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儿庄涅槃-流亡陷孤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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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头易帜】

    自逃避战祸、离开家乡后,无论是郁家、杨家,还是李家,都没度过一天安稳日子。头顶不时有日本飞机掠过,飞机飞得低低的,轰鸣声压得人透不过气来。沉闷的爆炸声像爆炒豆子般,密集地从远方传来。逃难的人们整天提心吊胆,生怕飞机会“下蛋”。这样的日子,整整持续一个多月。

    忽然有一天,听说国军撤退了,徐州失守了,台儿庄也让日军占领了,逃难的人无不失声痛哭,悲悲戚戚。为家乡的沦陷,也为国家的危难。

    枪炮声渐渐平息下来。一些胆大的百姓,惦记着家里的房屋,迫不及待地往家赶。郁德义和李洪志也带着老人和孩子离开邳县。从家里带出来的干粮早已吃完,周围的野菜也挖光了,不回去就要挨饿,他们还惦记着地里快熟的麦子。

    回家的路上,小麦正可着劲长穗,漫坡遍野一片金黄,展现出丰收的喜庆,让人恍惚间忘记战争的残酷。然而,走着走着,景象就不妙了。愈接近台儿庄,空气中的焦糊味愈浓,沿途村庄不见一个人影,麦垄里不时可看到尸体,有中国军队的,有日军的,也有老百姓的。损毁的山野炮、迫击炮、重轻机枪及炮弹箱、弹药箱、手榴弹箱触目皆是,很多麦田成了焦土,不少麦田只剩半尺来高的麦秆儿。

    到了台儿庄,郁德义倒吸一口冷气:高大的城门已坍塌成一堆砖砾,只剩小半截的城墙犬牙交错,像一瓣被胡乱啃过的西瓜,房无完房,墙无完墙,原先威严的衙门、宽敞的会馆、庄重的庙宇、华丽的商铺,都成为一片废墟,到处是残垣断壁、烟熏火燎,有的余烬尚未熄灭,断壁上弹痕累累,焦糊味中夹杂着浓烈的血腥气,呛得人直翻胃,街道上手榴弹木柄碎片足有三四寸厚。

    郁德义领着家人,高一脚、低一脚,穿过西城门,跌跌撞撞地往家赶。走近一看,土坯房的山墙和屋顶已被炮弹轰塌,几根东倒西歪的木柱子裸露在外,哪里还有家的模样?母亲和妻子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号陶大哭。郁德义安慰说,只要全家人平安回来就中,房屋塌了可以再建。

    李洪志也这样安慰家人,台儿庄的其他人都这么互相安慰。这也是大实话。兵荒马乱,能平安活着,就阿弥陀佛了。庄里有户人家,无论别人怎么劝,死活不肯离开。街坊们回来时看到,这户人家房屋已被炮弹轰开了花,一家人再也不见踪影,墙上赫然粘着半张人皮。

    战火几乎摧毁整个台儿庄,很多楼房半半拉拉,只剩下屋框子。有能力的人家拆了重建,没能力的则捡些破砖头垒在断墙头上,再搭上茅草凑合居住。

    李洪志爷俩在原址上垒了几道土墙,用高粱秸秆和麦草扎上把子当顶,铺上泥,重建了一个新屋。

    这年6月10日,李洪志妻子分娩,生了一个男娃。孩子舅舅说,你们李家三代单传,就叫李同希吧。

    家里添丁,本是一件高兴事。李洪志却高兴不起来。因为,残缺的城墙上飘起膏药旗,城门前多了荷枪实弹的小鬼子。台儿庄城里的居民没有别的选择,只有在膏药旗下屈辱地活着。

    这种屈辱的日子,整整过了7年。7年间,台儿庄的几座城门都站着荷枪实弹的日本兵,中国人经过城门时,无论老幼,都必须向日本兵鞠躬,如果谁忘了鞠躬,轻则挨日本兵耳光,重则挨刺刀,万一惹得他们不高兴,一刺刀就把人给捅死,就像捅死一只猫、一只狗一样。

    再说郁德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屋子垒得像个窝。安顿好家眷后,他打算再去枣庄继续开饭店。赶到枣庄一看,哪里还有新中华饭店的影子?早就成了一堆瓦砾。旁边的火车站也没了模样。

    郁德义叹口气,垂头丧气地回到台儿庄。他与爹商议,自己有一手厨艺,在台儿庄再开餐馆。爹想了想,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人总是要吃饭的。

    由于大运河漕运繁忙,来往船只多,台儿庄一直是一个商业城镇。日军占据台儿庄后,利用大运河的交通便利,把台儿庄作为粮食集运地,集中了大量的粮食,从这里运往外地。所以,仍允许老百姓经营商业。

    郁德义相中了丁字街口的一间房屋,房主人是对老年夫妻,儿子、儿媳和孙子都被日军的炮弹炸死了,所以活得心灰意冷,房屋修得潦草,正愁没有生计,干脆就把房屋以低廉价格卖给郁德义。郁德义修缮一番,取了一个“异乡村”的店名,小餐馆就开张了。

    郁家曾经兴盛一时,号称“郁半街”。不过,郁德义这一支人丁不旺。爷爷膝下有仨儿,郁德义的爹是老大,只有郁德义这一个儿子,老二也只有一个独子,老三干脆无后。异乡村餐馆旁边有个同仁百货,以批发为主,兼营零售,便是郁德义三叔开的。二叔的儿子也在丁字街开了家茶叶糖果店,就在同仁百货的斜对面,店名叫“郁家小店”。

    杨家是最后回到台儿庄的。

    他们一家5口,逃到邳县城之后,没有找到郁家。此时,县城里的所有店铺都关了门,大街上的难民拥挤不堪,有钱也买不到吃的。于是一家人继续南逃,一直逃到骆马湖北岸的窑湾镇。

    当战火平息,杨家回到台儿庄时,已经看不到自己的宅院。因为,这一带是日军重点轰炸的地方,前后两进四合院,只剩下几个浮着死尸的大坑,连炸烂的砖瓦木料都没有留下。

    在废墟旁边,蹲坐着丁厨师。

    丁厨师是鲁南一带的名勺,被中兴公司高价聘去为外国矿师做中餐。他与杨培生结拜金兰,两人的关系亲如兄弟。

    杨毓昌见到丁厨师,感到一股寒气从脚下直窜头顶。丁厨师不敢卖关子,赶紧叫了一声大叔,对他说:培生哥一家5口,毫发无损,只是大嫂子的娘家,死了两口人。他还告诉杨毓昌,从台儿庄到枣庄一带,来了不少日本兵,杨培生让他捎话,千万不要冒死到枣庄找他,或者回老家,或者到乡下谋生。等到战乱过去,再想法过正常日子。

