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了头发之后,袁天尧又找来了一根绣花针,只要自己稍微一走神,他就拿起针,朝大腿上猛地刺一下。恍惚之间,袁天尧似乎想起了吴先生说过的一句话:“需求才是推动社会发展的第一要义。”这句话到现在袁天尧方才明白过来一点。在这一段时间里,袁天尧变成了一个发明家,他改进了老虎凳,调制出了新式辣椒水,还用铁钉制作出了睡床。虽然没有太大的社会效益,但不管怎么说,能够亲手制造出一些原本没有的东西,这本身就是一种实力。
只是发明家的生活也没有持续太长时间,自从袁天尧放走了张玉庭,给张允帮忙搭桥牵线之后,战事依然没有平定,反倒是越来越激烈了。原来,关于张允和张家四小姐之间的爱情故事,根本就是护国军设下的一个阴谋诡计。至于这个计策的目的是缓兵、疑兵、骄兵,还是疲兵,都不重要了,简简单单的一个爱情故事,让袁天尧耗尽了心血,现在已是筋疲力尽。一夜之间,护国军已经掌握了主动权。更重要的是,当蒋经伦和张允打得难解难分之时,袁天尧没有将最后那十五万现大洋支付前线,而是赔给了周妈,结果缺兵少粮的蒋经伦败下阵来,原本尚不明朗的局势迅速倒向了护国军。
现在的京城,已经乱成了一片,很多人听说有军队快要打过来了,都四处逃亡。袁天尧硬撑着外出巡视了几圈,街上萧萧索索的,商铺大多都关门了,只有几家报社还在勉强支撑着。袁天尧拄着棍子,和社长说了几句话。
当时袁天尧是微服出访的,没有穿龙袍也没有带金印,只是一副土财主的样子。社长和他说话的时候,也就比较随意。
“生意不错嘛,祝你财源滚滚,日进斗金。”袁天尧进门的时候,对社长说了一句这样的话。
“嗨,这样的时节,能图个温饱就可以了,”社长看了看周围没人,将嘴巴凑到袁天尧耳朵边上说,“这几天生意差多了,前些日子皇太子来的时候,那才真的是日进斗金呢!他一出手就是几万现大洋,美死了!”
袁天尧有些伤感,自从出生以来,克定一直就调皮捣蛋,喜好女色也就罢了,可是和报社里的一群男人有什么好玩的呢?并且每次都是几万现大洋,这让袁天尧心痛不已。其实这一次袁天尧真是错怪儿子了,实际上,克定每一次来,都是收买记者的。他拿去给袁天尧看的那些什么“万民请愿团”,全部都是出自这些人之手。
从街上转了一大圈之后,袁天尧就病倒了。一开始还只是简单的风寒,但是随后不久,就引发出了各种各样的疑难杂症。在养病的这些日子里,大臣们接二连三地跑来哭诉,整个病房被他们搅得乌七八糟。袁天尧终于忍不住了,气喘吁吁地说:“这个皇帝,我不当了,你们看着办,爱谁当谁当!”
没过多久,这句话就变成了现实,为了平息各地的战乱,袁天尧只好取消了帝制,恢复了民国。将皇冠从头上摘下来的时候,袁天尧心中突然产生了一阵强烈的酸楚。在没有当上皇帝之前,他做梦都想着要去龙椅上坐一坐,但是等到当上了皇帝之后,他又惘然若失,心情一度跌至谷底,而现在被人从金殿上赶了下来,他又不止一次地怀念起当皇帝的感觉来。
这一点似乎和袁天尧在追九太太时有点像,没有得到人家的时候,袁天尧整天都要往人家家里跑,给对方送各式各样的礼物。在他眼里,九太太人长得漂亮,心眼儿又好,就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仙女一样。等到新婚过后,袁天尧才觉得,九太太不会做饭,不会洗衣服,还爱花钱。而且也只有睡在一起之后,袁天尧才发现,九太太的背上有很大一块疤痕,那是她小时候调皮,被热水烫伤的,乍一看上去,像是爬了一只奇怪的虫子。袁天尧觉得,现实当中的九太太,和自己心目当中的那个仙女,有着很大的区别。可是后来有一次,大太太不知道为什么发了很大的火,将九太太撵回家去了。在见不到九太太的那一段日子里,袁天尧又没日没夜地想起人家的好来:九太太给他洗脚、捶背,还劝他不要出去玩牌……
总之退位之后,袁天尧的心情还是很糟糕的,他虽然不喜欢从前那种殚精竭虑的帝王生涯,但是对于权力,依然是恋恋不舍。为此,袁天尧还专门参加了一次新的总统选举,但是这一次没有人投他的票,盯着空白的计票栏,袁天尧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这一天的大选依然很激烈,门外的车夫一个劲儿地催促袁天尧早点回去,但是他一动也不动,只是死死地盯着从未变化过的计票栏。到了凌晨时分,不知道是谁,终于给袁天尧投了一票,袁天尧激动得流下了眼泪,咳嗽几声,缓缓地离开会场,跟车夫回家去了。
