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若虚认为,“吴生之作,为万世法”。他对吴道子的艺术风格和用笔设色特点进行了分析,并同北周曹仲达作了对比:“吴之笔,其势圆转,而衣服飘举;曹之笔,其体稠叠,而衣服紧窄,故后辈称之曰:吴带当风,曹衣出水。”(《图画见闻志·论曹吴体法》)又讲吴道子画“落笔雄劲,而傅色简淡……至今画家有轻拂丹青者,谓之吴装”。(同上书,《论吴生设色》)
苏轼说:“道子画人物,如以灯取影,逆来顺往,旁见侧出,横斜平直,各相乘除,得自然之数,不差毫末。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所谓游刃余地,运斤成风,盖古今一个而已。”苏轼论吴道子艺术高超,归结为“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米芾说吴道子画是“集大成而为格式”,“行笔磊落挥霍如莼菜条”。以上评论将吴道子绘画基本上作了正确的概括。
宋人既然说吴道子画“古今一人”,是否对他无异议呢?不是。他们只给吴道子以历史地位,而不是把他当做现实的学习榜样。这牵涉到宋代文人的审美观问题。苏轼把吴道子与王维作了比较:“吾观画品中,莫如二子尊,道子实雄放,浩如海波翻,当其下手风雨快,笔所未到气已吞……摩诘本诗老,佩芷袭芳荪,今观此壁画,亦若其诗清且敦。”所得结论是:“吴生虽妙绝,犹以画工论。摩诘得之象外,有如仙翮谢笼樊。吾于二子皆神俊,又于维也无间言。”吴道子和王维的成就都很高,王维是诗人,他的画如同他的诗,得于象外,有清新敦厚的风格,这使苏轼完全佩服。吴道子的画雄放如海波翻滚,气魄很大,不过仍属画工画,虽说好,可不是学习的对象。
米芾与苏轼不同,他说“余乃取顾(顾恺之)高古,不使一笔入吴生”。由这些评论可看出,“画圣”吴道子,在宋代文人画家的心目中地位已动摇了。基本原因,是宋代文人画家与唐代画家审美观上有分歧,宋人认为吴道子是画工画,王维才是文人画。
张彦远在介绍吴道子的事略时写道:“开元中,将军裴旻善舞剑。道玄观旻舞剑,见出没神怪,既毕,挥毫益进。时又有公孙大娘,亦善舞剑器,张旭见之,因为草书,杜甫歌行述其事。是知书画之艺,皆须意气而成,亦非懦夫所能作也。”(《历代名画记》)张彦远说的意气,是指气概,指激情;懦夫是指度量小。固然,吴道子有他的性格和艺术作风;但他那作画的雄宏气魄和昂扬的情绪,与唐泱泱大国不能说没关系。还有一段类似的记载:“开元中,驾幸东洛,吴生与裴旻将军、张旭长史相遇,各陈其能。时将军裴旻厚以金帛召致道子于东都天官寺为其所亲将施绘事,道子封还金帛,一无所受。谓旻曰:‘闻将军旧矣,为舞剑一曲,足以当惠,观其壮气,可就挥毫。’旻因墨缞为道子舞剑,舞毕奋笔,俄倾而成,有若神助。张旭长史亦书一壁。都邑士庶皆云:‘一日之中,获睹三绝。’”(《唐朝名画录》)这里说的“观其壮气,可就挥毫”,“壮气”二字可以作为唐朝艺术(绘画、书法、雕塑)的时代风格特征看待。李公麟是宋代最杰出的人物画家,也是画马名家。有个和尚秀铁劝李公麟说:“不可画马,他日恐堕其趣”。李公麟因此就不再画马了,转而画佛像。多么胆怯泄气啊!我不了解吴道子是否受佛教思想影响,他一生画了许多佛教故事画,可是他的精神状态却不是皈依佛法的样子。曾经师法吴道子的李公麟,胸怀和吴道子完全不一样,艺术上也各走一条路。邓椿将吴、李两个人的艺术作了对比、分析:
画之六法,难于兼全,独唐吴道子、本朝李伯时始能兼之耳。然吴笔豪放,不限长壁大轴,出奇无穷。伯时痛自裁损,只于澄心纸上运奇布巧,未见其大手笔。非不能也,盖实矫之,恐其或近众工之事。(《画继·论远》)
