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吻一吻那圣洁的花瓣
请你在高原为我许下一个心愿
让我能够望见那梦中的雪山
保玉琼炖好排骨汤,走出房间,为院子里的辣椒浇水,然后走到一株石榴树旁,仰望昆仑,轻轻吟唱。这首网络歌曲在叶城十分流行,几乎每位军嫂都耳熟能详。
昆仑就在不远的地方,昆仑就在云端之上,那里的积雪,天天沐浴着炽热的阳光,深爱的男人,正驰骋在弯弯曲曲的昆仑山上。
晚风轻轻吹拂,石榴飘溢着清香,彩霞在天边无限美好。保玉琼走进厨房,闻到了排骨汤变凉的气息。摸出两对碗碟,不知道放在什么地方。擦拭一下灶台,用的却是洗碗布。在原地转了两圈,终于想起来要干什么。
举起锅铲,敲击暖气管,隔壁的军嫂发出了同样的敲击声,说明邻居的汽车兵丈夫也没有回来。再一次走到石榴树旁,昆仑已经模糊,呈现出黛色的模样。借着月光,走到新藏公路零公里处,徘徊良久,依然不见丈夫的影子。
按照惯例,车队最迟下午四点前就能返回营区。可是,太阳落山了,晚霞褪尽了,月亮升起来了,还是不见车队的影子。军嫂们纷纷走出家门,集聚在一起,急切地打听车队的消息。新藏公路上没有手机信号,根本无法知道车队的情况。
女人们遥望昆仑的方向,默默祈祷丈夫平安归来。月亮游弋到另一个方向,星星不再明亮,晚风有了劲道,保玉琼还站在石榴树旁,眼眸里闪着星光。
第二天,没有车队的消息。
第三天,没有车队的消息。
第四天,军嫂们表情严肃,交头接耳。
有人说可能遇到泥石流,车队无法前行。有人说可能遇上暴风雪,车队受阻。有人说,可能到更远的边防哨所送物资去了。
保玉琼自言自语,老公,你到底在哪里,希望你平安归来。
第五天中午,终于传来了消息,人车安全,男人们正在库地沟修路。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保玉琼一把抱住石榴树,一只红艳艳的石榴落在胸脯上,她却毫无察觉,不管不顾地失声痛哭,鸟儿惊慌而逃,发出迷茫的叫声。
丈夫回来以后,轻描淡写地告诉她,车队走到库地沟时,突然遇到洪水,公路被冲毁,只能等洪水退去,修整路面,连续几天都住在四星级的东风宾馆里。
后来,保玉琼才知道,所谓四星级东风宾馆,就是四个轮子的东风汽车车厢。
随着时间的推移,保玉琼逐渐意识到,给高原汽车兵当老婆,就像走钢丝,天天都提心吊胆。越来越怕听到汽车的马达声,马达一响,就心慌气短。车队一出发,追着车队跑。掰着指头数日子,翻着台历作标记,天天查看地图,天天都在打听新藏线上的故事。哪里是达坂,哪里是峡谷,哪里有河流,哪里有冰川,甚至比自己的汽车兵丈夫都清楚。
焦虑不安的心,绕在丈夫的车轮上,辗过雪山戈壁,走过冰峰哨卡,一遍又一遍地丈量着千里边防线。
同保玉琼一样,邻居们全是军嫂。这里是阿里军分区在新疆叶城的留守处,因为集中居住着阿里驻军家属,便有了女人村的称谓。
自从李狄三带领的进藏先遣连,从新疆南部挺进藏北阿里,最终解放了阿里。阿里军队就隶属南疆军区、新疆军区、兰州军区管理,直到现在,依然没有改变。西藏和平解放60年来,阿里地区无论在物资供应上,还是在医疗卫生方面,对南疆的依附性都非常巨大。
由于阿里地区高寒缺氧,不适宜人居,阿里驻军家属,从全国各地来到南疆,随军不随队,居住在千里之外的叶城。
女人村里的军嫂们,大部分没有走过新藏线,没有到过藏北高原的边防哨所,但她们总是有意无意地仰望昆仑,想象昆仑那边的阿里,思念阿里高原上的丈夫。
景慧慧,是一个特例,是一位走过新藏线的女人。
她的爱情故事,就是从新藏线上生发的。
那个时候,景慧慧还是一位纯情少女。一个偶然的机会,在电视上看到了阿里守防军人的报道,高原军人纯粹的境界打动了她。大学毕业那一年,她决定到高原寻找自己的人生信仰。路过塔里木盆地,大漠戈壁,满目荒凉,她迟疑了。但对高原的好奇驱使她来到叶城,没有找到前往阿里的长途汽车,便搭上了开往阿里的军车。
在得知开车的汽车兵和自己是同龄人时,清秀的景慧慧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汽车兵皲裂的皮肤,沧桑的面容,使她一度怀疑这位老兵早过了而立之年。翻越界山达坂时,头疼脑涨,恶心呕吐,繁密肥硕的雪花,重重地落下来,加剧了她的高原反应。她愈加慌乱,心神不定,昏昏欲睡。
汽车兵递给她一片红景天,用温和的声音与她交谈,防止她一睡不起。好听的男中音,仿佛从遥远的家乡传来,又仿佛从苍天翩然而至。美丽的少女感到了清凉,感到了奇妙,说不清道不明的美好。
当她醒来的时候,漫天飞雪依然,则有丝丝缕缕的温暖。一件破旧的军大衣不知什么时候披在她身上,老兵手握方向盘,专注驾驶,却在瑟瑟发抖。大雪阻断了道路,车队在界山达坂被困三天,景慧慧患上了肺水肿,到达狮泉河镇后,汽车兵把她送进了部队医疗站。三天以后,病情基本稳定。找来针线,缝补好大衣腋下袖口的破洞,抱着油腻腻的军大衣,寻找它的主人,被告知车队已经出发,给一个遥远的边防连队补给物资去了。
