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更鸟女孩3:神秘人-马西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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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插曲 此时此刻

    “这条项链真漂亮呀!”米莉安说道,中断了那个故事。她的目光移到了凯瑟琳·韦尔斯与那个女人脖子上的金项链上,一根细长、笛形的如同香槟酒杯杯干的脖子。

    韦尔斯板起了脸,她虚弱的笑容变成了一座通往蔑视不屑的桥梁,“你甚至都看不到它。”唯有黄金消失在她上衣的高领下的一阵耳语般的摩挲声,“这没什么特别的。”

    “你听起来很有防御性啊。”

    “我才没有防御性呢。”

    “当你这样说——‘我才没有防御性呢’——的时候,你听起来具有双倍的防御性。就比如当一个人大声抗议他从不吃驴,不吃公鸡,你就可以确信这个家伙绝对不会放过任何机会去吃掉驴,去吃掉公鸡。我可以看看那条项链吗?”

    韦尔斯犹豫了一下。现在格罗斯基更加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们——一边的眉毛挑了起来。他的好奇心犹如线上的一条鱼:刚好被钩住了脸颊。终于,韦尔斯用一根蜘蛛脚一般的手指把项链摘了下来。

    钻石闪闪发光,它们几乎看起来如同一个光环——在萨克斯第五大道精品百货店柜台出生的天使。

    格罗斯基吹了一声口哨。

    “这手表也非常不错啊!”米莉安说道,“这是摩凡陀,对吧?”

    韦尔斯在桌子下面卷起了她的袖子,这只会让她看起来更加像是在隐瞒证据。

    米莉安说:“我也有一块。一块非常耀眼夺目的计算器手表。我没有用它计算过太多东西,如果我把我的手腕翻转过来,你可以在上面打出‘咪咪’两个字。我真的很喜欢那块手表。有一次,我坐在一个家伙的对面——就像我们现在坐在对方对面一样——他……把它给了我。”

    “你杀了他?”韦尔斯问道。

    米莉安笑了起来,“我没有杀他。”但他已经死了。

    格罗斯基打断了她们,“集中注意力。我要回去了,而不是对着珠宝以及一堆喵喵叫唤的猫咪说话。我不明白这一点,米莉安。”

    “没明白什么?”

    “你刚才背弃了她,你的母亲。你得知了她在——一二三——天之内会被刺伤,然后被抛进海里,你却背弃了她。你为什么没有留下来?检查一下房子里有没有机关或者隐藏的摄像机?那只是对你的一种刺探。所以他一定就在附近。”

    她身体的每一寸都紧绷着,仿佛被一根绳子扼住了咽喉,“他不在附近。我有一种预感。”她吸了一下鼻子,凝视着某个地方,“我想成为那个猎人,而不是猎物。因此,这意味着找到他的这个任务,还是留给我的母亲吧。”

    “如果你留下来的话,也许事情会发生转变呢。”

    她抽搐了一下,“也许是的,但我喜欢做糟糕的决定。”

    一切都感觉不那么平衡,仿佛她正在向这些人出口权利,而一无所获。进攻,而非防守。猎人,而非猎物。所以在那个肥胖浑蛋或者那个瘦骨嶙峋的贱女人说出别的之前,她把话题牵到了一个她想要的方向。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韦尔斯说:“那么,精妙绝伦的手表,熠熠生辉的项链。你从哪儿得到这些金闪闪的东西,物质小姐?”

    “我们现在谈论的是你,不是我。”韦尔斯说道。

    然而格罗斯基的嘴唇再一次抽搐,又是那个鱼钩……

    “我没有和你谈论。”米莉安说,“但我只是说说。你看起来不像能够负担得起那么贵重、那么闪亮的饰品的人。你有了一个新欢,嗯?”

    韦尔斯吞吞吐吐。

    格罗斯基一定察觉到了韦尔斯的沉默,而他显然不是那种让空隙去填补沉默的人,“你有了一个新的男人,韦尔斯?”

    她点了点头,“是的。”

    她在说谎,米莉安能够辨别得出。

    时间会告诉大家真相。

    “好样的,韦尔斯。”格罗斯基说着,拍了拍她的背,仿佛在鼓励赞扬一个刚刚为球队触地得分的下属球员,“我总是说,你需要一个男人,和他上床。”他一脸俏皮,“噢,等等。这是一个男人,对吗?你会像米莉安一样经常对人张开双腿吗?没关系,我不做评判。我想他们应该能够结婚。我总是想,或许你对大胡子塔科有那么点儿意思。”

    “郑重声明。”米莉安说,“我是一个超级低俗的人,并且甚至连我都觉得大胡子塔科是一个非常恶心的词。我的阴道是一朵美丽的花,非常感谢你,不是一个玉米卷饼。”

    格罗斯基只是耸了耸肩。

    韦尔斯说:“我不想继续谈论这个话题了。”

    这个警官在她的座位上移动着姿势,看着很不舒服,很不自在。

    这就是米莉安想要的。

    不安,不适。

    34 空白

    三天。

    三天以后,米莉安将会看到阿什利·盖恩斯回到她的生活,并在船上将她的母亲刺死。

    她不能让这种情况发生。

    她甚至都不能让他得到这个机会。

    她拯救路易斯性命的时候,只有毫厘之差——路易斯获救与死亡之间只有半秒的距离。那个窗口太小,她不能够再像那次一样在几秒之间爬行。

    这就意味着需要在事情发生之前找到阿什利。

    有三天时间来找到他,有三天时间去杀了他。

    他就在群岛上的某个地方。他必须在。所有的一切都说明他在那儿。在那个通灵幻象中,他在一艘船上。那个幻象并没有为她展现太多场景、太多细节,不过那个地方看起来就像她在那个群岛看到的场景:那片水晶般的蓝绿色海水。那片沼泽红树林。他也可能追随她去过那些地方。在火炬岛上,甚至在基韦斯特。

    另外,整个群岛透露着一股神秘感——这是零英里碑。这是路的尽头。她赞赏的那首诗,他也可能赞赏过。或者他会至少希望她去赞赏,因为这似乎是关于她的……

    这一天的炎热气息都从车窗透了进来,而米莉安将这些都吸了进去:海风的咸涩,鱼的腥臭,阳光的清新,以及海盐和沙子的味道。

    她看到了一个这样的潜水汽车旅馆:海螺客栈。

    那个硕大的风蚀痕迹斑驳的标牌位于黑色的棕榈树之上,如同邮箱上的一面旗帜,但这个标牌的形状犹如一只海螺,大部分颜色都已被摧毁,除了明亮的珊瑚色的几道斑马条纹。

    在标牌的下方是另一个标志:空房。

    这正是她所需要的。

    她把迈锐宝开到了停车场。

    还有时间来开一间房。

    35 事物的精神

    米莉安从那个旅馆的主管——杰里·吴,一个脸颊胖乎乎的,有着纽约口音的中国小伙子——手中拿到了钥匙。杰里说,他在几年前把这个地方买了下来,并试图将它修复。现在它是一堆乱七八糟、胡乱草率的大杂烩,不太像一个汽车旅馆,而更像是与极其不搭的石头铺路材料制成的走道相连接的一些建筑与拖车(甚至是一个小小的匡塞特小屋)。一条在棕榈树之间蜿蜒的人行道,这些棕榈树的布局如同麻风病人的皮肤一般斑斑点点。

    她手中的那把钥匙挂在一个巨大的船锚钥匙扣上——貌似是由锡或者什么金属做成的。这让她的手上有了一种怪怪的味道,也挺沉的,她也许可以用它让鲨鱼窒息。

    那个锚上写着“佛罗里达群岛”。

    群岛,群岛,无处不在的群岛。一路都是群岛。

    带着锁的钥匙[14],她至今还没有找到呢。

    那个房间朝向后面。不远处是一片水域、负荷的船只,以及一片由史前九重葛组成的摇摇欲坠的篱笆,她在那儿可以看到邻近不远处的一个停车场——一个房车停车场(她突然意识到,她似乎永远无法摆脱房车停车场了。她就如同苍蝇永远都被垃圾吸引那样被重力作用吸了过去)。

    当她去打开那扇门的时候,有人对着她吹了一声口哨。

    她转过身,通过那个长满了紫色小花的篱笆,她看到一个老家伙坐在一把破烂的布艺躺椅上。他那紧张的肌肉线条如同一张皱巴巴包着精液的纸巾。他的皮肤如同炸鸡一般,满是被烤焦的褶皱。他有长长的傅满洲[15]一样的胡子。秃顶,但有着长长的头发——灰色飘带,如蒲公英的种子一般纤细。

    “去TMD税收。”那个家伙说道。

    她稍作停顿,拿着钥匙在门锁前徘徊,“什么?”

