“我们家小隋要上百家讲坛了!”
黑龙江广袤的黑土地,“小隋”是上中央电视台讲课的头一人!祖坟上冒青烟了?
隋丽娟把讲稿发给孟庆吉,孟庆吉打电话说:“不行!你不能这样讲慈禧!”
为什么?你还是像大学里写讲稿。你得注意悬念,得注意前后勾联,得像电视剧一样,一个故事接着一个故事,你得……
按照孟庆吉的意见重写一遍,再传过去,还是不满意,而确定的录制时间已经临近。
“你能给我提供个样稿吗?”隋丽娟问孟庆吉。
“能啊!我马上把易中天讲曹操的讲稿传给你!”
隋丽娟仔细研究易中天讲曹操的讲稿。
她研究哪一段呢?曹操做公安分局副局长的那一段。
曹操最早究竟做的是什么官儿?恐怕现在大批“易粉”也未必能讲得清,但人人都记住了易中天用现代官职给曹操“套改”的官职:洛阳县公安分局副局长。
易中天非常善于“套改”,用现代观念套改历史事件,用现代语言套改历史人物。隋丽娟就学学他的“套改”吧。
隋丽娟整整一天在琢磨:易老师是如何“嫁接”历史材料的?她发现,易老师的语言特别好,通俗生动,还擅长最后提炼升华,总结得极其规范。最主要的是:易老师对人性的挖掘很深……
易中天至今不知道,他这位厦门大学中文系博导居然给哈尔滨师大历史系的年轻教授上了堂如何在百家讲坛讲课的专题课。倘若他知道,这家伙的尾巴又得翘到天上了。我得预先提醒他一句:还是好好夹着尾巴做人吧,因为你们家那只“博美”狐狸犬的尾巴,不翘也比你好看着哩。
半年后,在百家讲坛给易中天举行的生日宴会上,隋丽娟打过电话来祝贺,易中天回答:“也祝你生日快乐!”
原来,这两个家伙是同一天出生的!人生有时比小说还小说。
隋丽娟参考了易中天讲曹操的讲稿再写讲慈禧,传给小孟。
孟庆吉说:你干脆过来吧,咱们见面再谈!
孟庆吉告诉隋丽娟,你于某日到影视中心住。
隋丽娟提前一天到了北京,她认为,既然我是提前到的,就不能住影视中心。她找了个旅馆住下,又跑到外边用公用电话给小孟打,小孟说:“我告诉你解如光老师的电话,你给他打过去。”
对“隋丽娟讲慈禧”最后的、最关键的点拨浮出水面。
隋丽娟诚惶诚恐地给解如光打通了电话,电话信号不太清楚,解如光问:“你在哪儿打的?公用电话?”
隋丽娟赶快道歉:“是公用电话,信号不好呢。”
解如光说:“你真笨!你为什么不现在就住到影视中心?你就是住这儿,不能开通房间的电话?”
解如光一句“你真笨”,立即拉近了百家讲坛总策划和哈尔滨师大青年教师的距离。隋丽娟说:“我马上回房间开通电话再给您打。”
隋丽娟回到旅馆,开通电话,一个“美妙的男中音”从电话里清晰地传来。
“美妙的男中音”是隋丽娟对解如光声音的描绘。不知隋丽娟是否听到过解如光妻子的谈话声音,那位我打电话亲切地称“田老师”者,才真是“美妙的女中音”哩,而且是给多部电影配过音的女中音!解如光这是“近朱者赤”啊。
解如光对隋丽娟说:
“我们讲慈禧,不是仅仅告诉大家,慈禧是个什么样的人,而是告诉大家,慈禧的人生给这个世界留下了什么东西。”
“慈禧首先是个女人。她虽然在旗,可是她父亲的官职太小,她无依无靠无靠山,只能靠自己。像她那样身份的一个弱女子,怎么能成为贵妃、做到皇后?全得靠她自己。”
“你想想看:她怎么能接近皇帝?她又不是长得最漂亮的,又没有钱,那些太监坏着呢,过他们的一关是容易的吗?慈禧怎么样靠近皇帝、取得皇帝的恩宠,最后大权独揽,整个是一个女人如何实现人生计划的过程。慈禧的能力和才能就是通过这样一个过程表现出来。”
“慈禧十几岁进宫,出身那么低的家庭,文化哪儿来的?她进宫后,地位那么低,用什么方法靠近皇帝、控制皇帝?她要斗争,要挣扎,她的人性就在斗争、挣扎中得到展现。你就始终把握住慈禧人性的东西。慈禧有她一套处理事务的特殊方式,她后来也越来越人情练达,但是她也一直有弱点,她那样的出身,视野总是窄的,后来她即便身居高位也仍然视野不宽,做了一些给大家不齿的事……”
