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儿庄涅槃-荒漠现绿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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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苦难岁月】

    就在郁化清考入南投县教育局,为推动国语文教育而付出热忱时,在海峡对岸,他的家乡台儿庄,却仍是一片荒芜。

    1972年8月,台儿庄。

    晌午时分,通往台儿庄城的土路上,匆匆走来一个瘦弱的少年。他头戴旧草帽,穿件短袖褂子,挽着裤腿,脚蹬一双半新布鞋,蹿在一行人的最前头。土路两边是一人多高的玉米,遮挡着少年的视野。他急切地往前张望,步伐越走越急,褂子后面已经湿了一片。

    他叫杨传珍,刚过15岁,是台儿庄区下属的兰城公社腰里徐村人。此时,他心里正美滋滋的:被大队推荐为群众代表,随同十几个成年人到台儿庄参加一个誓师大会。别看村里离台儿庄只有十几公里,这可是小传珍第一次进城。他最迫切的事,是想到城里看看瓦房是啥样的。听父亲说,台儿庄有很多瓦房,他从没见过,他只见过土墙草顶房。

    杨传珍是个命运多舛的孩子。

    前文提到的杨毓昌,在台儿庄被称作“老铁匠”,是杨传珍的曾祖父,“少铁匠”杨培生,是杨传珍的祖父。

    日本人强占枣庄煤矿后,丁厨师毅然辞职,杨培生也不想在日本人手下谋食。丁厨师开导他:我不为日本人掌勺是骨气,你当井下安检员,是为咱穷苦矿工弟兄的安全。

    杨培生想了想,便留了下来,上下班时仍习惯随身携带锤子。

    有一天下班时,一个新来把门的日本兵发现杨培生带着锤子,粗鲁地骂他是“盗贼”,命令他送回去。

    杨培生脖子一梗,申辩说:这是德国矿师给我的,上面有西门子的印记,不是偷的,咋说我是盗贼呢?

    旁边的翻译把杨培生的话翻成日语,日本兵恼羞成怒,呲牙咧嘴:八格牙路!你想造反?举起枪托,就朝杨培生后腰砸去,杨培生身子一闪躲开了。

    日本兵哇啦哇啦地嚷了一通日语,从门房里冲出两个日本兵。3个人蜂拥而上,团团围住杨培生,用枪托砸,用大头靴踹,几下子就把杨培生砸倒在地。下班的工友们哪敢劝阻,远远地围观,眼巴巴看着他们将杨培生打成一个血人。

    日本兵打得气喘吁吁,见杨培生不再动弹,用手拭拭他的鼻子,发现已经断了气。翻译朝着旁观的工人一挥手:快快抬走!谁再敢造反,和他一个下场!

    工友们找来一辆平板车,手忙脚乱地把杨培生遗体送回家。丁厨师闻此噩耗,赶到杨家,抱着杨培生号啕大哭,深责自己不该劝好友留下。送葬时,丁厨师还为杨培生披麻戴孝。

    这一年,杨培生的儿子杨茂勋才14岁。家里的顶梁柱倒下后,没有经济来源,杨茂勋只好跟着母亲焦氏四处乞讨,15岁那年,第一次走进曾经是祖上成家立业的台儿庄城。

    新中国成立前夕,杨茂勋一家在台儿庄城北的腰里徐村落下脚。1950年,杨茂勋的弟弟当了志愿军,赴朝鲜前线作战,立功受奖,回国后提拔为连职军官。可是,杨家仍然一贫如洗,直到合作社时期,杨茂勋还是单身。

    一位热心的媒婆,要把赵家姑娘介绍给杨茂勋。姑娘叫赵芙蓉,长得眉清目秀,而且是村里唯一的知识女性。

    赵芙蓉的父亲,原名赵界三,拥有上千亩良田,娶了峄县城里大户人家的姑娘邓氏。不久,全家人搬到县城居住,并在西门里置买房产。县城的民风不同乡下,充满各种诱惑,赵界三于是改名赵戒三,提醒自己“戒烟(鸦片烟)、戒酒、戒色”。峄县南关基督教会有意吸收他为教徒,他婉言谢绝,但是与教堂的神职人员相处很好,成为孤儿院的义工。

    日本侵略军攻打峄县前夕,赵戒三让家眷到乡下躲避,自己却在城里留守。在侵略军占领县城的当天夜里,赵戒三听到敲门声,以为是来躲避日军的邻居,披着衣服去开门。大门打开,面前竟站着荷枪实弹的日本兵,鬼子上前就是一刺刀,然后把血流不止的赵戒三拖出大门,占领了赵家的宅院。

    赵戒三忍着伤痛,爬到城墙外的一个熟人家里,留下一句“仨儿子都要抗日”的遗嘱,血尽而死。

    战事稍有停歇之后,赵戒三的家人回到县城。在得知噩耗辨认尸体时,有人向赵戒三的妻儿转述了老先生的遗嘱。

    邓氏把眼泪一抹,冲着赵戒三的遗体说:当家的,你的话,我不能全听,有钱不能装在一个口袋里。你的仨儿子,老大投奔中央军,老三投奔八路军,我让老二做生意。

    她转身对仨儿子交代:老大,老三,你们抗日打仗,死活自有天定。老二你记着,做生意,亏了赚了我不管,等到打完鬼子,你一定要给我活着回来!

    送完葬之后,仨儿子各奔前程。邓氏把小女儿芙蓉送进基督教会的孤儿院,带着大儿媳和孙子回到腰里徐村。

    仨儿子完全服从母命。老大参加国民党军队,1944年牺牲在抗日战场;老二辗转许多地方,最后在徐州成家立业,抗战胜利后,生了4个儿子;老三费尽千辛万苦找到八路军,抗战结束时已是副连长,后来参加了渡江战役,新中国成立后,为南京工程兵学校副营级教导员。

    赵芙蓉在孤儿院读教会小学,后来转到提携街小学就读,直到小学毕业。新中国成立前夕,回到腰里徐。

    焦氏对这门亲事满心欢喜。杨茂勋却犹犹豫豫,嘟囔了一句:她家是地主,俺兄弟是军官,我咋能跟这样的人结亲。

    媒婆白了他一眼,尖着嗓子说:哟,大侄子,瞧你说的!人家是喝过墨水的人,知书达礼,模样又俊,若不是地主成分,她家的门槛早就被人踏破了,我还怕她看不上你呢。你兄弟是军官,她哥哥也是军官,比你兄弟的官还大呢!

    儿啊,赵家闺女贵着呢,她能看上咱家,是咱家的福份。你可不能挑剔人家。焦氏一听急了,生怕好事黄了,先数落了儿子一顿,转过头对媒婆说,他婶子,这个主我做了,劳您多美言几句。

    焦氏说罢,进屋摸索半天,拿出一块印花布和一双刚纳好的鞋底,塞到媒婆手上:这双鞋底是孝敬您的,这块布,就当是俺家提亲的礼,让赵家别嫌乎俺家穷。

    杨茂勋嗫嚅着,不知说啥是好,心里却活泛开了。为了传宗接代,也为了有个人暧被窝,原本坚定的阶级立场,瞬间便发生动摇。

    经历了土改的赵家,正是背运的时候,对女婿要求不高,只要人踏实就中。很快,这门亲事就成了。

    结婚第二年,杨茂勋便有了儿子杨传珍,后来又生了4个儿女,其中两个夭折。

    传珍因为姥爷家是地主,小学没上完就辍学,回到村里务农。大队倒没有歧视他,看他喜欢舞文弄墨,让他当了通讯报道员,还兼任民兵连通信员。这次派他参加誓师大会,就是对他的信任。

    第一次进城的传珍,行走在进城路上,心里美美的。

    从西门进城,果然看到一些老宅瓦房,传珍感到很新鲜。只是有的房子拆一半留一半,再重新垒一垒,墙半旧半新,像是贴了膏药。房顶上,长着瓦松和荒草,给人毛毛糙糙的感觉。立在棚屋中间的高大影剧院,则显得突兀。街道上还能见到磨得发亮的青石板,但是已经残缺不全,破损的地方裸露出黄土。城中心的百货商店,是新建的平顶水泥房,显得不伦不类。百货商店旁边的区委大院,倒是有几分威严,但是那些青砖瓦房,因为古旧,又给人不踏实之感。

