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王惠生联系,完全是因为孤独。
2010年11月,按照阴历计算,是我生日所在的月份。生日这天,恰好在中国与朝鲜交界处的丹东市。金色的银杏摇曳生辉,随风飘扬,一直飘到鸭绿江上。随了树叶拂去的方向,来到江边。鸭绿江宽敞清明,水天一色,奔腾到远方。
夜色渐渐暗了下来,丹东方向灯火阑珊,朝鲜方向星星点点。浪花拍打到岸上,发出鲜亮的声响。我在岸边彳亍,月明星稀,月亮是满月,鼓胀得有点喷薄欲出。
此时的我,落寞得后背心都疼痛。在浩浩汤汤的鸭绿江畔,心身是那样酸楚,每一个眼神都散发着忧伤。我想跨过去,像当年那首歌中唱到的一样。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保和平为祖国,就是保家乡。
可是,我过不去,尽管江上有两座桥,一座是断桥,那是战争留下的伤痕。另一座是公路铁路两用桥,我却上不去,去往不了那一边。
突兀的,想起了狮泉河。
狮泉河没有鸭绿江浩荡,也没有鸭绿江宽阔,但我在狮泉河两岸随意走动,自由自在。一天可以在桥上走几十个来回。在狮泉河畔,也常常一个人,但内心是踏实的、充沛的、饱满的。所接触的狮泉河人都是质朴的,无遮无掩的。他们不会曲里拐弯,言不由衷。长时间以来,我是他们的倾听者,他们把自己的苦闷和忧愁告诉给我,知道我无能为力,但依然说与我。这样他们就轻松了,愉快了。我愿意充当这样的角色。
现在的他们还好吗,有谁能知道万里之外的我,在想念狮泉河,想念阿里。阿里,我的阿里。只有阿里,能够排遣我的忧郁,我无法言说的惆怅。
王惠生,是的,王惠生或许能拉近我与狮泉河的距离,能使我回到阿里状态。
王惠生似乎一直存在我的记忆里。
2010年8月,我住在阿里地委招待所,也叫迎宾馆的102房间。右手100米开外是阿里军分区,大门口随时有武警站岗,出入需要证件,每次进出,都有被透视的感觉。所以,没事我是不进军分区的。迎宾馆左侧50米的地方,就是阿里地委,我在地委食堂就餐。
在那里就餐,也是想起来吃一顿,想不起来就不去。从地委大门口到餐厅,中间要经过两排红色小楼,楼为两层。有人告诉我,前排靠左边那套房子,就是孔繁森曾经住过的地方。我走到房门跟前,发现门上挂着一把铁锁。隔不了几天,又走到房门跟前,门还锁着。后来,每当我前去吃饭,或吃完饭返回住处的时候,都有意无意地望那房门。房门始终锁着。有好几次,我都幻想着从门里忽然走出孔繁森,如果孔繁森真的从门里出来,我该怎么办呢。
就餐的人没有我想象得多,十来个人的样子,中青年都有,男士居多,女士少些。一个藏族人引起了我的注意,高大,挺拔,短发,敏捷,利落。总是坐在固定的位置,与同桌人说说笑笑。有点想跟他们交流,但又不知说些什么,他们也没有与我主动搭讪的意思。我便独来独往。一次饭后,到旁边桌上拿了两张餐巾纸,一张我用,一张放在同桌人面前。他是一位男士,三十岁左右的样子,穿一件棕色西服,一看就知道是汉族人。
他说了声谢谢。然后问我,是不是刚分到档案局的。
我问他,为什么认为我是档案局的人呢。
他说,这里地方小,哪个单位来了新人,不出三天,整个狮泉河镇都知道。
我伸长脖子,低声问他,那个藏族人是男人还是女人。
他很配合地低声说,女人啊。
再回头看那人时,的确像女人,便推翻了前几天的猜测。
我对他说,想了解阿里的一些突出个人和突出事件。
