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里 阿里-有一种静默叫伤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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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时候,听爸爸唱一首歌: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挥动鞭儿响四方,百鸟儿齐飞翔……

    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首歌,悠扬的曲调,美丽的色彩。最令我向往的是歌中的场景。可是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后来,进了学校,背着橘红色的花书包,从蹦蹦跳跳到羞羞怯怯,才知道,遥远的天边,有一种地貌叫高原。

    高原上有雪山、草原、藏红花和洁白的羊群。

    追随着这些文字,一次次来到高原。果然看到了雪山、草原、藏红花和洁白的羊群。还体会到了寒冷、孤独、雪崩和稀薄的空气。

    再后来,我到了青藏高原的最西端,到了一个叫阿里的高原。不但看到了雪山、草原、藏红花和洁白的羊群,体会到了寒冷、孤独、雪崩和稀薄的空气,还深深地理解了“生的艰难,死的容易”。

    有一天,一个美妙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这个声音的主人叫刘兴秀,曾经两次援藏,前后历时五年。她在给我朗读她的《云天之冠》。这是她在援藏期间,写出来的一本心灵感悟之书。

    从太阳高挂在天空,到漆黑的夜晚降临,我们一直在一起,一直朗读与倾听。从她声情并茂的诵读中,知道了一个个故事。

    在靠近喜马拉雅山的地方,一个小女孩等了她两天,为的是送给她一把嫩绿的豌豆角。在海拔5000米的札达山上,人家问她想吃什么,她随口说这里海拔高,羊肉一定很鲜美。两个小时以后,她果然吃到了香喷喷的手抓羊肉。从珠穆朗玛峰大本营下山途中,三辆车相撞,她险些丢命。撞车前两分钟,她刚刚把挂在脖子上的照相机取下来。如若不取,相机紧贴胸口,与车身剧烈撞击,后果不堪设想。尽管幸免于难,鼻子流血,大脑好一阵才清醒过来。

    朗读自己撞车经历的时候,依然很流畅,好像这些故事发生在别人身上,跟她没有一点关系。而她读到才旺拉和尼玛拉的时候,停顿了好几次。一再给我解释,才旺拉和尼玛拉在阿里地区某单位工作,一位是领导,一位是农牧业方面的技术人员。她2003年去札达县和普兰县旅行时,才旺拉给她提供了车辆,他们三人同行。才旺拉四十多岁,普兰县人,对当地情况非常熟悉。尼玛拉的老家在林芝,打算将来退休以后到拉萨生活。

    她的一再停顿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知道不管是才旺拉还是尼玛拉,都不是一个藏族男人的全名,而是对朋友的昵称,这里面一定有故事。

    忽然,我看到了她眼镜片后面晶莹的泪光。

    她合上书本,伤心地对我说,才旺拉去世了,大概在2006年左右。

    她说,才旺拉的死亡原因听起来有点不可信。才旺拉的一个朋友跟他借车,才旺拉怕朋友对车况不熟悉,就主动陪同这位朋友出车。朋友的家人去世了,要送到神山冈仁波齐的天葬台天葬。车还没到天葬台,运送尸体的车就翻了,才旺拉和朋友全死了。这一天,天葬台一连葬了他们三个人。

    她停在那里,把书放在膝盖上,书的封面是淡蓝色的底色,白雪皑皑的雪峰。我知道,这是她在青藏高原,从飞机上俯拍到的照片。

    我们两人安静地坐着,一言不发。

    这种静默只属于最好的朋友,只有与西藏神灵相通的人,才感应和触摸到彼此的忧伤。

    2009年7月29日下午,我在武警交通部队一间朝南的办公室里,和副政委张毓育交谈。正说到高兴处,一位军官敲门进来,拿着一张纸,请张毓育签字。

    我和张毓育面对面坐着,中间隔着两张办公桌。从纸的背面隐隐约约看见了两个字,挽联。

    但是我不确定,待她签完字。我说,张副政委,我能看看这张纸吗?

