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他们在一个村子歇脚。在哈拉姆的帮助下,一家人邀请他们进屋休息,还给了他们一些茶。这是一栋两层的建筑,底楼显然做储藏用,与埃利斯记忆里中学历史课讲的中世纪英国建筑一样。简给了女主人一小瓶粉色的药剂,帮孩子杀死肠道的寄生虫,以此换取烤面饼和美味的羊奶奶酪。他们围着火堆坐在毯子上。头顶上,白杨木的横梁与柳木板条清晰可见。房子没有烟囱,烟雾升到椽子处,沿着屋顶的缝隙一点点渗到外面。埃利斯猜测:正因如此,此处的房子才没有天花板。
他本想让简吃过饭休息一下。然而,不知身后的苏联人还有多远,时间耽误不起。她虽然有点疲倦,但还能坚持。马上出发还有一个好处:避免哈拉姆跟村民说得太多。
路上,埃利斯对简都十分留心。他怕抱着孩子简会更加劳累,于是主动接过香塔尔,让简牵着马。
每次碰到往东去的侧谷,哈拉姆都会停下来仔细查看一番,然后摇摇头继续往前走。显然,他并不确定方向,而简一问他又矢口否认。这让两人十分苦恼,尤其是埃利斯,他急切地想走出努里斯坦山谷,所以更是没什么耐性。不过他也有办法自我安慰:如果哈拉姆不确定走哪条路,苏联人就更无从知道了。
埃利斯怀疑哈拉姆是不是错过了河流交汇处的转弯,忘记了他们要走的路就在那条山谷。他想停下来歇歇脚,仿佛不想离开熟悉的地盘。不过埃利斯还是催促他继续向前。
很快他们进入一片白桦林,山谷消失在视野中。前方可以看到即将跨越的山脉:庞大的山墙顶端冰雪覆盖,占据了四分之一的天空。埃利斯总在想:即使我们逃得出苏联人的魔掌,又怎么可能翻过那些山?简偶尔失足绊倒,并不住咒骂。埃利斯知道这是她疲惫的表现,尽管她嘴上并没有抱怨。
黄昏时他们出了林子。眼前一片贫瘠荒凉,看不到任何人家。埃利斯预料在这里可能找不到投宿的地方,于是建议回到半小时之前经过的一处石屋过夜。简和哈拉姆都同意。三人转身往回走。
埃利斯坚持让哈拉姆把火生在屋子里,这样飞机从空中就看不到火光,也不会有浓烟泄露行踪。他的担心不一会儿便得到了验证:一架直升机从头顶飞过。苏联人离他们不远了。然而,在这个国家,直升机飞的“一小段”换作步行则可能无法到达。苏联人可能就在某座无法逾越的高山另一边,或者就在前方不远。幸好周围一片荒凉,难以从空中分辨道路,直升机搜索几乎是徒劳。
埃利斯给麦琪喂了些谷子。简给香塔尔喂奶换尿布,然后倒头便睡。埃利斯叫醒她,哄她钻进睡袋,然后拎着香塔尔的尿布到河边洗干净,放到火边烤干。他在简身边躺了一会儿,火光摇曳中望着她的睡脸。哈拉姆在屋子另一边打着呼噜。简累坏了:她形容消瘦,头发也脏成一绺一绺的,脸上还挂着土。她睡得并不踏实,面部抽动着,还不时喃喃低语。真不知她还能坚持多久。一路上几乎不得喘息,因此她才吃不消。要是苏联人放弃该多好,或者是这该死的国家什么别的地方爆发大战,要召回部队……
刚才的直升机是怎么回事?是与他们无关的任务?不太可能。如果是搜索队,那就说明穆罕默德分散苏军注意力的计划没起什么作用。
他开始做最坏的打算,如果被抓到了会怎样:他自己会被送去审判。这完全是做给世人看:苏联人要向持怀疑态度的中立诸国证明,阿富汗的反抗军只不过是美国中央情报局的走狗。马苏德、卡米尔与阿齐兹所结成的联盟将告瓦解。反抗军拿不到美国人的武器,士气受挫,反抗运动也将慢慢虚弱,至多撑不过明年夏天。
审判过后,克格勃一定会对他进行一番审问。他先得做出不惧严刑的姿态,然后假装崩溃,“主动”供出一切“真相”。当然,苏联人对此一定有所防范,严刑逼供总少不了。此时他再次佯装崩溃,让对方信服,然后真假参半地“坦白”一通,混淆视听,让他们无从查证。希望这样能保住一条命。果真如此,他会被送去西伯利亚。过上几年,兴许会有希望通过苏美间谍交换返回美国。如果不走运,他会葬身在苏联的囚犯营。
最令他伤心的恐怕是与简分离。遇到她,失去她;如今又再次找到她。现在想来,那点运气依旧让他雀跃不已。第二次失去她,埃利斯绝对难以承受。他长久地凝视着熟睡的简,片刻不敢闭眼,生怕醒来时简会从眼前消失。
在梦中,简置身于巴基斯坦首都白沙瓦的乔治五世大酒店。现实中,乔治五世当然是坐落于巴黎;然而在梦中,她并未理会这小小的偏差。她叫了客房服务,点了一块菲力牛排,三分熟,配上土豆泥,以及一瓶1971年的奥松庄葡萄酒。她饿坏了,然而却记不清为何等了许久才点餐。她决定趁着等餐这当儿洗个澡。浴室里铺着地毯,温暖舒适。她打开水龙头,撒了些浴盐,浴室里香气蒸腾。简自己也纳闷儿,浑身怎么这么脏:他们让她住店简直算是个奇迹!正想把脚往热水里迈,突然她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一定是客房服务。讨厌,这样一来只能先一身脏兮兮地填饱肚子了,不然牛排会冷。她本想自顾自躺在一缸热水中,不去理会那叫声。再说,叫“简”未免也太无礼了,应该叫“女士”。然而那声音却不肯善罢甘休,而且声音十分熟悉。事实上,叫她的不是客房服务,是埃利斯,他一边叫,一边摇晃简的肩膀。她在失望中怅然醒来,发现原来乔治五世只是一场梦。现实中,她依旧在努里斯坦冰冷的石屋,那个舒服的热水澡仍是遥遥无期。
她睁开眼看着埃利斯。
“得醒醒了。”
浓浓的睡意几乎让她动弹不得:“已经是早上了?”
