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四年,终于在不断的上课下课放学放假中,循环到毕业。
Q大毕业典礼的那一天,秦楚一身正装地出现,引起一阵不小的轰动,大家都在小声讨论猜测“秦公子要找谁?”
那时候,阮苏陌正坐在礼堂的第三排最边上,她听见人群悉悉索索愈渐增大的讨论声,转过头,就看见秦楚西装笔挺地站在礼堂门口眼神四处巡视,内心一时悲喜难辨。阮苏陌前几天就见他电话响个不停,好像说公司这几天有重要业务,很忙,所以她没有告诉秦楚自己毕业典礼的时间,没想到他竟突然来了。
不是没有惊喜,但阮苏陌更多的是觉得不自在,众人的议论和眼光都会令她极度不自在。她低下头给立夏发短信,“劈死我吧,秦楚出现了。”
立夏发了个大问号,“他出现是很正常的事啊,你那么激动做什么。”
阮苏陌回,“可是心里很不自在,怕别人异样的眼光。”
“你现在不好意思个什么劲儿,装疯卖傻不是你的强项么,你就当在演八点档的偶像剧当了一回狗血女主角,把周围人当观众不就行了!”立夏回道。
当阮苏陌的眼神从礼堂门口躲开的时候,秦楚就已经注意到了她。他事先没有走过去,只想看她会有什么反应,可等候良久,才发现阮苏陌居然故意地将他忽视了!在助理口中得知今天是Q大毕业典礼,秦楚只犹豫了一刻,当场就放下了手里的事情赶过来。他自觉很用心,却不知竟遭到如此这般的忽视。
当怒气浮出水面的时候,正好礼堂安静了下来,台上那个年过半百的教授似乎正欲抒发自己内心的百感交集,秦楚掏出手机拨打了阮苏陌的电话。阮苏陌一般就只有上课时关机,没有将手机调成震动的习惯,所以此刻安静空旷的礼堂里,她的来电铃声显得异常突兀。
女生手忙脚乱的将电话挂掉,男人却再打,她再挂,他再打。好像回到那一晚,阮苏陌去抢秦楚的咖啡,他再端,她再抢。最后阮苏陌直接关了机,秦楚气闷,索性走进去。礼堂又在一瞬间喧闹起来,阮苏陌没有回头,却听见了缓慢磨人的脚步声,她禁不住一阵紧张,阮苏陌知道那人99.9%是秦楚,但她依然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直到熟悉的嗓音在头顶响起。
“这位同学,我可不可以坐你旁边?我女朋友不理我。”
秦楚是妖孽,阮苏陌在这一刻,尤其觉得。
她不搭腔,假装镇定地盯着台上,恍若未闻。秦楚也不急着拆穿,只是一屁股坐在她旁边。阮苏陌紧张极了,深怕别人看出什么端倪,往里移了几个位置,不料秦楚却跟着她移动,阮苏陌斜着脸,想用眼神秒杀他,却发现对方并没有看自己,她怕她再想反抗,秦楚恼羞成怒了,直接拉起她众目睽睽之下走人也说不定,所以阮苏陌不再有动作,只是假装满脸虔诚和不舍,欲语泪先流的望着台上的教授。
秦楚却被她这模样勾起了更大的兴致,他将头往阮苏陌肩膀上偏,就在阮苏陌余光看见他要靠下来的时刻一个大动作转身,才发现他并没有要靠下来,只是朝她的方向转换了个姿势。阮苏陌尴尬极了,又继续“认真”的将视线收回台上,不料秦楚故技重施,来来回回阮苏陌终于受不了这心理战术,一下就吼出来,“秦楚!”
最后所有人的目光,就真的全集中在了这里。而秦公子,只是一脸迷茫盯着阮苏陌的眼睛,“同学,你认识我?”
……
典礼是在一片唏嘘声中结束的。
从学校出来的时候,阮苏陌扭扭捏捏的想要说什么,秦楚将秦氏风格发挥得淋漓尽致,硬是不问一个字。最后上了车,阮苏陌才说:“今天终于功德圆满了,您让我矫情一盘成么。”
秦楚不懂:“何解?”
“那什么,我从来没有去过游乐园……”
所以最后的结果,是两人炎夏,出现在游乐场门口。女的眼冒绿光,好像对什么东西都跃跃欲试,男的满脸黑线,对任何事物都兴趣缺缺。
刚买票进去,阮苏陌撒丫子跑开了一会儿,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两个甜筒,自己留一个,另一个递出去。她瞥见面前人那无语问苍天的表情,见对方明明想转身走人,却强忍着没有发飙的脸,忽地咯咯大笑出声。秦楚无视她,拿在手里的甜筒,直到快化完了也没有动一口,最后阮苏陌骂他暴殄天物,骂完一把抢过他手里的冰激凌送到了自己嘴里,整个动作一气呵成。
秦楚说:“阮苏陌,你的属性是猪吧,你的职业是强盗么?”
大概因为心情有些好,所以阮苏陌只得瑟了几下,没有与他计较。
之前无意间曾听小道消息说秦楚畏高,阮苏陌便故意拉对方去坐摩天轮,想让他出丑,结果被果断的拒绝。
阮苏陌说:“秦公子,你是不是怕高啊?是不是啊?说出来,我不会笑你的。”
这个激将法没想到还真的奏效,秦楚犹豫了一下,跟在阮苏陌背后,一脸壮士就义的表情上了摩天轮。其实阮苏陌也有点恐高症,只是当时捉弄秦楚的欲望胜过了那些微的恐惧,不过摩天轮当真升上去了,阮苏陌才深知,她的恐惧其实不是一点点。
二人面对面坐着,谁都不动,像木头人随着摩天轮慢慢上升。
追追赶赶,高高低低。
又紧张,又一时无话,阮苏陌只好开口打破沉默:“秦公子,你有没有听过那个说法啊?”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着什么急?!就是我听人说啊,一对情侣在摩天轮的最高处拥吻,就能生死不离,白头到老,你相不相信?”
秦楚皱眉,“你说什么?”
“拥吻啊。”
阮苏陌条件反射地回答,冲动地答完才意识自己简直是找死。脸颊慢慢烧红。虽是无心,但在这样的情况下,她说这话的用意会不会太有所指?正想要怎么解释,却见秦楚一脸迷茫。
“你和蚊子是亲家?大声点儿,没听清。”
这一句话一出来,阮苏陌心里又欢腾了,他没听见!于是阮苏陌聪明的选择闭口不言,秦楚却有些恼火。
“靠近点,快点说。”
阮苏陌就俯过身,大喊:“秦楚,你不止脑袋有问题,耳朵也有问题!”
谁知秦楚突然对她倾城一笑,下秒,微微起身,用脚跟稳住自己身体,丝毫不费吹灰之力地伸出右手掌稳住阮苏陌脖颈,低下头。
Sealed with a kiss.
那时候,摩天轮正好升到最高的顶点,整座城市的风景就在他们脚下,这一吻,仿佛醉了红尘。
回到家,阮苏陌自动省略了游乐园事件,只对立夏愤愤然地提起在礼堂发生的事,不出意料的被对方当成了笑柄。阮苏陌说:“为什么我总有一种你已经和秦楚同流合污的感觉?!”
立夏“啊”一声,阮苏陌又接着说:“难道不是么?难道作为我最好最好最好的朋友,你不应该与我同仇敌忾吗!”
“可,你们不是敌,你们是侣啊?”
“恩?”
“情侣的侣。”
“你赢了……”
阮苏陌已经接受教授的推荐升本校研究生,她问立夏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不知道,走一步算一步呗,之前去应聘了一家中小型报社,昨天他们给我电话了,说试用三个月,正式上岗了月薪还是不错的。应该不会考虑读研,你知道的,我还要赚钱养家。”
阮苏陌不答话,然后听见立夏对着窗户外大喊,“就让我被俗世的硝烟淹没吧!”
毕业典礼的第二天,为了庆祝阮苏陌和立夏毕业,秦楚难得大方的请了客。这不是夸张,而是秦楚对阮苏陌,真的从来就不大方。自此,那些言情故事里的豪门梦,彻底在阮苏陌的心中幻灭了,她还曾对立夏抱怨过。
“凭什么啊!凭什么别的女人跟着他就能又上报纸又曝光又成名的,到了我这里就得受苦受累,完了还要受他人身攻击!我的命是有多苦长得是有多好容易欺负?!恩?恩?!”
后来立夏听烦了,就叫她自己滚去问秦楚,最后的结果就是原先气势汹汹的某人立马歇菜了。
“我不敢……”
所以秦楚主动要求请客,的确让阮苏陌惊了一惊。
计程车上了高架桥,阮苏陌和立夏各自望着窗外一闪而过的广告灯牌发呆。刘铭义坐不住了,从前座回过头问阮苏陌,“苏陌,你家夫君到底是干什么的?”
这一问倒让阮苏陌愣着了,她还真不知道秦楚具体是做什么的,她对秦楚的了解仅仅用四个字就可以概括:嘴毒心黑。于是阮苏陌报复性地吐出一句,“搞传销的!”没想到刘铭义还真信了:“不是吧!顾安笙不喜欢你你也不能自甘堕落啊!”
这个被周围人刻意尘封的名字,突然让刘铭义以这样的方式提了出来,阮苏陌一下就说不出话了,脸色灰败下来。立夏伸手去打刘铭义的头,“说你蠢你还不承认,现在又来给这称号锦上添花。”
刘铭义愣了半秒,才反应过来道,“立夏,没看出来你损人的水平蒸蒸日上……”
已经没有了心情去理会二人的斗嘴,阮苏陌转而将视线继续望着窗外。
很奇怪,以前明明觉得这是不适合自己的城市,可生活了几年,看着那些创意非凡又或是俗气非凡的各类灯箱牌,阮苏陌竟感觉亲切非常,也理解了那些在大街上来回的行人,为什么所有人都脚步匆匆。原来是真的,只有人去适应环境,去磨合,它永远不会主动来适应你,在哪里都一样,只看你愿不愿意去接纳。
最后计程车在旋转餐厅门口停下,刚走进去,刘铭义又开始止不住嘴碎地说话,好像在掩饰某种紧张。
“怎么觉得这顿饭会吃得我心慌呢?”
立夏剜他一眼:“人都说我没福气,也不会享福。今天跟你一比我突然觉得自己还可以。”阮苏陌递给刘铭义一个同情的眼神。
三人进到包间后,服务员刚准备上前来递菜单,一个经理摸样的男人却走进来。
“秦总已经定好菜色,你先下去,有吩咐再进来。”
服务员点头,门跟着又被打开。
秦楚一身浅色系休闲装,头发理短了些,显得精神百倍。他的眼光在全场扫视了一圈,然后往阮苏陌的位置走去。立夏本来坐在阮苏陌右边,见秦楚走了过来,很懂事地又往右移了一个座位,秦楚对她淡淡一笑,然后椅子一抽拉就坐在二人中间。
立夏的心跳居然不自觉漏了一拍。她想,这人果然是个祸害。
刚坐下,秦楚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男人惯然的接起,“说。”几句话后,他突然捂住话筒询问在座的诸位,“我有两个朋友过来,没问题吧?”阮苏陌在心里翻白眼,你秦大少爷这样问,谁还敢有意见啊?刘铭义在立夏旁边小声咂舌,“是不是精英都有股浑然天成的压迫气势?”立夏也回过头对他一笑,“刘铭义啊,我是不知道精英有没有什么浑然天成的压迫气势,可我知道那种气势你永远不会有。鉴定完毕。”
刘铭义扁嘴,“我真一点可取之处都没有,我差得没底了?”
