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偏离-第三十九章 异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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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九章

    异世

    秦文本想在病房的陪护床上睡一晚的,但想到自己的鼾声可能影响父亲休息后,他决定去住院部大厅的椅子上将就几个小时。谁知下楼后,秦文发现,3:00的大厅就像春运的车站一样人满为患,两三百名病患家属挤在不足八十平方米的空间里,其中只有三分之一的人抢到了座位,另外一大半人则用外套、塑料膜、报纸铺在地上和衣而卧。秦文皱了皱眉,在一个相对干净的墙角躺了下来。鼾声、磨牙声、说话声在耳边杂糅成一曲不太和谐的交响乐,在困意淹没身体前,秦文开始在脑海中回放最近发生的一切。

    一个月前,他接诊了第一个“记忆偏离症”病例,赵春梅。

    在这之后的半个月,新的病例零星出现,秦文找到了其中的线索,又或者,线索“找到”了秦文,让他将怀疑的目光投向702研究所的“盘古”实验。

    随后,林泉通过病人的发病规律,提出了记忆疾病与“盘古实验”产生的“皂泡”有关的设想,并推演出严谨的数学模型。

    一周前,自己发现了这模型中的漏洞与疑点,进一步发掘出周诚篡改病例资料的事实。

    事情败露后,周诚留下了一封信,信上“爽快”地承认了记忆综合征是自己一手策划的,但与此同时,周诚选择了“以身殉道”,改写了自己的记忆,线索就此彻底中断。

    半天后,这场棋局的另一个重要参与者林泉,选择了同样的道路。

    之后的半个月,记忆偏离症的风波看似告一段落,不再有新的病例出现。然而事实是,这并非一切的结束,而是暴风雨来临前的最后平静。十几个小时前,记忆偏离症再次爆发,这一次,新增的病例不再是几个、几十、几百,而是几万,甚至更多……

    到底是谁在主导这一切?他怎么做到的?他还想干什么?

    疲倦先于答案抵达了脑海,在合眼前,秦文似乎看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一脸惊恐地望向自己,美丽的眼睛瞪得溜圆,嘴唇微张,向周围人说着什么,接着,不少人同时往这边张望过来,这些人表情各异,有人害怕,有人惊喜,有人崇拜,有人鄙夷。秦文能够猜到,这几种眼神分别代表着什么,意味着什么。他想解释两句,但困乏让声带无力振动,秦文翻了个身,对着洁白冰冷的墙壁睡着了。

    这一夜秦文并没有做梦,醒来时,他感觉全身每一块肌肉都在隐隐作痛,这是侧身躺在坚硬、冰冷的水泥地面上三个多小时留下的后遗症。外面的天色已微微发白,秦文扭了扭僵硬的脖子,从地上爬了起来,准备回病房去看一眼父亲,忽然,一个苍老的声音在不远处响了起来。

    “我怎么在这儿?”

    秦文循声看去,说话的是一个六十岁左右、头发花白的农村妇女,只见她“腾”的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脸惊愕地望向四周,脸上的沟壑几乎挤成一团。接着,妇女用力摇醒了身边的一个中年男子,问:“这是哪?”

    中年男子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睁开眼,就在这一霎,中年男子的表情也变了,粗黑的剑眉挑出一个难以置信的角度,男人惊愕地说:“这是医院啊!我什么时候来医院了?!”

    “这是医院?我不是在家睡觉吗?怎么到医院了?”农村妇女下意识地往口袋里摸去,当掏出手机的同时,一张印满字的医院缴费清单一并飘了出来,妇女愣了一下,弯腰捡起缴费单,凑到灯下看了一眼,脸上浮现出惊讶与悲痛的神情。

    “我孩子病了?”

    妇女跌跌撞撞地冲向不远处的护士站,留下同样一头雾水的中年男子。就在这时,秦文已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了,显然,在刚刚过去的几个小时,这两人的记忆也发生了偏离,忘记了自己送家人来医院的那段记忆,然而这依旧不是结束,这番折腾过后,大厅里的上百人陆陆续续醒了过来,其中,至少有三分之二的人脸上写满了迷茫与惊讶:“我怎么在医院?”“我生病了?”“你知道都发生了什么吗?”现场瞬间陷入一片混乱,恐慌的情绪如野火般四处蔓延,在局面彻底失控前,走廊里的广播再次响了起来:

    “紧急通告,紧急通告。目前,一种特殊的记忆疾病正在我市蔓延。你和你身边的人都可能是患者,表现为记忆与现实之间无法对应,你可能在一个陌生地方醒来,你可能发现身边睡着一个陌生人,无论遇到什么,请保持冷静!目前,Y市所有电视频道、CCTV新闻频道、广播电台,都在对本事件进行直播!再次强调,请保持冷静,保持冷静!”