    誓师大会上,传珍认识一个大他几岁的姑娘,叫杜玉兰,是台儿庄顺河街道的共青团干部。

    啊,你是城里人?杨传珍对她的崇拜溢于言表。

    听说传珍是第一次进城,杜玉兰热情地说:开完会,我领你到城里逛逛。

    区委大院往东百余米的地方,一座工厂屋顶上冒出浓浓黑烟,刺鼻的臭味扑面而来,厂院里堆满橡子壳,臭味就是从这里散发出来的。姑娘说,这是栲胶厂,这些橡子壳是生产原料。传珍双手捏鼻,被臭味熏得喘不过气。

    杜玉兰却满不在乎:我家就住在这里,已经习惯了,不觉得臭。

    一听此言,传珍刚才萌发的满心羡慕,消失得无影无踪。

    传珍往东一张望,尽是低矮的茅草房,屋墙的下半截是砖头,上半截也是土墙,与乡下没有什么两样。他没了再往东逛的兴致,杜玉兰便领着他逛顺河街古运河码头。

    古运河的水清澈见底,沿河是一排码头,大块的石头磨得精光,一些大娘大婶正在忙着,这边在淘米、洗菜,那边洗衣、刷鞋。

    传珍发现一个奇怪现象:城里难得见到一棵古树。那时,他还不知道,台儿庄的古树与老屋旧宅一样,多已毁于战火。

    两年之后,杨传珍已经17岁,大概是营养不良的缘故,虽然长了不少个,与其他年轻人相比,还是矮了一头。不过,在村里的年轻人当中,他却是有出息的。这时候,他已经担任大队团支部副书记。这年6月,他第二次进城,参加区人武部举办的“批林批孔”学习班。

    一天晚上,乘着皓月当空,顺河街组织年轻人“夜战”,任务是把一条臭水沟填平。人武部要求参加学习班的学员“一起投入战斗”。巧得很,与杨传珍搭档抬筐的,正好是两年前结识的杜玉兰。此时,她已是顺河街道团支部书记兼民兵连长,一个响当当的“铁姑娘”。

    这条臭水沟,曾经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月老河。臭水沟不远处,有一处飞檐翘瓦的建筑,在皎洁的月光下形成一个美丽的剪影。

    杨传珍问杜玉兰:那是什么单位?

    杜玉兰告诉他:是关老爷庙。

    关老爷是谁?那时的杨传珍,头脑里一片浑沌。

    就是关公。杜玉兰也是浑浑噩噩,比他强不到哪里去。

    关公是谁?

    就是关老爷。

    关老爷是什么人?

    关老爷是武圣人。

    他有啥能耐?

    能管刮风下雨。每到阴历五月十三的时候,关老爷要磨刀。如果天旱,老百姓就到这里来求雨。男人脱光上衣,敞着头跪在太阳底下求,关老爷就往磨刀石上多洒一些水,落到地上,就变成雨了。

    杨传珍不信鬼神,不相信这种说法,不过,对关老爷却非常好奇。

    第二天,他起个大早,跑去看关老爷庙。这一看,让他大失所望。庙里空空荡荡,啥也没有。再看那飞檐翘瓦,也失去了月光下的美。

    又隔4个月,杨传珍三进台儿庄。不过,这次进城,带给他的不是荣耀,而是屈辱——他是被荷枪实弹的民兵押送进城的。

    杨传珍有个远房舅舅,患了精神病,到处嚷嚷说自己要当皇帝,还说外甥杨传珍是他的军师。

    如果换成现在,发生这种事,大家只会当作笑话,不会当真。可是在那个荒唐的年代,人人都绷紧了一根阶级斗争的弦,没有的事还会臆想出来呢,何况有人不打自招。

    1974年10月18日晚上,杨传珍和远房舅舅被五花大绑起来。原先对杨传珍高看一眼的民兵和共青团员,忽然像打了鸡血一般兴奋,对他翻脸无情,拳打脚踢。

    饱尝一顿体罚之后,杨传珍被押到城北的台儿庄监狱。在此后的几个月里,是没完没了的严刑拷打。最后,远房舅舅被定为“反革命集团首犯”,很快就被枪毙了。临死前,交代杨传珍与台湾特务有联系,杨传珍被定为“主犯”,继续审问。

    那时候,犯人由公安局和人武部共同审讯。办案人员对杨传珍的拷问,是要弄清楚3个问题:通过什么渠道与台湾特务取得联系的?准备采取什么手段颠覆无产阶级专政?上线和下线是谁?

    人生经验简单的杨传珍,哪能回答出这么复杂的问题?只好说:求求你们教我咋说吧,我啥都认了。

    办案人员阶级斗争观念很强,哪能轻易放过这条大鱼?于是,又把他母亲赵芙蓉抓进监狱,想从她身上打开缺口。

    那段噩梦般的经历,像毒蛇般吞噬着杨传珍,以致时隔40年后,当他面对面向我讲述时,还禁不住浑身颤抖,连话都说不出来,不得不停顿下来,长时间沉默着。

    审讯久了,每次提审,杨传珍居然都渴望戴手铐,害怕被绳子捆绑。久而久之,形成条件反射,见到手铐就觉得亲切,渴望赶快给他戴上。因为戴上手铐之后,就逃过了捆绑。

    有一次,办案人员把杨传珍拖回牢房,解开绳子,随手把绳子丢在地上。漫漫长夜,月光透过铁窗照进屋里,地上的绳子就像蜷着的一条毒蛇。他忽然动了上吊的念头,可是,想想关在隔壁的母亲,他又不忍心独自逃避。

    放弃上吊念头后,杨传珍恨死了那条绳子,一把抓过来,使劲咬,要把绳子咬断,不让它把自己勒死,直到咬得满嘴血肉模糊。他把绳子扔出窗外,害怕到了后半夜想不开,再次萌动自缢的念头。

    办案人员折腾几个月,实在得不到需要的口供,就把母子俩交给兰城公社处理。公社几个人审讯了几天,效果还不如区里,又把腰里徐大队的干部和民兵调过来,让他们继续摧残。忙乎一个月,还是毫无收获。眼看从他们身上榨不出料来,于是,有人想出一个损招。

    1975年4月下旬的一天,几个民兵把杨传珍母子五花大绑,一个穿旧军装的人宣布:组织上对他们已经失望,不想再给他们悔过自新的机会,今天下午就拉出去枪毙。

    几个押送的民兵,每人领了5发子弹。此时的杨传珍,以为自己和母亲这回在劫难逃。不过,他非但不害怕,反而盼望赶快枪毙,免得再受折磨。

    押解路上,不断遇到看热闹的人,其中包括他的女同学。那年头,枪毙人的事经常发生,沿途看热闹的人,眼神显得兴奋而麻木。杨传珍羞愤交加,恨不得地上有条缝钻进去。

    经过一片乱坟岗时,穿旧军装的人下令,所有民兵都朝天放一枪,试试枪支是否管用。刺耳的枪声,像钉子一样钻进母子俩的心中。尽管已是暮春天气,脚底仍然发寒。

    杨传珍最痛心的,不是自己要挨枪子,而是连累母亲跟着遭殃受辱。

    赵芙蓉并不在乎自身的死活,而是心疼儿子。她一遍遍央求押解的民兵:你们发发善心,别把我儿的胳膊绑得那么紧,给他松松绑吧!

    几个民兵无动于衷,对他们推推搡搡,催着他们赶路。

    听了母亲的话,杨传珍的心都碎了,狠狠心,朝母亲吼道:马上就枪毙了,要胳膊还有什么用!

    几个民兵在后面挤眉弄眼,你一言我一句:赶紧交待吧,现在交代,还能宽大处理,留条命。

    杨传珍闭口不言。

    赵芙蓉还在央求:我的孩子自小就安分守己,犯法的事从来不干,你们行行好,放了他吧,要枪毙就枪毙我。

    一个姓张的民兵凶巴巴地说:啰嗦什么!如果你们交待了,两个都没事,不交待,两个都毙了!

    杨传珍对母亲说:您不要再叨叨了,他们是阎罗手下的小鬼,你和他们说话,等于白说。

    那个姓张的民兵,举起枪托,朝着杨传珍后背捣了一下:死到临头,还嘴硬!