立夏不想赶尽杀绝,便回答:“离没底还是有距离的。”刘铭义气急,他到底是干嘛要去自取其辱?
“大姐,您能稍微装作考虑一下再回答我么……”
秦楚挂掉电话,菜已经开始陆陆续续的上了,虽然他说:“饿了就先吃,呆会再点新的。”可是在坐的几位依然纹丝不动,很耐心地等着他那位朋友出现。
B市的天气太炎热,立夏和阮苏陌中午只约在一起喝了点粥,其实早饿了,都几欲伸手拿起那精致的银筷,对着一桌的美味大块朵颐,转念又想想这样开吃是真的很不礼貌,所以还是忍了下来。
而刘铭义是真的很耐心在等,立夏有些饿得受不了地偏过头小声对他说:“我好饿。”对方好像还在气刚刚那个关于精英气势的问题,出人意料地驳她一句:“难不成你想先动筷?求你了,能不能拿出点女生该有的矜持?”
矜持?她倒是想矜持,前提条件是她和他一样,这么热的天还能灌下两大碗米饭,整个一饭桶。这都是刘铭义中午给立夏发的无聊短消息,几乎天天都有,就像例行报告,什么高温预警,什么可能要下暴雨,什么吃的菜没新意等等等等。
正当立夏条件反射地抓起身前的汤匙就要往刘铭义头上招呼时,门终于在众人千呼万唤中打开来。
【2】
立夏的视线被来人的交谈声拉扯过去,她抬头,便看见周嘉言携同白琳走进门来,旁边坐着的阮苏陌,也一脸不可置信地望着对方。
白琳正挽着周嘉言,语调温软的询问,“究竟什么人啊?”
刚刚下飞机,周嘉言还没调整过时差来,神色不是特别好,满脸疲惫。
“一个关系很好的大哥。”
当时的立夏,原本拿着小勺子要往刘铭义方向打,那动作便在瞬间硬生生地顿了下来。周嘉言好像有与她对视,但时间太过短暂,短到似乎从来就没有过。
如果未解开的结,真能一直拖到三万天。
从见到立夏的那一刻开始,白琳的眼神便全程注意着她,细胳膊却一直挽着周嘉言,就连入座也挽着,迫不得已了才放手,生怕一松开就被谁抢走似的。一桌人坐定,秦楚刚要介绍,没成想周嘉言率先打了招呼。
“嗨。”
只一个字,阮苏陌却立马对周嘉言五体投地了。他出国一趟还真有能耐了啊,这一声嗨,嗨得真是有水平,全场的观众都打完招呼了,还不带一丝尴尬。
大家少言寡语的各自果腹,偶尔秦楚会与周嘉言交谈几句,也不过是寒暄这几年在英国的近况。一向多话的刘铭义都沉默了,可能是觉得气氛一下有些说不出的怪,这种时候,他还是少开金口为妙。
立夏也感受到了来自白琳的磨人注视,于是她索性就硬着头皮,将脸一抬,雷厉风行地端起面前的酒杯站起来,高举在饭桌中间,一副从容就义的姿态。
“除了秦公子,在座的都是毕业生吧?大家干一杯?”
虽然阮苏陌的酒量不行,可姐妹都发话了,她哪能不挺啊?于是阮苏陌也跟着起哄,拿了酒杯要站起来。那半抬起的身子却重新被秦楚拉下,按在座位上,惹来她不满的小声喝斥。
“做什么!”
“我不想再扛一只猪回家,尤其还是分量不轻的猪。”
秦楚是想起两人第一次参加商业舞会,这女人居然喝香槟都醉得七荤八素,害他又是抱又是扛的,一路上手脚还不安分,这回要是再喝点酒什么的,估计他得陪她在这里打地铺了。于是二人就这样你来我往的眼神拼杀,随即一个不和谐的女声响起,明显是在堵立夏的口。
“嘉言不是大学毕业,他在导师的帮助下已经修完研究生课程了,大家都夸他天赋异禀,我也很自豪。”
随即白琳侧脸,笑眯眯地望周嘉言一眼,柔情似水。
立夏便僵在那里,慢慢将端着酒杯的手缩些回来。对啊,她什么都不知道,包括周嘉言学的什么专业她都不知道。当初冲动地跑去英国,也是无果而归。倒是阮苏陌以前从顾安笙那里听到一些,好像主修的法律吧,听说还走狗屎运地拿了个区辩论赛的冠军。立夏这才清楚地感觉到,原来他和她,真的不属于同一个轨迹,就算曾经无意间交错,也只有一小瞬,而后就应该是天涯海角,各不相干。
你看周嘉言,你事事都赶在我前头,我永远也追不上。就像我对你的感情,从头到尾都任你捏扁搓圆,却不能吭一声。
有人刻意制造尴尬,气氛便更加不和谐。
阮苏陌听完白琳的话气比立夏还大,你是周嘉言他妈啊,他是你调教出来的?你自豪个什么劲儿?你立姐姐和周嘉言在七中叱咤风云的时候你还不知在哪里打滚!她帮亲不帮理的想为立夏抱不平。于是阮苏陌激动之下,一个大力便甩开了秦楚的手,感觉指甲好像在他手背划了一条口,女生吓一跳,偷偷望一眼,那肌理均匀的皮肤上,泛起了一条红,对方却没什么愤怒的表情,也没有了要拉她的意思。秦楚的默认让阮苏陌更壮了胆,她现在顾不得其他,只想着要帮立夏出气。
她倾过身,端起小小的玻璃杯与怔忪的立夏碰杯,力道大得两人杯里的酒都往外洒了些。辛辣的酒精顺着喉咙管往身体里流,阮苏陌一口干掉还意犹未尽,重新抓过秦楚左手边的酒瓶又给自己满上,这次是对着白琳的方向举杯。
“他不是大学毕业也是研究生毕业吧?他就是一辈子不毕业了你总是毕业了的吧?难道不肯赏脸喝一杯?”
语气带冲,有些不给周嘉言面子,秦楚却不出声阻止,随她闹。现在这情况,不让这裤子同穿的两人发泄下,估计回去阮苏陌又要闹半天。白琳闻言果然脸一阵青一阵白,她倒没有什么恶意,只是想表现一下对心爱之人的了解和占有,她要向众人宣布。
周嘉言,是她的。
而一旁的刘铭义看阮苏陌和立夏端起酒杯,虽然不知所以,不过也匆匆忙忙地跟着站起来,呆头呆脑地说祝词。
“祝!革命之躯永不倒!”
立夏瞪他,“什么跟什么呀?”
“那就,祝你青春永驻,与某人白头到老?”
紧接着又耍宝地加上一句:“当然这个某人是在下。”
立夏脸红,不可遏制地给了他一脚。“想得美!”
其实刘铭义这样的话说了很多,立夏早已麻木,只是此刻有某人在场,她才莫名的想反驳。坐在对边的周嘉言眼神根本就不在这边,只轻晃自己面前的透明液体,看不出情绪,似乎没有听见立夏和刘铭义暧昧横生的对话。
这么些年,早已是喜怒不形于色的男子。
白琳见阮苏陌摆明了是想灌她,也不愿再多加推辞失了气势,接住对面递过来的酒杯便要喝,周嘉言却忽然侧过头询问。
“你会喝酒?”
她一愣,道:“一点点。”
于是这场没有硝烟的厮杀正式开始。
阮苏陌酒量不好,最先败下阵来,跑去了厕所。刘铭义也是喝了两杯就要倒的主,于是最后只剩下立夏在独撑大局。秦楚和周嘉言在一旁相聊甚欢,完全不管她们如何折腾。然后在阮苏陌第三次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在洗手台碰见了周嘉言,两人不自在地站在了原地,一时不知该以怎样的姿态来打招呼。
期间有人来卫生间,却见一男一女怪异地站在门口就是不走,心里自然有些发虚,该不会遇见两变态了吧?最后想想还是倒回去。
就像在看一出默剧,阮苏陌“咯咯”地笑出声,扶着一旁的洗手台撑起身子要走,最后还是周嘉言叫下她。
“苏陌,你没事吧?”
阮苏陌闻言一怔,随即摇摇手道:“没事。”可话一完,突然趴回洗手台干呕个不停,最后才抬起头道,“奶奶的周嘉言,你那女朋友怕不是只有一点点的酒量。”
周嘉言却淡淡地笑了,“苏陌,你还是这么喜欢语出惊人。”
不一样了,真的不一样,以前的周嘉言多阳光啊,那八颗雪白的牙齿一露,风靡万千少女的心。而此刻对方虽然出落得比那时更加稳重成熟,阮苏陌却无比怀念那个和立夏吵架,和顾安笙一起叫她奶糖,笑起来没心没肺的男孩子。她不该和周嘉言有什么尴尬,可她克制不了,立夏这么些年的心思和感情,她是看着过来的,每一次醉酒,每一次叫他的名字,每一次抱着自己一遍一遍地问:“苏陌,周嘉言会懂的吧?他还会回来么?还记得我么?”
每一次,她都慎重其事的点头回答:“他会”。最后立夏就心满意足的睡过去,有时候突然惊醒,便摇着旁边的阮苏陌道:“苏陌,你可不可以再回答我一次。”
除了立夏,她未曾遇见一个,能让自己如此揪心的女孩子,而且是竖着满身的刺,只在自己面前敢露出真实的女孩子。
许久不见阮苏陌搭话,周嘉言便扯开话题。
“安笙怎么没有来?”
阮苏陌顿时觉得那头顶的灯光晃得剧烈起来,好像整个世界都要倒过来,她不搭话,摇摇摆摆的兀自往外走,周嘉言怕她摔倒,伸手去扶,阮苏陌却一把将对方甩开,缓缓开口。
“周嘉言求求你,不要一出现就惊扰所有人的好梦。”
当阮苏陌和周嘉言一前一后再回到包间的时候,刘铭义早已经趴在桌上不省人事,偶尔打个嗝。阮苏陌注意到,包间里又多出了一个人,一个男人,这个男人阮苏陌并不陌生,因为她曾经骂过他流氓,还有衣冠禽兽。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个男人叫纪昀之。而且,之前听秦楚说完纪昀之和他家的英勇事迹后,阮苏陌有好长一段时间都不敢出门,就怕哪天走到黑巷子里,被人一个闷棍打昏,然后再也看不见明天的太阳。
一见阮苏陌进来,纪昀之原本坐在白琳身边,立马调换了位置,坐在立夏旁边,隔着立夏同阮苏陌说话。
“你还记得我么?”