    面对眼前的废墟,杨毓昌当即决定:回临沂老家。

    没想到,杨毓昌和郁氏,后来再也没有见到这个儿子。

    兵荒马乱年代,盗匪混水摸鱼,钻了日军不顾台儿庄居民死活的空子,时常来骚扰民众。清真寺一带的回民为保护家园,成立一支回民自卫队,李洪志也加入其中。

    1939年3月,八路军山东纵队陇海南进支队转战邳县时,台儿庄的回民自卫队在邳县铁佛寺齐集,加入陇海南进支队,起名“回民排”,李洪志成为回民排的一名警卫战士。此时,他的幼子仅9个月。

    1940年10月,陇海南进支队在张家口蓝山口半山坡与日寇激战。司令员兼政委钟辉命令司号员吹冲锋号,司号员刚吹响冲锋号,就被鬼子一枪撂倒。钟辉一听冲锋号骤然停了,叫声不好。

    在战场上,护旗手和司号员是两个关键角色。军旗不倒,军心稳定;而军号既传递指挥员命令,更激励士气。

    钟辉正着急时,冲锋号又突然响起。钟辉正感到纳闷,旁边的一名回民排战士李运海兴奋地报告:是李洪志,他会吹军号!

    战士们一听冲锋号又响起,群情激昂,怒吼着向鬼子冲去。

    战斗结束后,钟辉派人去找李洪志,打算给他记功,不料却带回一个坏消息:李洪志已倒在冲锋的路上。这一年,李洪志不到30岁,牙牙学语的小同希,再也没见过爸爸。

    与李洪志相比,郁德义就平顺多了。他懂烹调,会经营,待客和气实诚,日本投降后,餐馆越来越红火。他把开餐馆赚的钱,又投到三叔的同仁百货店,家业逐渐做大,在台儿庄算得上是有头有脸的人家,所以街坊对他们都很尊重,连见了小化清,也都客气地称他“郁少爷”。小化清去戏院看戏,人家也不收他票钱。

    这个时期的小化清,度过了几年短暂而快乐的时光。夏天时,他和小伙伴抱着西瓜跑到运河边,坐在茂密的垂柳的树荫下,脚浸在清凉的河水里,一边啃着西瓜,一边胡吹海侃。小伙伴们叽叽喳喳:这满满的河水,这来往的船儿,是从哪儿来的呢?要到哪儿去呢?他们渴望有一天,能像船上人那样云游四方。吃罢西瓜,小化清和伙伴后一个个脱得赤条条的,跳到运河里扑腾扑腾地来番“狗刨水”。

    自古以来,大运河在台儿庄人心目中占据重要位置,运河除了漕运便利外,水也非常清,还有点甜,老百姓喜欢喝河里的水,觉得井里的水有股苦涩味。

    日本投降后,国民政府在台儿庄恢复镇公所,镇长叫刘士贞。

    在台儿庄,刘士贞是个复杂人物。他原来在丁字街开家具瓷器店,喜欢赌博,一夜之间就把自己的店给输掉了,只好跑到外面去闯荡。过了一段时间,他居然搞到一二十支枪,带枪投靠日本人,拉了一帮人,成立一个保安小队,日本人委任他为保安小队长,让他帮着守台儿庄。

    郁德义与刘士贞私交好,刘士贞很喜欢小化清,非要收小化清作徒弟。小化清就磕了头,稀里糊涂认他作了师父,也不知他是青帮还是红帮。

    刘士贞虽然表面当了汉奸,却不是死心塌地跟日本人干,暗地里与活动在台儿庄一带的抗日游击队有来往,经常向游击队通风报信,与游击队司令孙业洪来往密切。这孙业洪是日本人的大克星,日本人对他恨之入骨,多次围剿他,都没成功。刘士贞的队伍越来越多,慢慢地成了一个中队。有一天,日本人派他守台儿庄北边的吉庄。他摇身一变,公开扯起抗日旗帜,又与日军真枪真刀干了起来。

    日本投降后,刘士贞与孙业洪归附国民党政府,两人串通一气,与共产党的队伍作对,被共产党打散了,刘士贞只好跑到徐州去。等到国民党政府接管台儿庄后,他又回来当台儿庄的镇长。当镇长后,他办起泰山庙中心小学,自己兼任校长。

    泰山庙中心小学成立不久,刘士贞到郁德义家串门,把小化清唤到身边,爱怜地摸着他的头,对郁德义说:世道变了,要想混出个出息样,肚里没点墨水不行,让小化清到学校上学去吧。

    郁德义一听,正中下怀:太好了!这兵荒马乱的,他一直没好好念书,我真怕把他耽误了,那就把他交给您了。

    自台儿庄大战之后,庄里的百姓家业被毁,伤了元气,七八成孩子上不起学。小化清很喜欢读书,一年级读了几个月,是在枣庄读的。后来读私塾,读了《论语》。二年级在基督小学读,三年级又到关帝庙小学读。一听说让他上学,不由得拍着手直乐,便去泰山庙中心小学上了学,开始读国小四年级。

    刘士贞知道老百姓的困境,规定孩子上学不用交钱,只需交粮食就行。即使这样,多数家庭仍不愿让孩子上学,一是舍不得拿出粮食,二是留着在家干活。

    国民党政府对刘士贞办学的事很欣赏,又鼓励他办起中学。刘士贞便请孙业洪当校长,在台儿庄办起一所中学,叫胜利中学。

    小化清安安静静地读了两年书,已是国小六年级的学生了。再过一年,他就可以转到胜利中学读书了,这是他梦寐以求的事。

    郁德义的餐馆生意红火后,增添新的烦恼:运河航运渐渐萧条,台儿庄世面小,做不大。他与爹商量后,把餐馆盘给人家,又到枣庄开起饭店。那里煤矿多,生意好做。

    郁德义除了喜欢喝酒和抽烟之外,一有空闲,就拨弄起收音机。他到哪,就把它带到哪。这台收音机虽然已用了多年,可依然像新的一样,被郁德义擦得一尘不染。赶走日本鬼子后,他以为从此可以过上太平日子,没想到,国共和谈没谈拢,兄弟之间又斗了起来,解放军势如破竹,国军节节败退。

    收音机里,整日里讲共匪如何杀人不眨眼,如何抄家灭族,听得郁德义心惊肉跳。他觉得共产党对穷人好,对有钱人不好,把乡下有钱人叫作土豪劣绅,把城里有钱人叫作资本家,常常斗地主、斗资本家,搞杀富济贫。所以,穷人欢迎共产党,富人惧怕共产党。他估摸一下财产,自己虽然家业不算大,但在台儿庄,也可以算作资本家了。这一算,他忧心忡忡,担心哪天会被共产党给共了产。