    走到刑场之后,穿旧军装的人下令:全体民兵请注意,先不要开枪,再给他们一个小时的机会,如果老实交代,可以宽大处理。

    杨传珍不愿再等待一分钟,他巴望赶快开枪,结束这无边的耻辱和恐惧。

    沉默大约半个小时,那人悻悻宣布,今天不枪毙了,押回去继续审讯。

    赵芙蓉千恩万谢,杨传珍却无动于衷。

    这个案子本来就破绽百出,有正常思维的人能轻易判断出真假。然而,在那个荒诞、疯狂的岁月,一切反常都成了正常。有些人是缺失了正常判断力,有些人是不敢挑明真相,也有人想捞点政治资本。

    兰城公社是个烂摊子,一把手无能,遇事推诿,其他成员相互拆台。上面为了“抓革命,促生产”,任命提文彬为副书记,主持日常工作。提文彬是个老革命,正直善良,头脑清醒而又敢于担当。

    民兵都是农民,毕竟不同于公安和人武部人的素质,折腾这么长时间,见这母子俩实在不像是反革命或者特务,也就渐渐懈怠下来,经常把他们用绳子一绑,扔到一边,敞着门,溜到旁边,顾自吃饭、聊天、打牌、睡觉。

    提文彬对这个荒唐的冤案心知肚明,开始,他觉得这是上级办的案子,自己不便过问。可是,时间一久,他发觉区里已经把这个案子忘到脑后了,当包袱一样扔给公社,再也没有人过问。

    一天深夜,他路过关押室,看到五花大绑的杨传珍母子瘫在地上,看守他们的民兵不知溜哪去了,动了测隐之心,心一横,自作主张为他们解开绳子,领到自己办公室,对他们说:你们就在今天夜里逃跑吧,事大事小,一跑就了,什么反革命不反革命,只要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就没事了。

    说罢,他写了张条子,交给杨传珍,嘱咐道:你们到峄城区,拿着这张条子找区委书记赵新哲。

    母子俩喜极而泣,赶紧跪下给提文彬磕头。然后相互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消失在夜幕中。

    杨传珍清楚地记得那个日子:1975年4月27日。从那以后,他把这个日子当作自己的重生日。

    到了峄城区驻地,传珍通过叔叔找到赵新哲书记。赵新哲看了条子,当即把母子俩安置到甘露沟公社一个叫河湾的小村庄。杨传珍的叔叔刚任这个公社党委书记不久。赵新哲把这家人交给他监护,绝对放心。

    自从赵芙蓉被抓后,杨茂勋在家照看两个孩子,整天惶惶不可终日。杨传珍和母亲安顿下来后,托亲友悄悄带口信给他。杨茂勋舍弃一切家当,避开别人的视线,带着孩子偷偷逃了出来。

    河湾村的人很善良,热情接纳杨茂勋一家,生产队把集体的房子腾给他们居住,过几年又作价卖给他们。

    峄城区虽与台儿庄区毗邻,毕竟是不同辖区,互不干涉,加上交通不便,信息闭塞。何况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个冤案,也就没人再作追究。两个月后,赵新哲又与台儿庄区委书记黄维芬、政治部主任沈怀义交涉,凭着与对方的私人交情,把杨家的户口迁了过来。

    转眼到第二年,中国发生一连串的大事件:周恩来总理逝世,唐山大地震,朱德委员长逝世,毛泽东主席逝世,“四人帮”跨台。大家都为国家的前途深深担忧着,不再有人关注杨家这些小人物的命运。杨家得以苟且偷生。

    随着形势的变化,环境越来越宽松。杨家在河湾村安居乐业,直到今天,杨家依然对那个充满爱心的小村子心存感激。

    从对台儿庄的向往、失望,再到伤心绝望。杨传珍对台儿庄的感情五味杂陈。他以为,自己再也不会踏入这块土地了。

    没想到,命运捉弄人,也造化人。时隔8年,杨传珍这个曾经是台儿庄的阶下囚,竟然成为区政府的座上宾。

    说起来,这要归功于杨传珍的父母。

    1977年的一个傍晚,杨传珍听到一个特大消息,情绪激动地跑回家,对父母说:兰城公社出事了!

    原来,峄城区委书记赵新哲,前不久调任枣庄市委组织部副部长,主持工作。他派了一个工作组,进驻兰城公社,准备查清杨传珍那个反革命案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想到,一把手书记以为是来查他的问题,十分心虚,第二天竟用菜刀砍了自己的头,没死成,被人送到医院抢救,由看管人员日夜盯着。

    工作组跟到医院,那个自杀未遂的书记主动交代,说自己和武装部长同时与妇联主任通奸,而妇联主任的丈夫,是副团级的现役军人。工作组立刻对武装部长隔离审查。

    当工作组准备找妇联主任谈话时,得到消息的妇联主任往两个孩子身上泼上汽油,母子仨抱在一起,拉响了手榴弹。

    随着调查的深入,公社的另两个领导,交代了奸污女知青的行为。短短四五天时间,7个公社常委,两个自杀未遂,3个被逮捕。副书记提文彬被任命为书记,另一个私下里保护杨传珍的常委,调到区里工作。

    当天夜里,杨家压低着嗓子,商量着如何洗刷冤屈。杨传珍兴奋地说:我去兰城公社反映,要不就去市委组织部,找俺赵大爷。

    杨茂勋说:算了吧。咱们刚过上安稳日子,你别再找事了。

    赵芙蓉说:我今天听广播,国家恢复高考,你能考大学了!她读过6年书,深信知识可以改变命运。

    杨传珍头一扭:我不考学,我咽不下这口气!要让害我的人统统遭报应!

    杨茂勋说:人报不如天报。两年前,你有本事砍公社书记一刀吗?你能动得了武装部长吗?还是听你娘的,考上大学,将来地位超过害你的那些人,比下力气报仇划算多了。

    考大学?做梦吧!我连小学都没毕业呢。杨传珍沮丧地说。

    甭担心,娘有办法,只要你肯吃苦。赵芙蓉信心满满。

    杨传珍苦笑一声:吃苦?还有什么苦能赶上坐牢呢?让我天天吃黄连,也比受刑好受。

    赵芙蓉也真有办法,她把村子里几个上过初中、高中的孩子都请到家里来,供他们吃、留他们住,让他们集中复习,惟一的要求就是让他们当传珍的老师。

    杨传珍也看到了命运的一线曙光,没日没夜地学,恶补了一冬天的中学文化。

    奇迹发生了:杨传珍被枣庄卫生学校录取。尽管是中专,却能农转非,毕业后分配正式工作。

    邮递员送来录取通知书那天,村里轰动了,乡亲们摇头叹息:老天长眼,苦尽甘来!

    送走上门贺喜的乡亲,杨传珍和母亲抱头痛哭了一场!

    多少年了,命运一直攥在别人手里,这次终于自己做了回主,苦难的日子总算熬到头了!

