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利斯忙跑过来,他冲简喊道:“别动!”简此时才意识到自己在尖叫。她闭上嘴巴,埃利斯跪在崖边往下窥视,香塔尔还牢牢地裹在羽绒衣里。简抑制住歇斯底里的冲动,跪在埃利斯身边。
她以为会看到百英尺之下的雪地中一具马的尸体。事实上,麦琪只是掉在五六英尺以下的岩架上,如今正侧身躺在那儿,四蹄耷拉在悬崖之外。“它还活着!”简喊道,“谢天谢地!”
“行李也没丢。”埃利斯冷静地说。
“怎么把它弄上来?”
埃利斯看着简,一语不发。
简明白,这不可能。“但总不能把它留在冰天雪地里等死吧?”
“我很抱歉。”埃利斯道。
“上帝啊,它太可怜了。”
埃利斯拉开外衣拉锁,把香塔尔抱出来。简接过孩子裹在自己的衣服里。埃利斯道:“我先去拿吃的。”
他平趴在崖边,先将脚伸了出去。零星的积雪落在麦琪身上。埃利斯一点点往崖外探,脚下摸索着支撑面。踩到坚实的石面后,他放开撑在崖边的手肘,小心地转过身。
简静静地看着,一动也不敢动。麦琪尾部与崖面间的空间还不够让埃利斯并脚站立的,他必须两脚一前一后,看起来仿佛古埃及壁画上的小人儿一般。埃利斯弯曲膝盖,徐徐蹲下,伸手去够用皮带左捆右绑的帆布食品包。
这时,麦琪突然想要起身。
它将前腿蜷在身下,然后像蛇一样扭动身体,前腿直立起来,然后试图将后腿收回到石面上来。
差一点就成功了。
只见它后蹄一滑,失去了平衡,身体后部朝侧面摔倒。埃利斯抓住了食品包。麦琪的身体正一点点往崖外滑,四蹄不停地蹬踹挣扎。简害怕麦琪会伤到埃利斯。最终,它还是摔了出去。埃利斯猛地将帆布包拉回,放弃了拯救麦琪的尝试,只希望能抓住皮带,别把食物也丢了。看着他用力的样子,简生怕他会死抓着不放,最终被马拖下悬崖。麦琪的身体掉得越来越快,眼看就将把埃利斯拖到崖边。最后的时刻,他大喊一声,无奈放开了帆布袋。麦琪嘶鸣了一声,四蹄挣扎着堕入了深渊。所有食品、药品、睡袋和香塔尔的换洗尿布都做了陪葬。
简放声大哭。
不一会儿,埃利斯爬上来。他伸手搂住她,陪着她跪在那里,任她尽情痛哭,为失去麦琪和供给,为酸痛的双腿,为冻得几乎毫无知觉的双脚。他站起身,慢慢扶起简道:“得赶路了。”
“还怎么走啊?我们什么吃的都没有,不能烧水,没有睡袋,没有药……”
“我们还有彼此。”
她紧紧抱住埃利斯,想起刚才他差点滑下深渊的情景。她想,如果我们能逃出苏联人的魔爪,活着回到欧洲,我发誓,再也不会让他从我眼前消失。
“你先走,我得看着你。”说着,埃利斯轻轻推了推简,她自觉地迈腿继续往山上走。绝望再次来袭,她下定决心:就这么往前走吧,直到死去。香塔尔哭起来,起初简没理会,但终究还是停下来。
她已经丧失了时间意识,不知是几分钟,还是几个钟头后,在某个转角处,埃利斯上前几步抓住她:“快看。”说着,他直指前方。
路的前方通往一片广阔的山区,周围银装素裹。起初,简没明白埃利斯的意思,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要开始下山了!
“到顶了?”她傻乎乎地问。
“我们到了。”埃利斯道,“这里就是康提瓦尔山口。这一路最艰难的一段已经走完。接下来这两天全都是下坡路,天气会越来越暖和。”
简找了块冰冷的石头坐下。我挺过来了,她想,我挺过来了。
两人远眺着青黑色的群山,天边的颜色由珍珠白变成了灰粉色。天光放亮,暗淡的天空开始出现星星点点的亮光,一丝希望在简的心头燃起:要下山了,要暖和起来了。也许我们真的能逃出去。
香塔尔又哭闹起来。幸而她吃的东西没跟麦琪一起摔下悬崖。简坐在这世界屋脊冰冷的石头上给孩子喂奶,埃利斯用手化了些雪水让简喝。
进入康提瓦尔山谷的下山路坡度较缓,但最初的一段很滑。然而,不用为牲口操心,走起来也不至于提心吊胆。埃利斯一路上山脚下几乎不打滑,所以由他来抱孩子。
前方,清晨的天空已经一片火红,仿佛山外的世界是一片火海。简的脚还是冻得发麻,但鼻子已经缓了过来。突然,她肚子饿得厉害。没办法,他们只能继续往前走,直到碰到人。如今,只剩下埃利斯口袋中的炸药可以用作交换。除此之外,便只能指望当地人能大发善心了。
睡觉的装备也没了,只能和衣而卧,鞋都不能脱。然而简却莫名地有了信心:所有的问题都可以解决。连路都似乎好找了。山谷里道路指向明确,大大缩短了逗留的时间。很快,身边出现了一条溪流:到雪线以下了。路平坦了很多,要是有匹牲口,完全可以骑上一段。
两个钟头后,他们在一处峡谷口停下来休息。简接过孩子。前方下山的路开始变得高低不平,坡也陡了。好在到了雪线下,路不滑。谷内狭窄,很容易封堵。简道:“但愿前面没滑坡。”
埃利斯正回望山谷,突然他大叫:“老天爷!”