    1948年9月25日,郁德义从收音机里听到一个惊人消息:陈毅和粟裕的部队与许世友部队东西夹击,昨天攻克济南,山东省主席王耀武抵挡不住,率兵突围。他知道枣庄早晚也会保不住,吓得赶紧关了饭店门,回家与爹商量,父子俩一起跑到徐州城里去避风头,家里只留下娘和妻儿仨人。人虽然在徐州,心却惦记家里,整日又惊又怕。

    又惊又怕的不止是郁德义。郁家都是做生意的,论起来都可以算作资本家。郁德义三叔担心自己躲不过,干脆关了同仁百货,跑到徐州城。徐州马路很宽,他就在马路旁边搭一个简单的棚子,就地摆个摊位,做起生意来。郁德义的堂弟也关了茶叶糖果店,跑到徐州的贾汪镇,在贾汪开起饭馆,在那里落了脚,没敢再回去。

    济南城被解放军攻占的消息,让孙业洪坐卧不安,他担心解放军打过来后,不会放过他。于是,他决定加入流亡行列,把胜利中学迁往南方。

    【千里流亡】

    流亡,是战争年代的一个高频词。流亡学生,也是那个动乱年代的独特标记。

    抗战爆发后,为了躲避战祸,不少学校被迫离开日寇的沦陷区,迁徙到国统区。日本投降后,国民政府教育部重新制定教育复原计划,从1946年5月起,教育部以水运、空运、陆运方式,先后将战时迁徙到后方的教员和学生送到京沪等地,人数达10多万,并在南方陆续成立一些流亡学校。在与共产党较量中失利后,南京国民政府发布公告,欢迎沦陷区的学子们公费到南方读书。

    这里说的沦陷区,与之前的日寇沦陷区含义不同,指的是解放军占领的地区,而共产党则称作解放区。

    一时间,很多学校整体迁往南方,山东就有10多所学校南迁,学生人数多达8000人。

    正是在这样背景下,孙业洪作出迁校的决定,同时也希望泰山庙中心小学高年级的学生一起跟着走。这些孩子,少年不识愁滋味,一听说可以迁到南方去,一个个兴高采烈。化清也乐颠颠的,跑到大爷家,嚷嚷着要去。

    这个时候,郁德义已将母亲接到徐州,家里只留下妻儿,在台儿庄的近亲只有一位堂兄,是郁德义爷爷的侄孙子,化清称他大爷。由于郁家人丁不兴,所以郁德义与他走得近。化清的这位大爷,原先有个18岁的独子,在国共两军打仗时,被炮打断腿,流血过多死了。因为郁家就他伯侄俩是男丁,其他都是女流之辈,所以凡事都是大爷拿主张。大爷开了家“铭新池”澡堂,平时就他一个看顾。化清常去他那玩,还帮着收收钱、跑跑腿,所以大爷特别喜欢他,晚上常留他住下。

    听说化清想跟胜利学校走,大爷沉吟了一会,皱着眉头说:你想想看,你要是走了,街坊邻居对我看法怎么讲?人家说了,他们郁家只有这么一个孩子在家,还被他大爷赶跑了,人家说我,我怎么说得过去?

    化清是个乖巧的孩子,听大爷这么一说,知道大爷不想让他走,就打消了走的念头,眼巴巴地看着其他伙伴离去。

    10月16日,胜利中学的师生告别亲人,离开家乡。到达徐州时,化清的爷爷以为孙儿跟着来了,一打听,才知道没来,连忙写张字条,托一个做生意的邻居带回台儿庄。

    化清接到条子,打开一看,爷爷写的只有一句话,“赶快到徐州来”。化清好像拿到圣旨似的,颠颠地跑去找大爷:大爷,大爷,我爷爷来信了,叫我赶快去徐州!

    大爷接过字条,左看右看,好像字条是假似的。最后,无奈地说:既然你爷爷让你去,我也不好拦你。不过,路上一定要小心,脑袋上多长双眼睛。

    大爷说罢,掏出10元钱金元券,交给化清,让他路上作盘缠。

    一个叫王怀友的同学,听说化清要走,也要跟他一起去,化清有个伴,自然求之不得。

    别看化清年纪不大,心却很细,已经学会独立思考。他担心孙业洪不收自己,知道刘士贞与他交情深,就跑去找刘士贞,央他给写封介绍信。

    刘士贞虽然当着镇长,可是时局越来越糟,心神不定。如果别人来找他,他早就不耐烦了,化清是他的爱徒,他自然爽快答应。

    正巧,隔壁有位大婶也要去徐州,化清的母亲刘艳华托她把化清俩一道带走。

    晚上,刘艳华一边帮儿子收拾行装,一边絮絮叨叨地嘱咐,要好好学习,不要贪玩。

    母子俩都以为,此番去徐州,少则两三个月,多则半年,说不定还能返回家过年呢。所以,刘艳华只为儿子准备了几套秋冬季的换洗衣服。

    化清看着母亲给自己忙乎,与母亲开起玩笑:说不定,我三五年才能回来呢,到那时,我和爹长得一般高,您可能不认识我了。

    刘艳华拍了一下儿子的胳膊,白了他一眼:瞎说!你是嫌没玩够咋的?国民党和共产党分分合合,过些日子和好了,看你还能赖到几时!

    说这番话时,母子俩心情平静,丝毫没有生离死别的愁绪和悲戚——他们哪里意识到,命运竟如此戏弄人,让母子俩天隔一方,望穿秋水,长达40年!

    第二天,天蒙蒙亮,台儿庄尚躺在一片浓雾之中沉睡着,16岁的化清和同学王怀友已经跟着邻居大婶上路了。两个孩子蹦蹦跳跳地出了小南门,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身后那个温馨的家。是啊,不就出去玩几天嘛,开心还来不及呢。

    仨人一路步行,走到贾汪时已过晌午。化清的堂叔招待他们吃了午饭,然后送他们到火车站,当天下午到了徐州,投奔郁德义。

    第二天一早,化清告别爷爷奶奶和爹,与王怀友一道,往胜利中学的住所赶。走到半路,正巧看到胜利中学的学生排着队在街上走。化清连忙从怀里掏出信,交给一位老师。老师展开一看,对他们说:你们赶快入队,跟着我们走。

    化清随着队伍往前走。走在他旁边的人,比他高出一头,他分不清是老师还是学生,仰着头问他:你们这是要去哪里?

    那是位学生,看了他一眼,刚想回答,大概是见他个子小,问了一句:你是哪个班的?

