慰问团领导给战士们送来许多书籍,其中《男性心理健康书》格外引起我的注意。随队医生为战士义诊,大部分演员在连队化妆背台词,调试音箱,准备道具,与战士交流。
我随一支演出小分队,向喜马拉雅山脉更深的地方进发。
一辆绿色越野车,载着我们五六个人,在寸草不生的山间穿行。光秃秃的山峦连绵起伏,除过黄褐色,还是黄褐色,恰似一幅古旧沧桑的油画。雄浑磅礴,气度非凡。远一些的山头,积雪点点。河水清澈亮丽,流淌在白色的鹅卵石上。蓝蓝的天上,白云朵朵,线条自然,百媚千娇。
河谷的鹅卵石越来越大,汽车颠簸得愈加厉害,与其说在路上行驶,不如说在石头上狂舞。女演员的尖叫一声比一声响亮,抓住车窗的双手震得生痛。
年轻的演员虽然个个是军人,但第一次到阿里,第一次零距离接触喜马拉雅山,从花红果香,物产丰富的南疆绿洲,来到缺氧少绿的阿里高原,本来就新奇而疲惫,剧烈的晃动,加重了高原反应。有人强打精神,面如土色。有人吸着氧气,呕吐不止。
司机是边防连的驾驶员,愧疚地对东倒西歪的我们说,从连队到边防哨所,路况都不好,如果是冬季,河水结冰,在冰面上开车,会平稳一些。
一位女兵问他,为什么不修整一下路面,许多通往边防哨所的路都很宽阔,有的哨所还开着车巡逻,徒步巡逻、骑马巡逻早淘汰了。
司机说,咱们这离边境太近,两国实际控制线山谷曲折,犬牙交错,稍微有动静,就会引起对方注意,这里主要还是徒步巡逻。徒步巡逻走的路不远,骑马和开车巡逻,路途远,时间长。巡逻的时候,帐篷常常被风刮跑,战士们冻得无法入睡。因为缺氧,焦炭烧不旺,捡拾牛粪当燃料。没有牛粪,只能坐等天明。滑进冰河、冻伤皮肤、忍饥挨饿、缺氧流鼻血,是常见的事。
巡逻路上,双方军人狭路相逢,有时候相视一笑,各自走开。有时候会用英语或藏语喊话对峙,呵斥对方后退。有时候会打出英语、汉语、藏语三种文字的标语,警告对方,这是本国领土,不能踏入一步。有时候双方军人一字排开,肩并肩,手挽手,剑拔弩张,唇枪舌剑,却不敢开枪。双方对峙一个上午,口干舌燥,筋疲力尽,没有退让的迹象。忽然间,风平浪静,各自离去,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下次相遇,有可能视而不见,形同陌路,有可能重复上次的对峙。和平时期的边防战士虽然没有打仗,经常打着没有硝烟的战争。
边境线上无小事,双方军人都懂得这个道理,一般不会发生肢体冲突,更不会发生流血事件。一般事件,通过会晤,解决问题,达成共识。一旦发生重大事件,就会牵动两国最高权力机关,外交部直接出面磋商。
司机轻声细语地说,你们向左边的山头看,白色的小房子就是印度军队的哨所。咱们此时的一举一动,他们都能看见。
呕吐的演员不再呕吐,吸氧的演员,拔掉氧气管。我也把头伸出车窗,不需要仰起脖子,一眼就看见了左侧山顶的白色哨所。
我反复地重复一句话:这么近,这么近,怎么就在咱们头顶上?真的能看见我们哦。
身旁的女兵和我发出了同样的惊叹。
河道依然不平,汽车依旧颠簸,我一直盯着山顶的哨所,久久不放。
到了目的地,哨所战士列队欢迎,一条黄色警犬,人模人样地蹲在队列之尾,乖顺的样子,令人喜欢。可爱的警犬没有太久吸引我的目光,依然扬起脖子,偏着头看那白色的哨所。
边防哨所的战士和演员们都在忙碌,一个战士局外人一般,站在过道正中发呆。人们从他左右穿梭来往,他却没有避让的意思。我径直走到他跟前,发现他的眼神有点飘,似乎在看我,似乎什么也没看。
我把他请到旁边,跟他聊了起来。
十六岁的他当兵快一年了,自从来到边防连,站岗、巡逻、出操、学习、睡觉、上军网,一个月跟家人通一次电话,就没什么事可做,喜欢对着光秃秃的山头发呆。二十分钟以前,他从哨所的高倍望远镜里看见有车来,一溜烟从山顶的哨所跑下来,看见几个英姿飒爽的女兵和我,一时反应不过来。
不由自主地,望了一眼邻国的白色哨所,又望了一眼我们的哨所。对他说,他们是职业军人,年龄比你大得多,害怕他们吗?