    一个年轻的护士急匆匆地跑了过来,打开了大厅正中的闭路电视,屏幕上再次出现了熟悉的Y市新闻演播厅,与前一天不同的是,屏幕正中的主持人是张陌生面孔。这是一个留着齐耳短发的年轻姑娘,外形也算干练,但面对镜头的感觉明显有点紧张,好几次,她都尝试去抓身前的话筒——而这话筒是固定在桌面上,无须手持的。开口说话时,女孩目光闪烁,似乎在刻意躲避面前的摄像机镜头。

    “难道,这个主持人是临时抓来的,几个资深主持人全都出现了记忆问题?”这貌似是这种情况唯一合理的解释了。果然,字幕下方很快出现了临时主持人的身份字幕:实习记者,孙倩。

    “据初步统计,昨天夜里到今天凌晨,大约一半市民在睡醒后,记忆出现了偏离,目前,已有超过百分之六十的市民记忆出现了偏离,记忆正常者只剩三分之一。再次强调,这种疾病不会对健康产生直接影响,请所有患者保持心态平静。如果你的记忆正常,请你安抚好身边的患者。此外,除电力、自来水等重要职能部门外,Y市所有单位均已停岗,学校全部停课,建议所有市民待在家里,不要外出!不要外出!”出镜记者的普通话很不标准,里面夹杂着明显的方言口音,但此刻已没有人在意这些细节了,上百名病人家属挤在电视屏幕下,大声议论交流着。

    秦文低下头,快步从汹涌的人潮里穿过,往父亲所在的病房走去,他走进病房时秦山已经醒了,正安静地躺在洁白的病床上,望着窗外的街道发呆。朝阳从东面的两栋大楼中漏了过来,给老人沟壑般的皱纹里涂了一层金粉。

    病房里的电视被调到了中央一套,主持人一脸严肃地说:“目前Y市已全城隔离戒严,所有公共交通,火车、航班全部停运,高速封路,请Y市市民尽量避免外出。”

    秦文闻言一震,照主持人所说,“AAS”的发作范围,始终集中在Y市之内,并未继续扩散,事态并没有到彻底失控的地步。但与此同时,秦文也很难想象,究竟怎么样的手段与操作,才能将这种记忆综合征的发作范围,牢牢锁定在Y市数百平方公里的范围内。就在这时,口袋里的电话响了,是秦武。

    “我打我们台长电话了,但是出了点问题,现在找不到市领导!”

    “什么意思?”

    “别说是我,就连市局的一把手局长、书记,现在也见不到市领导。”秦武焦急地说。

    秦文沉默了,这两天里发生的一切是他始料未及,也追悔莫及的。其实他至少有两次机会阻止这一切,第一次是周诚留下那封“自白信”的时候,可惜,面对斩断记忆、一脸迷茫的周诚,秦文心软了,犹豫了,错失了将这场浩劫扼杀在摇篮内的最佳时机;而在一天前,记忆偏离症刚刚爆发时,他依然有机会阻止这一切,那时候虽然社会秩序已陷入混乱,但九成左右的人的记忆还是正常的,政府部门也依旧维持着基本运转。然而就在最关键的一刻,父亲忽然犯了病……秦文看了一眼病床上的秦山,表情忽然变得坚毅起来,他说:“我出去一会儿。”

    “出去?”秦山脸上浮出一缕忧虑,“外面好像很乱,你去哪?”

    “出去走走,您放心,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你到底去哪?”

    “我去找一个朋友,您放心,我一会儿就回来。”秦文撒了个谎,他俯下身,在父亲满是皱纹的脸上摩挲了两下。秦山伸出手,试着去拉秦文,但这一次,秦文没有听父亲的:“爸,您休息会儿,秦武一会儿就来了。”

    秦文不再回头,他穿过走廊,往医院门口走去,步履沉稳而坚定。在医院大厅,有一群人注意到了他:“这不是秦文吗?那个因公牺牲的医生。”“是啊,想不到他居然还活着。”这些人看向秦文的目光已不再惊恐,毕竟,在过去的二十多个小时里,“你记忆中已去世的亲人可能依旧活着”这句话已在电视、广播里播放了上百遍。

    秦文迎着初升的朝阳,往市政府的方向走去。半分钟后,他看见两排全副武装的警察像白杨树一样,整齐地立在路边的人行道上。

    秦文做了一件事,他脱掉外套,高高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的手势。然后以不快不慢的速度,迎着警察队伍走去。领头的两名队长很快注意到了秦文,用高音喇叭大喊:“退后!退后!”

    “我叫秦文,是一个医生,我身上没有武器,请你们通报一声,就说我查到了这种记忆综合征的重要线索,这种病跟‘盘古实验’没有关系!而是一场人为的阴谋!”秦文顿了两秒,然后说了一句谎话,“还有,我能阻止这一切!”

    “你的出入证呢?”

    “我没有出入证,但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们可以搜我的身,也可以陪我一起进去!”