    化清连忙说:泰山庙国小六年级的。

    那位学生一听,立刻摆出学长的架子,拉长声调说:这个,就不是你们小孩应该知道的了。

    化清讨了个没趣,只好闭嘴不吭声。

    他们来到云龙中学的操场上,整好队后,老师才介绍此番目的。原来,山东省教育厅派人来,要在徐州点阅两所中学,一个是胜利中学,一个是峄县中学,统计一下人数,由山东省政府拨公粮给师生,每人每天18两糙米。

    糙米与现在吃的大米不同,是稻谷脱去外保护皮层稻壳后的稻米籽粒,里面的保护皮层,包括果皮、种皮、珠心层等均完好,由于内保护皮层粗纤维、糠蜡等较多,煮起来比较费时,吃起来口感也较粗。

    当天晚上,胜利中学的师生就住在云龙中学内。没有床,有的躺在课桌上,有的干脆就在地上铺层干草睡在地。化清年轻小,老师照顾他睡在课桌上。虽然不舒服,化清毕竟是累了,居然睡得很香。

    过了10多天,胜利中学和峄县中学师生从徐州上火车,到达镇江,然后坐船到对岸,抵达瓜洲,在一所破庙里栖身。这时传来消息,说台儿庄已被解放军占领,但国共两军在台儿庄并没有交火,国军部队投降了。师生们听了,虽然有些恐慌,内心还是悄然宽慰的,因为不用为家人的安危担忧,否则一旦开仗,炮弹和子弹不长眼。前些年同日本人打仗时,苦头已经吃够了。

    在这之前,山东教育厅已将早些时候流亡的学校编成济南第一联中、第二联中、第三联中。在瓜洲时,教育厅将胜利中学和峄县中学编成济南第四联中,并任命督学校长弓英德为校长。胜利中学因人数比较少,被编成校本部;峄县中学学生多,被编成二分校。山东省教育厅仍负责提供粮食,定量还是每人每天18两糙米。

    吃惯了面食的人,吃稻米总觉得吃不饱,这些学生又正是长身体的年纪,饭量大,加上油水少,不但吃不到肉类,连蔬菜也没得吃,18两糙米更加不够裹腹。所以,一到吃饭时,学生们就蜂拥而上抢饭。瘦小的学生自然挤不过强壮的学生,所以经常会有人饿肚子。老师想出一招:不煮干饭,煮稀饭。

    这下子,肚子当时倒是吃饱了,只是骗骗肚子而已,很快就饿。到了夜晚,肚子开始咕咕叫,还频频往厕所跑。大家睡在一个大厅里的稻草上,一会儿这个起夜,一会儿那个起夜,一夜不得安宁。所谓厕所,只是在角落里用几块板围了一围。早上起来一看,里面尿流成河,根本无法立足。

    这个时候,学生们就开始思念亲人了,一些孩子抹起眼泪。化清虽然没哭,可是新鲜感早已过去,不由得后悔自己的鲁莽,开始想爹娘和爷爷奶奶,特别是思念临别前那个夜晚,油灯下的母亲为自己收拾行装的身影,盼望着战争早点结束,自己尽快回家。他暗暗决定,回家后天天厮守着爹娘,再也不出来了。

    在瓜洲住了一个多月,忽然有一天,老师通知,坐船到对岸,从镇江坐火车。

    学生们立刻欢呼雀跃,围着老师问:老师,老师,是不是不打仗了,我们可以回家了?

    有的学生不等老师回答,已经按捺不住喜悦,又蹦又跳:可以回家喽,可以见到爹娘喽!

    老师沉默良久,叹了口气:战火正在往南延伸,我们还要往南走。

    学生们一听,一个个呆若木鸡。忽然,有人哇地一声哭起来,顿时哭声一片。有的学生还边哭边嚷嚷:我要回家,我想爹娘!

    化清憋了多日的思念之情再也控制不住,跟着大伙一起哭。

    哭归哭,师生们仍按计划路线,先从瓜洲摆渡过河,到了镇江后,再坐火车,坐火车倒是免费的。

    在离开台儿庄之前,化清从来没有坐过火车,从贾汪第一次坐火车时,把脸紧紧地贴着窗户,看着窗外的风景从眼前一闪而过,觉得很新鲜。由于路途近,兴奋劲还没过,就到了徐州,还舍不得下车。从徐州坐火车到镇江,才算过足了瘾。

    可是,这次从镇江上车后,化清却没了兴奋劲。在车轮的咣当咣当声中,化清的心渐渐往下沉。他知道,火车是往家的相反方向开的,车轮将把他带到离家越来越远的地方。什么时候,车轮才能把他送回爹娘的身边?

    16岁,本来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纪,化清却已经尝到了刻骨铭心的离愁别绪。

    闷罐车厢里,挤满往南逃难的百姓,不少是流亡学生,人挨着人,连厕所、货架上都是人,根本没法动弹。化清只觉得自己很渺小、无助,产生令人窒息的恐惧感,仿佛是一只蚂蚁,随时会被人捏死。

    尽管这样,还有人羡慕呢!那些挤不进车厢的人,只好扒到火车顶上,风吹雨淋不说,还有生命之虞。有时火车一个急刹,就会听到一片惊叫声,常有人没有站稳或坐稳,被惯性甩到车下。车顶上的人,眼巴巴地看着掉落者在路基下骨碌碌翻滚,并被火车远远地抛到后面,不知是死是活,却毫无办法。那些车顶上的亲人,更是发出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听了令人心碎。

    车子开得很慢,且走走停停。停车也有好处,只要火车一停,乘客就蜂拥而下,跑到火车两边大小便,不管男女,就地解决。女孩子也顾不得羞涩,不敢走远了,担心火车开走被扔下。在逃难的日子里,生存是第一位的,至于尊严,哪里还顾得上。

    火车途经南京、上海、杭州,再穿过江西,走了一个星期后,进入湖南境内。济南第四联中被分配到湖南,校本部分配到湖南宜章县,二分校分到另一个地方。师生们在郴县站下了火车,步行两个多小时,终于到达宜章。

    宜章是一个山城,山清水秀。安顿下来后,学校便开始复课。没有教室,更没有课桌椅,找一块宽敞的空地,弄一块砖,往屁股下一垫,就算是上课了。

    可是,学生们的注意力并不在课桌上,而是在餐桌上——虽然既没有课桌,也没有餐桌。对这些半大孩子来说,18两糙米远远不够,肚子里咕咕叫着,要想让他们集中精力听课,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为了让学生基本吃饱,老师花在吃饭上的精力,一点不比备课少。师生的口粮,仍是山东教育厅提供的每人每天18两糙米。为了杜绝抢饭现象,瓜州那种煮稀饭的办法行不通,老师想出绝对平均的新法子:分饭。每顿饭成了一个有趣的风景:用箩筐和秤来秤饭,两个小分队一筐饭,每个小分队选一个学生负责分饭。为了让本小分队的多吃点,同学们选出力气最大、又热心为大家服务的同学,作为分饭手,把饭弄到碗里后,压得严严实实,再抹平,然后倒给同学的碗里,就这么一碗一碗地分。为了让本分队的同学多吃几粒饭,分饭手不仅是个力气活,也是一个压力活。

    化清小分队的分饭手很卖力,每一碗饭都压得特别实。有一次,他压饭使的劲过大,手没抓紧碗,碗一下子就抛向空中。幸亏他身手敏捷,把饭铲一扔,伸出双手,稳稳地接住碗。这一幕,看得周围同学目瞪口呆,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纷纷鼓掌叫好。这一招,使这位同学在班里的威信大增,每回分饭都非选他不可,分饭不再是苦差事,而一件荣耀事。

    【澎湖磨难】

    国民党军队在战场上接连惨败,四五百万人的队伍,论装备比解放军强多了,不到一年时间,就兵败如山倒。一些国民党将领败退到台湾后,对此抱怨极大。化清后来就曾听到一位军长说,即使几百万头猪放在山上,要抓也得抓好几年呢!