他张口就说,王惠生啊。孔繁森牺牲之前,阿里就想把王惠生树立成典型,孔书记牺牲后,就把孔书记树为典型了。其实,王惠生在阿里并不比孔书记差,阿里人,几乎没有不知道王惠生的,被人称为活着的孔繁森。
第二次听人说起王惠生,是在地委党校郭运良那里。对郭运良感兴趣,是因为他放弃了河北省张家口市委党校的优厚待遇,到阿里连续援藏两届,如今干脆把工作调到阿里地委党校,把自己彻底变成了阿里人。在阿里工作已经七年了。聊起阿里,郭运良就说到了王惠生。他说王惠生曾经在党校当过校长,后来到地区政协当了副主席,还主持过阿里地方志的撰写工作。喜欢帮贫济困,下乡很受老百姓欢迎,说一口流利的藏语。
我问他王惠生在哪里。
好像回北京了,具体情况不了解。
后来,又在不同的地方听到了王惠生的名字。
直到生日这天,伤感达到了极致。想起狮泉河,就想起了王惠生。
我是一个漂泊者,王惠生也是一个漂泊者。我漂泊了不长时日,王惠生几乎漂泊了一生。他为什么远离家乡,到一般人需要仰望的阿里高原,度过一生中最美好的青春和年华呢。
二 梦回阿里
我想找到王惠生,从丹东回到北京,把短信群发给阿里的熟人。有人说,他儿子还在阿里,等找到他儿子就立即把联系方式告诉我。有人说,自从他回到北京就失去了联系。孔繁森原来的秘书,现任阿里地委常务副秘书长李玉键,发来一个号码,打过去,不对。又发来一个,才是王惠生的手机号。
我把电话打了过去,称呼他为王主席,并说自己在鲁迅文学院学习,曾经在阿里待过,希望在他方便的时候拜访他。
他只问了我的地址,多余话一句都没有。从简短的通话中,一点也没有听出诧异,没有怀疑,更没有客套,似乎这就是家人之间一个可有可无的通话。没有约定,没有承诺。通话时间是下午三四点钟的样子。
北京的冬天黑夜降临得比较早,五点多钟,窗外的柳树和银杏就影影绰绰了。手机铃声响起来,是我特意设置的《青藏高原》,女高音,我喜欢的那种。
电话是王惠生打来的,他说已经到我们学校门口了。
我跑下楼去,从灯光的辉映中,看见一个头戴窄檐帽子的男人。不用问,这就是王惠生了。只有西藏人,特别是阿里人和那曲人,男人随时戴着帽子,羊皮帽或毡帽,宽檐的、窄檐的都有,棕色黑色居多。女人喜欢用艳丽的围巾,把头部脸部紧紧包裹住,还要戴上口罩。原因是阿里和那曲风沙大,海拔高,紫外线强烈,这样能起到保护皮肤的作用。
我在阿里一个单位的楼道里,看到一位中年男人打着一把防紫外线的蓝伞,大摇大摆地走着。觉得怪异,差点笑出声来。抬头看看天空,蓝天白云,晴空万里,没有下雨也没有飘雪,况且还在楼道里,太阳一点也没有照到他身上。我在想,这个人肯定刚来阿里,长期生活在阿里的男人,绝对不会进进出出打一把遮阳伞,而是随时戴一顶帽子。帽子的小细绳还要套在脖子上,一阵风起,稍不注意,会被吹走。如果打伞,就会连人带伞一起刮到空中。
果然,他来阿里才一个多月。听人说在高原待久以后,会变得木讷迟钝,记忆力减退,头发变白,脱发严重,他原本就谢顶,更要保护好头部。我看他头顶,的确裸露部分较多,发出油亮亮的光芒。后来,这个人请我帮忙打听北京有没有植发的医院,他想给自己植一头黑发。我问了一位同学,她在302医院工作,说好像有点难度。
在一位阿里人的博客里,看见一张照片,他在厨房做饭,头上戴一顶宽檐帽。我拿这张照片跟他开过玩笑,问他睡觉的时候是不是也戴帽子。他说帽子戴久了,进了家门,想不起来摘掉。阿里人,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都有帽子。
刚到阿里的时候,地委宣传部一位副部长和办公室姚主任到车站接我,部长的宽檐大帽着实吓了我一跳。