    1980年春天,中专毕业的杨传珍先在医院工作一段时间,调到峄城区防疫站工作。上班后,正赶上区里搞科技人员大比武,他收集卫生系统大比武的情况,写了篇题为《迎新答卷》的通讯,被区广播站录用。

    主持卫生局工作的副局长荆好成听了广播后,觉得稿子写得不错,问是谁写的,听说是个毕业不久的小伙子,爱才的荆好成就把杨传珍调到区卫生局当秘书。此时,杨传珍到防疫站上班才两个星期,凳子还没坐热呢。

    调到卫生局之后,峄城区推行联产承包责任制,让每个局派一个人到农村搞调查,卫生局派杨传珍去。杨传珍在甘露沟公社几个村蹲了十多天,针对包产到户后农村发生的变化,写了1.5万字的调查报告,抄得工工整整。而其他业务局的调查报告,只有一两千字甚至几百字。

    这份调查报告,再次改变杨传珍的命运。区委书记王允琳看后十分赞赏,当即拍板:把他调到区委办公室,给我当秘书。

    就这样,杨传珍离开刚待半年的卫生局,成为区委书记王允琳的秘书。跨进区委办公室的那天,是1980年10月18日,正好是遭到逮捕的6周年。对杨传珍来说,这又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

    杨传珍被区委书记亲自点将,成了区大院的一大新闻。很多人都在打听杨传珍的背景,也有人当面问他。开始,杨传珍老老实实说,我父母都是农民,哪有什么背景。那些人不相信,仍缠着他刨根问底。

    杨传珍被问烦了,心一横,索性往大的说,瞎编了一个背景:我舅舅和市委书记在抗日战争时一块儿打游击,他们是战友。

    没想到,那些人果然相信了,从此再也没人问他。在他们看来,这才是区委书记重用杨传珍的真正理由。

    1983年初,临近春节,杨传珍领受一个任务:代表峄城区委办公室,到台儿庄区委办公室走访。办公室主任特地给他派了辆吉普车。

    坐在象征身份的吉普车里,望着窗外急速倒退的白杨树,杨传珍百感交集,是扬眉吐气?是触景生情?是黯然神伤?他也说不清楚。但有一点,他可以肯定,他终于告别过去的苦难岁月。

    到了台儿庄区委,杨传珍受到区委办公室主任的热情接待,非要拉他去喝两杯。杨传珍死活不肯,生怕自己喝大了管不住嘴。虽然已脱离苦难,但心底的伤痕实在太深了,一想起来,心尖就会颤抖。

    他细细打量台儿庄。房屋还是那些房屋,街道还是那些街道,人似乎还是那些人。不过,他心中的感受却完全不同。

    他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走近台儿庄时,怀着朝圣般的虔诚,那时的台儿庄令他神往。

    他不会忘记,当他身陷囹圄、受尽折磨摧残时,台儿庄是那么冷酷、狰狞,令他伤心绝望。

    这次,当他成为台儿庄座上宾时,台儿庄又变得亲切、热情,给他隐隐作痛的创口投上一层光晕。可是,那个自称能当“皇帝”的疯子舅舅,却早就化作一堆白骨了。

    【银幕再现】

    当杨传珍眼里的台儿庄从冷酷、狰狞变成亲切、热情时,远在北京的两个年轻人,对她已是一往情深,向她投来热切的目光。他俩一位叫田军利,文化部共青团负责人;一位是他的好友费林军,电子工业部电视录像室编导。

    一个偶然的机会,田军利得到一本《李宗仁回忆录》,深为台儿庄战役所震撼。20世纪80年代初,正是文学艺术的兴盛时期,田利军萌发一个念头:将这场战役搬上银幕。他与费林军一拍即合,两人查阅了大量资料,走访了许多参战者和目击者。电影文学剧本《血战台儿庄》数易其稿后,发表在1983年第四期的《八一电影》上。

    不过,剧本中的主人公并非是李宗仁,而是张自忠。两位作者的考虑是:与其他国民党将领相比,张自忠没有参加过内战,在抗日战场牺牲后,中共中央在延安为他举行隆重的追悼会,毛泽东亲笔题写挽词“尽忠报国”,人民政府后来还追认他为革命烈士,以他为剧中的主人公不会有政治问题,电影审片容易通过。

    然而,剧本发表3年却无人问津,只有八一电影制片厂导演杨光远慧眼识珠。

    杨光远是山东城武人,台儿庄大战时只有8岁,17岁参加解放军,当过号兵、营部文书,干过专职摄影,1952年到八一电影制片厂学习电影摄影技术,长期拍摄记录片和军事教育片,1979年开始拍摄故事片,作品有《归心似箭》、《花枝俏》、《许茂和他的女儿们》、《琵琶魂》等,1983年后开始担任导演,与人合作导演了《再生之地》。

    杨光远找到八一厂领导,推荐《血战台儿庄》剧本,建议搬上银幕。

    什么?拍台儿庄大战?厂领导惊讶地瞪大了眼,咱们是解放军的电影厂,哪有解放军拍国民党电影的?

    杨光远想想也是。国共两党水火不容,谁敢公开宣传国民党?既然厂领导顾虑重重,他也没这个胆量。那个年代,改革开放虽有几年,思想禁锢毕竟没有打开。

    转眼到1985年,适逢抗战胜利40周年,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抗日纪念馆首次展出正面战场部分,《人民日报》也在8月25日刊载《台儿庄光照人间》的文章。这些动作,传递了一个极其重要的信息:长期以来一直受到贬斥的国民党正面战场,开始得到中共官方承认。

    北国之春的信息传到南国时,激活一个人的念头。他叫陈敦德,广西电影制片厂文学部主任。他猛一击掌:我要帮成荫院长圆梦!

    陈敦德所说的成荫院长,是电影学院原院长、著名导演。1982年,陈敦德在电影学院进修时,成荫和他聊过一件往事:

    1965年,李宗仁从海外归国时,周恩来总理亲自到机场迎接,还在人民大会堂举行盛大欢迎宴会,有一桌嘉宾是周恩来请的新中国电影界人士。那时,成荫是北京电影制片厂导演,也在应邀之列。

    席间,周恩来端着酒杯,来给电影艺术家们敬酒。一杯酒下肚后,他特地走到成荫身边,对他说:今天李先生从海外回来,我看他有两件事今后可以拍成电影。一是1938年指挥国民党杂牌军取得台儿庄大捷,一个就是今天归根。

    成荫知道,总理并非无心之语,这是给他交待任务哩。他使劲点头,回答说:请总理放心,我一定完成这个任务!

    周恩来拍拍成荫的肩膀,笑着说:好,好!

    然而,成荫尚未开拍,“文革”就爆发了,这事就一直耽搁下来。不过,成荫心里铭记着总理的嘱托。

    成荫对陈敦德说:李宗仁是广西人,台儿庄战役时他是第五战区司令长官,希望你将来回广西厂后,能配合我拍这部戏。

    陈敦德郑重答应。

    然而,两年后,成荫却猝然去世,抱憾终生。

    陈敦德一直记得成荫的那番话,见时机来了,他向厂领导建议拍摄台儿庄战役。这时候的形势,已不是两三年前了,何况拍的是广西名人李宗仁,厂领导果断答应。

    广影厂是个小厂,缺乏拍战争大片的经验和实力。厂领导派陈敦德北上,请杨光远执导。

    杨光远欣然应允,当即推荐电影文学剧本《血战台儿庄》。

    不久,广西厂花3000元买下剧本的拍摄版权。这样的价格,在当时算是高价。

    陈敦德读了剧本后,与杨光远商议:这个剧本中的主人公是讲张自忠,不是李宗仁。我觉得,这既与历史不符,也无法替成老还愿。我看,是否将剧本改为以李宗仁为主线,把写人物的命运改为表现整个事件的背景、过程和结果,用纪实性风格,按照历史事实来写,这样可使影片具有一个宏大的历史感。

    杨光远思忖之后,点头赞同:你说得很有道理,就这么办!还有,影片不要用闪回,而是按时间顺序前进,突出历史的真实性,通过事件本身的生动、感人、真实,来增强银幕的冲击力量。

    他俩把构想告诉田军利和费林军,请他俩重新改写剧本。两位作者几易其稿,后又经过多方研讨,剧本前后修改17稿。

    这是大陆第一次拍摄国民党正面战场重大战役的影片,社会各界高度关注。有些人不解:共产党怎么能去歌颂国民党?表现他们打了胜仗呢?也有人担心:拍这样的影片不仅经济上冒风险,政治上恐怕也难通过。一时间,社会上议论纷纷。

    八一厂的一些老同志好心地劝杨光远:拍这个干什么,我们党的抗战题材还没拍完呢。

    杨光远回答:国民党军队抗战本身也是中国军队的抗战,这是抗日战争,不是党派之争。

    杨光远的妻子汪友茂则坚定地支持他,对他说:你想拍,就去拍,现在不可能再打成右派了。

    在大陆的一些国民党老军人开始也不理解。郑洞国曾参加过长城古北口战役、平汉路保定会战、台儿庄大捷、徐州会战、昆仑关战役,还担任中国远征军第一军军长,参加收复缅北要地密支那攻坚战。在台儿庄大战期间,他是汤恩伯二十军团的第二师师长。杨光远去采访他时,他不愿接受采访,说:你们一拍国民党,就是歪戴帽,斜楞眼,都是反面的角色。

