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瓒的理论有两段文字。一是《答张仲藻书》:
瓒比承命俾画《陈子桱剡源图》,敢不承命唯谨。自在城中,汩汩略无清思。今日出城外闲静处,始得读剡源事迹。图写景物,曲折能尽状其妙趣,盖我所不能。若草草点染,遗其骊黄牝牡之形色,则又非所以为图之意。仆之所谓画者,不过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娱耳。近迂游来城邑,索画者必欲依彼所指授,又欲应时而得,鄙辱怒骂,无所不有。冤矣乎,讵可责僧人以不髯也!是亦仆自取之耶?
另一段是《题自画墨竹》:
(张)以中每爱余画竹,余之竹聊以写胸中逸气耳,岂复较其似与非,叶之繁与疏,枝之斜与直哉。或涂抹久之,他人视以为麻为芦,仆亦不能强辩为竹,真没奈览者何!但不知以中视为何物耳。
书信里所说的《陈子桱剡源图》,大概是以山水为背景的人物故事画。后一段画跋是谈画墨竹。
倪瓒所说“逸笔草草,不求形似”,与苏轼的“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一样,引起后世人的误解,对倪瓒的误解比苏轼更厉害。如果没有倪云林的作品流传下来,人们必定相信,他画的竹子和麻杆、芦苇没有区别,完全抛弃了形似。但展示他的作品,枝叶偃仰生姿,形神兼备,似乎他的理论与实践分家了。对此,有人说,倪瓒还是要形似的,只是文人出言好夸张;有人说,作品可以肯定,理论应当批判抛弃。
我认为,倪瓒的理论与实践是一致的,并不矛盾。何以见得?在他的理论提出之前,欧阳修、苏轼早就提出重神似理论。欧阳修的“得意忘形”,苏轼的“观士人画,如阅天下马,取其意气所到”,都是这种观点。倪瓒说他作画“草草点染,遗其骊黄牝牡之形色”,显然是受苏轼的影响。欧、苏的观点不只影响了倪瓒,也影响了元代许多文人画家。吴镇也表示过:“尝观陈简斋墨梅诗云:‘意足不求颜色似,前身相马九方皋’,真知画者也。”他们都是以相千里马为喻,重神而略形,所谓意足也就是神足。倪瓒说的“逸笔草草,不求形似”,甚至“岂复较其似与非,叶之繁与疏,枝之斜与直哉”,是言之以极的说法,从实质看,不过是重神而已。
元汤垕说:“今人看画,多取形似,不知古人最以形似为末节。如李伯时画人物,吴道子后一人而已,犹未免于形似之失;盖其妙处在于笔法气韵神采,形似末也。”倪瓒在致友人书中说,让他画《陈子桱剡源图》那类人物故事画,他感到为难,如果采用“草草点染”的画法,则不符合“所以为图画之意”,如果“图写景物,曲折能尽状其妙趣,盖我则不能之”。因此在信中向友人诉苦。对于要求他作画而又不了解他作画的擅长所在,“必欲依彼所指授”的人们感到恼火,说这种要求像责怪和尚不留胡子那样无理。
逸笔之谈,不始于倪瓒。宋代刘道醇评石恪“减笔画”讲道:“喜作诡怪,自擅逸笔。”(《圣朝名画评》)逸笔草草的画风,宋代已经有了。
元代山水画家摒弃了南宋马、夏传统,上追董、巨,山水画面貌为之一变。黄公望指出:“作山水必以董为师,如吟诗之学杜也。”(《写山水诀》)推崇董源“平淡天真”作风,笔墨要求秀润。秀润成为元人的共同风格,所以黄公望说:“画一窠一石,当逸墨撇脱,有士人家风。”倪瓒的逸笔,既有元画的共性,又有自己的个性。共性在秀逸,个性在于他用侧锋,意在着力不着力之间,是明清人欲学又学不到的地方。王世贞认为:“元镇极简雅,似嫩而苍。宋人易摹,元人犹可学,独元镇不可学也。”(《艺苑言》)沈周学倪瓒用笔,他的老师赵同鲁见到了,就说:又过了!又过了!董其昌分析道:“启南力胜于韵,故相去犹隔一尘也。”(《画禅室论画》)王原祁摹倪瓒的用笔,“辄百不得一”。为什么倪瓒的画法难学呢?石涛的回答是:“倪高士画,如浪沙溪石,随转随立,出乎自然,而一段空灵、清润之气,冷冷迫人。后世徒慕枯索寒俭处,此画之所以无远神也。”恽格说:“元时名家,无不宗北苑矣。迂老崛强,故作荆、关,欲立异以傲诸公耳。”又说:“迂老幽淡之笔,余研思之久,而犹未得也。”恽格认为:“云林画天真淡简,一木一石,自有千岩万壑之趣。今人遂以一木一石求云林,几失云林矣。”(所引恽格论画,均见《美术丛书·南田画跋》)明代李日华说:“无逸气而袭其迹,终成类狗耳。”(《竹懒论画》)李日华把倪瓒的逸笔与他的思想情感联系起来看,是有道理的。
弘仁(渐江)崇拜倪瓒,并且学过他的笔墨。弘仁学有成就,是因为他本着师心不蹈迹的原则:“传说云林子,恐不尽疏浅,于此悟文心,繁简求一善。”不拘泥倪画的疏简,而以能否完美表现自然对象为是,这才是正确的学习方法。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