李伯时要矫正吴道子画风。吴道子“对万众挥毫,观者惊呼”的情景,宋代文人画家并不羡慕,更无心效法。宋代,人物画开始衰落,有各种原因。盛唐时期,寺观很多,著名画家(包括山水画家)都在寺观画壁画,认为那里是显示艺术水平的场所;宋代文人则认为那是画工之事,不值得尊敬。
审美趣味变了,吴道子不能学,学了就“近众工之事”。那么,周昉可学吗?也不可。以周昉为代表的唐人画妇女丰肌形象,当时从士大夫画家到民间画工,从中原到边疆,蔚然成风,没有人以为不美,也没有人感到奇怪;但到了去唐不远的宋代,李公麟对丰肌美就不理解了,他把收藏的周昉的画拿去问董逌:“人物丰浓,肌胜于骨,盖画者自有所好哉?”董回答:“此固唐世所尚。尝见诸说太真(杨贵妃)丰肌秀骨,今见于画亦肥胜于骨。昔韩公言曲眉丰颊,便知唐人所尚以丰肥为美。昉于此知时所好而图之矣。”(《广川画跋》)在苏轼的诗中也反映了当时对周昉画见怪的现象:“书生老眼省见稀,画图但怪周昉肥。”《宣和画谱》也探讨了这个问题:“世谓昉画妇女,多为丰厚态度者,亦是一蔽。此无他,昉贵游子弟,多见贵而美者,故以丰厚为体。而又关中妇女,纤弱者为少。至其意秾态远,宜览者得之也。此与韩!不画瘦马同意。”宋人种种分析,以“时所尚”为是,是一定历史时期审美的产物。总之,唐宋人审美观不同了,相去很远,宋人甚至认为画妇女丰肥是一病(一蔽)。有些人认为,唐画与宋画相异,是造形、用笔不同。我感到有这些因素,恐怕主要的还是审美趣味的作用,所以从唐的气魄雄浑,到宋变柔秀了。
在论述宋人对唐代人物画的评论之后,现在回到宋人对人物画论的发展和建树方面来。我以为,宋代人物画论的精华,是对刻画人的内心世界的探讨,以及如何观察人的精神状态的方法的探讨。其中有独到见解的是李公麟和苏轼。
陈郁论写心
陈郁的画人物写心论,指出刻画人物精神面貌的重要性。
盖写形不难,写心惟难……夫写屈原之形肖矣,傥不能笔其行吟泽畔,怀忠不平之意,亦非灵均。写少陵(杜甫)之貌而似矣,傥不能笔其风骚冲淡之趣,忠义杰特之气,峻洁葆丽之姿,奇僻赡博之学,离寓放旷之怀,亦非浣花翁。盖写其形,必传其神,传其神,必写其心,否则,君子小人,貌同心异,贵贱忠恶,奚自而别?形虽似何益?故曰写心惟难。(《说郛》)
写心,即画人物的精神状态、思想品质。陈郁要求从人物的精神、气质的刻画来区别人物的共性与个性。他指出人的外表相同,精神、品质不同,根本的区别是精神气质。
李公麟论人物内在精神的刻画
李公麟无专门的画论著作,题跋也少,从画史中的有关记载看,他论画的片言只语,却很精深、独到。
唐以来,画观音逐渐世俗化了。宋代,观音像样式翻新,在文人手里,又倾注了文人画情趣。李公麟画了一些长带观音、卧观音之类的新鲜样式。他画的自在观音,“跏趺合爪,而具自在之相。曰:‘世人以破坐为自在,自在在心不在相也。’”(《宣和画谱》)这是他着眼于人物内心刻画的一个观点。他说的自在之相与自在之心,是人物的外在姿态与心理活动两方面,他所追求的是神似的自在,而不是形似的表面自在。李公麟注重人物内心刻画,贯穿在他整个创作活动中。他画杜甫的《缚鸡行》,“不在鸡虫得失,乃在注目寒江倚山阁之时”。画陶潜的《归去来兮图》,“不在田园松菊,乃在临清流处”。画《阳关图》,“以离别惨恨为人之常情,而设钓者于水滨,忘形块坐,衰乐不关其意。”(《宣和画谱》)李公麟画这些取材于文学的图画,所发挥的思想情感不一定符合原作的主旨。不过他对待文学作品中描写的情节、矛盾,着眼点总是落在体现人物内在的精神世界,舍去次要的情景。比如《缚鸡行》诗写道:“小奴缚鸡向市卖,鸡被缚急相喧争。家中厌鸡食虫蚁,不知鸡卖还遭烹。鸡虫于人何厚薄,吾叱奴人解其缚。鸡虫得失无了时,注目寒江倚山阁。”这中间围绕着是否卖鸡引起了许多矛盾,如果是图解诗的含意,可画的东西很多;但是能体现诗人在这场小风波的内心情感的,是注目寒江倚山阁之时。