    战场上的失利,使国民党政权摇摇欲坠,无暇顾及教育复原计划,全国千余所流亡学校相继停办,济南第四联中也被迫停课,流亡师生便随着败退国军和流亡民众一起,在命运的裹挟下,往南方迁徙。

    1949年6月初,山东的流亡学生全部到达广州,共有8个联中、8000多名学生(另有一种说法是15所学校,1万多学生)。在广州,流亡学生人数达40多万,都盼着早点登船前往台湾。

    当时,台湾在东南行政长官公署的严格管制下,东南行政长官陈诚宣布入台管制,一律禁止大陆各地难民及流亡学生入台。原来,迁往台湾的人数多达200万人,而台湾岛只有3.6万平方公里,国民政府担心小小的台湾承受不了。

    恰在这时,秦德纯来到广州,他头年的12月刚被任命为山东省政府主席,但这时的山东除青岛外均已解放,他只得在上海设立山东省政府办公处,3月才到青岛就任主席职,到任才8天,首都南京就被解放军攻克,他的省主席职务便成了一个空职,只好来到广州,担任国防部次长。

    在烟台联中校长张敏之等人的请求下,秦德纯与山东老乡、澎湖防卫司令官李振清洽商,把山东的流亡学生接到澎湖半训半读,17岁以上的学生除授文科课程外,以军事编管,施以军事训练,有战事则执戈杀敌,无战事则继续学业。文化教育由各校老师担任,军事训练,由军方选派优秀军官充任,完成高中教育后,或升学或从军,一任自由选择。女生及17岁以下男生继续文化教育。

    李振清同意了。秦德纯又与教育部长杭立武、山东教育厅长徐轶千,共同晋见仍在广州的陈诚,陈终于恩准学生迁到澎湖。

    6月底的一天,山东的流亡学生集中到一个广场开会。台上出现秦德纯、杭立武、徐轶千等人,还有驻守在澎湖的三十九师副师长罗延瑞。

    会议由秦德纯主持,由杭立武讲话。会场上闹哄哄的,学生们也不知他讲些啥,只依稀听到他说了一句,国民政府同意山东的流亡学生入台,具体地点是澎湖岛,学生们将半工半读。

    会场顿时骚动起来,有人喊:不是去台湾吗?怎么到澎湖了?

    杭立武顾自讲自己的话。接着,罗延瑞又接着讲了些具体事项。讲完之后,宣布散会,几位要员匆匆离开,没人理会学生们的反应。

    是啊,当国家的大命运尚且处在风雨飘摇之中,个人的小命运又算得了什么呢?化清再一次感受到自己的渺小和无助,嘴里喃喃自语,不停地咀嚼着两个字:蝼蚁。

    散会后,很多学生破口大骂,说国民政府不是玩意儿,把我们扔到澎湖孤岛不管不顾。一些胆子大、思乡心切的学生对前途迷茫,不顾老师苦苦相劝,成群结队自行离开集体,一路扒火车、要饭,返回家乡,也有的投亲靠友。呼拉拉走了3000人,8000多人的队伍,剩下5000多人。

    看到这么多的同学绝尘而去,化清怦然心动,几次想拔腿开溜,可是口袋里空空如也,不名一文,加上已经坐怕了火车,实在不敢冒险。

    7月4日,化清与同学们一道,来到广州湾,作为第二批人员,登上一艘登陆艇。他永远记得它的舷号:115。当大陆渐渐远去,最后消失在视野中时,化清只觉得心一直往下沉,泪水怎么也控制不住,像断了线的珍珠。他面朝大陆,在心底一遍遍哭喊道:爹,娘,我会回来的!

    这场200万人的大迁徙,是中国近代史上规模最大的一次迁徙,给大陆留下了上百万个支离破碎的家庭。

    登陆艇的船舱里、甲板上,人挤得像下了锅的饺子。一想到久违而遥远的饺子,化清不由得咽了几下口水,喉咙里甚至发出咕嘟声。他坐在甲板的船头,由于人挨着人,想伸展一下腿都很困难。海上的天气说变就变,学生们在甲板上无遮无挡,也无处可躲,只好任其戏弄:一会儿毒日当头,晒得人头昏眼花,人就像一尾尾躺在沙滩上的鱼;一会儿大雨滂沱,浇得人浑身透湿,雨过天晴,太阳又烤得湿衣水雾缭绕,整个人成了烘衣机。

    虽然海上风平浪静,可是大海不同于陆地,无风也有三尺浪。化清就坐在甲板的边沿上,晚上睡觉时,腿一直蜷着不舒服,为了使腿能伸展开,他用绳子把上身绑在船头上,半个身子伸到船的外面,居然也能呼呼大睡。很多年之后,他想起这一幕,仍有些后怕,当时如果遇到一个急浪,自己很可能就掉下去喂了鱼。

    航行到第四天,化清清楚地记得,那天是7月7日。他正迷迷糊糊、似醒非醒时,猛地听到有人喊了几声:澎湖到了!澎湖到了!他睁开眼,只见太阳刚刚跃出海平面,前面出现一座岛的轮廓,正沐浴在一片金光之中。

    下船后,到处都是军队。在几个军人的引导下,学生们被安置在一座营房里。化清这才知道,这里就是澎湖防卫司令部,司令姓李,也是山东老乡。

    原来,这个李司令,就是庞炳勋当年的老部下,曾经在临沂阻击战中立过战功的李振清。

    李振清是山东清平人,临沂作战时,他的补充团是预备队。在庞炳勋的队伍打得差不多时,补充团发挥了关键作用,多次与日军肉搏拼杀,收复了丢失的阵地。战后,他被提拔为一一五旅少将旅长,几年后又被提拔为一0六师师长。

    1943年太行山战役后,四十军遭受重创,军部加上三十九师只剩下不足千人,而李振清却率一0六师成功突围,遂被提升为四十军副军长兼一0六师师长。

    蒋介石对李振清颇为欣赏,欲提拔他任暂编第五军军长,但精明的李振清担心会因无根基而被架空,遂婉言谢绝。五十三军副军长李汉章去当军长后,果然吃了这个亏,两个黄浦系老资格师长不买他账,致使部队军纪涣散,与河南民众发生严重冲突,一个团长被民众打死,李汉章最终被撤职查办,部队番号也被取缔。