    “你TMD进进出出都需要纳税。”他说道,对着她来回摆动手指。他的节奏略显疲惫,带着吸食过大麻的气喘吁吁的声音,与LSD[16]带来的呆滞目光,“姑娘,我们在这里属于叛乱分子。海螺共和国。你可以查一查,查一查。1982年4月23日,他们在群岛上成立了什么狗屁边境巡逻队,缉查车载毒品、古巴人,以及其他乱七八糟的一些什么东西。然后我们就说了一些‘TMD,不,我们不能慢慢走’的话,接下来我们就只知道我们从‘美利坚镇压国’被分离了出去,形成了一个海盗、流氓无赖和自由出生的离经叛道之人的微型国家。市长宣布了我们的独立,并自称为总理。然后,他以联合征服者的无政府国家为名义宣战。”

    米莉安转过身来,双手放在臀部,“战争持续了多长时间?”

    “好像,五分钟吧。他把一个面包摔到了一些海军家伙的脑袋上,然后自首,要求十亿美元的援助和赔偿。”

    “我敢打赌它肯定妥善解决了。”

    他耸了耸肩,“姑娘啊,这一切都取决于事物的精神。”

    “谢谢你和我分享这些!”

    “你看起来是新来的。”

    “我并不住在这里。”

    “你最好涂一些防晒霜啊,姑娘。你看起来像要被烤焦了。”

    “是啊,是啊,是啊!”没问题,汤米·钟[17]。

    她打开门,走了进去。

    她关上了身后的门。

    拇指推上了插销。

    当看见阿什利·盖恩斯坐在床上的时候,她吓得都快要尿裤子了。

    36 狐狸

    他像一只狐狸一样坐在一堆血淋淋的鸡毛之中嘻嘻地笑着。

    米莉安在行动之前思考了一下。她看到附近的梳妆台上有一盏贴满了贝壳的玻璃灯,她抓起它,朝着阿什利的脑袋扔了过去。

    他拍了拍手——

    那盏台灯撞到了木质嵌板,摔碎了——

    一幅俗气的跳蚤市场淘来的灯塔画摇摇欲坠地挂在墙上,垂到地面,画框的拐角连接处已断裂错位——

    他走了。

    从床上消失了,仿佛他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一块小小的如瘀青般紫色的贝壳翘了起来,拍到了她的靴子。

    突然,有人在敲门。她一阵慌乱——

    倦怠的“傅满洲”直勾勾地盯着窗口。“嘿!”他声音很大,传了进来,“你还好吗?”

    她赶紧猛地拉上了百叶窗。

    “没事,挺好的。”她大声回应,“只是……在做一些空手道练习而已。”

    她转过身,把她的背包扔到了床上——

    然后阿什利再一次出现,坐在房间的另一侧,就在窗机空调的旁边。在那个空调那儿上下扑扇着一根黑色羽毛尖,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滋滋滋,滋滋滋。

    “你会喝掉它。”他说,“还是说这仅仅是前戏而已?”

    米莉安的舌头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真可爱呀你!你——他——见到我之后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你怎么这么可爱!你TMD入侵者。”

    这个入侵者对于她的通灵幻象中的阿什利的模仿非常成功。深色的眼眸,如崭新的二十五美分硬币一样闪闪发光。他的头发不再像某些非法获得的鸡冠一样高高置于头顶,而是垂在他的耳朵周围,凌乱不堪,呈现出如焦油和羽毛一样的黑色。不过,他的脸上仍然挂着那个邪恶的回旋镖一般的微笑。他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把猎刀,旋转着抛掷了出去。

    “你太漂亮了,死了太可惜!”他说道。

    “带着你的台词滚开吧。”她说,“我早就读过那本书了。”

    “这个怎么样?”他说,“时间永远是你的敌人。你有没有注意到,它追逐着你,而你也在追逐它,如同一只小狗和它的小尾巴?”

    她坐在床边,“这就是生活,难道不是吗?”

    “就像一个你输了的游戏?”

    她嘴里发出“嗯……”的声音,若有所思,“像弹球。无论你在游戏过程中得了多少分,你在最后总会输掉那个球。”

    “三天。”阿什利说道。他吹了一声口哨,低沉而又缓慢,“对于需要做的工作来说,时间并不算充裕。”

    “我遇到过更糟糕的情况,并且圆满完成了任务。”

    “但在这件事情上,你的母亲性命攸关。”

    突然,他握着的那把刀不再是刀了,变成了一根细绳。它的末端在一个红色的聚酯薄膜气球的底部系了一个死结,那个气球在空调的微风吹拂之下上下跳跃,左右摇摆。

    鲜血从气球的底部滴落出来,顺着阿什利手中的细绳流了下来。

    她突然看到他现在戴着一顶圣诞老人的帽子,俏皮地倾斜地耷拉在他的头上。他眨了眨眼睛,抛出了一个飞吻。

    有人敲了敲门。

    那个气球突然砰的一声爆炸了。

    阿什利——那个入侵者——消失了。

    米莉安舒了一口气,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之前一直屏住了呼吸。她猛地甩开了门。

    “我告诉你,你这个老瘾君子——”

    但这并不是那个老瘾君子。

    这是杰里·吴,这片土地的持有者。

    “哎,嘿,布莱克小姐!”他说道,“我之前忘了说——”现在,他试图越过米莉安去看一眼那盏躺在地上、已经粉身碎骨的台灯。但她倾斜着身体,阻碍了他的视线与道路,“我每天晚上这个时候都会做一道炸鱼。免费炸鱼啊,是我白天捕来的。”

    “噢,好啊,真棒!谢谢你,小杰!”

    “我正准备出趟门呢。我会邀请所有宾客和我一起出去。你平时会去钓鱼吗?”

    从这个亚洲的小个子兄弟嘴巴里传出正宗的纽约口音听起来挺怪异的。她琢磨着他是一名种族主义者,但这些都是一些天马行空的想法而已。

    “难道我看起来像一个渔夫?渔妇?渔……人?”

    “别担心。也不是所有人都一定要去啦。五点钟,免费钓鱼。一会儿见。”

    他转过身,当他转身的时候,她看到了——一只硕大的鸟站在附近的一个被砍断的棕榈树树桩之上。长长的脖子,黑色的羽毛,弯曲的、如黄油一般明亮的鹅黄色的鸟喙,与那双眼睛,仿佛是人工安置于鸟头上的两颗晶莹剔透的祖母绿宝石。

    那只鸟展开双翼,如同立即要猛扑出去的蝙蝠侠。

    杰里走到那只鸟的跟前,抓住了它的脖子。

    令米莉安惊讶的是,那只鸟似乎毫不介意。

    当杰里把那只鸟像好伙伴一样拥入怀中的时候,她开口问道:“这TMD是什么东西?这好像是某种邪恶的鸭子。”

    “它是一只鸬鹚。”他笑着说,“它的名字叫科里。”

    “鸬鹚科里。”

    “对,鸬鹚科里。”

    “你用鸬鹚科里来干吗?你会和它发生性关系吗?”