阮苏陌想说“记得”又害怕对方找她秋后算账,想说“不记得”又怕纪昀之怀疑她是在否决自己的魅力后恼羞成怒,正当阮苏陌纠结着该如何回答的时候,秦楚突然出了声,大概也是感觉到阮苏陌那平常张牙舞爪的样子都没有了,想来她是真被他吓得有了心理阴影,所以他淡淡的瞥了纪昀之一眼。
“一边玩儿去。”
可秦楚越是维护阮苏陌,纪昀之的兴趣就越大,他有些孩子气的说:“不!我就喜欢和她玩儿!”这句本该是娇嗔十足的话被他讲出来,清醒的不清醒的各位都打了个冷战。然后不去看秦楚的脸色,纪昀之将视线重新放在阮苏陌身上,不依不饶。
“快点说,你还记得我么?”
阮苏陌在心里问候了他二大爷,我跟你有仇啊?!干嘛逮着我不放!可是那些骂人的话阮苏陌只能在心里发泄一下,她出口的又是另一番言辞。
“恩,我对长得好看的人一向记忆深刻。”
虽然不懂阮苏陌之前的态度为何与现在的态度反差那么大,可是纪昀之一听就高兴了,他还特意伸长手去拍拍阮苏陌的肩膀准备夸奖她。
“你……”
可阮苏陌没料到纪昀之会有这么一下,立马条件反射的起身,手一抖,面前的酒杯就洒了,酒水跟着滴在了自己的牛仔裤上,惹得她小小的一声尖叫,连连后退。秦楚这下是真有些不高兴了,对着纪昀之甩一个微怒的眼神过去,于是纪昀之那个抑扬顿挫的“你”字后,就再也没有声音,他的眼珠子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四处晃荡,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最后将视线停在他身旁的立夏身上。
那时候立夏已经同白琳你来我往的敬酒大战了三百回合,连“勿忘南京大屠杀,九一八国耻”这些敬酒理由都说出来了,其实两人都早就开始发晕,却谁也不肯认输,打肿脸充胖子。纪昀之感觉到女生的身子已经有些晃荡,却仍是死死的捏住杯子,要往嘴里灌,于是他伸手去将立夏手里的杯子夺过来,微微低头,说话间呼吸似是刻意喷在立夏脸部的皮肤上,温温热。
“小美女,不会喝就不要逞能。”
随后,纪昀之端起酒杯,就着刚刚立夏饮过的地方,一口气将那些液体灌下肚。
阮苏陌觉得纪昀之喝酒的动作很帅气,一点也不含糊,起码比秦楚好多了,秦楚总是慢条斯理的抿,就好像是在品尝到手的猎物,一边尝一边想下次要做怎样的味道才好。而也是在那一刻,阮苏陌突然就不怕纪昀之了,连他刚刚害她湿了裤子也不在意了,反而将他的大反派形象彻底提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恩,反派里的极品帅哥。
待立夏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她的脸突地红了,几乎是下意识的抬眼望向周嘉言的方向,居然正好捕捉到周嘉言投过来的目光。虽然两人的视线接触仅仅只有几秒,可是立夏感觉她的心就像在高三课堂上的那个意外一样,因为周嘉言的一句话,再也平静不下来。
霎时,整个包间里层层叠叠的暧昧横生,如果刘铭义没有睡死的话,这算得上是一场好戏。
阮苏陌用纸巾擦干腿上的水渍,清理完毕后见大家都不说话,连纪昀之这个自来熟都没有了要说话的迹象,她才有些没话找话的问周嘉言:“你回来干什么呀?在英国发展不是挺好的吗?你妈也是想要你呆在国外的吧?条条大路通罗马。”当说到“你妈”这两个字的时候,阮苏陌语气里不自觉地添了一些嘲讽,立夏的脸色更加不好看。只有她和阮苏陌明白,其中曲折。
当年华荟若没有用立夏的父亲来威胁立夏和周嘉言的话,现在与周嘉言比翼双飞的,哪辈子也轮不到白琳,她还不知道在哪里呆着呢!阮苏陌这样想,立夏也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其实,这样的安慰有些牵强,毕竟这世间的事变数太多,没有这件,总会有另一件的。她又怎么能保证就能与周嘉言大难来临的时候不各自飞,共命运,同进退呢?所以说到底只是缘分不够,如果二人真的有缘,那被缘分打上的结,又有哪双手能够解得开?
周嘉言没料到阮苏陌突然发问,他还沉浸在刚刚与立夏的那个对视里,思绪万千。回过神,他微微笑,又是成宠辱不惊的模样。
“我爷爷生病了,癌症晚期,可能这就是最后一面,我这做孙子的,怎么能不回来看一眼。”
于是阮苏陌也僵了,而后才干笑几声,“真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
周嘉言摇头,“没事,你又不知情。”
阮苏陌点头,“是在哪家医院呢?有时间我们也去探望一下。”
“就在中院。”
阮苏陌继续干笑,“哦哦……”
微微侧头,秦楚看了阮苏陌一眼,随即伸出手虚楼住她的腰,“干嘛一副便秘的表情。”声音有些大,在场的几乎全听见了,阮苏陌觉得丢脸极了,暗自将秦楚的手推开,“你才便秘,你全家都便秘!”秦楚也不恼,反而点点头,“是啊,你怎么知道?没想到你这么爱我,连这些小事都观察到了。”于是阮苏陌的脸就真的成了猪肝色。
饭局结束,一干人等各怀心事。立夏对阮苏陌说让他们先走,她会把刘铭义送回去,然后打车回家,因为秦少爷的骚包跑车是坐不了那么多人的。可是立夏才刚站起身,就被身后的纪昀之一把拉住胳膊。
“怎么能让一个女生在漆黑的夜晚独自回家?这样吧,我负责把你和你的朋友送回去。”
立夏想拒绝,秦楚却开了口:“这样也行,有人送还是放心一些,立夏,他的人格我担保。”然后立夏拒绝的话就再也说不出口,她看了眼纪昀之似笑非笑的脸,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是哪里不对劲呢?
几人谈话完毕,周嘉言也揽着白琳起身。
“她喝得有些多,不好意思,我们先走一步。秦大哥,电话联系。”
得到对方的应允,周嘉言将视线定在立夏身上半刻,随即越过她到达她身后的阮苏陌身边,“苏陌,保持联系。”看女生犹豫着点了头,他才终于架着白琳先行一步离开。
周嘉言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后,立夏长长的嘘出一口气。好像在此之前,她一直吊着颗心,不上不下,现在终于有了着落。纪昀之无意间发现她像解放了什么的表情,撇了撇嘴角。
阮苏陌同秦楚一起坐电梯到停车场去取车,才发现对方今晚开的不是跑车,而是一辆路虎。她很疑惑,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把立夏和刘铭义送回家,反而要纪昀之送?
“请给我一个完美的解释。”
秦楚只答:“放心,你心里的猜测不成立,纪昀之有喜欢的人。”
开门进到驾驶座,看女生依然站在原地没有要上来的意思,秦楚随即将车子打燃,作势就要离开。
见状,阮苏陌立马动作迅速的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跳上去,笑话,要是把她一个人丢在空无一人的停车场,她会被吓疯的。阮苏陌刚坐定,车子就在瞬间离开原地,往大马路外开去。
最初还是没有人开口说话,后来阮苏陌隐隐听见男人闷闷的笑声,她才转头,怒了。
“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不送立夏回家?!能浪费你秦少爷多少油啊你怎么这么低级吝啬呢?!”
秦楚等她发泄完了,才突然冒出一句,“想和你单独呆一下行不行?”
于是这下轮到阮苏陌傻眼,她小心翼翼拍拍秦楚的手臂,“是我幻听了么?您老能掐掐我么?”原本只是一句玩笑话,哪知秦楚却真的空出一只手,在阮苏陌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狠狠掐了一爪。惹得女生大叫,连被禁了许久的脏话都逼了出来。
“靠!疼!”
“不疼我就不掐了。我今晚叫你别喝酒时,你忘了你在我手背上作的孽了?”
不敢相信这男人居然这么小气,阮苏陌无语,她反复揉搓着手背,嘴唇咬了又咬。
“你变态!欺负女人!”
秦楚却忽然侧过头来看了他一眼,虽然只有一眼,那眼神里却是充满了认真,“我这人从来不记仇。”
阮苏陌打断他,“我知道,因为你有仇当场就报了。”
秦楚不置可否:“恩,你知道就好。如果有人让我痛,我会让他在同一个地方痛十倍。所以阮苏陌你记好了,千万不要做会让我生气的事情,如果你做了,也要收拾好尾巴不要被我逮着。否则——”
“否则怎样?”
“否则,我会让你身边的人死,让你生不如死。”
明明是一句玩笑话,语气很淡,可让阮苏陌听来却是不寒而栗。如果当时是她在开车,忽闻这番话,一定吓得出车祸。她从那一刻就在想,究竟什么是会让秦楚生气的事情呢?以前那些小打小闹当然不算,她能感觉到,秦楚只是嘴贱了一点,而且只针对她嘴贱,他在外人面前又是一副样子,不露悲喜,彬彬有礼,整个一千年老狐狸。
所以,如果有一天,她真的做了让他不高兴的事,阮苏陌相信,秦楚有言出必行的那个勇气。
很多时候,一段感情里只有百分之一的甜,剩下的百分之九十九都是悲伤和苦涩。可是总有人明知是火坑还拼命往里跳,只为了追求那片刻辉煌。
【2】
而同一时刻,立夏将刘铭义送回家以后,正坐在纪昀之的车子的后座,注视窗外的夜景。一大片霓虹在眼前忽闪而过,晃得人眼花缭乱,就像她此刻的心绪,乱了,因为周嘉言的突然回来。甘心么?看他与别的女人成双成对,当然不。如果说英国一行让立夏几乎放弃了对周嘉言的念想,那他为什么还要回来呢,为什么要扰乱她好不容易压制住的思念。
正在沉思之际,立夏突然感觉到一阵巨大的冲力,是车子急刹,她防备不及,额头撞上前座。抬起头来,竟发现前面镜子里纪昀之似笑非笑的脸。他是故意的!
“你做什么?!”
纪昀之将车停在一边,淡淡的扫了她一眼,语气难得的正经。
“我想死,你信么?”
立夏膛目结舌,不敢相信一个陌生男人在自己面前说,他想死。他想死,她才不要陪他疯!于是伸手去推车门想要下车,结果只听见嗒嗒几声,几道车门通通落了锁。立夏从没有感觉恐惧离自己如此接近,她不知道纪昀之的意图。纪昀之正色,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摸出一个小小的泛着金属光泽的东西放在手上。立夏盯着那个东西不放,那么多年电视剧经验告诉她,那是……枪。而且更让她害怕的是,这男人,居然用枪对着自己的方向,正要扣动扳机。
几乎是下意识的,立夏大喊:“不要!”