“不,还是半夜。”
“几点?”
“一点半。”
“真见鬼。”被埃利斯扰了觉,简一肚子怨气,“干吗叫醒我?”
“哈拉姆不见了。”
“不见了?”她又困又迷糊,“去哪了?怎么不见了?还回来吗?”
“他没跟我打招呼。我一睁眼,发现他没在。”
“他扔下我们不管了?”
“对。”
“老天!没有向导我们怎么找路?”噩梦中的场景出现在简眼前:雪地中,她抱着香塔尔,母女俩找不到路。
“怕是比那还要糟糕。”埃利斯道。
“怎么讲?”
“你之前说我们让他在毛拉面前出丑,他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兴许丢下我们就是他最好的复仇。希望如此。不过,他想必也要沿我们的来路回去,路上可能会遇到苏联人。估计用不了多少工夫,他就会说出我们的下落。”
“我真受够了,”简道,一股近乎悲痛的力量向她袭来,仿佛是老天爷成心跟他们作对,“我太累了。索性躺在这儿,等着苏联人来抓我进监狱好了。”
香塔尔不时静静地动着身体,小脑瓜从一边扭到另一边,吃奶时偶尔还会嘬出点动静。如今她也哭起来。简坐直身子抱起她。
“如果我们现在动身,兴许还能逃脱。你喂孩子,我去装行李。”
“好吧。”说着她把孩子抱在乳前。埃利斯看了看她,隐隐一笑,走入门外的夜色中。要是没有香塔尔,简想,他们一定更可以轻易逃出去。真不知埃利斯对此做何感想,毕竟香塔尔是别的男人的孩子。埃利斯似乎并不介意。他将孩子视作简的一部分;还是说,他只是将内心的不满掩藏起来?
简自问:埃利斯愿意做香塔尔的父亲吗?她看着那张小脸,那双蓝蓝的大眼睛也在看着她。谁会不心疼这个无助的小姑娘?
突然间,一切都成了未知数。她不再确定自己是否爱埃利斯,不再确定她对让-皮埃尔的感觉,甚至搞不清自己对孩子的责任究竟是什么。她害怕下雪、高山和苏联人。她一直筋疲力尽,担惊受怕,挨饿受冻,已经忍了太久了!
简心不在焉地给香塔尔换上烤干的干净尿布。昨晚不记得给孩子换过,似乎喂过奶就睡着了。她皱皱眉,暗骂自己记性不好,又想起埃利斯将她叫醒,让她进睡袋休息。一定是他把脏了的尿布拿到河里洗净,然后架在火边烤干。想到这里,简不由得掉下眼泪。
这样做很傻,但她还是抑制不住,于是只能泪眼模糊地给香塔尔穿衣服。埃利斯进门时,孩子已经舒舒服服躺在布兜里了。
“该死的马也不想早起,”看到简满脸泪水,埃利斯问,“怎么了?”
“真奇怪,当初我怎么会离开你?你是我见过最好的男人,我从没停止过爱你。原谅我!”