    他哈哈大笑,不是那种紧张兮兮的笑,而是“这个女孩把我吓坏了”的笑容,“不,我没有和这只鸟发生性关系。它帮助我钓鱼。”

    “还是不太明白。”

    “你想来看看吗?我可以展示给你看。最后一次机会哟!”

    她心想,我没有时间去看了。

    现在,她只剩下七十二小时,不到了。

    然而,那只鸟。那双眼睛,就像是那个该死的东西在注视着她一样。

    一年多以前,当她在那只知更鸟手中面对死亡的时候,她能够完成一些她从未接触过的事情。通过意念,她能够进入附近的一只乌鸦的内心之中——不只是作为一个过客,而是它的操纵者。

    它救了她的命。

    自那以后,她再也没有那样的经历。

    她站在那儿,试图在内心支配那些家鸽、野鸽、乌鸫、乌鸦、麻雀、知更鸟——在这个愚蠢的地球上欢快蹦跶的任何一只小傻鸟——然而没有任何一只给予她很好的回应。

    它们大多只是振翅飞走了,有些带着鸟屎。

    尽管如此,现在还是有一点点的时间与附近的鸟练习一下。一只宠物鸟。一只训练有素的鸟。她可以询问杰里关于那个群岛的一些问题,这总比坐在那儿轻拍她的阴蒂要好得多。

    并且,我碰巧喜欢最后一次机会。

    “你知道很多关于那个群岛的事情吗?”她问他。

    “我知道一些事情。”

    “那么我加入。”她说,“我们去钓鱼吧。”

    37 钓鱼女王

    米莉安心想,噢,我们就站在岸边,放线、浮子、诱饵、撒饵、鱼竿、卷轴,但是,噢,不。他们在距离岸边不远处的一艘船上。米莉安没想到会在一条船上。她不喜欢船,不喜欢水。特别是自从差点淹死在萨斯奎汉纳河中以后,只是想想就让她不寒而栗,即使身处炎热酷暑之时。

    这不是一艘大船,只有双人座位。所以他们就漂浮在水面之上,河水拍打着船沿,米莉安的脑海中上演着一些奇怪的事情。她心里想着这些河水拍击船身的声音让她想起了性交时发出的那种声音——皮肤与皮肤相撞,大腿与大腿交合——现在她心里正想着加比,不过这多少有些许尴尬,因为杰里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仿佛他能看透她这些不纯洁的思想,而那只鸟也在看着她。

    它像猪一样对她发出哼哼的声音。

    “这个小畜生对我哼哼。”米莉安说道。船只来回摇摆,她的肚子与船只摇晃的方向相反。

    “是‘小姑娘’。”杰里纠正道。

    “这个‘小姑娘’对我哼哼。”

    “是啊。”他说,“它们是有点儿喜欢咕噜是吧?”

    她用手指按住太阳穴,并试图向那只鸟传递一些事情,任何事情。跳跃、飞翔、点头、拉屎。而它只会哼哼。她不知道为什么她的手指按住了她的太阳穴,除非在电影里看到过一次,并且觉得就应该这样做。

    杰里再次看着她。

    “你有涂防晒霜,对吗?”

    “什么?是啊,当然!”她在用意念去命令那只鸟张开它的嘴,为她叼一根香烟。那只鸟闭上了它的鸟喙,别无其他,仿佛在嘲笑她。“嗯——小姑娘——在嘲笑我。”

    “它没有嘲笑你。”

    “我觉得它完全就是在嘲笑我。”

    杰里再一次哈哈大笑起来,开始把一根绳子缠绕在鸟的脖子上。

    “你在干什么?”米莉安问道。

    “这是我的鱼线。”

    “这真是太愚蠢了。”

    “我知道,但它很酷,不是吗?我的家人都是漓江的渔民。或者曾经是,反正,他们中的很多人都用鸬鹚捕鱼。它是这样工作的——”他停止了缠绕绳子的动作,然后把那只鸟的位置调整了一下,让它面临水面。“鸟会在水中下沉——”他温柔地推了一下那只鸟,鸟叫着俯冲下去,消失在海水之下,“然后给我捕来一些鱼。”

    “它为什么不吃掉它们呢?因为如果我是那只鸟,我肯定会吃掉那些鱼。”

    “它想要去吃那些大鱼,但它脖子上的绳子会阻止它吞下去。它可以吃掉那些小家伙,不过没关系——我不想要小鱼。同时,大鱼会卡在它的喉咙里。你会看到的。”

    “所以你让一只鸟在水下被鱼呛住。”

    “它也会吃的。它喜欢这样。”

    “每一个男人都会这样说。”

    然后现在,她发现她触碰到了杰里的底线。这最终都会发生的。与米莉安·布莱克聊天,很少有人不会被触碰到底线。

    和她在一起,每次谈话都如同一个地雷。

    最后都会,砰。

    只有为数不多的人才可以破解它,那便是阿什利·盖恩斯。

    那是一件多么操蛋的事情啊!

    杰里从紧张尴尬之中转移了出来。

    “你不是附近的人。”杰里说道。

    “你也不是。”她快速回应道。

    “是的,但我现在一直在这里居住。你,你只是路过。”他把“过”说成了“郭”,“你是谁?”

    她想了一会儿,想用事实来捅破这层窗户纸,看他将会如何处理所有的碎玻璃和那丑陋残酷的现实,但这需要一把“螺丝刀”的帮助,因为一个谎言其实将会更加有用,“我是一个赏金猎人。”

    “就像在电视上的那种?”

    “啊哈!我在寻找一个,呃,罪犯。”是这个词吗?罪犯?“他藏匿于这个群岛上的某个地方。”

    “这些群岛看似很小,但实际上它们幅员辽阔。”

    “别开玩笑了。哪儿会有一个——”但在她问完这个问题之前,那只鸟已经从水里钻了出来,溅起阵阵浪花,喉咙鼓鼓的,如同一条吃了一只肥兔子的蛇一样。杰里帮助那只鸟站立于船只边缘,他将手伸进了它的嘴里,仿佛在乱翻垃圾桶里他不小心扔掉的一件东西——

    然后,他翻出了两条鱼。

    扑通,扑通。

    海水与那些小生命的味道扑面而来,钻进了她的鼻子,鸬鹚科里开始发出哼哼唧唧的牢骚。

    然后,它看了一眼米莉安。

    她非常肯定。它用它那奇特的绿松石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眼珠周围的皮肤褶皱而坚韧,有点儿像她想象中恐龙的肛门模样。它闪烁了一下但不是在眨眼睛——有个什么东西滑过了它的眼睛,一个混浊而不透明的东西,让眼睛失去了光泽,却没能掩盖遮挡住它。

    杰里一定看到了米莉安脸上的表情。他说:“那叫‘瞬膜’。它把那层膜滑过来,盖住它的眼珠,这样,当它潜水的时候,它便能看到水底。这好像是爬行动物的一种特性。”

    “但它是一只鸟啊。”

    “恐龙从来都没有彻底绝迹,它们只是变成了鸟而已。”

    这解释得通,“所以它们都是用爬行动物的大脑在运作。”

    “比爬行动物的大脑更加先进,但核心都具有异曲同工之妙,是的——这仍然是史前‘杀戮——扭转——睡觉——吃饭’这样的事情。”

    米莉安心想,这听起来好熟悉啊!

    也许这就是她喜欢鸟,而它们也喜欢她的原因吧。

    不过这一路上这个家伙都没有服从过她任何一个意念的指令,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突然,那只鸟回溅入水。

    “对不起!”杰里说,“你刚刚说什么来着?”