下一秒,一声“嗒”微蓝的火苗从那把手枪里弹跳出来,然后纪昀之从方向盘前面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点上,霎时烟雾缭绕。立夏还沉浸在刚刚的恐惧中,这男人是疯子!纪昀之吞云吐雾半响,再从镜子里看一眼立夏的表情,忽然就笑了,抽风似地。
“放心,我没那么想不开。”
立夏觉得自己喘气都有些快,她不懂对方为何要捉弄她,只是觉得恼怒,所以她没有想太多地凑过身子夺下了纪昀之手里的烟,扔在自己脚下那质地柔软的车毯上,再脚尖几个用力把它踩熄。整个动作一气呵成,连纪昀之都愣是有好几秒没有反应过来。等做完这些,立夏才意识到她的行为有多唐突。
也许是周嘉言的突然回归对她的影响太大了,她整晚的思绪都在过去的旧回忆里打转,于是有些分不清现实,再加上车子内昏黄的灯光有些暗,所以,或许,她把眼前的人误认作了某个谁。可是,随即立夏又清楚的认识到,莫说周嘉言现在不抽烟,就算要抽,她也再没有那个资格像当年一样,名正言顺的去扑去抢,甚至留下了伤疤,还欢天喜地个不停,就因为得到了男生的一个拥抱。
“不好意思,那个,我不喜欢烟味,冲动了。”
纪昀之却已经将头转过来,大概注视了她有一会儿了。
“我可没有说‘没关系’的爱好,我这人比较实际,这样吧,你烫坏了我的地毯,照价赔好了。”
立夏低头仔细审视一番,发现那浅色地毯上果真有被烫伤的痕迹,于是她抬头,“要几个零?”
纪昀之倒没猜到她会这样问,于是答:“恩,我数数。”然后一副很认真的沉思状。随即,听着那蹭蹭蹭不断往上升的个十百位,立夏急忙将他打断。
“得得!你还是别数了!我没钱,要杀就杀要剐便剐吧。”
纪昀之被一口气噎住,顿时又觉得立夏十分有趣,“好吧,那就用另外的补偿方式。”
“什么方式?”
“坐前面来,陪我说话。要不我开车喜欢打瞌睡,我的命可值钱了!”
……
阮苏陌先到家,大概晚了一个多小时才看见立夏进门的身影。
“我还以为你被卖了!”
“是谁对我保证人格来着?所以就算被卖了,你家那位也脱不了干系!”
然后立夏一边走一边问阮苏陌:“那厮到底是做什么的?”
秉着诚实守信的原则,所以阮苏陌老实回答:“混黑的。”
立夏没有阮苏陌想象中的惊讶,只是见她不断点头,“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
“他掏了枪出来指着自己。”
“啊啊啊?!”
“结果那是仿真的打火机。”
阮苏陌立马跳起来,一巴掌打在立夏的背部,“一句话说完你要死啊!”然后撒着人字拖愤怒的朝小里间走了进去。立夏在她背后使劲儿笑,“我倒是想说,你不给我机会啊。”
晚上睡觉,阮苏陌翻来覆去睡不着,一旁的立夏轻轻踹她一脚,“耍疯呢?”阮苏陌立马起身扭开床边的小台灯,随即将立夏的身子硬板过来,得到对方一脸的不耐烦。
“诶,你就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
立夏耸肩,“比如?”
“比如,你难道不应该发表一下某人突然出现的感言?你没有什么特别想说的吗?”
然后立夏也跟着坐起来,睡眼惺忪的揉揉眼皮,“有。”
“恩?是什么?”
“他又变帅了。”
一句话说完,又重新倒下去,连带着将阮苏陌一起拉下去,“睡吧,别折腾了,明天可是我实习的第一天,你要是砸了我的饭碗,我就买炸弹把秦楚的公司炸了。”
阮苏陌一听不乐意了,“你就是把他炸了,也不关我的事儿啊。”
“是么是么?那你可得守活寡了,你下半辈子的幸福也毁了。”
阮苏陌的脸马上蹿红,踹立夏一脚,“立夏你!色情!缺心眼儿!”
每当阮苏陌被立夏噎得说不出话来的时候,总是用缺心眼儿骂她,立夏捂着被子偷笑,左心口的某个地方却是疼痛的。
感情这条路,生活这条路,谁没有一两个面具呢?就算是自己再亲近的人,你都不想对她拿下那个面具来。只因为,怕被别人窥探到自己的脆弱。
以为与周嘉言应该不会再有机会见面,虽然他昨晚很客套的对她说了一句“保持联系”,可是阮苏陌知道那仅仅只是客套而已,如果真的是想要联系,怎么能电话号码住址一个都不留下?所以在那一刻,阮苏陌只觉无尽的悲凉。
没想到第二天早晨,阮苏陌从超级市场买菜回来,竟意外的碰见了周嘉言,他形色匆匆的从一家酒店大门出来,正准备上车。阮苏陌距离他不远,想了想,还是觉得应该上去打声招呼,毕竟她与周嘉言也没仇。那些几人在一起的时光,并不是说忘,就能忘得一干二净。
“周嘉言!”
周嘉言回头,便看见阮苏陌站在不远处,一手提大葱一手提着猪肉,头发大概是嫌天气热,麻烦,就全部盘作了一个髻,整个一大妈。他想起当年在中学外的小冰店,阮苏陌杀气腾腾的反驳顾安笙:“她哪里好啊?!春天都过了石头现在才知道怀春?!”
就如现在一样,少了那么多小心翼翼,只一心做自己。周嘉言的心情突然不那么糟了,可仍是站在原地没有动,只朝着阮苏陌的小声喊:“苏陌,我有急事要去医院,下次再聚!”
没成想阮苏陌两步并作一步的跑上来,“发生什么事了?”
“我爷爷突然心率失常,我得马上赶去医院。”
话一完,周嘉言已经拐了个弯去拉驾驶座的门,阮苏陌的踌躇只有半刻:“我和你一起去吧。”语毕,人已经自发地打开了车门坐上后座,周嘉言有些奇怪,倒也没多说什么,只当她是热心过头。
到达医院的时候,加护病房外已经围了一堆的人,脸色都不太好,焦头烂额。阮苏陌跟着周嘉言的脚步跑得有些急,也忘了要将大葱和猪肉放在周嘉言车上,如果不是在场的人根本无暇顾及她,以阮苏陌此刻的形象,肯定会“风靡”整个周家。
周嘉言人一到,立即拉着华荟问情况。
“妈,怎么样?”
华荟说:“不知道,急救了一下准备送手术室,可你爷爷死活要等你来了才肯去,还把我们都赶出来了,你快进去看看!”闻言,周嘉言立马将病房的门推开走进去。
躺在病床上的老人从神色面貌上来看还是较为硬朗的,病床旁的凳子上还坐着几个中年男人,手里拿着纸笔在记录什么,一旁还有录像机在静默地录着病房里所发生的一切,周嘉言猜想那些人应该是律师。周嘉言的父母在C城从政,可周老爷子一生都在B市打拼,是个地地道道的生意人,在整个B市,有两大龙头企业,一个是秦氏,一个便是周家的正仁集团。而这样的大家族立遗嘱,大费周章是免不了的。
阮苏陌站在众人后面,好奇的伸头去看里面的情况,她听见周老爷子分配着自己生前打拼来的基业,明明就已经病入膏肓,却是条理清晰,阮苏陌不得不对他的毅力敬佩有加。遗嘱形式正在继续进行着,周嘉言却在中途将周老爷子打断,他握住那爬满了皱纹的手,皱了皱眉。
这个少年老成的表情,阮苏陌以为在周嘉言脸上一辈子都看不见,以前的周嘉言,阳光,帅气,会说笑话,还会逗她和立夏开心。阮苏陌就这样看着,脑子突地很乱。
“爷爷,这些事等手术完了以后再处理也不急,您答应我,先手术好么?”
哪知周老爷子却闻所未闻般,继续念,“其中三处不动产……”周嘉言微微的愠怒出声,音量有些大。
“爷爷!”
周老爷子这才停了下来,叫着周嘉言的小名,语气里竟有几丝无奈。
“言言,叫你爸妈他们都退出去吧,这个手术,我早就打定了主意,是断不会做的,只想在走之前再见见你。”然后周嘉言的眉头便越皱越紧,很明显的一个川字型,“为什么?有什么比您的生命还重要?”
周老爷子的瞳光在突然之间闪烁起来。
“我自己的身子骨我还不清楚?就算这次下得了手术台,下次也不会那么好运,何苦再受折磨?这世上我什么福没享过什么苦没吃过?这一辈子,够了。我唯一的遗憾是当初对你小叔太严厉,一气之下和他断绝关系,他一个人在外面打拼,年纪轻轻便故去,后悔已晚,现在才体会到一个人躺在病床上等待死亡是什么样的感受,更遑论当初他身边还没有什么亲人?所以,我只想早点下去陪他,看还有没有机会弥补。言言,带你爸妈他们走吧,不要试图阻止。就算你们将我推进了手术室,可是我本人没有同意,这手术是无论如何也做不了的。”
在病房外听见这番话,周家大大小小的人想要冲进来,周老爷子却叫一声“阿光!”然后那些人统统被那跟了周老爷子三十年,名叫阿光的管家带保镖拦了回去。周嘉言还试图说些什么,却突然有个声音在人群中叫了一声“周放。”
虽然声音很轻,但几乎在场的所有人都止住了动作和声音,将目光望向声音的来源。带着惊讶,不可置信。因为周氏整个家族,还没有人敢这样直呼老太爷的名字。
而阮苏陌在叫了一句“周放”后,抬腿,试图推开那些保镖要往里走。虽然她的行为在他们看来有些出格,但毕竟是受过专业训练,很快便回过神来,伸手将阮苏陌拦在门外。周嘉言也站在原地盯着阮苏陌瞧,不知道她要干嘛,却不作声响。华荟很有些不悦,一个偏头,要支使保镖赶人,然后阮苏陌才终于开口说了第二句话。
“周磊。”
明明只有两个字,却终于成功让围在外边的所有人,包括病床上的周放,都在瞬间放大了瞳孔。周房突然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像是被什么东西隐隐牵系着。他微微使力抬手,做个个放行的手势,眼睛竟不自觉地闪烁起来。
没有了阻拦,阮苏陌却突然不动了,似乎是意识到自己方才的举动太突兀,是没有经过深思熟虑的行为。沉默有很久,知道周放开口,虽是病人,仍旧带了些威严。
“你,进来。”
阮苏陌才浑身一凛,闭眼又睁开,慢慢踱步进到病房去。
来到病床前,她站定,似乎有些紧张,低着头沉默。半响,才微咬了几下唇,抬脸,将垂下来的流海往耳背后收,微笑,气质淡然。她静静地回望躺在病床上的老人的面孔,像是要确认些什么,最后才缓缓启唇,开口。
“太狗血了,我还真不知道要怎样说这开场白。”
女生顿了顿,才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继续往下自言自语般地道。
“我知道,你叫周放,我曾经在妈妈的日记里见过你的名字。我知道,你曾经是B市商界里的传奇,包括现在,各大商业报刊上还经常出现你的名字。我知道,你有两个儿子,一个叫周易一个叫周磊。我知道,他们一个是C城政界呼风唤雨的人物,一个,是因忤逆了你的意思而被逐出家门的不孝子。”
周放只觉得耳边有什么在咔嚓咔嚓响,有种强烈的预感在慢慢朝自己逼近,他凝神,不敢错过任何一个字眼。语毕,阮苏陌深吸一口气,她笑了笑,然后在阵阵死一样的静默中继续往下说,却字字珠玑。
“既然生前都已经狠下心,何必死了再去折腾呢?所以,还是做手术吧,因为你死了也没用。你死了,那每一句的忏悔,只会让逝者不能安息,拦了他轮回的路。”
仿佛是一个晴天霹雳,闪在所有人的眼前,周嘉言的父亲周易,也在那些保镖没有丝毫防备的情况下突破重围进去。他拉着阮苏陌的手腕,有些激动,“周磊……是你的谁?!他是你的谁?!”