    杨光远把自己的设想和盘托出,诚恳地说:我是直面历史的,是实事求是的,你放心,我不会歪曲这段历史的。

    郑洞国这才放心,详细讲述了台儿庄战役的经过。

    台儿庄血战时,李仙洲是驻守枣庄地区的国民政府九十三军军长。杨光远辗转打听到他的住址,登门拜访。老将军已95高龄,听罢既惊讶又感动:共产党拍台儿庄,我还真转不过这个弯来。他兴之所至,眉飞色舞地介绍起作战情况。临别时,老将军执意把杨光远送到大门口,还庄重地行了个军礼。

    1985年11月1日,《血战台儿庄》剧本座谈会在北京举行,电影局局长石方禹亲自主持。中宣部、文化部、军事科学院等一些负责人、专家,第六届全国政协副秘书长程思远以及郑洞国、覃异之等原国民党高级将领应邀出席。

    会上,程思远的两句精彩之言,让与会者频频点头:未来的这部影片,将拍出两个人物的形象:一个是在银幕上拍出国民党官兵当年抗战的形象;另一个是在银幕后的中国共产党人胸怀博大、高瞻远瞩、实事求是的形象。他欣然出任该片顾问。

    在后来的影片拍摄过程中,郑洞国、郑庭笈、覃异之等参加过台儿庄战役的老将军,也倾其所知,热情给予指导。

    就在这时,80高龄的荷兰著名电影导演伊文思访华。刚下飞机,听说有个关于台儿庄会战的剧本座谈会,主动要求参加。会上,他介绍自己47年前在台儿庄的情况,使主创人员大受裨益。

    后来,《血战台儿庄》中的“人梯渡桥”、“运河鏖战”等画面,都是取材于伊文思的纪录片《四万万同胞》中的真实镜头。

    杨光远到台儿庄实地选景时,发现历经40多年的风雨侵蚀,原来的战斗遗址已经所剩无几,于是在原址上再造或修复一些重要场景,如名为中正门的大北门、中正门附近的清真寺等。这些场景并非是临时结构,而是与原建筑几乎雷同的永久性建筑,清真寺的墙仍是经受过战火的原墙。这些复原的建筑,成了今天台儿庄的大战遗址标志物。

    1986年2月5日,广西电影制片厂正式成立《血战台儿庄》摄制组。2月16日,大年初六,开赴山东外景地。由于这部电影场面很大,需要两位导演,另一位是翟俊杰。电影共拍摄4个多月。

    济南军区政委迟浩田亲自过问,派出一支800人的优秀部队参与拍摄。这些优秀战士表现出过硬的军事素质,为影片添彩不少。两军拼刺刀的戏,真实得犹如实战;为了拍好激战后的惨烈境头,战士们保持一个姿势,一动不动躺在地上几个小时。

    整个拍摄过程中,现场的数百名群众演员,均由台儿庄百姓临时扮演。虽然都是免费义演,但群众都非常配合,表现出极大的热情。

    拍摄守城部队炸断运河浮桥的场面时,由于出现一个小失误,浮桥提前爆炸,轰隆一声巨响,顿时水柱冲天,把在场的全浇成落汤鸡,碎木板满天乱飞,毫无经验的群众演员吓了一大跳,现场一片混乱,幸好没有人受伤。

    按照剧本设计,影片结尾原本是“敲锣打鼓庆祝胜利”。杨光远从台儿庄政协获得一本小册子,里面收集了战地记者陆诒等当年采写的文章,陆诒对战后战场的生动描写,让杨光远深深震撼。他大受启发,果断决定修改结尾。

    观众后来看到的结尾,展现出一幅“血肉长城”的意境:在长达4分钟的镜头中,城墙犹如废墟一般,余火仍在燃烧,天空弥漫着浓烟,仿佛能嗅到呛鼻的焦煳味,日军的坦克成了一堆废铁,成百上千具尸体铺成一条血路,相互交叠在一起,只能从灰色军装和黄色军装上判断出敌我,城墙最高处,迎风飘扬着一面青天白日旗,旗面已经残缺不全,天空中回响着激昂的《义勇军进行曲》……

    9月15日,《血战台儿庄》完成送审的混录双片。这部影片的剧中人物,从总指挥到营长,所有重要人物都是真实的,只有部分小人物虚构。影片成功刻画了李宗仁擅于用人、临危不乱、运筹帷幄的形象,比如,举荐和激将张自忠反映出他的知人之智,收留谁也不要的川军说明他的容人雅量,明知韩复榘凶多吉少却故意装糊涂透露出他的老于世故,委婉地请求蒋介石不要越俎代庖表现他的先见之明……

    影片除了正面塑造李宗仁、张自忠之外,蒋介石、白崇禧、韩复渠、池峰城、孙连仲、王铭章、庞炳勋等历史人物都得到比较真实的再现。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影片一改往日电影对蒋介石形象的丑化,依据抗战初期的历史,把握住“抗日将领”的基调———他有偏袒嫡系的小心眼儿,但也有阻止日军猖狂攻势的决心和气魄;在为王铭章举行的葬礼上,他潸然泪下,在讲话时适逢敌机来袭,其他将领担心他安全,都劝他避一避,他慷慨陈词:慌什么,我们身为军人,要以王师长为榜样,临危不惧!

    这些正面展现蒋介石形象的镜头,在新中国电影史上还是破天荒第一次。

    影片虽然拍摄得很成功,杨光远的心里却不轻松,因为能否通过电影局的审片,他心里并没有底。

    这时,他忽然想起毛泽东的那句评价:每个月打得一个较大的胜仗,如像平型关、台儿庄一类的,就能大大地沮丧敌人的精神,振起我军的士气,号召世界的声援。

    对,请毛主席老人家为我撑腰!杨光远灵机一动,找了一卷有《论持久战》的《毛泽东选集》,随身携带着,以备若有人指责影片的主题时,用毛主席这段话来抵挡。

    审片会的规格出乎意料地高。10月22日晚,分管意识形态的中共中央书记处书记习仲勋、中央统战部部长阎明复、第六届全国政协副秘书长程思远,还有军委及统战部、中宣部、文化部、电影局等各部门的领导汇集电影局,审查影片《血战台儿庄》。

    习仲勋看完影片后,紧紧握住杨光远的手说:谢谢你拍了这部好影片!审片会没提出任何删改意见,审查顺利通过。

    然而,就在杨光远长长舒口气时,出现一个意外。第二年一月,就在影片即将放映发行时,广西厂接到一个莫明其妙的通知,要求停止洗印和发行影片《血战台儿庄》。大家的心境跌到了谷底。

    就在杨光远心灰意冷时,2月18日,电影局又传达中共中央书记处关于该影片发行的指示。内容有3点:今年是台儿庄战役49周年,该片可以在全国发行放映;有人提出要在片头添加一段毛泽东语录,可不加;有人提出要删掉影片中“蒋介石不怕日机轰炸”的细节,删或者不删,由艺术家们自己去决定。

    杨光远事后才得知,这一波三折的背后,曾经有着激烈的较量:审片会开过不久,这部影片意外引来一场口水仗,有关部门顶不住压力,不得不决定暂时停止洗印和发行。此事闹到中宣部,中宣部也拍不了板,只好呈报中共中央书记处。直到习仲勋作出上述3条指示后,风波才算平息。

    《血战台儿庄》在全国上映后,观众反响十分强烈,相继获得第十届大众电影“百花奖”最佳故事片奖,第七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影片奖提名和最佳编剧、化妆、烟火等奖项,还有广播电影电视部优秀影片奖、中国政府授予的特别奖——反法西斯战争优秀影片奖,并被评为新中国“百部爱国主义教育影片”之一。

    【两岸融冰】

    在杨光远的创作生涯中,从来没有一部影片,会像《血战台儿庄》这样牵动人心。

    1986年6月,身在美国的李宗仁儿子李幼邻得知拍摄电影的消息后,马上赶回祖国探亲。飞机一落地,他就迫不及待地说:我先不去宾馆,现在就带我去看电影。

    接机的陈敦德挠挠头,有些为难:电影还在最后制作中,音乐还没有合成。

    李幼邻连连说:没关系,没关系,我就想马上看到。

    在请示电影局后,陈敦德只好带着李幼邻直奔制作室,让他观看没有音乐合成的样片。

    看了不到10分钟,李幼邻的眼泪就哗哗地流下来。陈敦德惊讶地发现,整个观看过程,李幼邻一直不停地揩眼泪,甚至语带哽咽。

    看罢之后,李幼邻紧紧握住李宗仁扮演者邵宏来的手,使劲摇着说:太像我父亲了,太像我父亲了!话音未落,眼泪又夺眶而出。

    影片公映后,杨光远去加拿大访问,邂逅一位国民党退休少将。双方聊起来后,这位退休少将方知他就是《血战台儿庄》的导演,不由得肃然起敬,紧紧握住他的手,感慨地说:中国共产党有这样的胸怀来拍摄台儿庄大战,了不起!