    “噢,啊!是啊,我要问,你觉得……一个罪犯通常会藏匿在哪里呢?”

    他将舌头伸进他脸颊的窝里,若有所思的样子,“嗯,其实可能有很多地方。那儿有非常多的岛屿,将近两千个的样子。它们当中的很多小岛屿还没有这艘船这么大。但它们不是连接道路的岛屿——它们就像一些小小的局外人。”他伸手指向那些水平线之上的土地与手掌的小小黑色口袋,“现在,大多数岛屿都与基韦斯特相连。那儿有非常多藏身之处。这就是为什么那个群岛因为一些……不那么美好的行为而众所周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他说的是“您明白我是啥意思嘛”,“走私大麻,走私麻药,制作冰毒。从群岛向外走私古巴移民。把尸体隐藏在群岛里面。”

    这个情况的严重性相当于一场海啸席卷了她的海岸。只有三天时间去寻找那个魔鬼。三天之内找不到就会惨败。

    “你听说过用潜艇携带毒品吗?”

    “噢,是的,当然。有时他们会从古巴或哥伦比亚过来。‘毒品潜艇’,他们是这样称呼的。他们以前习惯用快艇,然后换成这种无法深入的小潜艇。不过他们已经相当深入了。雷达从它们上面滑落,如同水从鸬鹚科里的后背滴落一样。”

    “难道这些都需要经过那些群岛吗?”

    “当然需要。通常向下穿过那些我刚刚说到的小岛屿。你在找一个贩卖毒品的人吗?”

    “是啊。他们可能在任何地方。”

    “你不会通灵的巫术,简直太糟糕了。”杰里说着,笑了起来。

    然后她也开始和他一起哈哈大笑,但这是一个虚假的强颜欢笑。噢哈哈哈吼吼吼,你这个傻×,我就是一个通灵女巫,不过我是非典型的那种,我不能就那样——

    整个世界陷入水中。

    这仿佛她的心灵从她的体内被扭曲拽出。向下拖拽,向下,深入海底,向下穿过一阵混乱的气泡,越过纠缠不清的杂草。她的喉咙被海水灌满,有什么东西在她的食道里蠕动,挣扎。她无法呼吸,无法转身上浮,如同一颗石头一般沉溺,下落。

    拜托请停止下沉,帮帮忙救救我。

    在她下面,一个巨大的深渊被光束点亮——鱼儿游动的波光粼粼,捕捉着阳光,在那脑状的珊瑚色凸起上闪闪发光。她如同一个箭头一般朝着那片宽阔的海域一路下沉。

    我是那只鸟。

    天啊,我是那只鸟!

    但是接着,下沉到珊瑚之中——

    她看到了一具尸体,被鱼吃掉的尸体、被水浸泡得肿胀的尸体。皮肤上灰色的肉已蜕皮,如同海草一样在海水中摇曳。

    她认识那具尸体。

    她认识那张脸。

    是埃莉诺·考尔德克特。

    女人的下巴张开,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更多的气泡漂浮了出来,漂流到水面。一条绿色的鳗鱼隐藏在她如井一般的喉咙之中——

    不可能的。她已经死了。她死在河里,不是死在海中……

    然而接着,那个女人开口说话了——腐烂的下巴张开,合上——然后米莉安听到了她脑海中的那个声音,那些字眼像泡沫一样一个接一个地破裂:

    你并不孤单

    我们注定悲剧

    黑暗与喧嚣

    这时,传来一个稚气的声音,雷恩的声音从很深很远的地方传来,如一条卷曲的蠕虫一般在泡泡边缘滑来滑去:除掉一个才能知道另一个……

    然后世界发生了变化,围绕着一根轴线开始天旋地转,背后的光芒现在置于头顶,阳光洒在水面,犹如一粒一粒晶莹剔透的液体宝石。

    所有的一切都闪烁着微光——

    米莉安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她的身体仿佛被金刚圈击中了一般抽搐不已。她快要窒息了。呛了很多水。当那只鸬鹚从海湾出来的时候,她吐在了船边,喉咙里被鱼儿堵塞。

    杰里盯着她,“嘿,你没事吧?”

    他伸出手去抓她的胳膊——

    她试图抽离开来。不不不不——

    七天后,在海螺酒店的停车场里,杰里对着阿什利·盖恩斯挥舞着一个鱼叉钩,而阿什利巧妙地避开了。杰里把自己手头所有的东西都抛掷了过去——他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那个摆动的鱼钩之上——但即使装着一条假腿,阿什利也丝毫不狼狈。他轻快随意地移动着,仿佛他只是想要摆脱太阳的照射一般——随着他每一个小而精确计算过的移动,那把鱼钩在空气中穿行,沙沙,沙沙,沙沙。

    阿什利就如同一只正在与猎物玩耍的猫。

    终于迎来了那么一刻,他看起来觉得无聊乏味。他翻了个白眼,然后杰里试图再一次挥舞那个鱼钩,而阿什利只是斜倚在椅子上,任由那个鱼钩在距离他鼻子一英寸之处的空中挥舞——

    然后,他从髋关节处的皮套里掏出了一把口径0.357的手枪,仿佛他是一名狂野的西部射手,他将一颗子弹射进了杰里的肠道。那个鱼钩咔嗒一声落地了。

    阿什利扼住了杰里的咽喉,把他拉了过来,低声对他耳语:“她住在哪儿?她有一个包。包里装满了钱。我想把那个包要回来。”杰里试图向他吐唾沫。阿什利一拳打在了杰里的喉咙处。杰里难受地喘息。

    阿什利把头转向天空。

    他又在对她说话。

    “你喜欢这个节目对吗,米莉安?你触碰过的每一个人都被我杀了。你是一颗毒丸,一朵毒云,你是人类的等价物——”

    突然,一个黑色的影子笼罩于他的头顶。那只鸬鹚落在了他的肩膀后部,用双翼殴打着他,用它的鸟喙戳刺他——一次笨拙而不雅的攻击——然后阿什利像女人一样开始尖叫,松开杰里,举起那把手枪——

    那只鸟继续袭击他——

    乓、乓、乓——

    那只鸬鹚降落到地面,喷出鲜血。

    杰里捂住了自己的腰部,跌跌撞撞着向前迈进,跌落下来,跪在了地上,在地上四处寻找那个鱼钩——

    却突然发现那把口径0.357的手枪抵住了他的太阳穴。

    一阵粉末的迸射,与一声雷鸣般的枪响,他的生命之光随之泯灭了。

    米莉安打开他的手,然后弹回到了船遥远的另一头,其实并没有那么远,但她现在不想被任何人触碰,她不想看到这个可怜的家伙的命运从此与她挂上钩,只因为她选择了他的旅馆,她不想看到那只鸟与它那奇特的宝石眼睛,不想看到任何地方,除了自己的大腿。

    她坐立不安地点燃了一根烟。

    摸索着她的打火机。

    丢开它。怒声咆哮。

    那个通灵幻象一直萦绕徘徊,就如同如果你用家用录像带来记录这一切的话,你可能会看到旧影像记录的鬼魂仍然在屏幕上萦绕逡巡。

    在那个通灵幻象中,阿什利出现在这个汽车旅馆,杀死了杰里,杀死了那只鸟。然而却是七天以后——?这个场景发生在她的母亲死去之后,他实际上做的是清理工作。他只是想要那笔钱。那笔她从“史蒂夫·麦克斯”手上拿走的美元?