他笑了起来,露出两排白净的牙齿,一字一句地告诉我,有什么怕的,面对面喊话都不怕。
你也喊话?
一般都是藏语翻译喊,那边的边民和军人,有的也说藏语。
演出很快开始,警犬安静地卧在我身边,专注地看着节目。我则目不转睛地望那哨所,两个哨所并不遥远,却是两个国家的军人驻守,邻国的军人是否通过高倍望远镜,也在欣赏我们的歌舞?
这个时候,我看见一个哨兵顺着山道跑了下来,速度之快,恰似一只滑翔的雄鹰,一直滑到演出现场。我跟他握手,让他坐在我身边。一首独唱还没有结束,哨兵却不见了。
一团乌云飘了过来,豆大的雨滴落下来,转瞬变成了冰粒,打得头顶脆响。战士们拿来棉大衣,披在演员身上,哨兵也为我披上了一件迷彩军大衣。
一位美丽的维吾尔族女兵甩起长长的辫子,扭动脖子,跳起了新疆舞。战士纷纷跑向女兵,手拉手,跳起了圈舞,我也忍不住激动,加入舞蹈行列。歌舞声很快掩盖了冰粒声,身体不再冻得发抖。回到座位上,又不见了哨兵。回头张望,惊得我差点喊叫起来。
身后不远的地方,一位身穿迷彩军大衣的战士,手持望远镜,坐在一张桌子前,背对着演出现场,雕塑一般,一动不动。右前方是褐色的山峦,左前方有一大片空旷的平地。
静静地,肃穆地,走到他跟前,才发现是刚从山头哨所跑下来的哨兵,他为我披了大衣以后,就在这里值班了。
见我走近,他把望远镜递给我。并向我介绍,左前方的白房子,有印度人居住,那个走路的男人就是印度人。从望远镜里,我看见男人的腿比我两个腰还粗,胡子粗糙而浓密。
哨兵对我说,阿姨,非常感谢你。
我吃了一惊,睁大眼睛望着他。
他笑着说,快十九岁了,来这里当兵两年,没有见过城镇,没有逛过商店,没有见过红柳以外的树。寂寞心烦的时候,跑到蔬菜温棚里,看看绿色的黄瓜叶子,红色的西红柿,大哭一场,什么烦恼就没有了,下次难受的时候,再去温棚。阿姨,你是我半年来见到的第二个陌生人,也是我两年来见到的第一个女人。半年前一位首长来这里视察工作,跟我说过一句话,你跟我说了这么多话,所以,我要感谢你。
我的心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疼痛难忍,无法继续对话。
从边防哨所返回边防连队的路上,我默默无语,独自流泪。多话的女兵,一再追问我为什么哭泣,为什么伤心。
是啊,谁能告诉我,我为谁流泪,我为谁悲伤。
一位军官对我说,阿里官兵头顶上有六把钢刀,暴风雨、泥石流、雪崩、滑坡、洪水、缺氧。其实,他只说对了一半,远离亲人、远离异性、远离繁华、内心的寂寞、身体的孤独,是边防军人的隐形杀手。前者是利刀子杀人,后者是钝刀子割肉。前者杀的是肉体,后者杀的是灵魂。灵魂的创伤比肉体的创伤更难发现,更难愈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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