    1945年,四十军在邯郸与八路军发生冲突,军长和副军长均被八路军俘虏,李振清又被提拔为军长。

    解放战争中,李振清与解放军交了几次手后,自知不是对手,遂借口去台湾要求补充,把军队交给副军长李辰熙,自己去了台湾。3个月后,李辰熙率四十军向解放军投诚。

    李振清到台湾后,被任命为澎湖防卫司令。

    化清以为,这下子终于可以静下心来,复课读书了。不料,才两三天过去,就听到同学中有人窃窃私语,说是澎防部兵员严重不足,要把流亡学生统统编兵。这个消息立刻传开,学生们都有一种受骗的感觉,纷纷说我们是来读书的,不是来当兵的,几个胆子大的学长私下商议,要去找校长,集体抵制编兵。

    7月12日,有学长暗中传达消息,要同学们明天早晨集合时,带上自己的行李。

    第二天早晨,吃过早饭,同学们带着行李在大院集合,有几个学长带头呼喊:我们不要当兵,我们要去找校长……

    同学们跟着呼口号,想走出门去。

    可是,前后门都有士兵把守,枪上了刺刀,还架着机枪。学生们一会涌到前门,一会又涌到后门,都被挡了回来。人群就在院里乱窜,跑来跑去地喊口号。

    忽然,听到一个军官大声喊:立正——!

    同学们回头一看,门口出现一个身体微胖的光头军官,肩上扛着中将军衔,拿着手杖,一瘸一拐地走进来。有认得的人悄悄说,他就是澎防部司令官李振清。

    李振清慢慢走上主席台,站定之后,不发一言,目光威严地巡视一下学生,手杖用力地敲打一下讲台,发出啪的一声,厉声说道:谁不愿意当兵,来找我!

    我!台下传来一声回应。

    李振清闻言一愣,寻声望去,只见一个瘦高个年轻人,分开人群走出来。化清认得他,他叫李树民,是本学校的一位学长。

    见李树民朝司令台走过来,台前的一个士兵晃晃刺刀,命令他:回去!

    李树民没有停下脚步,继续朝前走。化清个子矮,站队时正巧站在最前排,看到李树民从身边走过,不由得肃然起敬,也深深替他捏把汗。

    周围的士兵如临大敌,司令台前的那个士兵端刺刀的双手有点颤抖,看到李树民走到身边,端着刺刀猛地朝他刺去。李树民手一挡,刺刀扎进他的手臂,鲜血顿时流了出来。他疼得发出一声惨叫:哎哟!

    旁边一个军官命令道:拉出去,活埋!两个人高马大的士兵把枪往肩上一背,饿虎扑食般扑向李树民,也不管他已经受伤,一人架住一条胳膊,把他倒拖着往外拉。

    李树民没料到会来这一招,一边挣扎着,一边哭着发出惊恐的呼救声:救命啊……

    化清吓得索索发抖,还没容他回过神来,后面的人群中,又传来一声惨叫:啊——

    化清回头一看,是学长唐克忠的大腿被刺一刀。那个军官又命令两个士兵:把他也拉出去,活埋!

    接着,从其他角落也传出几声惨叫,又有几个学生被强行拉出去,现场气氛十分紧张。

    那个军官一看局势难以控制,扯着嗓子吼道:全部蹲下——

    学生们哪见过这阵势,都吓呆了,谁还敢吭声,一个个乖乖地蹲下来,现场一片寂静。

    啪!李振清的手杖又敲了一下讲台,开始骂人:妈那个×,别人都不要你们,我因为是你们的乡长,才愿意把你们接过来。你们知道吗?接你们过来,包括你们吃的、用的,都是花我的大头(银元),国家到了这个地步,你们不知好歹,还想闹事,你们这些年轻人还有没有爱国心?

    李振清骂了很久,出够了气后,才气呼呼地背手而去。

    一个军官随即下达命令:听我的口令,起立,排队,报数……

    学生们大气不敢出一下,顺从地跟着机械报数,然后一个连一个连被带出大门。化清被分配在一一六团二营五连,当二等兵。

    “七一三”事件发生后,国民党军队内部故意夸大其词,渲染恐怖气氛,企图给流亡学生造成恐惧心理,便于受他们控制。后来更是以讹传讹,被描绘成一起血腥镇压,在台湾造成恶劣影响。直到今天,依然被民进党抹黑利用,就像利用“二二八”事件一样,成为攻击国民党的工具。

    郁化清后来在联合报上看到,有个记者将“七一三”事件说成是“血流成河,枪声大作”,他就给这个记者写信,以亲历者的身份,说明事实真相。这名记者给他回了一封邮件,说是根据某某书上写的。

    郁化清老先生告诉我,台湾著名作家龙应台在她的书里,也同样以讹传讹,这是对历史的不负责任。

    郁化清先生在接受我的采访时,明确地说,他目睹被刺的两名学长,并没有被活埋,国军当时说活埋,是故意吓唬学生的。被刺中大腿的唐克忠被释放后,与他一道进了储干班,后来考上政工干校一期新闻系,毕业分到海军,他俩还在澎湖见到一次。有一次,他还在电视上看到过唐克忠。唐克忠一直干到上校退伍,目前仍在台湾本岛。李树民被送到医院以后就装哑巴,谁问也不讲话,臂伤养好以后,乘没人注意之际,通过关系逃到台湾本岛,有人看到他在台北市街头散发基督教教会的传单,现在已经去世。

    “七一三”虽然没有酿成特别严重的流血事件,但围绕山东流亡学生的编兵问题,却酿成一桩特大冤案“澎湖案”,导致7人被枪毙、200多人死亡,被称为“外省人的二二八事件”。

    烟台联中于6月25日到达澎湖渔翁岛,几天后被三十九师编兵,老师、职工、眷属、女生以及初中一年级身材矮小的同学,到马公新设山东子弟学校,其余学生全部被编入陆军第四十军三十九师一一五团、一一六团及师部炮兵营。

    张敏之抗战期间在后方创办过流亡学校,在山东教育界威望很高。到澎湖后,各校校长共同推举他为代表,与军方交涉。张敏之为人正直,责任心重,学生编兵后,他一面写信给政府有关机关请求救济,一面向军方据理力争,还邀徐轶千到澎湖视察教务。在军队集合听徐轶千训话时,张敏之叫不足17岁的学生出列,又送回新设的山东子弟学校。因此,三十九师对张敏之恨之入骨,诬陷其是共产党,并牵连一大批山东流亡师生。

    烟台联中三分校学生刘廷功是山东栖霞人,因为家里被共产党斗争过,对共产党成见深,一心想回去复仇,所以对编兵并不排斥,表现得很积极。

    有一天,副连长带着刘廷功等人到马公去买菜。买完菜之后,还要等几个小时,才有船回渔翁岛。刘廷功便向副连长请假,到子弟学校去看望老师。在快到张敏之校长的住处时,一群士兵拦住去路,不让刘廷功通过。刘廷功不服气,非要过去。一名军官便命令将他抓起来,关进禁闭室。

    这时,禁闭室里已关着3个人,一个夹着拐杖,两个臂上、腿上都裹着纱布。刘廷功与他们聊起来才知道,这3人是7月13日在大操场上被刺伤后抓进来的。

    在这之前,刘廷功已听到“七一三”事件的传闻,便问他们:我听说有开枪打死人?有的被刺到肚子,肠子都流出来了,是真的吗?