    杰里凝视着她。那只鸬鹚抬头望着其他鸟——鹈鹕——掠过头顶。一块磨石在米莉安的脑海中研磨。这感觉就像把她研磨粉碎成尘埃。然而突然有个东西跳了出来——

    ……你不会通灵的巫术,简直太糟糕了……

    ……你并不孤单……

    她知道别人也像她一样存在于这个宇宙之中。有通灵能力之人也不会增益几分,那都于事无补。她之前遇到过一个开了店面的女巫——南希小姐——她告诉她,她是死亡之手。然后,埃莉诺·考尔德克特拥有她自己的特殊能力:她有能力看到一个人生活的后果,链接在一个单一的通灵幻象里。

    这就是她会找到阿什利的方式。

    她需要找一个该死的心灵。

    至少需要找到另一位通灵人士,一个真实的通灵人士,她这个想法不带任何讽刺性。一个能力价值千金的通灵人士。

    “我需要回到岸上。”她说道。

    “是啊,你说对了。”杰里回答道。然后,他发动了电机,一直都没有把目光从她身上移走,仿佛他害怕她会咬人一样。

    只有他知道了什么叫被她的重力吸引,他才会理解这一切。

    38 夕阳西下的女巫

    返回基韦斯特的一路上,米莉安都感觉自己被跟踪了:被一匹魁梧壮硕的狼追赶,被一条饥肠辘辘的鲨鱼追击,被一头身形已发生变幻、而牙尖嘴利的死亡野兽所缠扰。

    那辆迈锐宝穿过了火炬群岛,她想起了那个可怜的笨蛋,在露台上被切成片只为了给她传达一个消息。

    她想起了她的母亲,被刺死在一艘船上。

    她想起了杰里·吴,在自己的停车场被枪杀。

    她努力站稳,避免跌倒坠落,只能勉强撑住。没有一个警察去阻止她。现在还没有。现在需要保持清楚明晰的头脑。这是唯一的办法。她的本能在催促她——那些爬行动物有一股冲动——想要从它们的瓶子里爬出来,然而,如果她想要挽救生命的话,她将不得不塞住它们,并把那个瓶子埋在沙子里。

    在她踏上零公里碑的土地之前,她中途在距离监狱一英里处的一个拘留院里下过车。那个家伙让她进去了,然后她跟随导航来到了一个崎岖不平、几乎空旷的停车场,直到她发现了那辆向后停靠的费尔罗。她跳出门,甚至不在乎会惊扰到他人——

    最重要的是那笔钱。

    她看向车子后部,座位底下。

    什么都没有,那笔钱不在这儿。

    冰冷的愤怒穿透黏腻的汗水,她的“优惠券”上没有钱。他们的清单上没有写一包现金。这意味着那些警察中的一位把它拿走了。

    她的第一冲动就是要回到那辆迈锐宝里,开着它穿过监狱的墙壁,去撞每一个警察的屁股,直到其中一人身上开始撒钱,如同一个打老虎机的锤子。

    不过,这并不会起到任何作用。

    除了,你知道的,再一次被扔进监狱。

    冷静下来。平静呼吸。香烟,对的。

    她弹开了汽车的后备厢,用她那颤抖的手向上翻起那层布,揭开那个通常放置备胎的地方——

    这儿有一个袋子,装满了钱。

    他们找到了第一袋,却未曾发现这儿还有一袋。

    这意味着她仍然有五千美元。

    她含着烟哈哈大笑了起来,然后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想要启动那辆费尔罗。汽车的引擎听起来如同一位将死之前气喘吁吁的老妇人。那么,这刚好回答了她心中的疑问。米莉安把那串钥匙抛到了尽可能远的地方,然后一头栽回迈锐宝,一路驾驶着迈锐宝前往基韦斯特。

    基韦斯特门庭若市。人群遍布大街小巷。恶棍与变态的相同组合:吉米·巴菲特的富裕白人粉丝、帆船时髦人士、怪诞秀的海盗。游客、当地人,与外国人。

    米莉安把车停下,直面马洛里广场,神奇的是,她最后一次在这里看到的一块标牌仍在这里:通灵术——告知你的未来。

    整个广场似乎都在举办某种夕阳西下时分的庆祝活动。市民驻足观望着那一滴橙色果子露融进那片奶昔橘色的海洋——饮酒、唱歌、观看小节目,购买他们能够找到的所有的俗气而毫无价值的小摆设品[18](她心里想的是:把这个词快速念十遍)。训练有素的猫表演哑剧,海盗杂耍朗姆酒瓶子,怪胎喷火,乳头上穿着铁链,如太妃糖一样被拉长的人表演起重杠铃——

    那个女巫不在这里。

    她绕圈,徘徊,都找不到她。

    该死的!真TM该死!

    啊,等等!那儿。那儿!她在遥远的另一头,在那个码头附近,刚刚摆好摊,用一块吉普赛围巾包裹住她那铂金色的脑袋。那个女人看到米莉安走了过来,说:“嘿,洋娃娃。真对不起,我还尚未开张呢!”

    “没关系!我会给你钱。”

    “因为渴望,对吗?”

    “时间在流逝。”

    “时间总是在流逝,不是吗?”

    “让我们免除这些戏谑,把我的钞票拿去吧。”她手拿着两张二十美元挥舞着——是那个女人标价收费的两倍,“你可以读我的……预兆或者我的牌或者嗅一下我的信息素,或者随便你做什么都行。我需要帮助。”

    那个女人耸了耸肩,好像她不用努力去做就能够轻而易举达到目的似的。她盘腿坐下,将一块覆盖着水晶球的扎染布掀了起来,接着打开了一个雕花木盒,拿出一沓塔罗牌。

    那张死亡卡立了起来,在那个墨黑色斗篷后面有一颗参差不齐的木刻头颅,像人一样手持一把长柄大镰刀收割着小麦。

    这是一个良好的开端。

    “你可以叫我吉娜小姐。我可以透过这个水晶球算命。”那个女人说道,“或者,我可以读你的牌,或者你的掌纹。任君选择,洋娃娃。”

    “我希望你不要触碰我。除非万不得已。”

    “这……不,不会的。”

    “那么就无所谓啦。没关系的,快点儿开始吧!我感觉我的屁股上有一个虫子一样着急,女士,我极度渴望一次心灵的空手道。”

    她把那两张二十美元扔向了那个女人。

    那个漂白的金色头发女巫带着老练的脱衣舞女郎般的挥洒自如拿起了那两张钞票,然后拿出了塔罗牌。她拿出一个小挎包,米莉安闻到了草药那股风头正劲的臭味,“这是一个具备净化功能的挎包,我已经在里面放了鼠尾草、当归和茴香——”

    “嗯,不是。”米莉安说道,挥舞着手臂仿佛在暗示“桥已经断裂了,请回头绕行”,“抛开所有的东西,请直奔主题。”你现在面临性命之忧,小妞。

    那个女人顿时看上去紧张了起来。她清了清嗓子,开始洗塔罗牌,然后她把手中的一沓牌递给了米莉安,“切牌吧,洋娃娃。”

    在马洛里广场的边缘,太阳已经融化成一条黏糊糊的汽油线,在地平线上汇聚。

    米莉安将那一沓塔罗牌平分,把其中一沓反向放了回去。

    那个女人拿走了那一沓塔罗牌,开始将牌弹开,“这就是所谓的凯尔特十字架[19]——”

    “不要整一些玄幻的东西,就……解读一下。”

    那个女子翻开第一张牌。

    “权杖七。”她说道。

    那张牌上的图像是一个头发内卷的男人站在山丘上,手持一个手杖,形似一头山洞怪物的多节阴茎。他被困于一个由形似多节阴茎的棍棒所围成的监狱里。

    “那是什么意思?”

    “这意味着你即将面临各方面的巨大困难——”

    “每个人都面临着巨大的困难。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嘿,你看,这就是现实’。我们都被讨厌的人和不足之处围困。看下一张牌吧!”

