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天尧记得,从前的皇帝都是一辈子当到底的,从来没有人敢说半个不字,但是如今却奇了怪了,自己作为一家之主,却又不能做主,这让袁天尧很气愤:“区区一个大总统,我还不稀罕做呢!”
但是话虽这样说,要真的就此不当这个大总统了,袁天尧心中也还是有些舍不得的。毕竟大总统的位子,不是每一个人都有机会得到的。徐宗盛来过几回,多次叮咛袁天尧要精心准备大选,但是袁天尧并没有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因为徐宗盛最后一次来是七月初,总统大选要十月份才开始,所以袁天尧对此并不着急。
为了筹备这次大选,徐宗盛专门为袁天尧找来了不少出谋划策的人。徐宗盛是一个很会笼络人心的人,他手底下养着不少门客,袁天尧记得自己去过他家庄园几次,那些门客不是耍枪弄棒就是吟诗作画。第一次去徐家庄园的时候,还有一个汉子冲着袁天尧吆五喝六的:“矮胖子,我使的是什么拳,你认得出来吗?”
袁天尧根本没有将这个人放在眼里,什么时代了,还玩这一套?武功再高,也怕洋枪,一顿枪子儿吃下来,钢筋铁骨也给你打个稀巴烂!看到袁天尧不屑的表情之后,那个汉子像是受到了极大的侮辱,上前就要和袁天尧单挑:“你来,我让你三招,看你能把我如何!”说完,汉子就当场摆出了几个花架子,一记左勾拳一记右勾拳,直拳之后一个马步扎住,口里高喊:“哼哼哈兮!”
见汉子发飙,旁边不少人都来劝解袁天尧:“这是伍哥,很厉害的角色,你快些走吧!”
原来,这名汉子就是伍世泽,借着一股不怕死的狠劲儿,在当地小有名气。当下伍世泽上前一步,厉声喝斥道:“你这矮子,你可知道,惹毛我的人有危险?”
伍世泽也确实是一条硬汉子,没有习武之前,他曾经是一个烟鬼,而且陷得很深,一刻不抽都会觉得天旋地转。每天睡觉,伍世泽都要把烟斗放在嘴边,就连半夜里醒来了,也要抽上一口。但突然有一天,伍世泽却戒烟了,没有人知道其中的原因。在很多人眼里,伍世泽的烟戒得很纠结,他随身携带着一根烟,但却从来不抽它,这样一过就是好多年。
“它将会是我抽的最后一根烟!”伍世泽这样说过,只是他一直未点燃它。
其实这是一个非常好的戒烟办法,很多人都在沉迷于一件事情之后找不到办法解脱,实际上是因为他们没有为自己设立一个坚定的任务目标。假如他们也可以像伍世泽那样,坚定地关闭最后一道阀门,世界上也就不会有“沉迷”这个词汇了。
有了坚定的信念之后,伍世泽马上就戒掉了烟瘾,身体也越来越好,再加上又学了几样花架势,所以在洪帮里面,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了。
当时看到伍世泽气势汹汹的样子,袁天尧身边的几个护卫立即就闪到一边去了,这倒不是伍世泽本身有多厉害,而是说,在打架这个行当,胆小的害怕胆大的;胆大的害怕装傻充愣的;装傻充愣的害怕不要命的。伍世泽将手里攥着的一柄短刀在袁天尧眼前晃来晃去,一副不要命的样子,几名护卫吓得心惊胆战,他们以为这是一场亡命之徒谋划的刺杀,所以赶紧跳到一边,希望不会殃及池鱼。
正在万分危急的一瞬间,徐宗盛跳了出来:“切莫动手,这是大总统!”