隋丽娟突然明白,她一直在小孟那儿过不了关是因为什么了。
最主要的是,不能按在大学给研究生、大学生讲课时那样讲。在大学里,历史系的教师无非讲两种内容:一是历史事件,一是历史人物。历史系的教师一般怎么讲历史人物?总是把人物纳入历史背景,好像拿柄大斧头,从历史的巨石中把人物“砍”出来,粗糙地砍出来。人物的生平都讲得很明确,很系统,但不细致,不生动。为什么要细致生动呢?又不是写小说!而像解如光这样讲,就是按人性走,像写小说一样,找那些最好的细节。
解如光继续说:“你就照这样的思路整理问题。不要只去注意官场斗争那一套,就按一个女人的思路来写。原来的那些史料,你也按照这样的观点来认识,来组织。没有的史料,你去发掘!一定要千方百计把慈禧写得人性一点儿,母亲一点儿,女人一点儿!你这样讲,就讲出了别人没讲的东西……”
隋丽娟在电话里跟解如光聊了四十分钟,一边听对方说,一边把对方的话尽快地,一一记到纸上。
隋丽娟感到很奇怪,怎么?我这个讲了二十年课的教师,一直对上百家讲坛如何讲慈禧那么迷茫,解如光老师说一番话,就点破玄机啦?
隋丽娟突然觉得“讲慈禧”有魂了:抓住人性的东西。
解老师讲得多好啊?“人性一点儿,母亲一点儿,女人一点儿”!就抓这三点,准能把这个人物讲活。
次日,她转移到影视中心。她没带手提电脑,就跑到影视中心打印室,借了台还装着落后的W98的电脑,把经过解如光点拨后重新手写的讲稿打出来。
观众可能只是在百家讲坛节目播出的最后,从屏幕下边的字幕上一闪而过看到“总策划解如光”。一般不会注意,也绝对想不到,解如光如何“策划”。他琢磨选题,寻找主讲人,确定主讲人后,再通过编导“修理”主讲人,然后,在关键时候,走到前台,耳提面命。
我曾开玩笑说:百家讲坛的制片人和总策划这“哼哈二将”,是一对天衣无缝的组合。制片人万卫那小子,打眼一看就是个精明的小帅哥儿,办起事来思前防后,滴水不漏,易中天当面叫他“可爱的奸雄”;总策划解如光呢?有点儿深藏不露、老奸巨滑,其实是个老帅哥儿,是“猪八戒喝了磨刀水——内秀”!他那一肚子鬼点子,需要什么招就出什么招,其三寸不烂之舌,差不多的主讲人都讲不过他。我曾调侃地称解如光“说聊斋新主讲”,现在,他又成“讲慈禧老主讲”了。好玩儿!
天道酬勤。隋丽娟是个既好学、又善于学的年轻人,她属于那种一点就透的聪明角色,不是死不开窍的榆木疙瘩。她的可塑性还特别强。她像块突然泡进“百家讲坛海洋”的海绵,奋力吸吮着补充自己知识结构的海水,快速成长起来。
五棵松的沙发上,“试讲”完的隋丽娟问孟庆吉:“怎么样?”
“挺好,挺生动。”不过呢,我们得请你参加一个会。
什么会?“如何提高收视率”的会。就在影视中心的八楼开,万卫、解如光、编导们都参加,哪个主讲遇到了,也参加。会上由央视调查者一一分析:纪连海那一集迄今为止百家讲坛收视率最高的节目,是怎么“切入”的?高收视是在什么时间、讲到哪个情节时突然提上来的?王立群讲吕后那一集收视率比较高,那么,他是分了几个悬念?几个悬念之间怎么衔接的?
对于不管历史系还是中文系教师来说,“如何提高收视率”的会,都像山羊看广告的会,但如果你想在百家讲坛“混下去”的话,却又是非常必要的会。
后来毛佩琦告诉我,他也参加过这类会。百家讲坛从来没有让我参加过这种类型的会,是我的录制时间恰好没遇上?
隋丽娟临离开影视中心,心里一直想做沉稳状,做蛮不在乎状,最后还是忍不住好奇地问小孟:“到底怎么样?”