王惠生在北京的夜色中戴一顶毡帽,就不足为奇了。
他几乎不主动说话,只是回答我的提问。问一句,答一句。有时候我问了,他也不回答。既平静又安详。
他说自己是回族,北京人,1950年出生。北京体育学院附中毕业,本来要考大学的,“文革”就开始了。1967年到黑龙江上山下乡,落户到一个农场。并在那里成了家,妻子也是一位知青,东北人。1976年了解到西藏需要教师,1977年进入哈尔滨师范学校学习,两年后到了西藏。到拉萨以后才知道,阿里当时还归新疆代管,去不了阿里,只好在拉萨市团委上班。有一天,他得到消息,经过新疆、西藏协调,并报经中央批准,1980年1月1日,阿里地区由新疆重新划归西藏管辖,结束了新疆代管10年的历史。这个消息令他欣喜若狂。1981年经过申请,才如愿以偿,到阿里工作。
我问他为什么非要到阿里,拉萨也在西藏啊,条件还比其他地方好得多。
他说自己就是冲着阿里去的。当时听广播,知识青年要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到边疆去。在地图前看了很久,发现西部地区字迹稀少,手在地图上划拉了一圈,指到一个叫野马滩的地方,就决定到那个地方去。到了阿里,才知道野马滩是一片无人区。
一问一答中,还知道他妻子和儿子后来也去了阿里,儿子至今在阿里工作。他现在与老伴一起,住在北京大哥的房子里。他说自己体内的血全换了,有时候胸闷得难受。前几天去医院检查,医生是位年轻女同志,问他心跳的声音怎么怪怪的。他说从西藏回来。女医生说,这么大年龄,没事跑西藏干吗啊。
我说如果有机会再回阿里,你愿意回去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用低沉的声音回答,我回不去了。
然后才说,2007年在阿里生病,被人送到成都医院,再没有回过西藏,回过阿里,那个时候还不到退休年龄。
我感到了自己剧烈的心跳,知道他也患上了严重的高原病。
他说,我想回去,做梦都想回去,可是心肺变大了,肺无法正常收缩。
边说边伸出右手,五指花朵般张开,收合不成拳头状。
我叹一口气,问他后悔吗?人生最好的年华都在阿里度过。
他依然平静地说,不后悔,唯一后悔的是,没有更多时间在阿里工作。
送走他以后,恍惚而沉重,好几天,都不清楚自己处在繁华的京城,还是行走在狮泉河畔。
三 一封走了1年零7天的信
本来不想再打扰王惠生的,但在我不断的回想中,牵挂着一个故事。这个故事是他随便说了一嘴,当时只是觉得奇怪,没有深思。
故事的主角是一封信。他说1982年,曾收到母校哈尔滨师范学校一个校友的来信,这封信在路上走了1年零7天。
1年零7天。我反复咀嚼这句话。是不是我听错了,或者是记错了。要么是他说错了呢。我靠在床头,望着柔软而洁白的窗帘轻轻摇曳,偶尔有两只鸽子飞过。我不追随鸽子远去的身影,倒是琢磨地图上所有能够抵达阿里的路线。并自以为是地觉得,只有车和人能够走的线路,邮车和信件才能经过。这封信给了我无限的想象,我帮它设计了多条线路。
第一条线路,从哈尔滨乘火车到兰州,再乘火车到西宁。那个时候从西宁到格尔木还没有通火车,那么,这封信就只能从西宁乘汽车到格尔木,再从格尔木乘汽车到拉萨,到阿里。
第二条线路,从哈尔滨乘飞机到成都,再转乘飞机到拉萨。从拉萨乘汽车到阿里。
第三条线路,从哈尔滨乘火车到北京,再乘火车经过石家庄、包头、兰州、武威、嘉峪关,到柳园,到了柳园,就没有火车可乘啦。从柳园站乘汽车经过敦煌,穿越柴达木盆地到格尔木,从格尔木继续乘汽车到拉萨,再到阿里。
