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房间睡觉的时候,豹子还没有回来。想起这几天一连串的事情,毫无睡意。镖客是保镖的,响马是抢镖的,响马就是镖客的仇敌,可是为什么光头不让我们过分为难响马?东面的响马和西面的响马都盯上了这路镖,那么这路镖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如果这路镖中藏着秘密,光头为什么又不对我们说明?
我感到光头很神秘,如果再进一步大胆设想,他可能就是那个响马安插在镖局中的探子,只是,我不知道他属于哪一路响马的探子。表面上,他是镖局里的二当家,负责西路走镖,实际上,他和响马穿着一条裤子。
这样一想,我立即没有了睡意,我要等到豹子回来,把这一切都告诉豹子,别让光头把我们带进陷阱里。我觉得我和豹子最好今晚就离开。
月光从顶窗照进来,照着躺在炕上的我,房门打开了,豹子走进来,他看到月光下的我,问道:“你怎么还没有睡觉?”
我说:“我睡不着,我感觉这里面有阴谋。”
豹子说:“你说说看。”
我悄声对豹子说了自己的疑惑和猜想,担心门外有人偷听,我边说边向门外瞅一眼。
豹子笑着说:“呆狗明显长大了,成熟了,会想事情了。”
我不好意思地说:“我也不知道怎么的,好像师祖和燕子死了后,我一下子长大了,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豹子说:“你这样想,很对,但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我问:“那是怎样的?”
豹子说:“镖客护镖,响马抢镖,看起来是一对仇敌,其实不是的。他们是朋友。”
我感到百思不得其解,挠着后脑勺问:“朋友?怎么会是朋友?”
豹子说:“你想想,如果没有响马,谁会请镖客?所以说,响马是镖客的衣食父母。镖客不能得罪响马,响马就不会为难镖客。”
我仔细想想,还真的是这么回事。响马和镖客相依相存,相克相生,他们还真的是朋友。我想起了那次在草原上和燕子遇到黑白乞丐的情景,他们说过草原上狼和猎人的关系。草原上没有了狼,就不会有猎人,羊群就会种族退化,疾病蔓延;草原上没有了猎人,狼群就会肆无忌惮,羊群就会灭绝。狼、猎人、羊的关系,就是响马、镖客、货物的关系,狼只会吃那些患病的、衰老的羊,保证了羊群的优胜劣汰,繁衍不息;响马也会劫取货物,但绝不会抢得人人自危,路断人稀;如果到了路断人稀的那一天,响马也就没有生意了,会被饿死。
豹子接着说:“所以,镖客遇到响马,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痛下杀手的。如果真的出了人命,响马岂会善罢甘休?镖客你总要从这条路上走,响马一路盯着你,总会有得手的时候。而且,镖客分散在各地,要保护货物,行动迟缓,而响马来去迅速,啸聚一处,镖客怎么都斗不过响马的。”
我突然想起那天和小眼睛在一线天布置埋伏的情景,心中捏着一把汗,也不知道把那几个响马眼线砸死了没有。如果真的砸死了,这一路上肯定会遇到很多麻烦。
我问豹子:“如果那几个响马眼线被我砸死了,该怎么办?”
豹子说:“你放心,他们都还活着,没有死一个。”
我问:“你怎么知道?”
豹子说:“光头让小个子埋伏在后面,清点了响马眼线的人数。他们一路跟在后面,但是没有看到鹰隼,想来鹰隼已经提前报信去了。”
我问:“这伙子响马是什么人?”
豹子说:“应该就是此前三次劫取了镖银的那群响马。如果是他们的话,估计这次还会在贺家岩等着我们。”
我问:“这群响马为什么三番五次为难我们?光头他们得罪了响马吗?”
豹子说:“不知道原因,但是我问过光头,光头说他们一路安全走镖,从来没有伤害过这群响马一根头发。”
我说:“这可真奇怪,咦,今晚又来了一帮响马,这是什么来路?”
豹子说:“我也不清楚。”
我说:“定远县城那群响马眼线说的是陕甘口音,今晚这群响马说的是京津口音,他们应该不是一伙的。”
豹子说:“对的。”
我又问:“驼队里有什么秘密?为什么两路响马都盯上了?”