    有一次,杨光远正在同大学生座谈。一个中年男子搀着一位老太太,探头探脑地进入会场,说是要见杨导。杨光远站起来说:我就是,请问你们是?

    那位老太太一听,顿时泪如雨飞,要给杨光远下跪。杨光远慌忙拦住,扶着老太太坐下,让人倒了两杯水,和蔼地对老太太说:您别急,有话慢慢说。

    旁边的中年人自我介绍说:我的父亲是池峰城,这位是我的母亲。

    杨光远一听,肃然起敬:哎呀呀,原来是抗日老英雄的家人,失敬失敬!

    池峰城的儿子向杨光远道出原委:父亲虽然是抗战英雄,但由于后来打过内战,所以一直没有得到过积极评价,家人也受到连累,几十年来处境坎坷,过得很艰难。看到父亲在电影中被塑造成英雄,我们全家人都激动不已,我母亲更是哭成泪人,把您当作恩人,一定要当面向您表示感谢!

    杨光远听罢感慨万端,诚恳地对他们说:你们不应该谢我,我只是个导演,影片能够拍摄并公映,完全来自于共产党客观对待历史的决心,来自于祖国大陆对海峡对岸的感情。

    在审查《血战台儿庄》影片时,阎明复就敏感地意识到,这部影片可以在对台工作中发挥积极作用。他对杨光远说:你这部电影抵我们好多年统战工作,我一定要把这部片子送到台湾去。

    出乎阎明复的意料,他还没有着手做这件事,影片便以一种独特的方式进入台湾。

    1987年4月,《血战台儿庄》在香港举行首映式,受到观众热捧,票房收入居第三名。

    台湾“中央通讯社”香港负责人谢忠侯看完影片后,抑制不住激动心情,破例要通蒋经国的电话,迫不及待地报告:我刚才看了中共在香港上映的一个抗战影片,讲的是国军抗战打胜仗的,名叫血战台儿庄,里面出现了先总统的形象,跟他们以前的影片形象不同,这次形象是正面的。

    哦?电话那端,蒋经国沉稳的口气有点惊讶,你详细说说看。

    比如说,王铭章师长在滕县保卫战中牺牲后,先总统亲自为他主持追悼会,遇到日本飞机来扫射轰炸时,先总统临危不乱,依然发表讲话,神态镇定自若。谢忠侯兴奋不已,滔滔不绝。

    听罢谢忠侯的报告,蒋经国一改往常沉稳、低缓的语气,急切地对他说:你赶紧给我找一个拷贝来看看!

    是,我马上去办!谢忠侯领命。

    当时,香港尚未回归。谢忠侯知道,新华社香港分社是大陆政府的驻港办事机构。于是,他径直找到新华社香港分社负责人,告知此事,请他帮忙。香港分社负责人一听非同小可,当即向中央报告。

    最终,报告摆到中共中央总书记胡耀邦的办公桌上。胡耀邦当即挥毫批示:可以将此影片传至台湾。

    一部影片,就以这种奇特的方式,将两岸最高领导人的心连在一起。

    广影厂接受任务后,精心复制了一盘拷贝,通过新华社香港分社负责人交给谢忠侯。谢忠侯不敢怠慢,立刻亲自专程送达台北。

    影片拷贝送达蒋经国办公室后,蒋经国急欲先睹为快,当即放下手头工作,就在办公室旁边的小型放映厅观看起来。

    看完影片后,蒋经国仰靠在沙发后背上,闭目沉思,没有发声,只有手指轻轻敲击着沙发扶手。良久,他睁开眼,做了个手势,放映厅的灯光缓缓亮起来,在场的人注意到,他的眼里闪着光。

    蒋经国一扬手,立刻有人趋步上前。蒋经国吩咐道:立刻通知下去,召集中常委全体人员,观看影片。

    人员很快到齐,蒋经国又看了第二遍。这样的现象,过去从来没有过。

    放映过程中,与会者个个屏气凝神,心灵受到极大的震撼——为影片的画面,更为影片背后的政治意蕴。

    观看结束后,蒋经国转向大家,若有所思地说:这部影片虽然没有全面完整地展现台儿庄大战,但国共两党你死我活斗几十年,中共能同意拍到这个程度,已经相当不错了。从这个影片看来,大陆已经承认我们抗战了,这个影片没有往我父亲脸上抹黑,这是一个很大的进步。看来,大陆(对台湾)的政策有所调整,我们相应也要作些调整才是。

    年迈的宋美龄听说大陆拍了这样一部影片,也十分关注,接连看了两遍。

    其实,自20世纪70年代末开始,大陆就调整对台方针政策,倡导和加强两岸人民往来,通过政治谈判实现国家统一。

    1979年元旦,全国人大常委会发表《告台湾同胞书》,第一次具体提出和平统一祖国的设想,提出通邮、通商、通航的“三通”政策,并停止炮击金门等岛屿,结束了两岸持续30年的军事对抗。

    1981年9月30日,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长叶剑英发表对台工作的9条建议,史称“叶九条”,再次重申坚持一个中国,反对“两个中国”的立场。

    1981年10月9日,胡耀邦以中共中央负责人的身份邀请蒋经国等来大陆和故乡看一看。

    1982年7月24日,廖承志致蒋经国公开信,次日《人民日报》全文发表,开启海峡两岸和平接触之门。

    《血战台儿庄》在台湾上映后,宛如一石击水,同样激起不小的涟漪,许多报刊纷纷载文高度评价,一些国民党将领也称赞道:中共有这样的胸怀来拍摄台儿庄大战,真是了不起!

    大陆的这些友善之举,在岛内外产生空前热烈的反响,强烈冲击了国民党僵化的“不接触、不谈判、不妥协”的大陆政策。国民党当局开始调整大陆政策,放弃武力反攻大陆的方针,从而使两岸关系进入和平对峙的新时期。

    廖承志的公开信发表后,表面看来风平浪静的海峡两岸,其实已经暗流涌动。蒋经国的密使沈诚,以香港商人的身份三度北上,暗中传递海峡两岸的信息,特别是最后一次的1986年10月,根据蒋经国“加速与大陆最高领导层沟通”的明确要求,他设法见到邓小平、杨尚昆、叶剑英、邓颖超等中共最高领导人。

    1987年3月19日,沈诚返回台北,将一封中国国家主席杨尚昆的信函亲手交到蒋经国手上。蒋经国如获至宝,对杨尚昆的信反复研读。6天之后,他在慈湖书房召见沈诚,对沈诚说:我觉得中共是有诚意的,国共两党中央层次对等谈判是可行的。

    1987年7月15日,台湾正式宣布,废除已实施38年的“戒严令”。

    同年10月15日,蒋经国终于抛弃自己制定的“三不”政策,宣布开放民众赴大陆探亲。这是海峡两岸隔离38年后,台湾首次开放在台人员回大陆探亲,两岸坚冰开始悄然融化。

    12月7日,蒋经国对沈诚说,一月初将在国民党中常会上讨论赴北京谈判的人选。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就在两岸曙光在前时,1988年1月13日,蒋经国在台北突然病逝。