    翻转。

    这张牌上显示着:一位赤身裸体的女神抬头凝视着草甸上空的五角星,附近有羊群在吃草。

    “星币。”那个女人惊讶地说道,仿佛米莉安刚刚赢得了形而上的彩票似的,“在你的人生遇到艰难险阻的时候,希望和信念与你同在,并且你会发现,你会像这个女人拥抱着漫天星辰一样与乐观紧紧相拥。”

    “不,不,不,这听起来一点儿也不符合现状。嘿!”米莉安把手伸了过去,开始亲自翻每一张牌。圣杯三、恋人、宝剑四。有些被称为“圣职者”,这听起来像“大象”,然而看起来却与大象毫无共同之处。每翻开一张牌,吉娜小姐都会试图解释这张牌的寓意是什么,但她还没说几个字,米莉安就已翻开了下一张牌。最后,快要结束的时候,米莉安翻开了那张倒吊人,“这个!”

    “哪个?”

    “这是什么牌?”

    牌上画着另一个小童花头男孩的脚跟被倒吊了起来,倒挂在树上晃来晃去,“这是一个倒吊人。他的意思是,你需要从另一个角度看待你的问题——”

    “你就是我的另一个角度。你。”一颗饱含愤怒的钉子被锤击着穿过了米莉安的心脏。她挥掉了那张毯子,所有的牌掉落出来,遍地凌乱,“他奶奶的!你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女巫,对不对?”

    游客纷纷望了过来,大惊失色。

    “什么?我当然是真的女巫。”她紧张兮兮地笑着说道,仿佛这是一个笑话,一场巡回演出的表演,“我被神灵赋予了——”

    “别扯这些虚情假意的屁话,吉娜。你只是看了看牌,然后用最平庸无奇的解释来糊弄我。你从那个华而不实的水晶球里读出来的东西,或者通过观察我的掌心纹路其实也都一样。我说得对吗?”

    “我觉得你应该离开。”

    “我觉得你应该把我的四十美元还给我。”

    “好吧。”那女人把每张二十美元都揉成一个小纸球,然后把这两个小小的资产阶级的巨石向米莉安投掷了过去,“拿回去吧,快给我走开。”

    米莉安站了起来,伸出她的食指,仿佛她可以用她手指的力量去试图剖析这个女人,“你只是在浪费我的时间。我需要一个真正的女巫。你明白吗?我需要有人可以帮我找到某个东西,时间就像薄薄的一层曾经湿润的沙子,从我手中溜走。我什么都不会感谢你。”

    她转身快速离开。

    “等等!”吉娜小姐在她身后大叫一声。

    米莉安头也不回,继续向前走去,但那个女人追了上来,走到她的前面,双手举起。一张白色的小名片夹在吉娜的食指和中指之间。她将它递给米莉安。

    “糖糖就是那个人,能帮助你找到你需要的东西。”

    “那个人?”

    “她是真正的女巫。她不是一个……”吉娜的目光注视着整个马洛里广场比画着,对着所有的怪胎、表演者和游客,一个仿佛在说“不像我这样假算命的”的手势,“给你这张名片。”

    米莉安接了过来。

    名片上有一行手写体:MM47.5。

    “我不明白这是什么。”米莉安说道。

    “里程标记,四十七点五。”吉娜解释道。

    “里程标记。基韦斯特是零英里,对吧?”

    “你明白了。”

    “谢谢,吉娜!你并不像我以为的那么糟糕。”

    吉娜耸了耸肩,“你现在是糖糖的麻烦了,小贱人。”

    39 又见旧情人

    明确了自己的目的地之后,仿佛有了自我鞭策的动力。这股动力拽着米莉安穿过了基韦斯特的大街小巷,一往直前,穿过了醉鬼、大麻的云雾烟霾、防晒霜、阿克斯身体喷雾。她拼命不去触碰到任何人,不是因为她不能应对那些通灵幻象愿景(她是这样告诉自己的),而是因为她不想从手头的任务分心。

    然后,加比穿过马路,站在了她的面前。

    米莉安想要隐藏,想要冲入人群,却为时已晚。加比此次前来不是随意地过个马路而已。她是一个带着使命的女人,她过街就是为了和米莉安相遇。

    她金色头发的末端被浸染成粉色,米莉安心想,一个追随着我内心的女孩。不能接受单一的发色,但随后那些情爱的余烬随着加比的愤怒之风烟消云散了。

    “你在这里。”加比说道。

    米莉安试图假装经过她的身边,却发现人群已经在她面前封闭了起来,如同爱伦·坡的爱情小说里的人墙场景——《一桶……》“一桶”什么玩意儿来着?

    “我在这儿。”米莉安想不出还可以回答出别的什么。

    “而且你并不是要给我打电话。”

    “我似乎想到了我们会在这个时候相聚。”她清了清嗓子,“另外,其实我忘了去找你要电话号码。”

    “你不能对一个人这样做。我喜欢你,喜欢过你。管他呢。”

    “听着,我们都是成年人了,成年人都会做这些事情。她们……她们彼此邂逅,她们的阴部相互摩擦,翻云覆雨,然后她们继续各自的生活——”

    “不对,成年人做着成年人做的事,但当其中一个人产生爱慕之心的时候,她们会承担责任。”

    米莉安畏缩了,还在寻找一个出口,“坏消息:我不是一个特别好的成年人。”

    加比抓住了她的手——米莉安退缩了一下,这是一个当别人出乎意料地触碰她的时候,她下意识的反应。然而接着她想了起来:无论加比将会如何死亡,都败给了米莉安,被朗姆酒醉的汹涌激流吞没。

    “跟我回家吧。”加比说道。

    米莉安闻到了从她身上飘散出来的酒精味道。

    “你喝醉了。”她说道。

    “而你没有。”加比回答说,“所以与我一同一醉方休吧。”

    “加比——”

    加比用她的双手环绕住了米莉安的胳膊。她向米莉安靠拢。米莉安现在闻到的不只是这个女人唇齿之间散发的酒精气息,而是葡萄酒——红葡萄酒,酒气微醺,独特浓郁,葡萄酒染红了她的朱唇,葡萄酒浸渍了她的皓齿,“我可以让你再一次心满意足,飘飘欲仙。我们之前那次非常完美。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尽管你不愿承认。我们赤身裸体地做着我们喜欢的事情。”她的膝盖紧紧抵住米莉安的大腿,试图让它们分开。

    米莉安开始产生了那种微妙的感觉,一股暖流深入蔓延。

    米莉安感觉到了她体内一阵小小的抽搐——就像在肚脐眼那儿有一个结骤然收紧,就像两只强壮有力的手将一根鞭子向两边用力拉扯。她心里有一个念头,我想要。她的本我如同一只被关在一个盒子里的猴子,大喊大叫,怒吼咆哮,迫切需要一个出口。她现在只想让这只疯狂的爱情猴子释放出来,因此它便可以再一次肆意奔跑,为所欲为——

    然而,她抓住了加比的手腕——然后轻轻地推了她一下。

    加比板起了脸。

    “我不能。”米莉安说道,“现在不能。我现在有个急事——”

    “TMD。”加比啐了一口,面容倦怠无趣,声音消极无力。

    “听着,这对于我来说是一个至关重要的时刻。如果在其他任何时间,我都会跟你走的。好吗?我现在像七鳃鳗一样需要自我控制。我闻到了血腥味,我想要尝尝。但是,我……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去做。我会回来。我会打电话给你。也许我们可以一起吃晚饭,就像一个真正的约会那样。”尽管这些话是她自己说出来的,她却感觉这些话听起来很像谎言。她担心自己真的会让它们成为谎言。“当然。”从加比的回答中也可以听出她也知道这些话就是谎言。她伸出一只手,抚摩米莉安头的一侧,撩起了她耳朵上方的一绺如乌鸦尾巴一般的头发。她在米莉安的脸颊轻轻地啄了一下。然后,她把一个东西塞到了米莉安的手心,“我的电话号码。因为你上次‘忘了’找我要。万一你这次真的是认真的呢。”