豹子赞许地说:“呆狗越来越聪明了,会分析问题了。你继续说。”
我说:“今晚这群响马,肯定是从张家口一路跟踪过来的,从张家口到银川,上千里路。我们驼队里驮的是茶叶和盐巴,这群响马肯定不是奔着茶叶和盐巴来的,肯定知道驼队里的秘密。所以,我断定光头有什么秘密瞒着我们。”
豹子说:“是的,驼队里除了盐巴和茶叶,还有一张十万元的银票,驼队里除了光头和我,你是第三个知道的人,要注意保密。”
我大吃一惊,十万元的银票,那是一大笔钱。在那个时代,一个警察一月的薪水只有十元钱,一斤小麦只有五分钱,一斤猪肉只有两毛钱,十万元钱,那是多大的一笔钱啊,相当于一个警察差不多干一千年啊!十万元啊,怪不得京津的响马像狗一样一路追过来。
可是,又奇怪了。驼队带着十万元的银票,这是天大的秘密,驼队里只有光头和豹子知道,那么,京津响马又是怎么知道的?
我问豹子,豹子说他也搞不明白。
我又问:“十万元啊,这么大的一笔钱,这是谁让我们带的?”
豹子说:“一名离职的官员。”
一听到这十万元是官员贪污的,我一下子来了精神,我问豹子:“光头这个人拎不清,怎么还保赃款呢?”
豹子说:“镖客和医生其实是一样的,医生只管给人治病,不管病是怎么得来的;镖客只管送货,也不管货是怎么来的。这是镖局的行规。”
我悄悄对豹子说:“现在,已经有两路响马盯上了我们,前头还不知道有多少响马盯着,驼队前三次都栽了跟头,这次我看也很危险。干脆这样,我们拿着这十万元的银票跑路,一走了之,到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反正这十万元也是赃款,不干净,劫去不义之财,就是为民造福。”
豹子生气了,他说道:“你胡说什么!光头是我们的救命恩人,他现在有危难,我们要帮他,怎么能趁火打劫?!我们得手了,光头怎么办?他一家老小怎么办?你这种话再甭告诉别人。”
我不再说话,躺在炕上,望着顶窗外的天空。豹子是一个响当当的好汉,为朋友两肋插刀,肝胆相照,义气当先,万死不辞。然而,豹子和三师叔比起来,我更喜欢三师叔,如果今晚换作三师叔,我想他肯定会答应我的请求的。如果今晚我是对师父凌光祖和二师叔说,他们也会答应的。如果我对燕子说,燕子会不会答应?我猜不准。燕子疾恶如仇,她兴许会答应;但是燕子又极重情谊,肯定不会为难光头的。
十万块钱啊,好大的一笔钱,要是安全送到贪官手中,太便宜了他,怎么对得起遭受欺压的黎民百姓?为贪官服务,就是与百姓为敌。要是让响马劫走了这十万元钱,也不妥当,这样就太便宜响马了,而且光头也会遭受处罚。
怎么办?
黎明时分,我刚刚蒙睡去,突然听见窗外风雨大作,我知道豹子起身出去了,也想起身,但是实在太疲惫了,干脆就躺着不起床。
风雨大作,响马肯定会有行动,所以,豹子和光头他们布置警戒了。
我睡醒后,已经到了中午,天空中依然下着雨,听说黎明时分,果然有响马前来试探,但看到院子里警戒严密,就知难而退了。
我在院子里见到小眼睛,小眼睛一身劲装,战意猎猎,跃跃欲试,很为早晨没有好好打一架而懊恼。小眼睛功夫很好,很喜欢打架,我想,小眼睛功夫都这样好,那他的师父光头功夫就更好了,只是不知道和豹子比起来怎么样。
天降暴雨,无法出行,闲着也是闲着,我就想看看豹子和光头谁的功夫厉害。我问小眼睛:“你师父和豹子比起来,谁更厉害?”
小眼睛说:“那肯定是我师父了。”
我问:“你怎么知道?”
小眼睛说:“我师父是镖局二当家的,当然厉害了。”
我说:“我看还是豹子厉害。”
小眼睛说:“我师父厉害。”
我说:“豹子厉害。”
小个子看到我们脸红脖子粗地争吵,就跑过来问我们吵什么。我们说了原因,小个子说:“那还不简单,让他们两个比一比不就得了。”
我问:“去哪里比?”
小个子说:“村口有个打麦场,地势开阔,那是最好的地方。”
我说:“下这么大的雨,打麦场都成了沼泽池,怎么比?”