徐宗盛喊出这一嗓子的时候,天空中同时炸响了一声惊雷,伍世泽手中的短刀叮当一声落了地,吓得待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几名护卫立即冲了过去,将他按倒在地。
伍世泽到底是被大总统的威名震慑住了,还是被那声突如其来的惊雷吓破了胆,袁天尧不知道。但是通过这一件事情,袁天尧彻底明白了一个道理,其实很多人都是外强中干的纸老虎,只要你稍微狠一点,他们马上就会现出原形,回头向你摇尾乞怜。这个时候,袁天尧才隐隐约约明白了吴先生曾给自己说过的那段话:“人都是怕死的,至于谁能降伏谁的关键,就要看谁能更快地让对手感觉到恐惧。”
这句话又有点不像是吴先生说的,因为味道不一样。袁天尧挠了挠头,顺带着也弄落了几根头发,看着渐渐发白的头发,他倒有些伤感起来。吴先生说话总是文绉绉的,而且也比较晦涩难懂,让人苦思冥想还要理解半天。时隔多年,袁天尧依然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和吴先生说话的情景。
当时袁天尧坐在自家门前的那棵苹果树下发呆,思考着要不要把树上那几个青苹果摘下来。丁妈说了,要等果子红了才算熟,现在摘下来就是酸的,不好吃。吴先生在袁家门口来来回回路过了三次,看见袁天尧一直坐在凳子上,仰着头发呆,就问他说:“在看鸟?”
袁天尧看了吴先生一眼,没有说话。吴先生捻了捻下巴上的胡子,略一思考,很快就回过神来,对袁天尧说了一句话,又或者是一首诗:“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说完这句话,他还意味深长地摸了摸袁天尧的头。这几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袁天尧有些迷糊,但是他那个时候记性特别好,就把这几句话写在纸上,去问丁妈,丁妈操着一口朴实的乡音对他说:“少爷,这几句话的意思是,你莫稀罕金线线编的衣裳,小的时候要攒劲。花开了能灭就灭,莫等到没花了跑去灭树丫丫!”
其实在吴先生看来,袁天尧只是一个不学无术的孩子,不好好读书,整天就知道对着天空发呆。而袁天尧却从这几句话当中听到了别的声音,他愉快地打落了树上的几个青苹果,然后一个一个地切开来吃。结果真像丁妈说的那样,果子没有熟透的时候味道很酸,袁天尧只好又将它们扔掉了。
虽然吴先生传递出了错误的信息,但是袁天尧却一直对他非常敬重,因为附近的人都很尊重他,而吴先生一辈子,真的也就只是猜错了这么一件事情。所以,眼下对于伍世泽的评价,袁天尧还是非常规矩地沿用了吴先生的观点:“外强中干,是一个怕死鬼。”
发生了误会,自然需要和解,徐宗盛当下摆了一桌子酒席,请大家吃饭。在宴会上,袁天尧故意一句话也不说,只要看见伍世泽向他这里看,想要给自己敬酒的时候,他便使劲儿地嚼菜,脸上的肌肉一抖一抖的,做出一副很凶的样子。于是,当天伍世泽在宴会上显得很小心,处处看着袁天尧的脸色。他面前有一碟花生米,袁天尧就故意拿勺子舀着吃,脆生生的,像是干嚼鬼骨一样,伍世泽听得心里直发毛。
“这是什么声音哪?”
“大总统,这是饥民的肚子在叫。”
“饭桌之上,怎么会有饥民?”
徐宗盛犹豫了一下,回答说:“是伍世泽在打腹语吧!”
袁天尧黑着脸,给伍世泽夹了一口白菜过去:“来!吃!”看到堂堂国家总统亲自为自己夹菜,伍世泽受宠若惊,连话都说不清楚了:“谢谢大、大总统,小民……不胜感激,如同父母……”说着,慌忙支起筷子来接。
等到两人筷子快要挨到一起的时候,袁天尧故意松了松筷子,那块白菜也就顺势落在了桌子上。伍世泽先是一惊,然后又战战兢兢地将桌子上的白菜夹了起来,顿了顿,又放进嘴里,嚼着嚼着,伍世泽突然放声痛哭起来。
所有的一切,都被徐宗盛看在眼里,他顿时脸一黑,质问道:“这大好的日子,你倒是哭什么?”
伍世泽止住哭声说:“一片普普通通的白菜,经过大总统的筷子一碰,立即就散发出绝美的滋味!想我平生,这还是头一回吃到这么特别的菜肴,一时间情不能已,扰了总统大人的雅兴,该当死罪!”
袁天尧听到这样的话后,觉得蛮有意思,于是他故意说了一句:“你这汉子,倒也还算性情中人。下午就跟我回去,做一个随身的卫士如何?”
伍世泽当即拜倒在地上,痛哭流涕:“总统抬爱,小人感激万分,只是家中尚有九旬老母,没有吃过总统筷子碰过的菜。祈望宽限一日,容小民将这些饭菜带回,孝敬老母之后再去府上报到!”