    米莉安什么都没有说,把那个电话号码放入了口袋。

    加比跌跌撞撞地去了街对面。

    米莉安想要回她电话,或跟随她而去。

    但是,当务之急是离开这个鬼地方。

    40 糖糖,你快给我出来

    里程标志47.5。

    眼前只有一个被烧毁的……好吧,它并非一个店面。不完全是。它看起来像是一座覆盖在一个小商店之上的混凝土小屋——像是一个你可能会去那儿购买鱼饵、冰淇淋或者玉米热狗的商店。

    玻璃上沾满了烟灰,半挂在上面,摇摇欲坠,但仍紧紧地粘在那个框架上面。混凝土也沾满了古老的篝火舔舐过的痕迹。

    在这些东西上面立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占卜。

    牌子屈曲不平,其顶端有一个鸟巢,蜘蛛在这个标牌上突出的字母之间织网。

    它是空的,仿佛被炸毁了似的。

    米莉安心里痒痒,心急火燎,紧张不安,仿佛踮着脚站在刀尖上翩翩起舞一般,仿佛每一次屈膝、每一次转体,都会让刀刃插得更深——然而现在,她身处这个越洋高速公路上被火灾侵蚀过的一个小地方。独自一人,彻底冷寂孤独,前所未有。

    心中有一个声音告诉她:回去吧,去找加比吧!

    然后,或者给路易斯打电话,把这一切都告诉他,他一定会来的。

    他一定会来拯救你。

    一个寡情、自负的声音从她体内传来:

    你不需要被人拯救。你才是那个拯救别人的人,还记得吗?于是,问题来了:我究竟是什么东西,我TMD是一个超级英雄吗?

    想到这里,世界震颤了一下。

    现在没时间来处理内心这两个小人的对话。

    “喂?”她开始大声嚷嚷。

    她的声音顺着那座混凝土小屋的房屋曲线相回荡。

    一只小蜥蜴冲到了她的面前。它在地面上快速窜逃,仿佛身处熔岩之中,甚至连片刻的休息都会将他烤熟。

    蠓虫在她的胳膊上咬了一口。蚊子也在四周盘旋,盼望若渴地等待着轮到自己的时候。它们都在寻找鲜血。

    然后她感觉一阵发热,感觉全身都被蜇尽。她的皮肤感觉很紧,过紧,把她的肌肉和骨骼全部扯在了一起。

    她的胳膊变成了龙虾红色。

    她感觉她的脖子——

    “噢,真该死!”

    晒伤。她晒伤了。

    她开始嘲笑大家,“噢,米莉安,你应该戴一顶太阳帽呀。”然后轮到她自我嘲笑了,“不,我是经过认证的坚不可摧的小贱人。如果太阳想要烧伤我,我就踢他那火热的蛋蛋。我才不需要什么臭烘烘的防晒霜呢。”她叹了口气,“我太傻了,太愚蠢了。我居然傻到来这儿了,居然傻到永远离开了我的母亲。”

    她用双手捂住了脸,甚至连这个动作都让她疼痛难耐。

    “太阳公公可真够残酷的!”她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米莉安转过身去,伸手去拿她的小刀——

    一个女人站在那儿,手持一柄手提电灯。她身材纤细高挑,身穿一条白色背心裙,腰部被一条黄色的围巾围绕收紧,在那儿徘徊。柔嫩光滑的肌肤,如柔沙颜色的长发。她的脸颊上点缀着星星点点的深色雀斑,双眼苍白,仿佛被人挤干了它们的颜色。

    “嘿,米莉安!”那个女人说道。

    “你是糖糖?”米莉安问道。

    “正是。”

    “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吉娜告诉你的吗?”

    “是她派你来的?”她带着怀疑问道,“没有。她没有告诉我。”

    “你是说,你刚刚才知道。”

    糖糖眨了眨眼睛,“是的,我刚刚才知道。”

    “因为你是一个占卜师。”

    “的确如此。”

    “所以,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吧?”

    糖糖悠然地走着——几乎是在飘,她走得非常轻,以至看起来就像是她的光脚从来没有接触过地面——围绕着米莉安,“我不知道你想要什么,但你想要的东西和其他人一样。你想找到某个东西,或者某人,或者某个地方。我们都在寻找这些东西。”

    “而你能帮我找到他们。”

    “这是我的工作。”

    “你很真实可靠,不是那些虚情假意的幕后操纵者。”

    “我找到你了,不是吗?”

    “她可能已经给你打过电话了。我指的是吉娜,只是因为你说她不是指——”

    “你也有通灵能力。”糖糖说道,“对吗?”

    “你怎么知道?”

    “你身上就散发着这股气质。”

    “对不起,我肯定是到了生理期。”

    “你用幽默诙谐与残酷无情作为捍卫自己与他人交往的盾牌。它可以为你提供距离。”

    米莉安发出哼哼的声音,“这是你的通灵能力告诉你的吗?”

    “不是。”糖糖的脸上绽放出一个微笑,如同蜂蜜在温热的烤面包之上蔓延,“我自己就可以知晓这些事情。”

    米莉安和糖糖步调一致地并行走着,不完整的圆圈对着不完整的圆圈。那个女人盯着她,微笑,甚至有点儿自鸣得意,仿佛她觉得她自己在某个连米莉安自己都不了解的方面对米莉安有着清晰的认知。米莉安突然感到警惕,谨小慎微,她要被俘虏了。

    “那么请你告诉我我想知道什么。”米莉安先发制人。

    “你要找的是一个人,是这样吗?”

    “你不需要通过触碰我来知道这些吗?”

    “我只需要看着你的眼睛即可。”

    “那么,你在我的眼睛里看到了什么?”

    米莉安突然意识到糖糖目不转睛,眼睛眨也不眨。她的眼睛睁着,睁得大大的——灰色水域里的每一个漩涡都将她席卷而入,“我可以在你眼中看到很多东西。我看到了愤怒,我看到了死亡,我看到了满天腐臭的鸟,我看到了头骨里的弹囊,我看到了一井的黑暗——而且在那片黑暗之中,我看到了一道微弱的,几乎是微不足道的光,如同萤火虫末端的光芒。我看到了你在寻找的那个人,他——”

    “告诉我。”

    “现在还不是时候。”

    “去你的。现在正是时候。我想要知道。”

    “如果你对我这个态度的话,我永远也不会告诉你。”

    米莉安心想,我要狠狠地打你那轻柔的屁屁直到你像骆驼一样哀求。相反,她说:“如果需要的话,我会保持态度良好的。”

    “我想告诉你一个故事。”

    “我不想听任何睡前故事。我不困。”米莉安望向四周,试图找寻一根烟。她找到了一根,含在了嘴里,“我还有事呢。”

    “这是那个侵入你脑袋中的幽灵告诉你的吗?”

    香烟一下子突然沾在了米莉安嘴唇较干的那一块皮肤上。它悬在那里,如同一个登山者挂在悬崖上,期待被救,“入侵者。”

    “你是这样称呼它的吗?”

    “是啊。你也有吗?”

    “我有。”

    “你怎么称呼你的那个呢?”