小孟说:“百分之九十九点五,要让你讲慈禧了。”
隋丽娟开心地笑起来:“哈!我现在就跑西单书城买书去。”
她一点儿也不掩饰迫切希望上百家讲坛的愿望。
为什么要掩饰呢?在这样一个直来直去、毫无蕴藉的时代,每个人都在努力寻找脱颖而出的机会。如果天上突然掉下个大馅饼,傻瓜才不吃。
“我们隋老师上央视讲慈禧啦!”
隋丽娟双喜临门:百家讲坛定下后边的录制计划;哈师大两年前分配给她的新房,恰好交付使用。
这位雷厉风行的东北女子,用两天时间,旋风一样搬好了家。
第三天,隋丽娟起床,想跟家人说话,突然,张开嘴没声音!
失音了?在这关键时刻,怎么能失音呢?
隋丽娟一向以“铁嗓子”自豪,就是连续讲一天课,她也不怕。那么,怎么可能,在百家讲坛确定拍摄时间的时刻,她这个讲了二十年课从没失过音的人,偏偏失音了?
隋丽娟非常焦急,越急,越说不出话。
我真遗憾当时我没在身边看看丽娟的洋相,如果拿来拍电视,是多有趣的细节!一般的编剧都想像不出来!
又过了三天,隋丽娟好歹能讲话了。小孟的电话也来了。听到隋丽娟讲话的声音,他忐忑不安:“哎呀,隋老师呀,你的讲稿可以少写些,你可千万把嗓子养好啊。”
隋丽娟的前四集,就这么哑着嗓子讲下来。
隋丽娟在录制现场,立即受到听众热情欢迎。
“哎呀,隋老师啊,你讲得多好啊!”
“哎呀,隋老师啊,百家讲坛整天上些老头儿老太太,现在好歹来了个年轻人!多好啊?”
百家讲坛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
然后,“各领风骚三五天”!
易中天说过一句极端天才的话:电视这王八蛋,最喜新厌旧!
隋丽娟本来可以迅速大红大紫,但是……
“说慈禧”播出不到半个月,国庆长假期间,比隋丽娟更青春靓丽,更口若悬河,更温文尔雅,讲课内容也比“慈禧”更吸引中国人眼球的于丹,传媒高手于丹,小妮子于丹,猛不丁从百家讲坛冒了出来!
在全国范围内,隋丽娟热立即被于丹热抑制。但在黑龙江那片黑土地上,事情并不完全如此。
黑龙江的记者早就想掀起“隋丽娟热”。是被隋丽娟本人理智地抑制了。
隋丽娟到北京录制节目时,黑龙江的记者就追着她采访。她表示:我的节目还没正式播出,随时有延期或被“枪毙”的可能;即便如期播出还不知道观众反应怎样,可能被骂得播三五集就草草收场。千万不要写我!再说,我去百家讲坛,只是把我平时的讲台挪了个地方,我不希望媒体过多关注……
隋丽娟“狡猾狡猾”的。她说得对,百家讲坛有的节目公开预告了播出日期、因为有关方面干预撤下的,并非没有先例。
隋丽娟“狡滑狡滑”的,她提醒自己:越是在这个时候,越是做人得低调。
她的上司甚至同事们,却比她要“高调”得多。
有一天,隋丽娟给研究生上课,教室的门开着。她突然听到毕书记兴奋地叫:“大家快上网看看,小隋的节目要播了!”
隋丽娟下了课,在系里兜一圈儿,发现几个教研室老师的电脑显示屏上都是那条预告消息,同事们一个一个来向她祝贺,他们好像比隋丽娟本人还高兴!隋丽娟心里酸酸的、暖暖的。
哈师大有位领导更“高调”,他对记者说:“百家讲坛选秀组来哈尔滨,哈市各高校总共推荐二十多位试讲。结果就是我们的隋教授脱颖而出!”
这位校领导又说:“这就相当于省内一位运动员,在大赛上经过拼搏,拿到冠军!隋教授在央视开讲,哈师大的形象有了很大提升。你想想吧,百家讲坛不是戏说历史,是依据学者的学术功底和讲座效果。是在全国范围内‘海选’最终选出来的‘秀’。先不论本省各高校,就连北大和清华,想推荐一位优秀教师上百家讲坛,也要经过严格筛选,还未必能够上得去呢!”
看样子这位善良的校领导看到自己学校一个青年教师上了央视,高兴得像自己家的孩子抱回个金元宝。
低调的隋丽娟自己连忙向记者声明:“我的同事们都在学术上很有造诣,许多人的成就甚至远高于我。我能被央视百家讲坛选中,恐怕主要还是因为我主攻清史研究,又来自清朝‘龙兴之地’东北三省,所以说,我是沾了黑土地的光!”