小个子说:“亏你还是农家子弟,打麦场瓷实得像石头,下这点雨算什么!”
我说:“那你带我去看看。”
小个子说:“走吧。”
小个子走在前面,我和小眼睛跟在后面,我们走出了大院。顺着小路向前走,走到了村中心,村中心有一座学堂,老师正在给学生们教读唐诗《逢雪宿芙蓉山主人》,这首诗歌非常有名,我小时候也在私塾学校里学过。
老师是一个声音苍老的老先生,他对着学生说道:“大家跟我读。日日日……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
一大堆清脆而乱七八糟的声音一起念:“日日日……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
老先生说:“你们念错了,你们不管我日日日多少下,你们只准日一下。”
“日日日……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
我们听得哈哈大笑。
小个子说:“这个老先生日了半天,我都没有听出来他想日谁。”
我说:“这是唐代一首非常有名的诗歌,写的是一个人雪夜路过农家所看到的情景,这是非常好的一首诗歌,就像风景画一样。日暮苍山远,就是说天黑了,远处的山峰看起来更加遥远。”
小个子说:“呆狗你还是个秀才呢,真是红萝卜调辣子,吃出没看出。”
小眼睛说:“你可别小看呆狗,呆狗肚子里的文深着呢,要不是老渣把呆狗卖了,呆狗现在就是大少爷。”
小个子惊讶地说:“你是被老渣卖了?”
我点点头。
小个子说:“老渣最可恶了,什么时候找到这几个老渣,千刀万剐。”
我说:“我这一辈子注定了要行走江湖,江湖上的各种人我都佩服,唯独痛恨老渣。总有一天,我要回到老家,把这几个老渣找到,活剐了他们。”
小个子和小眼睛都说:“老渣干的是断子绝孙的事情,和采生折割一样。”
我惊讶地问道:“你们也知道采生折割?”
小眼睛说:“当然知道了,这一路上走镖,凡是走进大点的城市,都能看到采生折割。那些孩子也真可怜,他们的父母绝对想不到孩子被折磨成了这样,还在到处寻找。”
小个子说:“我第一次走镖,走到银川的时候,就看到了一个没腿的娃娃在路边乞讨,抱着一个女人的腿,眼泪簌簌往下流,就是不说一句话。那个女人吓得尖声大叫,围了很多人看,人们喝令放手,那个没腿娃只是哭,不说一句话。后来,来了两个男人,抠开没腿娃的手指,把他抬走了。过了两个多月,我走镖回来,再次路过银川,听说那个没腿娃已经被人杀了。没腿娃是那个女人的娃娃,从小就被丐帮偷走了,斩断了双腿,割掉了舌头,逼着乞讨。那一天,没腿娃遇到了他妈,他认识他妈,但是他妈不认识他,因为他妈怎么也不会想到她娃会变成了这样,被人斩断双腿,割掉了舌头,沦为了乞丐。所以,没腿娃抱着他妈的腿,他妈吓得大叫,赶紧逃开了。”
我听得异常恐惧,又异常伤心。行走江湖这么多年,最残忍的莫过于采生折割。很多年后,有一部好莱坞电影叫作《贫民窟的百万富翁》,里面就有采生折割的内容。
我们走了一会儿,雨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毛毛细雨,但是这样的天气,仍然不能出行。西北的道路很少有柏油路,少数好一点的是炭渣路,普遍的都是黄泥巴路。暴雨将路面浸泡得酥松稀软,骆驼驮着重物,长长的细腿一踩下去,就半天拔不出来。所以,我们要出行走镖,必须等到路面干透后才行。
我们走到打麦场的时候,看到打麦场里也是一片濡湿,还有几处积水。按照北方人的生活习俗,小麦入仓了,打麦场闲下来了,农夫们就要用耙齿把打麦场过一遍,然后再用磙子碾压瓷实,等来年再用。而现在打麦场里满是积水,估计农夫刚刚耙过,还没有来得及碾压,暴雨就来临了。
我们看着这样的天气,估计要出行,起码也要在三四天后,待在院子里很烦闷,大家干脆去城外转转。
雨后的空气非常清新,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香味。远处的山峦,近处的树叶,因为刚刚被雨水洗过,显得明亮而清晰,有几只鸟在空中飞过,互相追逐着,洒落一地欢快的叫声。我们走着走着,看到路边徘徊着一个穿着长袍、戴着眼镜的人,他的双手背在后面,一脸的迂腐书生相。
小个子问:“大哥,这条路前面有什么好玩的?”