    她把纸递给我,确实是一副草拟的挽联。

    英勇牺牲昆仑静穆痛英魂

    为国捐躯千秋英名传万代

    张毓育说,这位战士上山刚半年,是一位新兵,十九岁,老家在内地农村。五天前,一辆地方上的长途货车在219国道上翻车,司机卡在驾驶室出不来,希望部队援救。我们就派了几名战士执行任务。这位战士爬到驾驶室,用电锯切割车体,车厢的货物掉下来砸伤了战士的头部。当时战士只是头痛,没有特别反应,过了几个小时,就死了。这种事故几乎每年都发生。阿里高原再苦再累,我都能承受,最忍受不住的是处理战友的后事。怕面对战友父母哭肿的脸庞。这位战士的父母接到电话,就从老家省会城市转乘飞机到拉萨,昨天已经从拉萨乘汽车往这边赶。再过两天,他们就该到了,战士的遗体还在太平间躺着,唉……

    张毓育沉默下来,我也沉默下来。很长时间,我们面对面,什么也没有说。

    窗外是辽阔的戈壁滩,戈壁尽头,是逶迤的雪山。雪山一会暗淡,一会灿烂,那是因为云彩与阳光,在高空相互替换,绘制出来的图案。

    张科,是武警交通部队第八支队的军医,也是“中国武警十大忠诚卫士”之一。在八大警种部队数万名官兵中,能荣获此项殊荣的寥寥无几。尽管如此,张科还是有很多无可奈何,无能为力。

    2002年4月,武警交通部队第八支队奉命挺进阿里,养护和保通新藏公路叶城到萨嘎段。他们的专业术语叫上勤。从叶城到阿里,海拔一路飙升。路上遭遇暴风雪。张科是随队军医,和战友们一样,也出现了头痛脑涨等高原反应,只能忍着,不能让战友们看出来,以免动摇军心。还没有到狮泉河镇,驾驶员黄帅因为长途驾驶,体力严重透支,出现感冒症状,他没有将病情告诉军医。感冒很快引起肺水肿,给他输液吸氧,作用不大,又出现脑水肿。

    他陪同黄帅乘上卫生车,快速赶到狮泉河镇,住进医院抢救,病情依然没有得到控制。八支队领导将他的病情报告给中国武警总部,从兰州军区派来一架黑鹰直升机,要把黄帅和另外两名重病患者接到内地抢救。

    飞机还没有飞越昆仑山,抵达神山下的狮泉河畔,黄帅就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张科眼睁睁地看见自己的战友死去。而他,是一名医生,救死扶伤是他的职责,他却没有能力挽救一个活生生的生命。这让他每当想起,就痛苦不堪。

    黄帅才二十五岁,是一位新婚不久的新郎官,妻子刚有身孕。黄帅牺牲以后,按照他的遗愿,将遗体安葬在新疆叶城烈士陵园。那里也是新藏公路零公里处。每次下山到叶城,张科都要去祭奠众多的战友。

    他说,他有愧于那些过早离开人世的战友,但又毫无办法,这种苦只有医生才能理解。

    一位年轻战士,也是非正常死亡。躺在太平间等父母来看最后一眼。战士的父母从四川老家千里迢迢赶到阿里,母亲哭得死去活来,战友们都去搀扶母亲。而那位父亲,自从见到儿子的遗体,就没有见他流一滴眼泪。过了很长时间,才慢慢走到儿子的遗体前,揭开洁白的布单,仔细地看着儿子,然后举起右手,向儿子的脸上打去。

    一边打,一边狼一般地吼道:“你有啥资格死在娘老子前头”。

    战士们去拉拽父亲,父亲踉踉跄跄向太平间门外走去,刚走到门口,就顺着门框滑下去。好不容易把父亲抢救过来,父亲的两只眼角,同时挂着两滴黏稠的血珠。

    那血珠黏稠得如同寒冬的蜂蜜,浓酽得化也化不开。四十多岁的父母,一夜之间,仅仅是一夜之间,黑头发全部变成了白头发。

    张科一字一句,缓慢地讲述,生怕我听不清楚,需要他重复。

    我知道,他是不愿意重复这些话的,万不得已,也不愿意说出这些事。我理解他,就像他理解我一样。

    我们没有再提这件事,而是安静地坐在原处。

    2010年8月,第二次到阿里。地委宣传部办公室姚主任给了我很多帮助,她是四川人,夫妻都在阿里工作。

    她说阿里歌舞剧团有一位女演员,五十多岁,一次下乡到牧区,为牧民独唱一首《洁白的哈达》,唱到高音处,唱不上去,一口气上不来,倒在舞台上就死了。丈夫在文化局工作。

    我便打出租车到文化局,星期天大家不上班,门卫是位中年藏族男子,他听不大懂我的汉语,我更听不懂他的藏语,比画一阵,没有收获。只好独自在街上闲逛,当我走到宽阔的广场上时,一组雕塑吸引了我。雕塑上有一位藏族女子,双手捧着一条哈达,高高地举过头顶。神情专注,哈达飘逸。

    绕着雕塑转了一圈,仰望那女子,女子便在蓝天里了。觉得那女子正在唱歌,正在跳舞。唱的歌叫《洁白的哈达》,跳的舞,则是阿里独特的舞蹈——宣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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