这丫头真是鬼精灵啊。
更有意思的是,隋丽娟还立即摆正了和一位研究慈禧的老教授的关系。她在跟记者说到自己将要出版的书时,说:“我跟徐彻老师没有办法比。他才真的是一位严谨的学者,是从一个人物的角度研究慈禧的第一人。十年前我就看他的《慈禧大传》,那才是学术专著,文笔又那么好,跟他的书相比我这只能算是通俗读物,很不好意思,我这个后生晚辈真是非常佩服他。”
徐老头儿则说:“隋丽娟讲的慈禧我看了,讲得挺好,对慈禧的评价比较客观,选材角度很好。语言也流畅,挺吸引人,可听。只是,把‘项城’说成是袁世凯的字号是不对的,这是袁世凯的出生地,袁世凯字‘慰亭’。”然后,老教授说:瑕不掩瑜,隋丽娟出《讲慈禧》,我打算买一本。
“我敢签售《说慈禧》吗?”
《隋丽娟说慈禧》由中华书局出版,马上要在北京签名售书。
隋丽娟心里没底。
隋丽娟很害怕。
黑龙江一个无名小卒,跑到北京大书市签售,晾了台怎么办?砸了锅怎么办?一个读者也不来怎么办?
有什么办法?能不能通过其他人的反应先做一下判断?
隋丽娟摸起电话,打给孙立群。
孙立群是个善良宽厚的老大哥,南开大学历史学博导。
孙立群跟隋丽娟同属孟庆吉那个编导组,主讲吕不韦和李斯。
百家讲坛这个临时组合的集体中,来自天南地北的教授之间互相帮助、互相提携、互相补台,已形成习惯。
哟,隋老师来电话啦?你好哇!最近忙什么啦?我嘛?也挺忙的……孙立群用地道的天津话,跟隋丽娟聊。心里还有点儿纳闷:“隋老师有什么事?”哦,她就是礼貌性地来个电话!
隋丽娟没话找话地跟孙立群说了几分钟话,再也找不出话来说了,讪讪地扣了电话。
连在一个编导组的孙老师,都一句也不问我到北京签售的事!
我这本《说慈禧》还会有人要吗?
我跑这趟北京,还有什么好果子吃吗?
隋丽娟伏案大哭,一气哭了两个小时。
哭够了,给解如光老师打电话。解老师又像最初点拨如何讲慈禧一样,一气说了几十分钟。
隋丽娟破涕为笑,说:“解老师,哈尔滨下雪啦。今年的雪特别白。”
解如光想,小隋没事了。她能看出今年的雪特别白了,有心绪欣赏自然了。
我知道隋丽娟还没签售就大哭一场的事后,恰好到南开看孙立群,就在孙立群那特有意思的书房里问他:“你知道隋丽娟大哭一场,就是因为你吗?”
孙立群惊讶极了,怎么可能?
我说:怎么不可能?你当时如果有一句便宜话“祝明天签售成功”,隋丽娟也不至于哭成泪人儿!
孙立群很不好意思地说:哎呀哎呀,男同志嘛,太粗心!
我说:隋丽娟怎么不给我打个电话,直接跟“阿姨”说说她的担忧?我会教给她十几年前我第一次签售前应付“可能没人要”的对策。
1993年,我的“新儒林长篇小说系列”第一部《蓝眼睛黑眼睛》出版,济南泉城路最大的新华书店让我去签售,那时,签名售书还是新生事物,不知道人们知道不知道?人们就是知道去不去捧场?我的女儿正上中学,用亲昵的称呼问道:“胖胖(对妈妈的爱称),明天你去签名售书,没有人买,你怎么办?”
我笑嘻嘻地回答:“那还不好办?我就夹着我的胖尾巴灰溜溜回来呀。”
隋丽娟大概也打定了夹着尾巴灰溜溜回来的主意,她心怀疑虑上了火车;住到出版社提供的宾馆里,还是觉得像猫爪子挠心;出版社的人陪她去书店的路上,她心里还是“十五个水桶打水——七下八下”!
他们走到半路上,打前站的编辑把电话打过来,告诉总编辑李岩:“读者已经从一楼排到六楼!”