第四条线路,从哈尔滨直接乘火车或者飞机到乌鲁木齐,再从乌鲁木齐乘汽车,经过吐鲁番、阿克苏、喀什、叶城,翻越喀喇昆仑山和昆仑山,到达阿里地区所在地狮泉河镇。
思绪随着这封信,一会云里,一会雾里,一会天上飞,一会地上跑。究竟走的是哪一条线路啊。不管从哪条线路抵达阿里,在20世纪80年代初,所有到阿里的道路,都有几个月的封山期。这封信是不是跟遇险的人一样,好不容易挤上一辆长途邮车,邮车却在拐弯的地方车毁人亡。好心人把邮包扛起来,翻过冰达坂,爬过皑皑雪山,最终到达狮泉河邮电局,到达王惠生手中。
一位军人给我讲过一个故事。一辆前往阿里的邮车过河时,水流湍急,导致翻车,邮件全都被河水冲走,司机差点被淹死,但还是受了处分。王惠生的那封信是不是也遭遇过河水侵袭,被坚守职责的邮政人员,晒干后重新放进邮包,继续让它踏上前往阿里的邮路。
拿到这封信的时候,王惠生是激动还是伤心,信中是否有重要内容。他回信了吗?几十年以后的今天,两人是否还保持着书信往来。
20世纪60年代中期,李佳俊作为《西藏日报》、西藏人民广播电台驻阿里地区记者,对阿里通信难刻骨铭心。那个时候,阿里地委行署还在昆沙,即噶大克。冬天漫长而寒冷,终于等到第二年五月冰雪融化,昆沙方面接到来自新疆喀什的电报,邮车已经从喀什出发,数日后将抵达昆沙。喜讯像飞翔的雄鹰,一路歌唱,传向四方。地区所有干部职工翘首期盼,札达、普兰、日土等县的干部职工,也兴奋得相互传扬,激动得褪掉手套,双手揉搓因为笑而牵扯得生疼的脸颊。
人们从日出到日落,总是走出房屋,有意无意地眺望旷野尽头。数日以后,没有等来邮车,却有电报传来。由于雪崩,阻断道路,邮车到达时间延误。人们如坐针毡,煎熬得眼睛充血。某一日,远远望见戈壁滩上烟尘滚滚。没有人心静如水,安静地坐在办公室和宿舍里,大家全都走出房门,不顾高原缺氧,纷纷跑向烟尘飞扬的地方。捧起洁白的哈达,挂到汽车头上,挂到司机脖子上。有人扑向汽车,泪眼蒙胧。有人与司机拥抱,用滚烫的额头,去碰司机蓬头垢面的额头,用颤抖的双手握住司机树皮般粗糙的大手。有人远远地站在一边,不敢走近,怕没有自己的信件,也怕信件中有不好的消息,毕竟一年时间,没有来自远方的消息了。
90年代,一位驻守喜马拉雅山脉的边防军人,也是在冰雪融化的夏季,收到一封家书,是头一年9月,妹妹考上大学以后,写给他的报喜信。还有一位大学生,毕业后主动到西藏工作,由于大雪封山,内地的女朋友很长时间没有接到他的信件和电话,以为他变了心,就成为了别人的新娘。这位大学生在一年以后才得知消息,伤心欲绝,创作了一首歌曲,名叫《墨脱情》,这首歌深情悲壮,哀婉凄凉。每当我想起西藏,就会唱上几嗓子。
郭玉普,河北省第二批援藏干部,他在札达县当副县长的时候,是1998年左右,整个札达县只有两条电话线。有一次,女儿发高烧,妻子打来电话,只说了两句,就断了。他在电话机旁,守候了两个白天,不停地拨打,也没有拨通,只好跑到部队,通过军线,才听到家人的声音。部队电话也不是白打的,一分钟,八十元钱。
20世纪90年代后期,邮车已经比较规范。每周从拉萨到狮泉河镇,对开一班邮车。每周从狮泉河镇到其他几个县城,也对开一班邮车。没有特殊情况,邮车会按时到达。郭玉普说,其实知道邮车到达的大致时间,但每天中午和傍晚下班以后,总会情不自禁地走到邮局,或者散步到县城外面,沿着那条通往地区的土路行走,如果恰好有一辆邮车到来,几天心里都乐滋滋的。