    他们回答:是有开枪,有没有打死人就不知道了。当时我们都晕过去了,不过有些伤重的,现在还在医院里。

    几个人听说他是烟台联中的,便告诉他:听说张敏之校长被软禁了,不能和人见面。

    刘廷功吃了一惊,这才明白那几个士兵为什么不让他过去。

    副连长左等右等,不见刘廷功回来,派人去找,才知道他被关了禁闭,回渔翁岛后,赶紧向上司报告。第二天上午,副连长又来到马公,将他保释出去。

    过了几天,在老师周耕莘的举荐下,刘廷功被调到澎防部的译电班。他兴高采烈,以为自己交好运了。

    岂料,到译电班第三个晚上,刘廷功突然被带走,与一群男女学生一道,被荷枪实弹的士兵押送到一个小岛上,后来才知道是桶盘屿。与他关在一起的,有巴信诚、王子彝、于文波等六七个同学。这些同学都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还以为是自己平时太调皮,才遭人修理的。

    有一天,刘廷功被带到审讯室,惊见梁上吊着4个同学,还没容他回过神来,几个兵将他双手往后面反绑起来,用绳子把他提到墙头,双臂拉到墙后,双手再坠上一块大石头,使前后的重量平衡,两个肩夹窝像插了两把刺刀似的,痛得无法形容。一个叫赵传彬的打手,手持三八式刺刀,使劲往他的大腿上抽打,打到十几下,把刺刀都打弯了。打到20多刺刀时,刘廷功痛得昏厥过去。打手们把预先准备好的一桶水,从他头上浇下来,几个士兵把他抬了回去。刘廷功醒来之后,发现两条腿已变成黑色。监视他们的士兵见状,不堪目睹,掩面而去。

    第二天,轮到巴信诚受审,打手们用刺刀撬开他的嘴,用水壸往肚子里灌水。水满之后,令他躺在地上,肚子上压上大石板,再往上加石头,压得他上吐下泻,大小便都出来了。

    然而,这仅仅是噩运的开始。在长达半年的日子里,这些师生有的被灌凉水,有的被过电,有的坐老虎凳,一个个被屈打成招。三十九师给张敏之等人安上一串罪名:张敏之是新民主主义青年团第一支团长,二分校校长邹鉴是第二支团长,学生刘永祥、丛藩滋、张世能、刘廷功分别是第一、二、三、四分团长,后来又改成南下工作团,张敏之是团长,邹鉴是副团长。

    1949年12月11日,张敏之、邹鉴等7名师生以匪谍罪名,被枪毙于马场町。刘廷功大概是不断翻供之故,侥幸活了下来,坐了一年多牢后,被编入部队从军。

    “澎湖案”几经变故,直至1999年,随着张敏之夫人王培五的回忆录《十字架上的校长》的出版,此案才大白于天下。

    【弃武从文】

    流亡学生变成大兵后,因缺乏严格训练,仍如一群老百姓,常被讥讽是“少爷兵”。出操打野外还勉强凑合,一旦真枪实弹,打起靶来,可就洋相百出。当时,子弹很少,打靶时每人只分到3发子弹,虽说打靶前经过讲解,如何握枪把,如何瞄准,真的打起靶来,往往是差之毫厘,谬之千里。多数人都是打光头,被讥为是吃“面包”,能够碰到靶边的,就算是“神枪手”了。当时有句顺口溜:领弹三,发弹三,三颗子弹上了天。

    好在台湾50年来没有战争,步兵也没有放枪的机会。当年的少爷兵,如今都已成为白发苍苍的荣民。虽说有些人升了将军,但都没有实战的经验。

    郁化清在澎湖军营待了5年,进过储干班,当过卫生兵,因工作比较轻松,一有机会就看文学书籍。1954年,他随部队离开澎湖到台湾本岛,后来又调防金门。

    1958年8月23日下午,正在金门的郁化清吃罢晚饭,在营房里看小说《凯旋门》,刚看到一半,外面传来震耳欲聋的爆炸声,跑出来一看,四周浓烟滚滚、尘土飞扬,他连忙躲进旁边的防空洞。原来是解放军从厦门打过来的,整整持续俩小时。第二天同样的时间,金门守军也还击俩小时。这场隔海炮战持续40多天,除了头两天激烈外,后面的多为零星炮战,到最后变成单打双不打。

    郁化清亲历的这场炮战,台湾称作“八二三炮战”,大陆称作“金门炮战”,金门守军损失惨重,有两个副司令和一个参谋长阵亡。让他不可思议的是,有一发火箭弹居然从射口钻进碉堡,把躲在里面的8人全部炸死。这是郁化清当兵期间经历的唯一战争。

    “八二三炮战”后,郁化清升为准尉,调到炮兵营勤务连当干事。准尉是个官尾兵头,说他是军官吧,他没任官;说他是士兵吧,他又是享受军官的待遇。后来,郁化清调回本岛受训半年,1959年5月回金门后,又碰到一次激烈炮战。郁化清回忆说,好像是大陆不满意美国总统艾森豪威尔访台,以此“欢迎”艾氏。但我后来查阅了资料,艾森豪威尔访台时间是1960年6月18日。

    也是在1959年,郁化清退役。离开军营时,他唏嘘不已:小学没毕业就离开家乡,17岁时在澎湖编兵,军中待了近11年,退伍时已27岁,人生最珍贵的黄金岁月,就这样在军中蹉跎而过。

    郁化清分配到员林实验中学,这所学校是原来的澎防部队子弟学校,后来迁到员林的。他在员林又读了一年的特师科。读书期间,他参加教育厅会考,取得合格成绩,这意味着他有了当国小老师的资格。

    1961年,郁化清从特师科毕业后,分配到南投县。南投位于台湾中部,人口仅30万,闻名遐迩的日月潭、中台禅寺在其境内,是台湾惟一不靠海的县。郁化清在草屯镇双冬里的双冬国小当老师,既教国语又教数学,还教自然、生活与伦理。