断什么也不能断了人伦常理,而且对面又是一个九旬老太,袁天尧严肃下来,开始细细地加工桌子上面的每一道菜肴。他在每一个盘子里面都翻来翻去,忙得不亦乐乎,老太太年纪大了,袁天尧还专门吩咐人做了一道美味可口的汤给送过去。当然,这碗汤,袁天尧也是用自己的勺子细细搅过的。
看到伍世泽说得神乎其神的样子,徐宗盛有些不相信,他偷偷尝了一口白菜,但那和普通白菜没有什么差别。袁天尧稍稍思索了一下:“对,我少走了一道程序,刚刚那道菜,是在桌子上面摔过的。”于是,袁天尧就先将盘子里面的菜全部用筷子夹出来,然后再扔到桌子上面,最后再由厨娘收拢来装好。
“麻烦你给热一热,不能给老人家吃凉的东西!”袁天尧对厨娘说。
在收服伍世泽的事情上,袁天尧自认做得还是蛮到位的,这种胡萝卜加大棒的手段,让伍世泽后来对他俯首帖耳。重要的是,伍世泽本人鬼点子比较多,而且对于京城里面的烟花柳巷非常熟悉,很多时候,袁天尧只要跟着伍世泽走,就能碰见大幅度的优惠活动。总统府现在没有钱,袁天尧还是比较清楚的,蒋经伦整天没事都拿着鱼竿出门钓鱼,付朝宗也一直在号召众人齐心协力,缩减开支。所以,伍世泽手里那些人脉关系,在袁天尧眼里,还是非常重要的。
其实在这个时候,袁天尧也实在是不应该往青楼跑的,总统大选的日子渐渐近了,而他却一点都没有准备。原来的九十天,到后来渐渐变成六十天,再到后来慢慢成了三十天、十天。直到大选的前一天晚上,袁天尧才真的着急了,四处里去寻程昆、程元桢,他们却都找不见,最后只能找到伍世泽。
“大总统,这件事很容易啊,只要我带领一帮兄弟过去给您撑腰,看谁敢不服,揍他个小舅子!”
袁天尧皱了皱眉头,这虽然也是一个办法,但是他却希望用一个更好的方式来解决这个问题,袁天尧的脑海当中总是浮现出“非暴力”这几个字样来。“非暴力”是什么意思?袁天尧根本不明白,但是无论如何,这几个字一直在他的脑海中徘徊游荡,扰得他心神不宁。在这样一个特殊时期,袁天尧不希望做出过激的举动,使自己陷入彻底的被动中去。
不一会儿,宋朴初来看望袁天尧了,袁天尧就将自己心中的纠结告诉了他。宋朴初想了想说:“大总统,这个非暴力,就是不要单纯依靠武力来解决问题的意思,而像伍世泽这样的做法,就是绝对的暴力行为!”
“那么你觉得哪一种办法更好?”
“这还不够明显吗?总统莫非要抛开老天爷的意思,去同一个武夫苟合?”
“但是单纯这样选举,我总是怕自己不能被选上……”
宋朴初愁眉苦脸地说:“现在谁都知道,民国大总统其实不是一个什么好差使,袁公你在这个位子上应当是深有感触。总统府没有钱,现在那些总长出门,还是赶着从百姓家里借来的牛车。虽然孙博穹说咱们是民主国家不论阶级,但是凡事总要有个轻重缓急啊,总理坐马车,内阁总长坐牛车,以下各级官员依次骑驴驾犬。身为国家高官,现在最头疼的就是如何攒钱。蒋经伦和程昆两人倒是会来财,但却一个比一个小气,付朝宗和程元桢又装清高,凡事都压在你我身上,这个民国的官,不当也罢!”
一席话,说得袁天尧也深有感触,最近一段日子,他也很少去流连阁了。倒不是不想去,只是他曾经在那里夸下海口,说是要送小茜妹妹一副金镯子,现在财务报销查得越来越严,他的诺言一直兑现不了。如今在街上闲逛,袁天尧都很害怕遇见流连阁的小妹。想到这里,袁天尧突然释怀了,他拉住宋朴初的手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明天的大选,我来一次无准备之战,当不上总统,我就回家种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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