郭玉普说,他在札达的时候,条件已经很好啦,一个月就能收到一份家书。
王惠生的那封信,使我坐卧不安。与王惠生便有了第二次、第三次见面。
其实,那封信只是一份普通信件,校友询问西藏情况,他回了一封信,就杳无音信了。
我在想,如果那封信是我写的,当第二年或者第三年才接到回信,除过莫名其妙,就是不可理喻,也不会再与王惠生联系,更不会步王惠生的后尘,义无反顾地去西藏援边。
现在,阿里和西藏其他地区一样,通信状况今非昔比,固定电话和手机使用比较普遍。这与国家对西藏的支持密不可分。
在西藏,公路只限速,不收费。中小学实行义务教育,从小学到高中,学生在校学习,实行三包,包吃、包住、包穿。许多酒店宾馆,免费上网和打国内长途电话。
和王惠生在一起,还有一个小插曲。也是我与他见面三次以来,第一次看见他的笑容。
我给他带了两本挂历,杂志一般大小。是一位援藏干部从西安寄给我的,画面是阿里风光照,夹杂些对口援助项目。因为我帮他们看过文字稿,提出过修改意见,所以得到他们的馈赠。知道要见王惠生,专门挑了两册给他。
没想到,他刚一翻开,就把挂历推到我面前,并说,乱花钱。
我说专门送给你的,心想你离开阿里三年了,看到阿里风光,一定会高兴的。
他说,没啥高兴的,这叫有钱没处花,印这么个挂历,少不了几千块钱。阿里风光照,哪一张不比这清晰漂亮,最笨的人拍的照片都比这好。日期数字排得这么小,给谁看啊。
我笑着说,你是说这位援藏干部很笨吗?
他说,就是,他是最笨的援藏干部。我不要这东西,简直丢阿里的人。
见我哈哈大笑,他也笑了起来。
他带我吃的是北京小吃,豆汁、肉饼、驴打滚。吃完饭,他抢着付钱,这让我觉得不适应。我们去了孔庙、国子监、雍和宫,他还是抢着买门票,但只买一张,他说你去吧,我在外面等着。我只好一个人进去,他在大门外帮我提着背包。
回学校的时候,按照我的习惯,打一辆出租车就行了。他却掏出公交卡,刷两次,算买了两个人的车票。换车三次以后,他刷了一次卡,就下车了,告诉我别忘记,到现代文学馆路下车。
我问他住哪里。
崇文门内。
刚才好像经过那里了啊,你怎么不下车。
他说怕我不知道怎么转车,专门送我的。
我说,王主席,你大可不必这样细心,我丢不了的。
他说只要是阿里人到北京,都会带他们在北京转一转,外地人对北京不熟悉。
我笑着说,你把我当阿里人啦。
他说,阿里太远,没有多少人去过,只要是到过阿里的人,都不容易,你也一样。
这是我与王惠生面对面的最后对话。说这些话的时候,北风呼呼地吹着,冻得人发抖,护城河、水池、树根下的低洼处,结着一寸多厚的坚冰。
四 摄影家眼里的王惠生
和宗同昌见面,完全是因为古格故城考古的事,但很大一部分时间,我们在谈论王惠生。好像王惠生是我们两人最好的朋友和熟人,是我们的桥梁和纽带,是彼此信任的依据。
宗同昌已经从故宫博物院退休,从1985年开始,曾经八次到阿里,参加过古格故城考古工作,担任考古队的摄影师。他说从阿里回到北京以后,和王惠生联系就少了,大约2008年,忽然接到王惠生的电话,声音很沉重,说自己上不去了。
宗同昌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怕我理解不了,就说,西藏人把进藏说成上山或上去。把到内地说成下山或下去。
我点点头,表示明白。