    中共中央立刻向台北发去唁电,对蒋经国的不幸逝世深表哀悼,肯定他坚持一个中国、反对“台湾独立”、主张国家统一、为两岸关系缓和作出的努力。

    【树碑立传】

    就在孤寂的台儿庄重新引起人们注意时,台儿庄也在悄悄嬗变。

    1987年2月,徐以铭调任中共台儿庄区委书记。这一年,他37岁,风华正茂,是当时全省最年轻的县(市、区)委书记之一。

    徐以铭是沂蒙山区的沂水人,从工人一步步成长起来,调任台儿庄前,当过3年枣庄市物资局长,结下广泛的人脉。

    枣庄市有五区一市:薛城区、峄城区、市中区、山亭区、台儿庄区和滕州市。徐以铭上任时,台儿庄有25万人口,年财政收入仅500万元,人口规模和经济实力在枣庄添末席,省财政每年还要补助68万元。山东是独立电网,惟有台儿庄区接毗邻的江苏电网。整个台儿庄区没有一部程控电话,徐以铭办公室用的电话是手摇机,号码仅两位数。全区没有消防车队,只有工商银行和农村信用社。

    徐以铭年轻有闯劲,当了6年的区委书记,没有穿过西装,整天穿着一双黄胶鞋东奔西走,借助当物资局长攒下的人脉,修路,建桥,架电网,挖环城河,装程控电话,一点点完善基础设施,拉开城市框架。

    直到今天,台儿庄的老百姓依然对他念念不忘,说多亏他当年基础打得好,才有现在这样的城市规模。

    但是,最让老百姓津津乐道的,是徐以铭干了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建起台儿庄大战纪念馆。

    一部《血战台儿庄》,让久被遗忘的台儿庄声名鹊起,重新进入人们的视野,不少人慕名而来,参观大战遗址。然而,除了广影厂建的几处拍摄景点外,可供参观的大战遗址难觅踪迹。每次看到客人失望的样子,徐以铭觉得汗颜。

    1990年,山东省社科院一位学者给枣庄市委、市政府写信,建议建一座台儿庄大战纪念馆,市领导批示给徐以铭,让他拿个意见。

    这正中徐以铭下怀。此前的1985年8月,在台儿庄举行的“纪念抗日战争胜利40周年座谈会”上,曾有人动议建设台儿庄大战纪念馆,但没有了下文。

    建纪念馆需要钱,市里答应出50万元,其他钱得靠区里自己筹。当时,区财政收入全年只有3000万,家底太薄。

    区、市没有钱,徐以铭就找省里要。他兴冲冲地跑到省计划委员会,向一位副主任说明来意,恭恭敬敬递上一份报告。

    这位副主任皱着眉头,耐心地听他把话说完,漫不经心地把报告草草浏览了一遍,随手往桌上一扔,一句话就把他撅了回去:共产党的事我还办不完呢,还给你办国民党的事?

    碰了一鼻子灰的徐以铭并不甘心:既然我是给国民党建馆,那就找国民党吧。他列了一份名单,都是参与指挥台儿庄大战的国民党重要将领,设法给他们的后代去函,请他们募捐。然而,这些信函全都泥牛入海,没有一个回复。

    这招行不通,徐以铭又想出一招。他把几家区属企业的头头找来,逼着他们凑份子。

    这些企业隶属区政府管辖,企业老总的任命权在区委,自然不敢公然违抗,但是心里是不愿意的。

    有位企业老总将了徐以铭一军:咱们是共产党领导的企业,拿钱帮国民党树碑立传,这样做合适吗?

    另一位企业老总干脆直言:徐书记,您是共产党的区委书记,可得讲政治,不能犯政治错误。

    是啊,这要搁在“文革”,我连想都不敢想,话刚一出口就会被扣上大帽子。徐以铭说,但是,改革开放已经十多年了,再这么想,就是观念落伍了。《血战台儿庄》电影不是大张旗鼓地为国民党作宣传吗?

    企业老总们低着头不吭声。徐以铭环视着他们,目光如炬,语气凝重:我们不能忘记共产党与日本人打,也不要忘记国民党同日本人干。大家都是中国人,都是我们的前辈,他们为了抗击侵略者,为了中国同胞不做亡国奴,为了中华民族不受外侮,连命都丢在这了,作为他们的后人,我们难道不该为他们树碑立传,不该让我们的后代记住他们吗?

    说到这里,徐以铭端起桌上的茶杯,咕嘟咕嘟喝了两口水,越说越激动:如果我们还持这么狭隘的观念和偏见,他们如果地下有知,该是多么寒心!要说讲政治,这才是讲政治!如果这会犯政治错误,那我甘愿犯错!

    徐以铭的一番慷慨激昂,让大家心头一震。他们抬起头,争先恐后地说:

    徐书记,您不用说了,道理我们懂了,我们不会让先烈们寒心!

    需要我们出多少钱?只管说!

    看到大家踊跃的样子,徐以铭感到莫大宽慰。他宽慰的,不是解决了资金困难,而是改变了大家对这个问题的认识。不过,他还是体谅到企业的困难,没有狮子大开口。同时,又从区财政里挤出一部分,凑足建设资金。

    1992年底,历时一年的台儿庄大战纪念馆主体工程建成,共耗资2000多万,相当于当年区财政收入的三分之二。

    12月28日,纪念馆竣工的鞭炮硝烟尚未散尽,徐以铭调离台儿庄,赴任山东省科学院副院长。

    1993年4月8日,是台儿庄大战胜利55周年。这天,大战纪念馆张灯结彩,宾客盈门。第八届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程思远和当年参战将士及其亲属、子女代表,世界各地专家、学者、记者等数百人,应邀出席大战纪念馆开馆典礼。

    在两排松柏的映衬下,台儿庄大战纪念馆庄严肃穆。阳光下,腥红色的外墙像是当年烈士流淌的血液。整个纪念馆面积6000平方米,融展览馆、书画馆、影视馆、全景画馆为一体,气势雄伟,庄严肃穆,馆名由著名书法家启功题写。主体建筑物前方,矗立着一座黑色大理石纪念碑,正面镌刻着张爱萍将军洒脱飘逸的手迹:台儿庄大战纪念碑。碑阴的碑文,由程思远先生撰文、著名书法家权希军书丹。

    沿着台阶拾级而上,心情会不由自主地沉重起来。展览馆共有3个展室,墙上挂满黑白图片,图片下陈列着大战时中日双方资料、文物,有1000多件。置身其间,思绪便坠入那段令人窒息的泣血岁月。

    庞大的烈士墙,留住了我的脚步。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字,显得是那样冰冷。我的内心受到强烈冲击:这些冰冷的名字,每一个都是一条鲜活的生命呵!这些曾经生龙活虎的生命,瞬间被一颗子弹、一块弹片、一把刺刀夺去。假如他们能侥幸躲过那颗子弹、那块弹片、那把刺刀,他们便可尽享天伦,也早已儿孙绕膝了。

    面对着这堵烈士墙,我觉得自己很渺小,又觉得很幸运,很幸福。

    全景画馆给人以身临其境的感觉。据说,这是我国第一个以抗战为题材的大型全景画馆。它是18边形的筒式建筑,高28米,直径43米,由绘画、地面塑型、灯光、音响和解说5种形式合成,集声、光、塑、形及气势恢弘的画面于一体,把当年那一幕惊天地泣鬼神的悲壮惨烈,生动地再现在世人的面前。

    讲解员小宋说,1996年9月,国家6部委将纪念馆命名为“全国中小学爱国主义教育基地”。1997年6月,中宣部又将纪念馆命名为“全国百家爱国主义教育示范基地”。

    那天,我从纪念馆走出来时,夕阳正在亲吻着远处的山峦,一抹晕黄的光芒给纪念馆镀上一层金边。这时,我忽然想起那天站在沂河西岸茶叶山上的沮丧。与沂河两岸游荡的孤魂野鬼相比,台儿庄的英灵们是幸运的,因为他们终有寄身之所,他们的后人也有了凭吊之处。

    虽然暮色深沉,我的心情却迈过沉重的门槛,滑过些许温暖。眼前,分明有一片光明。

    【孜孜以求】

    自从挣脱人生的厄运,杨传珍的生活平静安逸,在峄城区委办公室工作,从秘书干到科长,娶妻生子,又当上区委办公室副主任兼保密局长。

    1990年,区委书记杜学平在上任后不久,把杨传珍叫到自己的办公室。

    传珍,我看你写的文章跟别人不一样,有文化底蕴,没有套话,观点新颖,充满灵气。你现在是科级干部,将来也可能熬个副县,熬个副县也不过如此,有点可惜了。你应该走治学的道路,你是函授大专毕业,可以考研。杜学平是文革前考入山东大学中文系的高材生,从政后,非常爱才。

    考研?杨传珍眼睛一亮:我想都不敢想,我试试!