书生说:“称谓谬矣,此言谬矣。你未曾问我年龄,我未曾问你贵庚,安知我为大哥?应称呼客官为佳。此路通往河边,锦鲤戏水,柳丝如烟,在我眼中为佳境,而在你眼中未必为佳境,焉知会是好玩之处?你之好玩,非我之好玩;我之好玩,非你之好玩。故,客官应问:前方有何景何物?”
这个书生真够酸的,简直酸得人牙根都倒了。前面有什么好玩的,你一说不就行了?而你说了一大堆,总括起来只有一句话:前面有一条河流。
小个子和小眼睛相视一笑,他们都在笑话这个穷酸书生,笑话世界上居然还有这样迂腐啰唆的人。
书生很敏感,他看到小个子和小眼睛的表情,知道在取笑他,而他依然在一本正经地说道:“敬人者,人恒敬之;轻蔑他人者,人亦轻蔑于他。天生万物,万物皆有不同;人分万种,万种亦有不同。然有敬人之心,容人之心,则人恒敬之。”
小个子和小眼睛听到书生依然之乎者也地讲着大道理,干脆放肆地大笑起来。
我对书生说:“我上私塾学堂的时候,老师给我们讲怎么写作文,说到了这样一个例子:从前,有一个书生,出外经商,妻子让人捎信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他准备下个月回家,就提笔写道:我回家之日,不在下月初一,就在初二;不在初二,就在初三;不在初三,就在初四……他一直写到了不在二十七,就在二十八;不在二十八,就在二十九。为什么我不写三十呢?因为下个月是小月,没有阴历三十,为了避免啰唆,我就不写阴历三十了。”
小个子和小眼睛听得哈哈大笑,他们笑得直不起腰。
书生没有笑,他一本正经地说:“他这样写太啰唆了,他写到‘不在二十八,就在二十九’之后,接着应该这样写:下月为小月,故我会在以上二十九日内任何一天回家。最后还应该加上:见字如面,静候归期。”
这下,连我都被逗笑了。
我们走过书生身边,继续前行。书生依然背着双手,高视阔步,脸上是自负的神情,把自己当成了那个爱喝酒的李白或者大胖子苏东坡,抑或是喜欢和女人弄出点风流韵事的唐伯虎。这样的人,永远生活在自己臆想的那个世界里,其实也挺幸福。
前面果然有一条小河,我们沿着河岸前行,清风拂面,细雨沾衣,鸟语呢喃,让人的心情变得异常宁静。我们三个有说有笑,全然忘记了置身在险象环生的江湖中。
走出了很远后,大家都感到肚子饿了,然而前路漫漫,看不到村镇,没有吃饭的地方,我们只好往回走。
走到了河边,突然看到前面围了一圈人,吵吵闹闹。我们走近一看,看到几个人把那个穷酸书生围在中间,推搡着,殴打着,书生用双手捂着眼镜,发出像狗一样可怜的哭声。
我们三个跑过去,我跑在最前面,问:“怎么了?怎么了?为什么打人?”
一个留着小胡子的人恶狠狠地质问道:“你是什么人?”