如果是正常情况下,阮苏陌会选择给对方一脚,大骂一句“变态啊!”然后逃之夭夭,可是她不能,因为阮苏陌知道,从她站出来的那一刻开始,一切都不在平常,也许她的生活从此就要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周磊是你的谁?!”
面对不依不饶的质问,阮苏陌忽然笑开,露出八颗雪白的牙齿,“我爸爸。”
这句话一出来,所有人的呼吸都凝着了,片刻,躺在病床上的周老爷子,前一刻还想寻死的周放,突然颤抖着着身子叫:“马上手术!……我必须活着出来!”
【3】
手术室的灯一直亮着,里面具体是什么情况大家都不了解,阮苏陌觉得自己疯了,才会不顾后果的站出来。她想是的,她疯了,否则面前躺着的明明就是她间接性的杀父仇人,她为何还想要以此来激出他拥有生命的勇气?那躺着的人让她的母亲怀抱着一生的想念和遗憾离开,她怎会在某一瞬间,只想着要尽力挽留他的性命呢?
血浓于水,是不是就是这个道理,你纵然再恨他,那一系血脉亲情你始终都否决不了。一个与自己血脉相关的人从这世上离开,再也见不了了,就算彼此从未见过面,双方疏离万分,我们也始终不愿意承受那样轻微的疼痛。
手术进行期间,阮苏陌离开了一小会儿去给秦楚打电话,她想告诉他晚上就自己在外边随便吃点什么吧,她有事走不了。电话响了几声就被接起,标准的公式化语调。
“说。”
明明是只想对他说这个的,自己解决晚饭,可是阮苏陌扭捏半天,竟不知该怎样开口,好像她想要说的,并不只是这个。倒还是秦楚率先发问。
“阮苏陌?”
女生捂着话筒,“嗯。”
发觉她情绪有些不对劲,以往两人每次通电话,都免不了一阵唇枪舌战,她今天太安静了。
“你在哪里。”
阮苏陌望一眼周围的设施,最后回答“厕所”。秦楚那时候正一手拿着电话,一手在呈上来的公文上签字,一听阮苏陌的回答,手一抖,笔尖差一点都被崴断。
“我说你能不能哪天不耍宝?”
她不是故意的,她只是傻了,还没有真正的回过神来。
“我哪有耍宝?我真的在厕所!”
于是秦楚抚额投降。
“那好,你告诉我,你究竟是在哪个厕所里,把你熏得思维不正常了?”
于是阮苏陌才煞有其事的回答,“我在中院的厕所。”
回到手术室门外,阮苏陌再次感觉到一阵阵压迫着她的眼光。周嘉言倒还好,坐在椅子上,频频望向手术室大门的方向,周易正在走廊尽头处接电话。先前三三两两来探望的人大多已经散了,只剩下周家人和周家保镖还留在原地。华荟似乎不相信阮苏陌竟是周磊的女儿,几步走过来,问她:“你妈叫什么名字?”
阮苏陌不喜欢华荟,一是因为她现在对她说话的语气,好像自己就是一江湖骗子。二是因为当年威胁立夏的那件事情,她还一直耿耿于怀。大概是在秦楚身边不少时日的原因,所以阮苏陌也沾着一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坏脾性。她没有给对方面子,只是将语调扬高,用同样睥睨的眼神望华荟,不卑不亢地回答。
“林夕。”
这两个字一出来,便再也没有人开口质疑,阮苏陌乘胜追击,“怎样?还需要我说些什么来证明么?比如,当初我爸在C城是如何的意气风发风光一时?比如,我爸同我妈离开了以后某些人才借机上位?再比如,某些人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不择手段,连一个小女生也可以百般威胁?”
一番话出来,阮苏陌看着华荟恼羞成怒的脸,忽然感觉无比痛快。她见对方手指握了又握,大概是想扬起手来给她一个耳光。不过大家风范就是大家风范,果然是处世态度都非比寻常,连面前站着的是一个自己无比想收拾的人,她都能竭力压下那口气,淡淡说话。
华荟冷笑一声,“看来你早就知道自己应该姓周。不过以前你一声不吭,现在突然出现,在这样敏感的时期来认祖归宗,你的目的,我想是司马昭之心,众人皆知了。”
没错,阮苏陌一早就知道她姓周,当初林夕的葬礼结束后,她随顾安笙回C城的时候,顺手带走了林夕的日记。那本厚厚的记事本,以前阮苏陌从不敢翻阅,因为母亲太过严厉。可后来,因着是林夕最后留下来的东西,阮苏陌想从中找寻一些小时候温馨的记忆,才启开了它。未料,竟从上面得知自己的身世之谜。可是她从未想过有一天,会真的回到那个不属于自己的家,她对他们中的任何人都没有感情。她的家,早在周磊和林夕去世以后,彻底崩盘了。
噢,或许是有的,周嘉言,曾经很好的朋友,立夏一直喜欢着的男生。
此刻,听着华荟不显山不露水的质问,阮苏陌才是真的想冷笑的那一个,不过她也倒真的想到什么就做了。
“你不就想咬定我是回来分财产的吗?是这样么?好啊,我告诉你,我就是想在这个时刻回来分家产的。而且我不只是要分,那些原本该属于我的,一厘一毫都不能少!”
这番豪言壮语出来,阮苏陌是浑身舒畅了,却也真的将华荟惹怒了。
对方抬起手,已经扬在半空中,周嘉言转过头发现形势不对,起身要上前去拦,却有人比他快了一步。
秦楚扼住华荟的手腕,另一手搂住阮苏陌的腰将她扯进自己怀里,他没有看怀里的人,只是与华荟对视。
“华阿姨,对一个小辈动手,传出去恐怕有失风范吧。”
同一时刻,周嘉言也在她背后不耐烦地叫了一声:“妈!”
没想到秦楚会突然出现来维护这个小丫头片子,不过对方都这样说了,秦家的面子她还是不能不给的。
见华荟将手放下,秦楚才搂着阮苏陌转身离开。感觉到怀里人在些微挣扎,大概是想要留下来,他才微微用了力,将女生的身子死死扣住,在她耳边小声说话。
“现在这地方不适合你呆。”
不知怎的,秦楚的嗓音好像在某些时刻,对阮苏陌来说,有种安定的力量。虽然他平常最大的爱好仿佛就是对她进行劳动压榨和人身攻击,可阮苏陌就是笃定,在最关键的时刻,他总会站出来,挡在她面前。所以因为秦楚的一句话,阮苏陌就停止了挣扎,随他揽着自己,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现场。
两人下楼的时候,原本谁都没有说话,可是阮苏陌突然停止了步子,秦楚望她,她也回望,最后煞有其事的说:“我忘了拿菜。”秦楚原本揽着她肩膀的手转而至女生的脑门,重重弹一下。
“我看你脑子也忘了拿,刚刚那样的情况你还去惹对方?惹了又不知道躲开,董存瑞炸碉堡也没有你这么积极的。阮苏陌,上次受的教训是不是还不够?”
在那一刻,阮苏陌忽然就委屈了。
华荟准备动手的时候,阮苏陌已经闭眼准备好接受了,可是秦楚却忽然出现,抿着唇,将她护在怀里,不动如山。
原来那就是维护的感觉吗?
她忽然想起林夕死的那一天,也是在医院,顾安笙开着车从C城辗转到净水巷,出现在她面前。昏黄灯光打在男生青涩的轮廓,他朝她走来,好像电影镜头,一格缓一步。那时候的阮苏陌,连抱着对方哭的勇气都没有,只是挑了最简化的语言,她说“安笙,一个人的感觉真可怕”而他说,“我还在这里。”
如果记忆是一座桥,我们都被困在这座看似是桥,实则是牢的地方。
看阮苏陌突然红了眼睛,秦楚原本还想要责备的话就在中途断了。女生深呼吸,好像在克制什么,然后眼里的泪水慢慢褪去,雾气也变得清明。她戳戳秦楚的手臂说:“诶,如果明天你就要死掉了,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秦楚起初沉默不语,而后才道:“我不回答假设性的问题。”阮苏陌不依不饶,“你就告诉我吧,要是真有那么一天,也许我还可以帮你完成心愿呢,呵呵,呵呵……”她不停干笑,秦楚却突然倾过身,瞬间,水凉的触感抵达女生眉心,连呼吸吐纳都仿佛是冰的,而他整个人仿佛笼罩在一道光里,温柔无比。也是在那一刻,他在她额前轻轻一吻的那一刻,阮苏陌的眼泪就决了堤,哭得像个小女生,她扯着男人的胳膊,将头枕在对方肩窝,不让任何人看见自己泪水纵横的模样。
“秦楚,其实我害怕,你知道吗?我爸离开的时候,我还小,不懂事,所以没有特别的感觉,只想着以后吃糖再也不能吃双份了。我妈走的那天,我才第一次理解到所谓孤单是什么含义。你不会懂的,在以为全世界再也没有什么与自己有关的时候,突然又知道原来还有人,他与你血脉相连。你不会懂被那种叫做庆幸的情绪充斥整个身体是什么感觉。你更不懂,当命运再次要你眼睁睁看着那个与你血脉相连的人,再见不到面,那样的疼痛会是多么的抽丝剥茧。”
秦楚一只手被阮苏陌扯住,另一只手搂住她的肩膀,他说:“阮苏陌,那些感受我不需要懂,毕竟每个人都有他不能言说的秘密和伤口。可这世界是公平的,我们每个人都一样,生来死去都是单数,所以也都会用小半生的青春去体会孤独,因为这样,才会有大半生的时光拿去享受幸福,你又懂不懂呢?”
半晌,阮苏陌才终于止住抽泣,抬起头,闷闷地问眼前的人:“你大学什么专业?”或许是她这样突如其来的情绪转变秦楚早已习惯,所以他很能应变地耸肩,“如果我说我是中文系的,你信么?”阮苏陌吸吸鼻子点点头,“信,你现在就说你是个又英俊又潇洒又风度又阳光,内心一点也不阴暗的大良民兼很有品的商人,我都会相信的。”
“我本来就是。”
“那你每月再给我加五百块的工资!”