两年以后,景慧慧辞掉了家乡优厚的工作,来到叶城,成为一名新娘,亲爱的夫君,正是军大衣的主人。
如今,青春靓丽的景慧慧,已经为人母,成为一名普通的军嫂。每当汽车兵丈夫要上山,她总是早早起床,把自己和孩子打扮一番,面带笑容送走丈夫。当孩子嚷着要爸爸的时候,她就抚摸那件更加破旧的军大衣,爱恋和牵挂洋溢在脸上。
15年,也许并不长。但对叶城县四中老师李伟英而言,这15年却刻骨铭心。
嫁给高原汽车兵以后,她就一直留在叶城。15年过去了,还是没能适应叶城干燥的气候。每当春秋起风的日子,总是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即使这样,她的脸还是会褪一层皮。她不愿意照镜子,不愿意接受日渐变老的事实。
本来,有几次离开边疆的机会。2004年8月,一位同学创办了一所私立学校,盛情邀请她回内地任教,并高薪许诺。为了改变生活环境,为了给儿子创造更好的学习生活条件,她有些心动,甚至都下定了决心。但是,看到丈夫黑瘦的脸庞,逐渐佝偻的腰身,不忍心让他一个人在高原苦熬,无法埋怨他把自己带到了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地方。
15年来,最不愿意干的事,是放假带孩子回老家,每次孩子回内地,都不想再回叶城。
姚化莉,是一位心直口快的军嫂,说起自己的丈夫,总是乐乐呵呵。
我老公非常乐观,他经常给我讲,汽车行驶在蓝天白云间,看野生动物自由奔跑,呼吸着世界上最纯净的空气,听着藏族同胞原生态的牧歌,那是何等潇洒。行走高原是一种享受,特别是翻越达坂时,一天可以经历几个季节,山下风和日丽、阳光明媚,山顶狂风大作、雪花飞舞,真是人间仙境。在他眼里,行车途中永远没有困难,只有快乐。其实,不管他把运输线描绘得多么美好,都抹不去我的担忧。我知道新藏线上充满艰险,每年都有车毁人亡,高原病死亡的人,我的心天天都悬在冰峰雪岭上。
陈翠琼,是一位资深军嫂,目前已经回到内地。
她和丈夫都是广东人,结婚时广东的改革开放已经如火如荼。许多人劝她,怎么嫁给一个边防军人。1987年女儿出生时,坐月子的陈翠琼,托人发电报给远在阿里当兵的丈夫。三个月以后,接到丈夫的电报,问孩子出生没有。她非常伤心,跑到邮局去查问,原来发电报的人,发报时只写了阿里,没有写西藏,邮局把电报发到台湾去了。
她就琢磨,这个阿里到底有多远,决定去探个究竟。从广州出发,经过半个多月的颠簸,总算来到叶城留守处,心想这下可以见着丈夫了。可这里连他的影子也看不到,一打听,距离丈夫守卫的哨卡还有1600公里的路程。既然来了,总不能不见面就回去。搭上一辆为阿里部队送菜的军车,行驶5天,赶到狮泉河时,感觉自己像死了好几回。在狮泉河,依旧没有见到丈夫,原来他驻守的什布奇边防连,在遥远而艰险的边境上,又等了将近一个月,两人才见上面。
来到阿里才真正了解阿里,理解丈夫的工作,她发誓再也不离开他,便辞去在广东的工作,来到叶城女人村,一年可以见到丈夫一面。
与保玉琼、景慧慧、李伟英、姚化莉、陈翠琼这些军嫂相比,张良善的妻子何桂丽就没有那么幸运。1992年9月,何桂丽产后大出血,母子双双去世。她的躯体连同她的爱情,一同埋葬在叶城的大地上。如今,张良善在高高的阿里高原服役,每次下山路过叶城,都要到妻子坟前,陪她说说自己的工作,两家的亲人,现在的家庭。部队记者拍过一张他祭奠妻子的照片,冠名为“英雄探妻”,获得过新闻照片金奖。
在叶城,有一位花甲老人,几乎是女人村里最年长的军嫂。哪家的孩子要上学了,她帮助联系学校。哪家的孩子闹肚子,她帮着看管孩子。军嫂之间闹别扭了,她帮助调解。久而久之,成为军嫂的知心大姐,好阿姨。入住女人村的军嫂越多,老人越喜欢。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军人来了一茬又一茬,军嫂换了一波又一波。
热情的老人总是相送,每送走一位军嫂,就到叶城烈士陵园,坐在丈夫的墓前,大哭一场,边哭边絮叨。你为什么死那么早,为什么不带走我,快30年了,那么多女人都走了,都被自己的男人带走了,唯独没有人带走我。我想家,想回内地老家,又不能丢下你不管。
老人从烈士陵园回到女人村,继续忙前忙后,笑容满面地关照军嫂们的生活,继续送走一位又一位军嫂。
现在,她把一个儿子也送到了阿里高原,子承父业,守卫边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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