我指着书生说:“我是他的朋友。”
小胡子说:“你来得正好,我拿着药给我娘治病,这是从省城花了一百元钱买的灵丹妙药,我娘喝下去就会起死回生。可是,官道这么宽,这个一脸贼相的破秀才,居然撞倒了我,把药洒在了地上,泡在了水中。他得赔我一百块钱。”
书生可怜巴巴地说:“我没撞他,是他撞我的。”书生一着急,忘记了说之乎者也,改说和我们一样的口头白话了。
我向地上望去,看到地面上撒着一层粉末,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但是,我清清楚楚地知道,书生今天遇到的,是几个江湖中人。准确地说,是江湖中的败类,是一伙耍腥的。耍腥是一句江湖黑话,意思就是作假骗人。地上的粉末,是假的;给他娘看病,也是假的。
我想说几句江湖黑话,让他们知道我们也是江湖中人,这样就会看在我们的面子上,放走书生。可是,我还没有开口,这几天一直想痛痛快快打架的小眼睛冲过来了,他说:“赔你娘的,想要钱,找老子要。”
那几个耍腥的突然听到小眼睛这样说,立即凶相毕露,有的向着小眼睛步步逼近,有的抱拳站在一边。小眼睛把衣服一脱,丢给我,看着他们说:“来来来,你们几个杂碎都上来,老子今天正好想活动活动手脚。”
小眼睛和小胡子们剑拔弩张,一触即发,小眼睛以一敌五,毫不畏惧。小个子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准备在小眼睛出师不利的时候,自己再上去帮忙。我相信两个镖师完全可以打败这五个耍腥的。要是小眼睛和小个子打不过人家,以后就别再走镖了。
我拿着小眼睛的衣服,站在旁边观看。
空气紧张得划根火柴就可以点燃了,他们都不说一句话,眼神中都充满了杀机。就在这时候,书生突然说话了,书生边梳理着他被打得凌乱的头发,边侃侃而谈:“君子动口不动手,摆事实,讲道理,方为君子所为。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若不愿被人打,则也不能打人。”
小眼睛盯着那五个耍腥的,根本就没有在乎书生说什么。
小个子听到了,他听出来书生是在劝阻小眼睛不能打架,小个子气冲冲地对着书生吼道:“你他妈的闭嘴。”
书生没有闭嘴,书生继续唠唠叨叨:“子曰:慎言谨行,方为君子。慎言者,勿出口伤人,勿污言秽语;谨行者,勿举止粗鲁,勿拳脚相加。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我等有理有据,则可立于不败之地。”
书生不但迂腐,而且固执。他牢牢记住了孔老夫子的教诲,可是他从来不知道江湖险恶;他总想和每个人讲道理,哪里知道他遇到的是江湖上耍腥的,他们从来就不讲道理。道理是讲给懂道理的人听的,而耍腥的根本就不懂道理,你对着他们讲道理,岂不是浪费道理?!
书生在这边自说自话,小眼睛那边已经开打了。
五个耍腥的呈半圆状围着小眼睛,小眼睛先打正前方那个。他跨前两步,虚晃一拳,前方那个急忙举手阻挡。而小眼睛这一拳是虚招,实招在他的脚上,他一个穿心脚上去,直接踹上那个耍腥的面门,耍腥的闷叫一声,向后倒去。
小眼睛跟我说过,和人打架,第一要快,快就占尽先机。敌不动手,我不动手;敌欲动手,我先动手。
小眼睛整天想的是怎么打架,耍腥的整天想的是怎么骗人,他们都爱一行专一行,专一行精一行。双方要打起架来,耍腥的哪里会是小眼睛的对手。
小眼睛一照面,就击倒了第一个耍腥的,其余四个耍腥的吃了一惊,他们都没有想到小眼睛手脚会这么快,力量会这么大,小胡子喊一声:“一搭上,干了这小子。”就和另外三个又扑上来。
书生背转身去,用双手捂着耳朵,他说:“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此等野蛮行径,断非君子所为。”
小眼睛全心全意对付那四个耍腥的,小个子在帮着小眼睛看场子,唯独书生好歹不分,在一边啰里啰唆,用迂腐的儒家说教来聒噪。我实在受不了他这个人,就走过去,抓住他的双手,扯到腰间,然后扭转他的身体,说:“不行,你必须看,不看不行。”
书生痛苦地呻吟着,就像遭受了断背一样。
那边,小眼睛以一敌四,丝毫不落下风,他指东打西,虚虚实实,闪转腾挪,来去如风,谁距离小眼睛最近,谁就倒在地上。小眼睛出手不但快,而且准,那四个耍腥的脸上都带了伤痕,红肿剔透,而小眼睛毫发无损。
四个耍腥的看到不是小眼睛的对手,他们退后一步,手一齐伸向腰间,再次出手的时候,手中都多了一把匕首。
小个子看到四个耍腥的动刀子,害怕小眼睛吃亏,他蹲下身去,抓到两把稀泥,照着最近的小胡子甩过去,第一把稀泥打在了小胡子的后背上,小胡子怒气冲冲地转过身来,小个子的第二把稀泥糊在了他的嘴巴和鼻子上。
小胡子生气了,他一把抹掉嘴巴和鼻子上的稀泥,愤怒地咆哮道:“你们太不要脸了,哪里有打架用稀泥的?”