    秦文说话时脸朝着正西的方向,由于逆光的缘故,他的面庞被隐藏在阳光的阴影里,这导致只有少数警察认出了秦文。更重要的是,对这些身穿制服的人来说,服从才是天职,是高于一切的纪律。正因如此,当秦文大步跨过绿化带,走到距离人墙约二十米的位置时,队长坚定地说:“不管你是什么人,请立刻离开!我们接到的命令是禁止任何人靠近,如果您有什么情况需要上报,可以致电紧急联络处,或者等一段时间,等警戒解除后再来!”

    等一段时间?秦文悲哀地摇了摇头,这才过去了一夜而已,记忆出现问题的人数比例,已从百分之十上升到了百分之六十,如果再等几天,或许所有人的真实记忆都将不复存在。想到这里,一个无比诡异的念头从脑海的某个角落里钻了出来:“如果我也患上这种记忆偏离症的话,那大脑中的记忆会是什么样?”

    这是一个难以解释的悖论,毕竟,在那个仅存在于记忆中的“平行世界”里,自己是一个已经去世半年的人。

    秦文忽然笑了,这样的表情出现在一张逆光的脸上显得分外诡异。他没有停下脚步,而是保持此前的速度与姿态继续前进。“站住!站住!”数十名警察如临大敌,沉闷的警盾撞击在一起,发出战鼓般的闷响。

    “第一次警告,请立刻停下!立刻停下!”

    秦文将双手举得更高,示意自己没有任何攻击意图,脚步也略微放缓了一些,从每秒一米减慢到每秒半米,此刻距离人墙只剩十五米的距离。

    “第二次警告!请立刻后退,立刻后退!否则将以袭警、危害公共安全论处!”

    秦文的身子颤抖了一下,他用无比悲哀的眼神看了领头的队长一眼,这是一张年轻、棱角分明的面庞,黝黑的额头上正不断渗出汗珠,右手已握上了腰间的手枪。秦文站在原地犹豫了大约三秒,右脚再次向前跨了一步。

    “砰!”一枚子弹从枪口射出,射向蔚蓝的天空。

    “第三次警告!请立刻停下!后退!”

    秦文的脚步终于停住了,仿佛陷入了一片无形的泥沼。他一向是个冷静聪明的人,之所以做出如此冒险的举动,是因为他相信这些警察会被自己说服,给他一个与市领导面对面、公开真相的机会,然而他忽略了现在正处于非常时期。这意味着自己的冒险就跟飞蛾扑火一样毫无希望与意义。秦文听到,身后的街角响起一阵聒噪声——那儿聚集了黑压压的一片人,这些人将惊讶、不解、哀其不幸的目光投向秦文,窃窃私语着什么。

    秦文笔直地站在机动车道正中,没有前进,没有后退,整个人宛如一尊雕塑,他并不紧张,也没有害怕,相反,头脑一片清明,就连五感都比平常敏锐了许多。秦文看见,第一排左数第二名警察脸上露出隐隐的不忍之色,将枪口的瞄准点从他的膝盖移到地面;他听见右后方一个四五十岁的女人用浓重的当地口音说:“不值当啊,后生仔,忍一忍吧。”秦文在原地站了大约半分钟,在感觉中,这半分钟宛若半个世纪一样漫长。

    “算了,放弃吧。”

    秦文作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他慢慢扭过头,转身往回走,一步、两步、三步,随着距离的拉远,一张张脸上纷纷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然而,就在秦文迈出第四步的一刻,腰间传来一阵强烈的震动感,带动他的身体一并颤抖起来,半秒钟后,一曲熟悉的钢琴旋律在耳边响起,秦文的手机响了,而且是一个无比熟悉的铃声,是他专门为父亲设置的。

    秦文的心脏一下子抽紧了,父亲平素是很少打自己电话的,难道病情忽然恶化了?这个可怕的联想让清醒的大脑瞬间变得混沌,秦文下意识地放下高举的双手,往口袋摸去。他并没有意识到,在这种千钧一发的气氛下,这是一个愚蠢到近乎自杀的举动。

    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两道矫健的身影从身后扑了上来,接着,秦文后背一麻,全身的五感仿佛在一瞬间消失了——这是高压警棍击中身体的生理反应。秦文双腿一软,双膝跪倒在地,刚刚接通的手机脱手而出,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重重摔落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四分五裂的屏幕上,来电者的名字依旧清晰可辨。

    秦山。

    秦文倒下时前额撞在一旁的马路牙子上,鲜血如泉水般涌了出来,失血与电击带来的眩晕感让意识变得模糊,他试着用双手撑地站起来,却完全分不清地面与天空的方位。他似乎听见一个焦急、苍老的声音从两三米外的手机里飘出来:“你怎么了?说话!说话!”秦文循着父亲的声音,手脚并用地往手机爬去。然而一秒钟后,一双靴子从天而降,将手机踢到了更远的地方。接着,两名警察将秦文的双手反剪到背后,粗暴地搜查了他的全身。

    “救护车!”一名警察注意到了秦文额头上的鲜血,高声呼叫。

    “帮我接一下电话,就说我没事。”秦文的声音就像大海中的一朵浪花,瞬间被淹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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