在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袁天尧再也没有出过家门,他躺在床上,总是喃喃自语,还不时地喊出一些让儿孙们感觉有些莫名其妙的话语来。这些年纪轻轻的后人并不知道,垂垂老矣的袁天尧,到底在想些什么。
看到父亲病势沉重的样子,克定心中有些难过,虽然前些日子里,袁天尧还在痛骂他“欺父误国”,父子俩因此狠狠地吵了一架。但是现在,克定一直守在父亲的床边,精心看护。但是克定没有什么本事,他能记起来的,全都是一些难登大雅之堂的东西。突然,他想起袁天尧从前有一阵子特别喜欢玩倒挂,于是就赶紧把袁天尧最喜欢用的那条绳索找了出来,拿去给父亲看。看到吊绳之后,袁天尧先是一惊,然后又露出了些许笑容。从那以后,克定每天都搜肠刮肚地寻找父亲往日玩过的那些器械,比如匕首、白练、丹药等等。
随着时间的推移,袁天尧的病情越来越严重了,他常常一觉要睡上三五日,一点水也不喝,一口饭也不吃。大夫渐渐地也不登门了,“伯叔叔”来过几次,虽然过去好几年了,但是他似乎一点都没有变过。而当克定央求他找几个洋大夫的时候,“伯叔叔”却果断地拒绝了,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登过袁家的大门。
在这段日子里,袁天尧似乎觉得,自从离开家乡、奔赴京城之后,自己想要追求的那种生活其实早已经离自己远去了。而只有在放开名利之后,一个人才能感受到最真实的快乐。因此,在养病的这一段时间里,袁天尧谢绝了一切探访,连程昆和程元桢都拒不接见,只有徐宗盛被放进去说了几句话,毕竟两人是拜把子兄弟。袁天尧渐渐明白了很多事情,他觉得,如果不是被吴庆天带去了军营,自己也不会辗转来到京城,自然也不会做上京官,然后做出那些出卖朋友、钩心斗角的事情,最后也不会去当什么民国总统、皇帝。想想自己从前在家乡,整日里和伙伴们游玩,随心所欲,忙的时候做做农活,闲了就躺在树下晒太阳,到了晚上,就去诗红院找小梅她们玩。那个时候,袁天尧还喜欢吐口水,哪个同伴不服气,他就上去啐人家一脸。想到这里,袁天尧使劲儿努了努嘴,吹了吹嘴唇,却什么也没有吐出来,反倒把自己给呛着了,咳了老半天。
想得多了,人就容易做梦。袁天尧就是这样,那天晚上,袁天尧梦见了父母,但是他们的样子似乎都像是潜在水底的鹅卵石一样,随着波光的起伏而显得摇摆不定、模糊不清。由于父母离世的时间太久了,袁天尧也实在辨认不清,自己的亲生父母是不是这副模样。他伸手向前抓了一把,但却扑了一个空。到了后半夜,他还梦见了吴庆天、丁妈、柏叔,以及霍元清、小梅、小莫等人。这些人的形象,也都是游离不清的。似乎是有一道清澈见底的清泉,隔在了双方之间,水面不停地闪动着,而他们的脸也随着一会儿拉长,一会儿缩短,根本看不清原来的模样。在睡梦当中,袁天尧失声了,他几次三番地想要喊他们,但是胸腔当中似乎堵着一口气,一个字儿都喊不出来。早上睡醒,枕头早已经湿透了。
六月初的一天,下起了丝丝细雨,大片的梅子就在这阵细雨当中褪去了青涩,渐渐变黄了。袁天尧起得特别早,他靠着窗户看了一会儿,感到眼皮一阵阵地沉重起来,于是他吩咐人将自己又挪回到了床上,袁天尧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到了吃早饭的时候,克定上来唤父亲,可能是淅淅沥沥的雨声掩住了克定的声音吧,袁天尧没有被这一阵声音唤醒。几个太太轮番上阵,然后又依次败下阵来,在这样的情况下,大家也就知道,没有必要请大夫了。
出丧那天,雨一直下到傍晚才停,送葬队也就只有在天快要黑的时候才将袁天尧送往墓地。然而没有想到的是,大雨过后,天上竟然出现了太阳,被洗刷过后的天空,透露出前所未有的沁人气息。弯弯的彩虹投映在湛蓝色的天空上,就像是一段印刻在海面上的精美浮雕,闪烁出耀眼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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