“那我……还是承认我阴暗我无良我没品吧。”
“……切。”
【4】
都说有意念的支撑,就算是病魔也会避着你,阮苏陌想,周放就是最好的例子。
周老爷子主动接受治疗,积极得不得了。当天手术成功以后,周家人全都松了一口气。期间阮苏陌来过几次,没有进去,只是躲在病房外,隔着门板听里面的谈话声。被发现的那一次,是周嘉言在病房内陪周放聊天。原本阮苏陌只想像前几次一样,偷偷看几眼,知道对方平安,就够了,认祖归宗这回事儿,有也好无也罢,对自己并没有太大的影响。没想到周嘉言的同胞妹妹周嘉清也从国外赶回来了,阮苏陌没有见过,理所当然不知道对方的身份。所以当阮苏陌在病房门口窥探时,周嘉清正站在她背后,把阮苏陌吓得小小尖叫。
听见门外有声音,周嘉言从病房几步走出来,便发现了欲逃跑的阮苏陌,正被周嘉清一手拉住。
“你就是之前大闹病房的阮苏陌吧?”
阮苏陌以为又遇见一找麻烦的,正兀自皱眉想要离开,哪知对方一把将她拖住,忽然尖叫几声。
“啊啊啊,我好崇拜你!在我们家还从来没有人敢直呼我爷爷的大名!还有,你好像是我的……表妹?”
这样的热情倒让阮苏陌愣在原地,她不知要怎样接话。幸好周嘉言出现了。之前还没有察觉,现在站在他面前,阮苏陌才发现周嘉言已经险险要比她高上一个头。对方扫她一眼,“来了?”好像她的出现,是早应该的事情,而阮苏陌只得僵硬的点头,“嗯,来了。”于是与正主见一面,在所难免。
周放仔细打量眼前女生的眉目,故作平静,实则情绪起伏不轻,直到全病房内静默成一个潭,老人才缓缓开口。
“磊子的眉毛要浓一点,不过这眼神倒是挺像的。”
见周放说了话,神色不再那样严肃,周嘉清才大着胆子开始撒娇,“您眼里都只有苏陌,我不高兴!”周嘉言曲起两指敲在女生的头顶,“没大没小。”周老爷子脸上难得地有了笑意,说出来的话却令人大吃一惊,他说:“言言,通知一下住院部,这两天安排我出院。”
周放的身体手术后虽然比原先要好很多,但医生还是建议留院观察,他却执意出院,谁也拦不了。然后在那个盛夏的末尾,B市多了一场盛大的宴会,或许说是认亲仪式比较恰当。阮苏陌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会成为众人眼中的主角,丑小鸭变天鹅如果只是童话,那她为何感觉这么真实?周放的一番话很简洁,只是介绍了阮苏陌的身份,然后全场都是祝贺连连的声音,没有人去质疑这个新闻的真实性。
陆陆续续有人过来与她碰杯,阮苏陌很局促,有时候别人说的话,她都不知该如何应承才算得当。眼神不自觉地四处搜索,无果,片刻,背后才传来那熟悉的嗓音。她转头,发现对方不是在与她说话,而是与一个中年男人侃侃而谈,都是些商业名词,阮苏陌听不懂。她站在离秦楚不远的地方,不知该上前打招呼还是怎样。
秦楚侧头,迎上那一直灼烧着自己的视线,放下酒杯,穿过人群,几步上前来,朝她撇唇。
“如果我夸你,你会不会很不习惯?”
听见对方一贯的调侃语气,阮苏陌的心情才没有之前那样沉重,心里的距离感消失了一些。
“你还是往死里打击我吧。”
两人还要说什么,纪昀之带着女伴突然冒出来,他望着阮苏陌笑说:“深藏不露这个词是拿来形容你的吧?”阮苏陌对纪昀之的身份一直都隐隐有忌讳,不敢怎么回嘴,斜着个小眼神就是不敢正面望对方。倒是秦楚出人意料的开了口。
“无所事事,牙尖嘴利这些词是用来形容你的吧?”
纪昀之从未在女人面前这样吃过瘪,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指着秦楚,“你,出来单挑!”对方下巴一抬,“你确定?”正在纪昀之思考之间,立夏姗姗来迟,将阮苏陌从头打量到脚,最后冒出一句“真傻”。阮苏陌嗔怪,“去死,我这么光芒四射你没欣赏水平啊?刚刚一直没看见你,以为你不来了。刘铭义呢?他说和你一起来。”立夏耸肩摇头,“他说家里临时有什么事,来不了。还有,作为一名职场达人,能成功的请到半天假已经很不容易了,你就知足吧。”
两人对话完毕,纪昀之才忽然想起什么,对着秦楚贼笑,继续刚刚的话题。
“是的,单挑。”
随后又加上一句:“不过不是挑架噢,是挑麻将!”
在这样的场合……麻将……
阮苏陌止住冷笑的冲动,又看纪昀之突然将手一把搭在立夏的肩头道:“我们这里正好四个人,反正就当做娱乐咯?”
对方的自来熟让立夏有些反感,她身子一侧,躲开,“我没钱。”阮苏陌也答:“我不会。”纪昀之对立夏的举动没有感到恼火,反而觉得她直接得可爱。他摇摇食指,“小美女今天只负责凑角,赢了拿走,输了我买单。至于你嘛……”纪昀之指着阮苏陌,“我们秦大少在旁边给你讲解。”
反正宴会无聊,秦楚不可置否,“还差一人。”
正好受邀的白离衣着光鲜的从几人身边经过,眼神若有似无地飘向秦楚的方向,纪昀之暗自打小算盘,玩心大起,他叫住白离,于是几人一同上了三楼的小包间,这场怪异的牌局便开始了。
纪昀之手气好,一坐下去就连着自摸个两番,红票子哗哗地朝口袋里进,他在座位上笑得花枝乱颤,挑着眼睛看秦楚。
“等了这么久终于咸鱼翻身了!打架逊你一筹,打牌你还不得俯首称臣?!怎样,服不服?”
秦楚压根不理会对方,只坐在阮苏陌身后,两只手几乎将她整个人圈住,漫不经心的帮她理牌,顺带教她怎样认胡,难得有耐心的样子。他靠得太近,说话时呼吸都喷洒在女生脸庞,却仿佛丝毫没有在意。虽然两人在一起一年多,可除了那交往之前的擦枪走火,秦楚对阮苏陌的举止还真没有什么特别,唯一不一样的,大概是他再也不在吃的方面上挑三拣四?所以面对这突然的亲昵,阮苏陌暗自镇定,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打麻将牌的样子,其实内心在敲锣打鼓。白离却将手里的绿色麻将紧了又紧,忍住不去看那一幕。
正当阮苏陌还在紧张出神的时候,纪昀之大叫一声,“杠上开花!给钱给钱!”见又是那么多钱又甩了出去,阮苏陌急忙站起来直叫身边的男人:“我真不行,你来你来!”纪昀之赢得高兴,也直招呼秦楚坐下,“谁来都一样,我今天要杀个片甲不留!”随后又指着刚入座的秦楚,“尤其是你,我要一雪前耻!等下完了我就去银行把赢的钱全兑换成硬币,一个一个砸死你!”
岂料秦楚只随手拿了一张红票子递给阮苏陌,而后轻飘飘的道:“建材市场的砖两元钱一块,去买五十块,等会儿和他对砸。”
闻言,纪昀之的笑容就僵在脸上,真的成了有气发不出。那一刻,阮苏陌和立夏也在心里打广告一般的感叹,什么叫秒杀?请锁定这里。
如果世上真有克星这一说法的话,毫无疑问,秦楚就是纪昀之天生的克星。否则,为何刚刚还得意洋洋要换硬币砸死别人的某人,在几圈以后,眼睁睁地看着好不容易奋斗来的革命成果进了秦楚的抽屉里,眼睛都要喷出火来?而阮苏陌看秦楚一直胡牌,也嘿嘿嘿的傻笑,就跟她捡了金子一样。纪昀之特别鄙视阮苏陌,他将手里的三饼一把甩到台面上,“还没进秦家的门,就是秦家魂了呢?”阮苏陌还未辩解,只见秦楚慢悠悠将对方打出的那张牌捡到自己侧边,手一挥,他面前的13张牌也倒了下来。
“清一色两番,三饼正面,满贯。”
连辩都不用辩,纪昀之的脸便更黑下去。倒不是因为输钱,只是这面子下不来。
“再来!”
……
“九索!”
“等一下。”
“你又胡?!”
“看错了。”
……
“七索!”
“诶。”
“怎么?!”
“没事。”
……
剩下最后一张牌,该纪昀之摸,他一边对秦楚抱怨,“我要被你弄疯,还不如直接点给你!”话说完,将手里的六索推给对方,秦楚温文尔雅的一笑,修长的手指习惯性地将那牌移到自己面前。
“是吗?那谢谢你了。大队两番,最后一张海底,加一番,满贯。”
……
立夏冷眼旁观,反正又不是她的钱。白离从头到尾也没有说过话,只在自己摸牌的时候走神。阮苏陌还挺有资质,十几个回合下来,她摸着些眉目了。接着她发现,有好几次,白离打出来的牌,都是秦楚要的,可对方却一声也不吭,就算那是最后的绝张,也只是不动声色的转胡。阮苏陌突然间就觉得有些不舒服。
紧接着门被推开,周嘉言和白琳双双出现。周嘉言对着阮苏陌笑道,“我就说主角跑哪去了,原来在这里。”然后纪昀之又跟抽疯了似地,直叫周嘉言也坐下。对方环视一遍,深褐色的眼珠在某处有些微的停顿,再面不改色的转头对纪昀之笑说:“似乎没有我的位置。”立夏赶紧起身,“我不想打了,你来吧。”然后左右看了一下,随手拉了一张凳子坐在纪昀之身旁看他发挥。周嘉言也不推辞,踱步进来,白琳跟上,坐在周嘉言和白离之间,随后对着白离清脆地叫了一声“姐。”
阮苏陌和立夏同时抬眼望对方,眼神交流半分钟后,很有默契的点头。果然是患难姐妹啊,连情敌都能遇见一家的。
牌局进行到一半,便成了双雄鼎立的局面,秦楚和周嘉言满面春风,纪昀之则是一败涂地,最后纪昀之索性孩子气地将手里的麻将一推。
“不来了不来了,是不是带家属的都走狗屎运啊?”
秦楚但笑不语,侧头问周嘉言:“还回去么?”对方微微笑,“书读太多脑子发昏。”
“帮家里做事?”
“我不喜欢生活在众人眼光之下。”
闻言,秦楚有些赞同的点头,“刚好秦氏走了一个法律顾问,你有没有兴趣?”
周嘉言仍是和眉善目,淡淡然的样子,“我还没有工作经验,进秦氏也难以免嫌吧?”
“如果我的消息没错的话,你在英国L&X的律师事务所实习过,当时所里一件很棘手的官司,却被你这小实习生找到了法律漏洞,那场官司名震一时。”
这番话倒让白琳忍不住了,“是的,有好几家事务所和公司都极力挽留嘉言,只是因为爷爷生病才不得不回来。”
这个“爷爷”一出来,阮苏陌又忍不住翻白眼了,不带这样的,比她这个真孙女都喊得流利,你才见周家人几天啊?白琳世袭书香,就一般家庭而言家世也是无可挑剔的了,但要与周家相提并论显然还差了那么一截。所以华荟对白琳也不是太满意,还曾当着周嘉言的面给她难堪。那时阮苏陌也在场,岂料周嘉言却轻描淡写的将白琳维护了。
周嘉言去秦氏的事儿算敲定了,而纪昀之却不耐烦地揽过一旁的立夏往外走,“你们该说说着,我和小美女出去逛逛。”阮苏陌不放心要跟出去,秦楚却将她拦住,周嘉言默不作声地盯着两人离去的背影,瞳光微重。
一过拐角,立夏马上挣脱了男人的钳制,纪昀之也主动举起双手,“我只是看你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才带你出来的。”
“谁苦大仇深了?你去死!”