“怎么了?”简转身随埃利斯的目光看去,突然心一沉:在他们身后一英里的地方,走来六七个身穿军装的男人,还有一匹马:是搜索队。
历尽千辛万苦,还是被他们追上了。简委屈得几乎要掉泪。
埃利斯抓住她的胳膊:“快!我们走!”说着他拉着简,加快步子往谷里走。
“再跑还有什么意义?他们肯定会追上来。”
“我们还有一次机会。”埃利斯一路观察山谷两侧陡峭多石的侧壁。
“怎么了?”
“岩崩。”
“他们会有办法开路的,或者索性绕过去。”
“要是都被埋在石头底下就没人追了。”
他找了一处通路狭窄,岩壁陡峭的地方停下来。“这里最合适!”他从外衣里掏出一块炸药、几圈导火线、一个酷似钢笔帽的金属物件以及一个金属注射器一样的东西。只是这东西的钝头是个拉环。埃利斯将这些东西摆在地上。
简恍惚地看着他,心中不敢奢望。
他将那个金属物件固定在导火线一端,用牙一咬,然后再将物件与注射器尖锐的一头组装在一起。完成后,他将整个装置交给简。
“你走到谷里,把线拉过去。最好把它藏起来,埋在河里也没关系,这东西在水下也可以燃烧。拉到头的时候,这样把安全销拔掉。”埃利斯一边说,一边把两个分头贯穿注射管的销头指给简,先拉出来,再归回原位。“然后注意看我,我一在头顶这样挥手,你就拉线。如果时机掌握得好,我们可以把他们全都干掉。去吧。”
简像机器人般一一照做,一刻也不敢多想。她走进谷里,布了线。起初,她将引线藏在低矮的灌木丛后,又将一段埋在河床里。香塔尔在胸前的布兜里睡觉,简一路走,布兜轻微摇动,她的两只手腾出来干活儿。
过了一分钟,她回头往后看。埃利斯正将炸药楔入岩缝当中。简一直觉得,炸药这种东西一旦处理不好,就会立马爆炸。现在看来,这是种误解。
她一直走到手中的线完全绷直,然后回头观察埃利斯。如今,他正比度着两侧的岩壁,寻找最佳的观察地点,以静待苏联人步入陷阱。
她坐在小溪边,膝盖上躺着香塔尔。布兜松懈下来,减轻了简后背的负担。她脑中不断重复着埃利斯的话:如果时机掌握得好,我们可以把他们全都干掉。会成功吗?能消灭全部吗?
那其余的苏军会如何反应?她一步一步设想着可能出现的后果:一两个小时候,一定会有人留意到,有一小队人马已经许久没有报告,继而试图通过无线电取得联系。联系不果,他们会以为队伍在深谷当中,或者无线电信号不好。再过一两个钟头,还是联系不上,苏军就会派直升机过来寻找,料想着分队的指挥官起码懂得用明火之类的方法标明方位,好让他们从空中锁定位置。什么信号都没有,总部的人开始起疑心,早晚会派出另一支搜索队寻找失踪的队伍。他们得沿着失踪队伍走过的轨迹寻找。这样一来,今天他们肯定赶不到这里,更何况夜里搜索会更加困难。等他们找到尸体时,埃利斯和简已经走了一天半,兴许更久。简想,也许这就足够了,路上还有那么多的岔路、侧谷和小路,想追踪几乎不可能。会不会……会不会真能在这儿做个了结?真希望那些苏联兵赶快追上来。我真害怕,每分钟的等待都是种煎熬。
她可以清楚地看到埃利斯跪在地上沿崖顶布置。搜索队已经出现在视野内,正沿山谷进发。离得这么远,都可以看到他们浑身污泥,一个个萎靡不振,显然十分狼狈。趁还没被发现,简赶忙躲避起来。
埃利斯蹲在一处断崖后,越过边缘观察。简能看到他,但苏联人看不到。从他的藏身处可以清晰看到埋炸药的位置。
搜索队来到峡谷前缘,开始下行。其中一个小胡子骑着马,应该是指挥官。还有一个戴阿富汗小帽的男人,一定是哈拉姆,这个叛徒。经历了让-皮埃尔的所作所为,简觉得背叛是最不可原谅的恶行。另外还有五个人,个个短发,戴着军帽,年轻干练。两个男人带着五个小鬼。
她注视着埃利斯,他随时会给出信号。抬头的时间长了,简的脖子开始酸痛。苏联人还没发现她,一个个都顾着找路。终于,埃利斯转过身来,刻意缓慢地挥动着两只胳膊。