隋丽娟如释重负。
似乎和“慈禧”无关的闲话
百家讲坛的专家都来自五湖四海,来自不同专业,本来各人头上一方天,井水不犯河水。经过一段相处,我居然喜欢上哈尔滨师大历史系的年轻教授,喜欢上勇闯百家讲坛的东北大妞儿,和隋丽娟谈得坦率、随意而投机。
我和隋丽娟谈到她的讲座时说:我一点儿也不喜欢慈禧这个人,相应的就对你的讲座兴趣不大。我还觉得你最后说的那句话“想说爱你不容易”有点儿莫名其妙。慈禧这个人,中国人恨都恨不过来,还谈什么喜欢不喜欢?
隋丽娟说:慈禧身上的恨和遗憾太多,肯定叫人爱不起来。但是她是个有血有肉的人。
对,隋丽娟倒是把这个有血有肉的人基本讲出来了。
我又对隋丽娟说:我不欣赏你在讲座时的发型和衣服。
隋丽娟讲座播出时,我曾给她的编导、过去“说聊斋”编导郭巧红发过两次短信。郭巧红是个秀色可餐的美女,人也聪明。我对巧红说:你这么个美女编导,就不能关心关心美化美化隋丽娟?你给她把头好好梳一梳!别叫她披头散发!你就不能带她去搞一件像样的衣服?她身上那一件,那是穿了些啥呀?
隋丽娟听了,对我说:“你知道我那件衣服多少钱?”
我说:“难道也两千多?”
隋丽娟笑道:“就是啊,我那件绿色上衣还是意大利名牌呢!就是为上讲坛买的!可是,没想到,它效果那么不好!”
我对丽娟说:总导演高虹这次干啥吃了?怎么不把关哪?我那次录“说聊斋”,特地到大商店买了件两千多的上衣,高虹打眼一看,就宣布“枪毙”:“这衣服不能穿!我们的背景中有花,这衣服上再有花,成什么样了?”后来,我再去录像,穿的就是连上衣加裤子、连衣料加手工,总共加起来,不超过两百元的服装。效果居然不错!
隋丽娟笑道:“我早就听观众说你一次换一套服装了,她们说:马老师的衣服可好看啦。”
我也笑道:“你下次再上讲坛,不用花那么多钱买进口服装啦,你来济南,我带你去做!准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
隋丽娟是个善于动脑筋的人,连她那件花了许多钱的高级服装为什么不好看?她都调查思索出来了。隋丽娟说:一直到于丹去试讲。我听到一句话,才知道,我那件衣服的问题出在哪儿。
化妆师告诉于丹:一定不要穿反光的衣服,上电视,该穿“亚光”衣服。
隋丽娟听了,一想,对呀,我这件高级衣服,本来就是丝和麻的,带光的,再加上些小折,照出来,肯定好看不了!
我又对隋丽娟说:“你讲课的语气和神态我也不敢恭维。干吗那么凶巴巴的?像跟人吵架似的?消停点儿说,缓和点儿说不行吗?”
隋丽娟笑了,说:“我也不喜欢我那个样子呀。当时我在家里看电视上放的节目,看得我背上直冒凉气!我就想,这个人是我吗?这个人不是我呀。这个人能是我吗?我打了个电话问我的学生:‘那个电视上讲慈禧的是我吗?’学生说:‘不大像平时的您呀。’”
我们一起大乐,然后就探讨:什么原因?
解如光曾这样解释:可能因为隋丽娟太年轻,希望给自己的讲课加强点“权威性”,就故意加重了语气?其实,在强调中求认同,正是缺乏自信的表现。如果主讲人能够平平和和地讲得叫人信,这需要出自内心的威严甚至是权威性。
隋丽娟说:“我觉得可能就是‘心理暗示’起作用了。我在那儿讲课时,心里一直提醒自己:这可是在中央电视台呀!这可不是一般的讲课,这是在录像啊!”
我同意她的观点,因为我的家人也常嘲笑我:电视上那个说聊斋的,可不像平时谈笑风生的你!虽然百家讲坛的制片人万卫在接受记者采访时对我的讲课奉上一个“雍容华贵”,我的家人、朋友、学生还是宁愿肯定台下的我。大学同班师兄赵建国干脆打个电话说:“喂,我告诉你,小马子,你再录像时别那么拿腔拿调啦,你是不是认为不这个样,就不是著名学府的大教授啦?”
隋丽娟说,讲历史人物“关键是要从某一个历史事件中,能够提取出什么经验,这个经验对国家、对民族以及个人的现实发展有什么启发”。
那么,在百家讲坛讲一次历史人物能对主讲者有什么启发?
大概就是隋丽娟喜欢说的:学者应该不断地增强“学养积累”了。
其中一种极其特殊的积累就是:
“多大的学者也要坐在草地上,与观众促膝谈心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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