骂完,立夏风风火火的往宴会厅大门冲去,纪昀之跟在后面。这情况像极了当年周嘉言的19岁生日会,她为了同一个人,几度狼狈逃离。
纪昀之跟在立夏身后几米处,看到她撞了人,道了歉后却依然惹来对方的骂骂咧咧,她便也不甘示弱地回瞪还嘴。再看她了走一段后,脱下高跟鞋,揉了会后脚跟,又穿上继续往前走。但是他没有上去叫她。
原本有些墨黑的夜色也越来越深,立夏在绕B市的护城河边才停下来,那时她的高跟鞋早就脱下,提在了自己手里,光脚坐在栏杆上,看河边倒映的万千灯火。夜风拂面,沁人心脾,立夏却只觉得头脑昏沉,以至于纪昀之在她不远处,陪坐了一些时间,她也没有发觉。
立夏记得高中生物课上老师讲双栖动物,说它们的特征是无论在冰冷或温暖的水陆,都能生活得悠然自得。
女生说,“我的选择只有爱你,或者更爱你,而你的选择却何其多?你可以选择爱我,或不爱我。”
现在立夏忽然觉得,对周嘉言来说,或许选择也正是这样的多吧,无论当年是误会还是什么,如果他真笃定的喜欢自己,那么即使前方的路再黑暗,混乱不清,可只要知道要走的方向,全世界都会为他让路,就像她对他一样。只是周嘉言放弃了,他就像双栖动物,爱或者不爱,都悠然自在。
这么一想,立夏眼里的景致便在忽然间四分五裂,纪昀之却突然坐了过来。
撕扯塑料的声音引得立夏转头,她看见纪昀之朝她弯了弯嘴角,打开手里的速食面包,一点点撕下放进嘴里咀嚼。立夏却倍感温暖。他没有安慰,但胜似千万句安慰,纪昀之很知进退,他了解自己对立夏而言,不过是个半生不熟的人,所以安慰什么的,就会显得在窥探对方的隐私,于是索性只给一场无声的陪伴,这是立夏不敢奢望的。
“真的够了,你吃东西怎么比娘们还娘们?你为何不干脆翘兰花指?”
纪昀之侧头去看女生的脸。
岂料下一秒,自己手里的面包便大半部分都落入了对方的手中,他与立夏瞪眼对视,还没有吞下去的面包噎在喉咙。立夏则半咬着从纪昀之手里夺下的食物,尴尬的对他一笑,“那个,我真的……好饿。”
如果立夏没有看错的话,纪昀之狭长的丹凤眼里有一瞬间涌过溢彩的流光,只不过那光彩也在刹那间被对方收好。只见男人从口袋里,拿出另一袋还未开封的面包递给立夏,表情特怜悯。
“你是被饿了多久?”
……
纪昀之陪立夏坐公车回家,因为是末班车,车上已经没什么人,街道两旁的叶子偶尔飘落下来,会落在立夏伸出车窗的手心,坠落的姿势,仿若在悲伤哀鸣。纪昀之说:“你这样让我忽然想起一句诗。”
立夏侧头,“什么?”晶亮的大眼直望得纪昀之有些小紧张。
“那不是花瓣,是我凋零的心。”
立夏默了一下,接着抖了抖身体,“咦……这句话为何你说出来就那么冷?”纪昀之翻白眼。
下车,两人徒步走到巷口,立夏回头对纪昀之道谢,对方却说“难道你不应该礼貌的请我进去喝杯咖啡?”立夏偏头想了一下,才回答:“咖啡没有,如果你实在口渴,想喝经过一百摄氏度煮沸的开水的话,欢迎。”于是纪昀之笑笑,“立夏,你真是熊猫。”
“什么意思?”
“稀有动物啊。”
……
“你还可以再冷一点。”
……
见纪昀之摸出手机打了个电话,三言两语间,好像是在叫人备车,立夏打手势向他道别,便转身径直往里走。
【5】
巷子不深,有昏黄的路灯,只是路面不太平坦,她今天穿的又是高跟鞋,只得盯着脚下的地面,小心翼翼的走。到了门口,摸出钥匙扭开锁孔,推门准备进去,忽然被人从身后捂住嘴巴,一阵推力将她半抱着拖了进去,身子顺势将门往后推关好,立夏挣扎,拿高跟鞋踩对方,却被躲开,随后却听得一个温润的嗓音。
“是我。”
立夏突然就安静了下来,她闻着鼻翼处那手指上的淡淡烟草味,竟不觉得涩,甚至还感觉到身后人的胸膛些微起伏。
周嘉言依然没有放开对立夏的钳制,就着这个姿势,下巴抵在女生肩膀的一侧,而后重重叹了一口气。
那一晚的星辰日月,立夏记得,好像有北极星,在遥远的地方一闪一闪发着光。如果说,光的速度真有那么快,那她一定会错觉时间倒流回了5年前。那时候,她将青涩的吻印在男生的唇角,彼此眼眸里是最纯粹的惊讶和不可思议。如果时光真的倒流了,立夏想,她就在那个时刻,与周嘉言同归于尽,两人永远停留在最美好的昨天。就像那水里的鱼,河干了,水也没有了,但只要将嘴里的泡沫不停喂进对方的身体,两个人,相呴以湿,相濡以沫,永远不出现后面的那句伤人台词,相忘于江湖。
周嘉言抱住立夏,似乎不想要她开口,只自顾自地说话,趋近成熟男子的声线在黑夜里显得魅惑万分。
“我不知道自己怎会有意无意去打听你的消息,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来到这里,我也不知道做出这样的举动到底是为哪般,我什么都不知道,你知道吗?”
立夏伸手去拉周嘉言捂住自己嘴巴的手掌,换来对方的更大力气。
“你什么都不用回答,听我说。”
闻言,她再没有任何挣扎的举动。如果立夏能侧头,她会发现周嘉言微微皱起的眉头,可虽然是皱着,那眼波里流转的情绪却完全显露出来。
“立夏。”
时隔5年,那久违的名字终于从他的口中婉转出现,立夏的身体止不住地有些抖,为他,为自己,为这么多年喜欢着周嘉言的年年岁岁分分秒秒。
“立夏,这些年每个流星雨陨落的瞬间,我都同其他人一样,做着最傻的动作许最傻的愿。比如,能不念过往,安于现状。比如,遇见一个很好的姑娘,白头偕老,长乐未央。比如前程似锦等等等等,却没有一个愿望是关于你。”
“我以为这就是遗忘了,可是,你为什么要来英国呢?你好傻,但你又那么聪明,仅仅用一个背影,就差点将我堆砌起来的所有理智土崩瓦解,还好,差那么一点。”
“好像在记忆里,我们从来都没有一个真正的拥抱。而现在,你出现了,我回来了,抱着你才发现,原来并非我所有的努力,都没有回报。起码,我好像终于可以彻底将你放下,终于有勇气去做到对你神思不想,相逢不惊。”
哦,原来是为找一个了结。
的确,5年前,她在生日宴会上骤然消失,他的骤然离开,谁也没有给那段不能称之为感情的感情划下一个句点。可立夏原以为,这一次是她多年青春的绚丽重生,她原以为,终于可以放肆的在他面前控诉着许多年来的辛苦。
她想说,周嘉言,我已经知道当初误会了你。
周嘉言,你知不知道我喜欢你很久了,也许还要继续下去,比永久还要久。
周嘉言,藤蔓已经疯长了整堵围墙,绿了好几个夏天,而当时那个陪在身边的男孩子,他还在吗?
他去了哪里。
但她却什么也没能说出口,只为那句终于有勇气去将你放下,终于能做到,相逢不惊。然后立夏便真用了力气,去扳身后人的手指,对方居然也很轻而易举的松开了。她转过头,盯着周嘉言的眼睛死看,不停地重复三个字。
周嘉言啊,周嘉言?周嘉言。
对方却早已收拾好瞳孔里的情绪,处变不惊地与她对视。
大概是真瞧不出有什么特别的了,立夏放弃,接着才问:“周嘉言,你愿意娶她么?”
“恩?”
“白琳。”
沉默只有半晌,随即他点头,语气很淡,“嗯。”
立夏想起周嘉言19岁的生日宴上,他送她一个镂空的小铂金戒指,这个小圆圈,现在被自己好好收藏在那个花了30大洋买下的粉色锦盒里。他说他愿意娶她,这句话,被立夏放在心底,暗夜里温暖。可是现在,他站在她面前,没有丝毫犹豫的答:是,他愿意娶白琳。
光是一想这个情景,立夏就只觉得有人拿什么东西,对着自己的心脏一阵钻磨。她的眼泪终于止不住地掉下来。
那是周嘉言第一次看见立夏哭,与他记忆中那个像小野猫般,有着尖利爪子的彪悍女生重合。她哭,歇斯底里,逮住自己的胳膊一口就咬下去,用了很大的力,好像要将皮肉咬下一块来。
原以为周嘉言会使劲儿甩开手,像当年她恼羞成怒扇了他一个耳光,周嘉言骂立夏,“你他妈神经病吧你!”可是他没有,只是任她咬,嘶声不断,却就是没有动作,不躲不逃。
立夏终于死心。
她缓缓将牙齿松开,看对方右手臂上的齿痕,紫红并泛着血丝。抬头,虽眼中带泪,但眸光第一次那样坚定,就像当初,她对他势在必得的坚定。
周嘉言,你才是傻,你真傻,你知道么?
因为没有谁会再像我一样,用平生最干净的感情和青春,来爱你一个人。就算跟着你四处乞讨,跟着你颠沛流离,也无所谓。
然后她仰头,再也不看周嘉言一眼,只是默默地打开门让周嘉言出去。
阮苏陌坚持不住周宅,说是不自在,依然和朋友一起合租。周放平时表情虽然严厉,但对这失而复得的孙女倒是百般容忍。
“不住就不住吧,只是要经常回来看看,我这老身体老骨头的,也不知道哪天就不行了。”
如果得到反对,阮苏陌说不定还理直气壮一点,可是对方态度一软,她的耳根子也跟着软,但是又不放心立夏一个人,于是只得唯唯诺诺的点头称是。
出周家大门,听见有人按喇叭,阮苏陌回头,便见熟悉的车子朝自己驶过来。
“你怎么在这里?”