简回头看看搜索队。其中一个士兵伸手牵住马缰,让马过河。她左手拿着引爆装置,右手食指勾着拉环。只要轻轻一拉,引线点燃,炸药引爆,身后的追兵便会葬身碎石中。那五个士兵还是孩子啊。他们参军兴许是因为家里穷,头脑发热,或者二者兼有;要么就是强行被征入伍。这些年轻人被派到这个穷山恶水的国度遭人憎恨,在冰天雪地里跋山涉水,到头来却被山崩活埋,头破血流,满肺土尘,粉身碎骨,在哀号与窒息中痛苦地死去。五位骄傲的父亲、五位殷切期盼的母亲将收到那封信,“沉痛地通知”“执行任务时牺牲”“与反动势力进行英勇斗争”“英勇表现”“追授勋章”“深切慰问”……深切慰问。母亲最痛恨这些冠冕堂皇的辞藻。回想生育的疼痛和恐惧,炎凉世态中的养育,教他走路、洗手、写字,送他上学;想起眼看着他一点点长大长高,直到他高过自己,准备独立生活,娶妻生子。当她意识到,所有的付出、辛苦和担忧都付诸东流,她生命中的奇迹,她的孩子因一场愚蠢无谓的战争而失去生命,那将是怎样的痛苦。剩下的只有失落,无尽的失落。
简听到埃利斯的叫喊。抬头望去,他站在那里,全然不顾会不会被发现,一边挥手一边叫:“动手!现在就动手!”
她小心地把装置放在河边的地上。
他们已经暴露。两名士兵开始朝埃利斯所在的位置攀爬,其他人朝简围过来,同时用枪指着她和孩子,一个个恼羞成怒。简只是注视着埃利斯:他从山上下来。先前手忙脚乱往上爬的家伙停下来,想弄清埃利斯的意图。
他回到平地上,径直向简走来:“为什么不动手?”
因为他们还太年轻、太单纯。他们并不想杀我。一旦动手,我就成了杀人犯。最重要的是因为……
“因为他们都有母亲。”她说。
让-皮埃尔睁开眼睛。身型壮硕的安纳托利正蜷缩在行军床边。在他身后,明媚的阳光正透过帐帘入射进来。他有些惊慌:怎么会睡了这么久?我错过了什么?一瞬间,昨夜的情形闪回到眼前。
他和安纳托利在靠近康提瓦尔山口的地方扎营。凌晨两点半,搜索队指挥官被站岗的士兵叫醒,继而唤醒了让-皮埃尔与安纳托利。据指挥官报告,一个名为哈拉姆的年轻人误闯进入营区。哈拉姆的话里掺杂着普什图语、英语和俄语。据他说,之前他为那两个逃跑的美国人当过向导,那两个人冒犯了他,于是他丢下了他们。当被问及“那两个美国人”去了哪里,哈拉姆主动提出带他们到石屋去,说那两个人毫不知情,现在还踏踏实实在屋里睡觉呢。
让-皮埃尔真想立刻跳上直升机冲到那里去。
安纳托利则更为冷静:“在蒙古我们有句俗话:婊子不张腿,猴急要后悔。哈拉姆也许在说谎。即使是实情,他也不一定找得对地方,更何况是大半夜从半空中。即使地方找对了,人兴许早跑了。”
“那你说怎么办?”
“先派个先头分队过去:一个带队,五名士兵,一匹马,当然还有哈拉姆。他们可以立即动身。在他们找到人之前,我们可以先静静观察。”
正如安纳托利预料的那样:先遣队于三点半报告,石屋里空无一人。不过,他们补充道,篝火还没有完全熄灭,哈拉姆说的是实话。
这说明埃利斯和简半夜醒来,看到向导不见了踪影,于是决定逃跑。安纳托利下令先遣队按照哈拉姆指引的可能路线继续追赶。
让-皮埃尔于是倒回床上,一觉睡到了大天亮。他睡眼蒙眬地问:“几点了?”
“八点。抓到他们了。”
让-皮埃尔的心怦怦直跳,然而又想到,之前也有过这样的情形,后来却大失所望。
“你确定?”
“你一穿好衣服,我们就可以去看个究竟。”
他们正欲上飞机,一架加油直升机到达。安纳托利决定还是多等一会儿,把飞机的油箱加满。让-皮埃尔必须暂时按捺心中的急切。
几分钟后,直升机起飞。让-皮埃尔透过窗口望着外面的风景。进入山区时,他才意识到,这是他在阿富汗所见过最为荒凉恶劣的地方。简果真带着孩子走过这片穷山恶水吗?如今前功尽弃,她这辈子都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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