    一个小学没毕业的人,竟然能够当国小老师,得益于郁化清的勤奋好学。没有机会进修英文、数学,他就借助一本词典,阅读了大量的中外名著,他有两位志同道合的战友,一位叫黄育平的上尉,因为经济条件好,买了很多世界名著,每次买回来都是郁化清先睹为快。另一位叫王玉麟的上士,已经在报纸上发表文章,军中有文艺补习班,郁化清和他一个报名小说班,一个报名诗歌班,两人互相看讲义,边学边试着写作、投稿。3个好友在一起时,话题经常是写作。

    后来,郁化清当了中学的老师,在给学生讲课时,他感慨地说,我今天能够做你们的老师,完全靠我自己努力和进修,不然的话我哪有资格来教书。

    在军营吃惯食堂,独立生活后,郁化清一时适应不过来。上完课后,马上要煮饭、洗衣服,自己从来没煮过饭,不会煮,只好买来面条下,放两个荷包蛋,餐餐应付着。

    到双冬国小半年后,一位平素要好的同事,见郁化清形单影只,对他说:化清啊,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成个家了。

    成家?郁化清苦笑笑,我一个穷教员,谁看得上呢。

    我认识一位姑娘,贤惠温柔,我看你们两个蛮般配的。

    好啊,就当是找个煮饭的吧。郁化清随口应道。

    没想到,这位老师很热心,很快就牵线搭桥,安排他俩见了面。

    姑娘名字像个男孩,叫张有志,也是从双冬国小毕业的,家就在学校附近,父母都是朴实本分的农民。

    郁化清见姑娘品貌端庄,姑娘见小伙温文尔雅,互相间都比较满意。

    1962年元月,两人喜结连理。当年10月底,大女儿降生,郁化清给女儿取名为馥馨。随后,他们又迎来两个儿子,分别取名为文馨、文华。

    那时,台湾的经济尚未发展起来,国小老师的待遇不高。但是,夫妻俩相敬如宾,小日子虽然清苦,倒也温馨。郁化清在双冬国小一直工作8年。

    台湾推行九年国民教育,中学师资很缺,国小老师很多参加中学老师鉴定,郁化清也跃跃欲试。1969年,他考取国中老师资格,调到南投县的国姓国中,当了国文老师。这期间,他一直没有忘记写作,经常写一些与教育有关的文章,投到报刊上发表。

    在国姓国中教2年书后,南投县政府招考一名国语指导员,全县的中学老师都可以参加考试。郁化清虽然报名,但心里底气不足。没想到,这惟一的机会,竟降临到他的头上。于是,他又调到南投县政府教育局里的国语推行委员会,做指导员。

    国语指导员的职责,就是推动全县的国语文教育,如推行中小学的国语文教育、每年举办国语文比赛时当评判等。郁化清在教育局服务4年,跑遍全县所有的中小学校,积极推行国语教育。那个时期,台湾的国语教育推行得很成功,公共场合必须讲国语,甚至一度不让讲方言,只能私下场合讲方言,或者在家里讲。

    郁化清当年在军营时,与外界不接触,没机会学方言。当老师后,又正是盛行推广国语,当老师的更要以身作则,不得讲方言。有的学校甚至还规定,学生讲方言要被罚钱。虽然妻子是当地人,但在家里仍然与他用国语交流。因此,他到台湾40多年,至今仍不会讲当地方言。朋友开他玩笑说,你在台湾那么久,你不会讲方言,你不爱台湾。

    20世纪70年代初,台湾的儿童文学刚刚起步,没有人重视,写作的人更少,一些从事文学教育写作的人感叹:我们是寂寞的一行。因为在教育局推行国语文教育,郁化清注意到这个问题。他到市面上看一看,所发行的童话读物,大部分都是翻译的外国作品,如格林童话、安徒生童话等。另外,就是用浅显的白话文字改写的中国古典文学,像《红楼梦》、《三国演义》。

    郁化清发现,人们普遍有一种误区,认为童话是小孩子的玩艺儿,没有什么文学性,写作没什么意义,不愿意从事这项工作,何况稿费也低。后来,《国语日报》倡导推行儿童文学,还成立写作班,培养儿童文学的人才。他想,既然这是寂寞的一行,与其求别人写,不如自己动手。于是,他就从写诗歌转向写童话。

    郁化清的第一篇童话,就是在国语会时写的,题目叫《一只骄傲的大蚂蚁》,寓意是即使一个人很有能力,也不应该骄傲。他寄给《国语日报》后,很快就发表了。这对他是莫大的鼓励,于是就继续地不停写。

    一年后,郁化清已发表30多篇童话,于是出版了第一本童话集,书名叫《想生蛋的小公鸡》,取自其中一篇作品的题目。这以后,他除了继续写童话,还写童诗。

    在教育局国语会工作4年后,郁化清调到南投国中当国语老师,一直服务14年。这时,他已与儿童文学结下不解缘,再也割舍不了,很快就出了第二本童话集,书名叫《大鱼吃小鱼》。2年后,他出了一套童话集,共有4本。从此,他一边教书,一边创作,可谓教学相长。他把自己的全部创作情感都投向儿童文学,不再涉及其他文学创作,加上前面的童话集,共出版13本著作。

    儿童文学的魅力在于,孩子看故事,大人看寓意。郁化清的作品就有这样的魅力。

    从小学未毕业的懵懂孩子,成长为台湾著名的童话作家,郁化清也算得事业有成。但是,内心的一种重荷——乡愁,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皎洁月光下,他会思念自己的严父慈母,思念那座饱经战火的小城。夜深人静时,他会思念炎日下的运河垂柳,思念夕阳下的吹笛牧童。他把这些思乡之情,丝丝入扣地融会进自己的作品。所以,阅读他的作品不难看出,不论是诗歌还是童话,以“家”、“故乡”、“乡愁”为主题的作品特别多。

    在台湾小学三年级的国语课本里,收录了郁化清的一首童诗,读着它,你能感受到一股淡淡的乡愁:

    小鸟有窝/蜜蜂有窝/蚂蚁也有窝/为什么我没有窝/爸爸说/家就是我们的窝。

    小鸟快乐/蜜蜂快乐/蚂蚁也快乐/妈妈说/在窝里/得到都快乐。

    郁化清早年创作的一首《乡愁》,一位同学读罢被深深打动,将它谱成曲子:

    片片的落叶/堆满了我的心头/潺潺的溪水/诉不尽我的乡愁/沧海茫茫/白云悠悠/知音无觅处/落日黄昏/雾夜孤舟/何时归故乡。

    片片的落叶/堆满了我的心头/潺潺的溪流/诉不尽我的乡愁。

    然而,在两岸敌视、割裂的年代,纵使郁化清望眼欲穿,也得不到家乡亲人的一点消息,他只能在回忆中想象着亲人的一举一动、一犟一颦……

    当郁化清对家乡魂牵梦萦时,饱受战火摧残的台儿庄,又正在发生着怎样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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