他继续说,阿里本地人都把老婆孩子往内地迁,他却把老婆从东北弄到阿里,把儿子从北京弄到阿里。老婆在东北本来有单位,到阿里后没有正式职业,就发豆芽卖,住在离城几公里的地方,没有班车,王惠生还不让搭单位的车。承包温棚种蘑菇,还不能卖高价钱,卖高了,王惠生不高兴。儿子工作他也不管,到现在还是工人身份,按照王惠生的威信,在阿里给老婆儿子安排个工作,都算不上个事。阿里街上最苍老的女人,就是他老婆。他老婆年龄不大,头发都白了,一件衣服穿好几年。听说他儿子到现在都恨他。王惠生有个特点,对家里人严格,对别人热心。外地人到阿里,他都想尽办法做一顿好吃的招待。经常拿自己的工资给老百姓,觉得给予是一种幸福,藏族人把他当成活菩萨。在阿里,他比孔繁森影响大。
我忍不住插话,他也很节俭,见他三次面,都穿同一件棉袄,最后一次,可能是太冷的缘故,在灰白色的棉袄上加了一件墨绿色粗布外罩。
宗同昌说,为了改良阿里羊的品种,他把北京城外城家具城老板送给他的五只良种羊带到了阿里。
我愣住了,与宗同昌的眼睛对视。他始终笑眯眯的,与王惠生的一脸平静判若两人。
我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白雾袅袅,在两人中间缥缈。
然后,望着宗同昌的眼睛,像辨析两枚先秦的刀币。
缓慢地,庄重地,第二次问他,你是说王惠生把五只活羊从北京运到阿里?那可是一万多里路啊。
宗同昌的神情没有一丝变化,白头发白胡子亮晶晶地闪着银光。他像对待一件晚清的赝品,毫不迟疑地点点头。
我忽然间哈哈大笑,觉得这是一个天大的笑话,干这种事的人,要么是诗人,要么是神经病,怎么会是沉稳练达的王惠生呢。
渐渐地,我就笑不出声了。这种事还有一种人可以干出来,那就是意志特别顽强,内心特别强大的人。王惠生显然属于后者。
世界上真的有这种人吗?五只羊,一只大羊,四只小羊,他是用什么办法运走的呢。从来没有听说过,客机上允许搭乘活蹦乱跳的牛羊猪马,除非是包机,火车可能会帮他的忙。我曾经在陕南的普快火车上,见到山民把小猪小羊,鸡鸭鱼鹅,装在麻袋里,背在竹篓中,扛在肩膀上,从一个乘降所运到另一个乘降所。还看到火车上有卖荔枝、柑橘、芝麻糖的人。
从首都北京,到西南边陲。一个男人,五只羊,人羊同行。火车、汽车、徒步。白天、夜晚。城市、戈壁、冰达坂。风雪、雷鸣、闪电、冰雹、雪崩、泥石流。在路上,羊是怎么吃,怎么住的。按照路程推算,至少也得一二十天。
王惠生和他的五只良种羊,在迢迢万里路上,是一道多么奇妙的风景啊。
五 儿子心中的父亲
我1984年出生,听我妈说,我一岁零三个月的时候,我爸才回来看我,他到内地出差,在家待了三天半。我从来没有见过爷爷,奶奶在我七岁的时候就去世了。去世前几天,我爸还在家里,单位工作忙,他就走了。还没有到阿里,报丧电报先他而至,他没有为我奶奶送葬。
听我爸说,阿里很多熟人都不想生孩子,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生了我。五岁以前,跟我妈在东北生活,五岁到十岁,在北京上学,跟我大伯大妈住。十岁的时候,我爸把我带到阿里,后来我妈也从东北到阿里,一家三口算是团聚了。我妈到阿里的时候,才四十岁,可以把工作从东北调到阿里,但我爸不同意。
我爸对我也漠不关心,说实话,六岁以前,我都不知道我爸是谁。很长一段时间,我什么坏事都干,打架、斗殴、赌博。记忆中,我爸打过我三次,一次是在北京,我上学迟到,老师给家长发了通知,我把通知单藏起来,我爸知道后,打了我,我爸最讨厌骗人。后来两次都是因为我赌博。上小学中学的时候,别的家长每次给孩子零花钱,都是二三十元,我爸我妈才给我几元,阿里物价那么高,一棵白菜十元钱,一袋牛粪七元钱,几元钱够买啥。上中学的时候,我就发誓,要挣很多钱,长大了不花他们一分钱。