这如顾恺之画“目送归鸿”一样,是最难表现的传神环节。现在可以看到李公麟的《维摩诘像》,所画维摩诘“清羸示病之容,隐几忘言之状”有含蓄的艺术效果。把他画的维摩诘像和唐代敦煌壁画的维摩诘像比较,一个是有修养的文人形象,一个是身体壮实,浓眉大眼的健谈老者,体现了文人画家和民间画师的不同艺术情趣。李公麟注重人物的内在精神的刻画,特别是人物心理的描写,因此他在绘画立意方面,想象力丰富,出人意表,又合乎情理。黄庭坚有言:“凡书画当观韵。往时李伯时为余作李广夺胡儿马,挟儿南驰,取胡儿弓引满,以拟追骑,箭锋所值,发之,人马皆应弦也。伯时笑曰:‘使俗子为之,当作中箭追骑矣。’余因此深悟画格,此与文章同一关纽,但难得人人神会耳。”(《题摹郭尚父图》)按一般人的思路,箭中人倒。李公麟根据李广雄胆及神射的特点,作了“箭锋所值,发之,人马应弦”的夸张表现。这样罕见的立意,如果不是为了歌颂李广的英勇和追骑者在他面前的恐惧心理,是无从产生的。黄庭坚从李公麟的作品中体会到,“凡书画当观韵”。观韵,也就是观神韵。李公麟有些消极的思想情感,应该抛弃,而他注重人物内在精神描绘的艺术主张,却是值得借鉴的。
苏轼与陈造的传神论
从顾恺之以后,论人物写真传神,我以为首推苏轼,其次是陈造。元明清肖像画家的理论,没有超过苏轼、陈造的。元明清关于肖像技法是详尽了,但如何抓神的理论,没有超过苏轼、陈造的。
苏轼的传神论继承顾恺之的传神写照在阿堵的观点,加以补充。说除了眼睛外,“其次在颧颊”。他的根据是:“吾尝于灯下,顾自见颊影,使人就壁模之,不作眉目,见者皆失笑,知其为吾也。目与颧颊相似,余无不似者。眉与鼻口可以增减取似也。”又说:“凡人意思各有所在,或在眉目,或在鼻口。虎头云:‘颊上加三毛,觉神采殊胜’,则此人意思,盖在须颊间也。”
从侧面剪影看,颧颊是传神的重要部分,因为它变成外轮廓了。从正面看,当然不如此。“凡人意思各有所在”,就比较全面了,而且是获得传神的首要之点。因为每个人的精神特征所在不相同,正你他强调的画人物传神与模仿人动作一样,并不要求“举体皆是”。处处都像,抓住“其意思所在”,就可以了。
苏轼提出要表现人物的自然神情和怎样才能得到人物的自然神情,这是他的传神论中的独到见解。他说:“欲得其人之天,法当于众中阴察之。今乃使人具衣冠坐,注视一物,彼敛容自持,岂复见其天乎?”(《传神记》)“人之天”即人本来的自然神情,画家要表现它,必须在群众活动中暗地观察,因为人在人与人的交往中,真实神情流露得鲜明。“于众中阴察之”,是掌握“人之天”的最好办法。相反,如果让所画的对象穿戴起来,正襟危坐,就会敛容自持,呆板无神。苏轼说的此理,古今中外皆然。
陈造的传神见解,与苏轼基本一致。他说:“使人伟衣冠,肃瞻!巍坐屏息,仰而视,俯而起草,毫发不差,若镜中写影,未必不木偶也。著眼于颠沛造次,应对进退,颦额适悦,舒急倨敬之倾,熟想而默识,一得佳思,亟运笔墨,兔起鹘落,则气王而神完矣。”(转引自《中国画论类编》)
苏轼为求得人物的自然神情,主张“于众中阴察之”。陈造又提出观察时要“默识”。光观察不行,还要多研究,把观察所获,默记在心里,成熟后,赶快把它画下来。
苏轼的“于众中阴察之”与陈造的“熟想而默识”两者结合起来,就成为完整而可贵的理论了。这是传神写照吸取对象自然神情极好的方法。顾闳中的《韩熙载夜宴图》就是暗地里观察默记之后,回来画的,画得那么真实生动,真了不起。默记人物的能力比默记自然景物难得多。可惜中国人物画的这种好传统能继承的人太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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