秦楚不回答,惯然的命令式口吻,“上车。”
阮苏陌不知怎么,倔脾气也一下冒出来,“吃多了,想走路。”秦楚刚想说什么,手机便响起来,阮苏陌随眼一瞥,看见来电显示上是白离的名字,她咬着唇死瞪秦楚一眼,然后不再理会对方,迈开步子往前走。走了大老远,过一个转弯,装作不经意间回头,阮苏陌却发现秦楚依然在原地,没有要来追她的意思。大半夜的,早知道刚刚就不要拼死拒绝周家司机接送。如果不是秦楚出现,她根本就没意识到害怕。因为有了某人的出现,她才觉得自己也是一普通女生,怕黑怕鬼怕抢劫。
再回头偷瞄一眼,车子连带车上的人都已经消失了,阮苏陌忽然很不是滋味,与这相比,下午看见秦楚让牌给白离,简直就是小巫中的小巫。她摸出手机想给人打电话,想想现在除了立夏,刘铭义,便再没什么朋友。立夏呢,她也是一黄花大闺女,这么晚出来也不安全,刘铭义,听说家里有事,大概也不方便叨扰的。正在纠结之际,忽然听得有人喊自己的名字。
“苏陌?”
阮苏陌转眼,便看见不远处的周嘉言。虽然是晚上,但在路灯下,仍可见对方纯白色POLO衫上有很明显的一块湿濡印记。卷起衣袖的右手臂上还沾着丝丝猩红。她问他:“怎么了?”周嘉言却只笑笑摇头,“没什么。”
“突然想喝酒,要一起么?”
闻言,阮苏陌有些讶异的抬头,以前的周嘉言可不是爱酗酒的孩子。
大概是看穿了阮苏陌的想法,“放心,绝对会保持清醒将你送回家。我可不敢有什么闪失,否则爷爷不得杀了我?”
被周嘉言逗笑,加上刚刚在秦楚身上吃了瘪想发泄,阮苏陌立马点头称好。她大概是忘了,自己稍微喝多就喜欢耍酒疯。
阮苏陌带周嘉言去了“风帆”,下意识的,也许是因为缅怀?是因为与顾安笙的最后一次见面,就在那儿?
哦,顾安笙,好久没有被人提起的名字。如果不是这熟悉的酒吧大门,这熟悉的摆设,阮苏陌会错以为自己做了一场梦,从梦中醒来,消失已久的那个人就会拍拍她的脑袋说:“苏陌,我在这里。”像18岁的那个夏天,他未考取驾照,却只身开车来到净水巷,山路十八弯,只为自己未经考虑的那三个字。
你快来。
然后他来了。
迷离的环境容易让人产生错觉,阮苏陌几欲将周嘉言误认为顾安笙,也许放在以前来说,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混淆周嘉言和顾安笙的,但是现在不同了,现在的周嘉言,玉树临风,比当初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还多了温和的气质。就像那时的顾安笙一样,什么都淡淡的,但偶尔又会小题大做一番。想着想着,阮苏陌就笑了,兀自与身旁人的杯子相碰,大叫“干杯”然后解决掉自己酒杯里最后一口酒。
虽然兑了饮料,但是有人刻意想醉,谁也拦不了。于是阮苏陌没喝多少意识就开始迷糊,她伸出手指,隔空描绘周嘉言的轮廓,一下一下一圈一圈,最后呵呵的笑,她叫“顾安笙”。周嘉言突然身子一定,自从上次无意间提到顾安笙,被阮苏陌将话题扯得老远后,他便发觉了不寻常。后来有人说顾安笙从学校退学了,因为家庭没落。可如果只是退学了,怎会谁都不联系?还是,为了逃避什么?逃避苏陌的感情么?
阮苏陌现在不停叫着顾安笙的名字,突然就让周嘉言想到了立夏,他的眼珠颜色似乎更黑,兀自沉默,想起立夏最后的那番话,怎么想怎么都觉得心里波澜不断。
两人各怀心事的畷饮,阮苏陌扑在吧台上,继续口齿不清的叫唤,再然后,眼前突然多了一个人影。那人抢去她手里的酒杯,要将她抱走。阮苏陌挣扎间回头,五颜六色的灯光闪得眼睛发晕,影子重重合合,最后她捂住嘴对着眼前的男人偷笑。
“顾安笙,你来啦。”
语毕,她忽然感觉捏着自己胳膊的手臂用了很大的力气,似乎要将她捏碎。疼痛将意识拉回脑袋,再定晴一眼,眼前的人,分明是那个整天以剥削她为乐趣的大地主——秦楚。哦,从今天下午开始,她又给他封了一个称号,朝秦暮楚的猪,蠢猪,死猪。
阮苏陌倒还有一点清醒,死活不随秦楚走。周嘉言来劝也不行,她闹嚷着要将瓶子里的酒喝完,不然很浪费钱,虽然请客的其实是周嘉言。秦楚本来冷着的眼神更犀利几分,他抢过阮苏陌手里的杯子,将半杯百利甜一口就灌下肚,随后侧头望向身边人,沉声问。
“这样行不行?”
阮苏陌仿若未闻,只转而将吧台上的酒瓶打开,往杯子里重新添酒。秦楚继续接过手,周嘉言要帮忙,却被挡回去,于是一杯两杯三杯……酒瓶终于空了。阮苏陌却更加恼火,难得地与秦楚怒着对视,似乎有小火花滋滋地在半空中燃烧,势不两立。
半晌,秦楚开口,“走。”
“NO!”
“还要喝?!”
“要!”
得到回答,秦楚微微侧过头,正想叫那躲得远远的酒保再开一瓶,却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一下撞进自己怀里,撞得胸口微微闷痛。阮苏陌牢牢抱住秦楚的腰,最后使劲儿摇晃着脑袋,唯唯诺诺地道。
“不。”
虽知道对方是无意识的行为,秦楚却心下震动,好像光是被她这样无赖的抱着,心里就已满是温热。
直到车子驶入秦楚公寓的地下车场,车上的阮苏陌才回过神来。
“来这里干嘛?”
将车子熄火,秦楚方才侧头,“来问你整天一副抽抽搭搭要死要活的模样,到底是怎么回事。”
阮苏陌装笑,“没有啊,你看错了吧?青光眼了吧你秦少爷!我哪里抽抽搭搭了?你看在旧情人的面子上手下留情是你有风度,又不关我的事!你为了接你旧情人的电话弃我这个冒牌女友于不顾,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又不是没行情,我一招手,那追求者最少得从中国排到中韩交界处!”
这番话竟稍微缓解了秦楚在听见她口中叫顾安笙时,他想弃她于不顾的冲动,原来竟因为他吃醋了么?
秦楚微弯嘴角,两只手交叠在方向盘上有秩序的敲打。
“阮苏陌,你也太小气了吧。都说世上最惨的事情是人财两失,她失了我这个人,总不得让人家连财一起失了吧?你怎么这么没有同情心啊。”
大概也是喝了一点酒壮胆,根本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或者能说成是酒后吐真言?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听见秦楚的一番话,阮苏陌噼里啪啦朝男人的手臂上招呼过去,像个妒妇般地大叫:“不行不行都不行!你人是我的,财也是我的!人和财一样都不准便宜了其他人!”
然后,整个地下停车场只听见秦楚一个人隐忍的笑声,他由着阮苏陌打,感觉力度变轻了以后忽然将脸侧过去,很认真的看对方。
“阮苏陌,知道看着你现在的样子,我最想做什么吗?”
见对方靠过来,阮苏陌的身子尽量往后低,话说得都不利索了:“什、什么?”
“吻你。”
如果说第一次是意外,第二次是活该,那么第三次呢?让阮苏陌用一个很幻灭的词语,叫做自食恶果。
天旋地转间,她感觉有什么东西覆上自己的嘴唇。这感觉并不陌生,被秦楚夺走初吻的时候,也是这样的突如其来,她当时虽然脑子混沌没有准备,却深刻的记下了那种触觉。薄,而凉。可这一次,他并没有只停住一小下便抽离,反而像品尝一道美味佳肴那样,辗转不休,阮苏陌愣在原地,不知如何应对。
片刻,秦楚将眸睁开,眼睫微颤,刹那花开也不过如此。他的唇稍稍撤离女生几毫米远,说:“阮苏陌,工资加两千怎么样?”一听见钱这个字眼,阮苏陌眼睛刷地就亮了,她悲喜交加不可置信地“啊”了一声,秦楚便暗笑,趁机再次俯下头,唇齿逐渐深入。
这样的静谧,大约是阮苏陌最好的时光。所以,既然某些伤口睡着了,能否再不要去吵醒?
在阮苏陌的认知里,周嘉言与秦楚熟络并不奇怪,毕竟他们从前就认识,而且周嘉言现在担任秦氏的法律顾问,低头不见抬头见。可奇怪的是,他们的交情有好到连着几天吃饭都必须通一到三次的电话么?她不是吃醋,真不是,只因为每次周嘉言的电话一来,她辛辛苦苦被秦楚压榨着做出来的复杂餐点,都统统进了垃圾桶。
比如现在,大少爷挂断电话,放下筷子,很绅士地用纸巾楷完嘴角,看都没有看她一眼,满脸无所谓的站起身便往卧室走了去。片刻,原先还穿着居家服的男人已经衣冠楚楚的站在自己面前。阮苏陌咬着筷子感叹,“啧啧啧,奢侈品的好处就是让普通人增加自信,让原本有自信的人变得很拜金。”秦楚不理会她的挑衅,阮苏陌觉得无趣至极,回过头继续解决眼前的食物,眼前尽晃荡着四个字:浪费可耻。然后她含着菜随口一问。
“你和周嘉言有奸情啊?干嘛见面这么勤。”
秦楚这几天心情好像不错,倒是与她周旋了一会儿才出门。
“就上次给你说的那件开发案。”
“哪件?哦哦……就是在酒吧打我耳光的那个环宇小开他爹?找你麻烦了?”
“点头。”
“哟喂~居然有人找秦少爷的麻烦,我好欢快……”
“没良心。这当初都是谁死乞白赖的打电话求助来着?”
见他这样说,阮苏陌也不好意思起来,双手合十假笑几声,“我开玩笑的,为你祈祷……呵呵……”随即她偏头一想,又转回来盯着眼前人,“不对啊,你上次不就说基本摆平了么?!”
“喂,阮苏陌,你以为秦家的高薪就这么好拿?周嘉言学位和工作经验都有了,可那也只是我们凭空听说,我像那样好糊弄的人么,不测试下怎么行。”
阮苏陌这才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你故意设了路障给人家,就想考验他的实力?秦楚!你个腹黑!”
“跟了我这么久,食量见长,脑子也总算有点灵光了。”
“可是,难道,你不觉得累么?”
这突然的一个问句倒真把秦楚问到了,他向外行走的身体稍作停顿,阮苏陌继续往下说。
“学不会相信,整天活在尔虞我诈中,最擅长的事情就是去猜别人的心。不过猜来猜去,会不会到最后,连自己真正的心都遗失掉了呢?”
阮苏陌也不知道怎么就问了这些话,这些问题在她和秦楚之间,是很不符两人的相处模式的,她只是突然就想说了,在看见他转身的那一瞬间。而到最后,秦楚也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那些疑问,只是回过头来,皮笑肉不笑的对她说,“阮苏陌,看事情不能看表面,也许你最信任的人,就是最后捅你刀子的那一个。我也并不是学不会相信,而是没有谁值得相信。”
人本孤独,就怕投注太多信任,只是为自己找了一个绝望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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