小个子学着他的声音喊道:“你们太不要脸了,哪里有打架用刀子的?”
小眼睛脑子转得很快,他看到小个子得手了,也蹲下身抓起两把稀泥,照准最前面那个耍腥的甩过去。那个耍腥的两只眼睛都被糊住了,他蹲下身去,嗷嗷怪叫。
四个耍腥的,两个都被稀泥糊住了面门,另外两个待在原地,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我趁机放开这个又呆又傻的书生,跑到河边,折下一根柳树枝。
等我跑到书生身边的时候,那边的打斗又开始了,小眼睛对付两个,小个子对付两个。因为手中有了匕首,四个耍腥的胆量大了很多。还有一个耍腥的,估计被小眼睛那一脚踢得很重,此刻才从地上爬起来,一只手揉着面目模糊的脸,一只手从腰间掏出匕首。
我冲到这个耍腥的后面,抡起柳树枝,劈头盖脸地砸向他。他的脸先被小眼睛踹了一脚,又被柳树枝连枝带叶暴打一通,他疼痛难忍,倒在地上,哇哇大叫。
杂乱无章,连枝带叶的柳树枝,打斗起来,比起短小的匕首,威力大了很多。
我抡起柳树枝,见到耍腥的就毫无章法地乱扫一通,耍腥的防得了小眼睛和小个子的拳脚,防不了我的柳树枝;防了我的柳树枝,防不了他们的拳脚。
最后,五个耍腥的叫一声:“今天算老子倒霉,白白丢了一百元钱。”然后落荒而逃。
五个耍腥的被我们干净利落地赶走了,我们都感到很高兴。我们一起走到了书生的身边,用手掌擦拭着身上的泥点。
我们都很高兴,但是书生不高兴,书生说:“打架斗殴,乃野蛮人之行径,断非君子所为。”
我们又好气又好笑,要不是我们及时赶到,今天书生就要被耍腥的敲诈走一百元;如果他没有钱,就会被打个半死。我们救了他,他不但不感恩,反而说我们不是君子。
看着书生,我想起了唐僧。
小眼睛指着书生说:“你这种人,就该被那伙流氓打死。”
书生说:“古训曰:他人不仁,我不能不义。以德报怨,以理服人,才是人间正道。”
小个子说:“你去给那几个耍腥的讲人间正道吧,甭给我们讲。”
书生说:“佛祖以身饲虎,割肉喂鹰,圣人周游列国,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我辈正应仿效之,方能匡扶正义。”
这种人,就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迂腐穷酸,却总是自以为是,认为自己真理在握,你纵使说破嘴皮,他也难动分毫。我说:“你这种死读书的书虫,刚才就应该被人打死。”
我们怒气冲冲地转身离去,刚刚走出几步,书生突然在身后叫:“众位客官留步。”
我们一起转过身去,小眼睛问:“你想说啥?”
书生扬扬得意地说:“我口占一绝,送与各位客官,望各位客官牢记在心,永走人间正道。”
我弯腰鞠躬,然后戏谑道:“原来是大才子在此,失敬失敬,大才子才思敏捷,出口成章,我等洗耳恭听。”
书生摇头晃脑地长声吟道:“午后黄泥道上走,遇见客官三个人,刚刚遇见又分手……”
书生停止了摇头晃脑,脸憋得通红,憋不出最后一句。我们看到书生那种面红耳赤的窘态,真想哈哈大笑,又忍住不笑。
书生突然一拍屁股,兴奋地说道:“有了,最后一句乃是:吾的叮咛记心中。”
书生吟完后,长长地嘘出了一口气,脸上是极度舒服的表情,就像刚刚偷放了一个闷声不响的长屁一样。
书生问我们:“如何?我之口占一绝如何?”
我说:“原谅我辈眼拙,实在没有看出,眼前的您是李白再世,杜甫重生。您的这首诗歌,李白和杜甫绝对写不出。我以我的人格担保,不但李白和杜甫写不出,唐代任何一个诗人都写不出。”
书生兴奋地问道:“真的吗?真的吗?”
我说:“当然是真的了。”
书生仰起头来,脸上满是得意与倨傲的神情,他说道:“恨只恨不能生在唐朝,与李白、杜甫一较高下。”
听了他这样说,我赶紧拉着小个子和小眼睛走了,拐过一道弯,看到书生消失在我们的视线里,我才畅快地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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