    杜学平果然好眼力。杨传珍苦学一年,第二年被吉林大学中文系文艺学专业录取,师从著名金学专家王汝梅教授。王汝梅应邀赴加拿大讲学期间,他有幸成为著名诗人公木教授的学生。杨传珍对公木仰慕已久,对他填词的《八路军进行曲》和《英雄赞歌》烂熟于胸。

    1994年,杨传珍毕业,因是在职全日制性质的研究生,学习期间仍保留原职务,毕业后可以回到峄城区委工作,也可以另谋高就。这时,杜学平已担任枣庄市委常委、宣传部长,区委书记是牛家义。

    临毕业时,杨传珍找到牛家义。那时,研究生还很稀罕,整个枣庄也没有几个,主要集中在枣庄师范专科学校,行政机关几乎没有。所以,外人看好杨传珍的前途,以为他不会再回峄城了。

    传珍啊,你对自己的将来有什么打算?牛家义给杨传珍倒了一杯茶,关心地问。

    牛书记,如果可能的话,我可以换个岗位吗?杨传珍双手摩挲着膝盖,有点不好意思。

    当然,当然。我会考虑的。牛家义满口答应,杨传珍上学前已经当了几年办公室副主任兼保密局长,经过3年的研究生深造,换一个更重要的岗位,或者提拔一级,是正常的。他问了一句,你对岗位有什么要求?

    杨传珍低头想了想,斟词酌句:如果可以让我选择的话,我想到政协文史委、区政府史志办或地名办要一个岗位。

    咦?牛家义愣了一下,皱了皱眉头说,这,恐怕不合适吧?

    杨传珍一听,以为自己的要求太高了,急忙解释:我在学校学的是中国古代文论,用于教学和传授可以,但要成为一个学问家,知识体系有缺项,我想补上西方的东西,这些部门相对清闲,我可以有时间学习。如果您觉得我的要求太过分,那就别为难,我到外面去找岗位。

    我不是这个意思。牛家义摆摆手,史志办、地名办、政协文史委都不行,那是二线部门,把你一个堂堂的文学硕士安排到二线,别人会说我不识才。

    他思忖了一番说:这样吧,档案局虽然庙小了点,毕竟也算是一线的,你去那里吧。

    杨传珍沉吟了一会,这个岗位虽然离自己的期待有点距离,可基本上还是符合自己心愿的,就答应了。

    就这样,毕业后的杨传珍成了峄城区档案局长。当时,档案局只有七八个人,就他一个局领导。不久,区委又提拔两名副局长,都是女同志。

    他把两个副局长约到一起:我给你们分工,一个管内,一个管外。如果你俩吵架,我就出来拉架;如果你们不吵架,我就在屋里读书。

    让杨传珍满意的是,两名副局长配合得很好,他得以在屋里安心读书。

    这一读,就是整整8年。

    许多年之后,杨传珍回忆说,自己之所以能站稳大学讲台,靠的就是那些年鬼使神差的阅读。

    这期间,杨传珍遇到两个贵人:

    一个是鲁南籍旅美台湾作家王鼎钧。王鼎钧在台湾被誉为“一代中国人的眼睛”、“海外中国人的良心”、“台湾文学崛起的山梁”,是数一数二的散文大师。王鼎钧通过书信或电话提醒他:读书要读“大书”,即某个学科的开山之作和集大成之作,不要读资讯量稀薄的图书,文学作品一定要读经典,不要读速朽的时尚之作。

    关于在台儿庄的那段经历,王鼎钧说:爱你的人使你幸福,害你的人使你深刻,你要对伤害者“心存感激”,由“爱仇敌”到“没有仇敌”,由耿耿于怀到同体大悲,生活强迫你喝下浊水,你要用自己的才情、修养、境界,过滤那水,蒸馏那水,化浊为清,再还给江河湖海,这样就提高了人生。他用文学语言作比喻:大地受到伤害,却报之以鲜花。

    另一个贵人是中国社科院文学所研究员楼肈明。楼肈明是台湾文学研究专家,曾任社科院文学所图书室主任。杨传珍每隔一两个月,就要拉着一个箱子上北京,到社科院文学所借书。每次去,楼肇明都会帮他挑书,说这本书你要读,那本书你要读。每次去,先送回一箱子经典,再带回来一箱子。

    8年间,杨传珍读了上千本社科院文学所和楼肇明的个人藏书,西方的思想史、哲学史和20世纪文学、美学理论经典,他通读了大概,在文学史上具有标志性意义的文学作品,均一一过目,还精读上百位台湾文学大家的代表作,汲取对岸同行精致典雅的语言营养。

    这期间,他创作出版了一部25万字的长篇小说《神骸》,通过描写一个葬礼,表现中国传统文化被商品经济消解的主题,初版9000册一销而空,随后又重印6000册。他的中篇小说《阴阳劫》,被《小说月报》转载,短篇小说《误入小康的癞鸭子》获台湾《中央日报》文学奖。

    在官场上,能在一条冷板凳上纹丝不动稳坐8年,是需要很大定力的。有人觉得杨传珍屈才,无法理解他静如止水的心态,也无法体会到他内心的知足。有人把视他为书虫子,却未发现,他那双犀利之眼,始终都在密切关注周围的一切。

    2001年底,忽然传来枣庄师范专科学校要升本科院校的消息。他连忙找到亦师亦友、亦兄亦父的老上级杜学平,说自己想到枣庄师专任教。

    已经担任枣庄市委副书记的杜学平一听,当即表示赞赏。他说:枣庄师专需要高学历的人才,你愿意调到学校教书育人,学校肯定欢迎。他当即拨通校长的电话,推荐杨传珍。

    校长求之不得,高兴地说:学校申请升本,高学历教师的比例是重要硬件,别说是杨传珍这样的人才,就是普普通通的硕士,我们也高价引进呢。

    第二天,杨传珍到枣庄师专见校长。校长问他:你舍得放弃档案局长的职务吗?

    杨传珍淡淡地说:一个小小的科级局长,有什么舍不得的!

    要不要为你保留原先的级别?如果要,我们可以安排你担任系里的副书记、副主任。在很多人眼里,级别是衡量一个人社会地位的关键要素,杨传珍资历深,自然会在意级别。

    杨传珍诚恳地说:我不要级别,就当一个普通老师,老老实实教书就行了。人各有志,他是为了找一个清静之地,远离世俗的纷扰。

    杨传珍的调动很顺利。在中国,没有比领导干部辞职更容易办的事了。动一个领导岗位,意味着可以带动一串人挪窝,皆大欢喜,谁还会阻挠?

    2002年春天开学后,杨传珍夹着教案走进课堂。当他站在讲台上时,心里十分欣慰:3年研究生,8年冷板凳,终于学有所用了!

    一晃几年过去,杨传珍先后开了十多门课:西方文学评判史、西方美学史、20世纪西方文论、文学概论、美学原理、写作学、秘书学、秘书实务、公文写作、中外文化精神、文艺学。另外,还为老年大学开设唐诗鉴赏和宋词鉴赏,为旅游系开设导游词写作课程。

    按说,一个副教授,在短短几年内开了这么多课,不可能讲好。可是,学生们反映,杨老师的课,新鲜、实用、透彻、好听。他以教材为主干,却不拘泥于教材,左右开弓,旁征博引,信手拈来,风趣幽默。每次学生给老师打分,杨传珍总是名列前茅,多次位居第一。一位中文系本科毕业生回忆说,他4年中一共听杨老师7门课,几乎没发现一句话是重复的。

    在如鱼得水般的欢愉中,杨传珍度过平静而充实的5年。到2007年,忽然传来一个消息:台儿庄要搞旧城改造开发了。

    台儿庄!多少年来,这个词成了杨传珍心中不敢碰的禁区,每当别人提起,他就会油然想起那苦难的岁月,甚至会产生窒息的感觉。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再次敲击着他的心扉。冥冥之中,他似乎觉得自己的命运也将发生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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