他伸手搂住简和孩子:“只要别再离开就行,就这么简单。”
他们站了许久。
终于,简说:“我准备好了。”
“好,咱们走。”
他们走出石屋,上坡穿过稀疏的林地。哈拉姆拿走了提灯,但借助月光可以清晰地看路。空气寒冷,连呼吸都略感刺痛。简担心裹在大衣里的孩子,希望自己的体温能温暖怀中的空气,让香塔尔呼吸。吸了冷空气,对孩子是否有伤害?简无从知晓。
前方就是康提瓦尔山口,海拔一万五千英尺,比之前的阿尔裕山口高出许多。简知道这段路会更冷、更辛苦,不仅程度前所未见,兴许还会更可怕。但她充满斗志,而且下定决心:如果能活下来,我要跟埃利斯一起生活。总有一天,我会告诉他,这都是他洗尿布的功劳。
很快,他们离开树林,穿过一片如月球表面般高低不平的高原地带。到处是巨石、坑洞和形状奇特的积雪。他们沿着一排巨大的扁石组成的路线前行。接下来依旧是爬坡,但坡度很缓,温度变化也不明显。积雪慢慢增多,直到遍地斑驳。
精神的紧张支持着简走了一个多钟头。无尽的跋涉开始,疲惫感再次向她袭来。她很想问“还有多远?”“快到了吗?”,仿佛是坐在父亲车子后座上的小姑娘。
他们来到雪线以上。麦琪脚下打滑,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吓得呼呼直喘。简意识到:还要提防新的危险。月光下的岩石泛着亮光,如同上了釉:一块块巨石好像钻石,冰冷、坚硬、闪亮。她的靴子比麦琪的蹄子抓地更紧,但没过多久,简也差点摔倒。自那以后,她步步小心,生怕摔倒压到香塔尔。她的每一根神经都绷得紧紧的,仿佛随时可能绷断。
两个多小时后,他们到达高地的尽头,而前方是陡峭的山路,一路尽是冰雪覆盖的山坡。埃利斯牵着麦琪走在前面,简与他保持着安全距离,以防马摔倒滑向身后。他们以之字形往山上走。
路线并非十分明晰。他们本以为,山路就是比四周的地面略低的那一片。简多么希望能有明确的记号,告诉她这就是山路:火堆的余烬,哪怕是扔掉的火柴盒……任何证明有其他人曾从这里经过的蛛丝马迹都好。她总是想着迷路的情形:偏离路线,漫无目的地在无尽的雪地徘徊;数天后,终于消耗殆尽,没有食物,没有力气,没有了生存意志,三个人冻死在冰雪中。
她的后背疼得几乎支撑不住。没办法,她只得把香塔尔交给埃利斯,自己牵马,以此减轻背部肌肉的压力。这该死的马总是脚下打滑,一次它被结了冰的石头滑倒。简只得铆足劲儿用力拉缰绳好让它站起来。好容易成功了,她看到雪中滑倒的地方有一块深色的污迹:是血。走近一看:麦琪的左膝盖有一条口子,貌似不太严重。她赶着麦琪继续向前。
如今她领路,必须决定往哪个方向走。每次一迟疑,迷路的梦魇就会卷土重来。出现岔路时,她只能猜测:往左,还是往右?有时路面的高低并无太大差别,她只能一路朝前,直到低地再次出现。一次,她误打误撞走进积雪堆中,还得埃利斯和麦琪把她拉出来。
最终,他们来到一处岩壁壁架。那里地势很高:刚刚经过的高地已经远远地被甩在脚下,令她眩晕。现在一定离山口不远了吧?
壁架上的路又陡又滑,路宽不过数英尺。之外便是悬崖峭壁。简每走一步都带着十二分小心,但还是绊倒了好几回,一次还弄青了膝盖。不过她浑身酸痛,新加这一处她倒是浑然不觉。麦琪几乎走三步就跌一跤。到了后来,每每发现它脚下打滑,简都懒得回头理会,直接拉紧缰绳就是。她本想调整马背上的负重,把较重的包裹往前移,这样马儿上坡会走得更稳。然而路不够宽,简害怕自己一旦停下来,就再也迈不动步子。
道路突然变窄,前方要绕过一处向外突出的崖面。简一步一步挪过最窄的地方。尽管她小心翼翼——也可能是因为过于紧张,脚下还是不免打滑。一瞬间,她的心跳几乎停止,还以为自己会就此葬身山谷。她索性膝盖着地,双手支撑保持住了平衡。她的眼角余光瞥见脚下百英尺处冰雪覆盖的山坡,不禁浑身发抖。简努力保持镇定。
她慢慢站起来,转过身。之前放手的缰绳如今正在悬崖外荡来荡去。麦琪站在那里望着她,四条腿冻得僵直,浑身直打晃,显然吓得够呛。简伸手去捡缰绳,麦琪吓得后退一步。“站住!”简大喊,又用冷静而和缓的语气道,“别这样,跟我来。没事的。”
埃利斯在另一边喊道:“怎么了?”
“嘘,”她轻轻道,“麦琪受了惊。别过来。”她记挂着埃利斯怀中的香塔尔。简继续低声抚慰着麦琪,同时一步步慢慢往它跟前蹭。麦琪瞪着眼睛盯着她,扇着鼻孔呼出白气,仿佛喷烟吐火一般。现在她们只有一臂距离,简伸手去够缰绳。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