后来,我爸实在管不住我了,就把我送到阿里地区劳教所。劳教所的管教人员看见我爸,都很尊敬的样子,他们不敢收我。但这一次,把我吓住了,再也不敢打架赌博了。高考的时候,差一分,有人劝我爸,找人说说话,我就能到内地上大学了。可我爸一点都不帮我,只好到山东上了个大专班。
在山东上学的时候,每次给家里打电话,我妈都说,钱要省着花,学费是你爸借人家的,昨天我才捡到几个啤酒瓶,卖的钱不多。我还以为我们家真的很穷,课余时间就到洗车场洗车,有时候一个月能挣到1000多元。那个时候,挣钱的欲望特别强,有一次,我爸到山东还看过我,知道我洗车挣钱,也没说什么。
2003年,我从山东毕业回到阿里,我爸对我工作的事不闻不问。直到这个时候,我还不知道我爸是个什么官,以为就是县长那么大个官吧。我无事可干,就跟我妈到她承包的温棚里侍弄蘑菇,帮着搭塑料薄膜。我妈其实是个成功的商人,她学过农业,蔬菜种植很有经验。每年种植蔬菜,能挣到十多万元,还倒腾过车,也能挣十多万。但是我妈是个守财奴,一件衣服穿七八年,十年才回过一次东北老家,怕花路费啊。
我还做生意。狮泉河镇一共有八家网吧,七家都是我开的。还有一家宠物店,一家招待所,一家饭店,一家台球店。有一年,我亏了七八十万,我大伯、姑妈家的孩子,都帮我。我的同学朋友大多在阿里,从小跟他们在一起,藏语说得很顺溜,他们也帮我。第二年就扭亏为盈了。目前还没有到北京发展的愿望,不愿意离开这里的朋友。
我爸开始反对我做生意,后来也不太管了,生意做亏了,也不告诉他。反正现在他在北京,也管不上我。
我爸希望在成都有一套房子,因为阿里人退休以后,都喜欢住在成都,我想帮他实现这个愿望。
以前,我特别恨我爸,觉得他不关心我,现在慢慢理解了。前一阵还给我寄来一双骆驼牌户外鞋,他知道我喜欢这个牌子,还给我寄来茶叶,一个多月才收到。我爸一辈子清明,我也要清明,还要让我的后人也清明。我爸回到北京,阿里人常去看他,有些人到北京看病、出差、旅游,干脆就住在我们家里,我们家差不多就是阿里驻北京办事处。
从小受我爸的影响,觉得一个人的名声很重要。以前看见他拿着奖状或别人写他的书,很高兴的样子,我也希望有好名声。我的理想是挣很多钱,全部捐出去,要比我爸捐出更多的钱。
那羊啊,是五只。一只大羊,四只小羊。大羊是母羊,小羊中两只是公羊,两只是母羊,鲁西南小尾寒羊。1999年左右的事,是北京城外城家具城老板送的,他对阿里有恩,曾经捐助过阿里的希望工程。那羊的个头太大啦,比阿里本地羊体格大一倍。阿里人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肥壮的羊,跑到我们家里看稀奇。我跟我妈天天给羊割草,还牵到狮泉河边去放羊。公羊和母羊都跟当地的羊交配过,生过两只小羊。后来,我爸把羊送给了草原站。
羊是从北京乘火车到乌鲁木齐,再乘大卡车经过吐鲁番、阿克苏、喀什、叶城,到阿里的。好像给羊还办了动物检验检疫卡。路上大概用了一二十天时间。听我爸说,转车的时候,他把羊牵到城里的草地上吃草,汽车在路上修车、加油、加水的时候,就把羊从车厢里抱下来,放到路边吃草,没有草的地方,事先准备一些草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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