    “幽灵。”

    一股寒气顺着米莉安的脊椎蹿到了她的脖子上:一只四肢冰冷的猫咪,“所以它是真实存在的。它是一个幽灵。我们被它萦绕。”

    “我不知道。也许不是。关于这个问题,我也没有答案,米莉安·布莱克。也许这是我心灵的一部分,它脱离了我的心智,在我耳畔尖叫。也许这是我已经失去的那部分东西的灵魂。也许这是一个错觉——一场紊乱。我在不知不觉中习惯了安逸舒适。”

    “你比我更加优秀。”

    “也许吧。”糖糖说道,但她说话的方式听起来并非自我炫耀,或者卑鄙刻薄,只是一种残酷的诚实。米莉安不能因此指责她。

    “你现在可以开始讲述你的故事了。”

    糖糖微笑着将这个故事娓娓道来。

    插曲 糖糖的故事

    我的父亲是古巴人;而我的母亲,是美国人。

    我从来都没有见过我的母亲,我出生的那一刹那就是她灵魂归天的那一瞬间。

    我见过我的父亲,不过他在我出生的时候就把我送人了。他不说英语,也听不懂英语,所以他带我去了马拉松的医院,把我留在了那儿。

    我父亲给我起了这个名字。虽然他不会说英语,但他还是将我裹在了一条破烂的毛毯里,然后字迹潦草地胡乱写了一张字条粘在了上面:

    杜尔塞科莫埃尔阿祖卡[20]。

    如糖一般甜蜜。

    我与其他七个孩子一起住在一个寄养家庭里。

    我再也没有被别人领养。

    我的养“父母”对我不是特别好。他们不像有些父母那样残酷:用严刑拷打逼问,用唇枪舌剑教唆。他们的残酷在于他们丝毫不重视我。不仅仅是我,我那些所谓的兄弟姐妹也都一样被忽视了。我们根本不是一家人,我们只是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的人的集合。

    他们得到了报应。

    我什么都没有得到,但我觉得我得到了生存的机会。

    我没有与其他孩子一起玩耍。于是我发明了一个可以一起玩耍的孩子:一个和我年龄一样的小女孩,在逻辑上却比我小,她是我的宝贝女儿。我这个想象中的朋友也是和我年纪一样的女儿——它没有任何意义,但谁说孩子们非得有点儿意义呢?

    有些小女孩总是想着自己婚礼的那一天。

    我一直梦想着当我有属于我自己女儿的那一天。

    一个我深爱的女儿,一个我永远不会拱手让人的女儿。

    起初,我以为我会叫她“亲爱的”,直到后来我读了那本书。

    之后一段时间,我想我可能会给她起名为“珍爱”。

    直到后来我又读了一本书。

    所以,我决定,我如果将来有一个女儿的话,我会叫她“珍惜”。

    而这正巧发生在十年前。我遇到了一个男人。我们不爱对方,但我们喜欢对方。他是一个古巴裔的美国人。他不是一个酒鬼,或者瘾君子,或者滥用药物者。

    他是一个骗子。

    我知道哈维是这样的人,然后我就那样嫁给了他。因为我怀了我的女儿,她是他的亲生孩子。

    我们在基拉戈租了一个小公寓。我在当地一个谎称有着最好吃的海螺油条的潜水酒吧做服务员。他们根本就不是最好的,他们甚至连新鲜的海螺都没有。

    哈维在街对面的码头上担任船舶机械师。

    后来,我们的女儿就出生了。我非常爱她。我觉得他一直以来都只是在容忍她。不过他的态度也还不错,我们就这样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生日与圣诞节。

    我也没在意。我想他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只要当我们需要他的时候,他是她的父亲就够了。

    有一天,我正在值班。他——极不情愿地——同意了——照看我们的宝宝。

    他对照看她的过程感到十分厌倦。他会说,一个大男人只能眼睁睁地坐在那儿,玩茶话会海盗——这是珍惜最喜欢的娱乐活动——他与他的小女儿一直玩这个。

    于是,他把她带到了码头,他有一条他正在研究的船。

    反正他是这样说的。

    他确实把她带到了码头。

    但他到了那儿之后与他的另一个小女孩玩了起来——一个十九岁的游客。一个家境优渥的白人女孩。他告诉珍惜自己去一边玩,珍惜照做了。当她给海鸥喂面包屑的时候,他却在他修理的那艘船上和那个女孩做爱。

    我那天很早就下班了,因为那一天我们的海螺卖光了。人们以为我们把海螺捕光了,但其实这里的餐厅出售的海螺都来自加勒比海,而那一天装运船没有来。我们就没有卖了。所以,我就回家了。

    或者说,我到码头去接我的小女儿。

    我就去了。我寻找着他们。

    我终于找到了哈维。他和那个女孩一起,在那个饮料冷却器上弯着腰。

    我问他珍惜去了哪儿。

    他说:“在外面,就在外面,在给鸟喂面包呢。”

    我说:“不,她不在。”

    他笑着看着我,仿佛我是一个大傻子。然后我们便一起走到外面,这样他便可以证明我是多么愚蠢,居然连我自己眼皮底下的东西都看不见。但她却不在那儿。他说:“噢,她真的在这儿,当时,在这个码头上。”然后我们去所有的船只和所有的帆之间寻找,她都不在。

    任何地方都不见她的踪影。

    这就像她刚刚消失了一样。

    也许她掉进了海里,也许去到了一艘船上,也许上了一辆车。也许,也许,也许。

    珍惜失踪了。

    我把她弄丢了。因为我没有好好珍惜她,还因为我的丈夫没有好好珍惜她。

    警方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们没有发现尸体,他们没有发现挣扎的迹象。我是半个古巴人,我的丈夫是古巴人,他们似乎并没有很在乎我们的案子。

    每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彻夜不眠,都在想着,她可能去了哪儿呢。

    陷入了最黑暗的水域,鱼儿在她尸体的嘴中游进游出。或者,也许她被一个邪恶的人带走了,并用于任何一个怪物会想对一个可爱小女孩所做的任何目的。也许她还活着,也许她已经死了。我承认我很愧疚,我能想象的最可怕的情景是她被别人找到了,然后被一个新的家庭领养,一个比我更加深爱她的新家庭。我的愧疚越积越深。

    所以,一天晚上,我独自一人去了码头,哈维工作的那个码头。我喝醉了,跳入水中,让黑色的海水将我带走。我张开嘴,吸了一口气,吸进去的仿佛是寒冰与阴影,我记得那天的恐慌与颠簸,但它发生得如此之快,几乎感觉不到任何痛苦,真的……

    那天晚上,我就死了。

    我没有看到任何光束。

    我没有看到地狱以及所有的恶魔。

    我什么也没看见。我不在那里了。

    然后,突然之间,我又清醒了过来。

    我尖叫着醒来,在我的小女儿出生的那个医院,在那个我的父亲将我抛弃并给我起名为糖糖的医院,在那个我出生与重生的医院。

    哈维发现了我的身体漂浮在海面上。他做了一些不太熟练的心肺复苏工作。它起了作用,虽然我不记得了。他说我喘了一口气,猛烈地吐了一口水,却没有回过神来。他担心我脑部死亡,所以他带我去了医院,我在那儿苏醒。

    他在第二天跟我离婚了。我没有抗议,我签署了那些文件。

    我以一个崭新的面貌回来了。

    某个东西与我一起回来了。我的幽灵。我的小幽灵——那个当我独处的时候跟随着我的小女孩。珍惜。我美丽的小天使,我那面带微笑的恶魔。有时她会像我的小女孩那样说话;有时她说的事情没有一个小女孩会说出口,是一些可怕的事情。

    我带着特异功能回来了。

    帮助人们寻找他们想要的东西。

    当然,这真的挺讽刺的。因为虽然我可以帮助别人找到他们想要的东西,我却永远也找不到我想要的。我永远也不会找到我的亲生女儿了。

    但是,我可以帮助别人。

    这就是今天我要为你做的事情,米莉安·布莱克。我会帮你找两件东西,因为我总是帮助人们找到两件东西,我帮他们找到他们想要的东西。

    我帮他们找到他们并不知道的他们所需要的东西。

    通常都是两件东西。

    41 两件东西

    米莉安点燃了一根烟。这感觉就像是一枚炮弹刚刚穿过了她的腰部,打通了她的经脉。她尽量不表现出来,试图不去想她是如何失去了那个她甚至不想要的东西——一个未出生的孩子,一个她只能在回顾中思念的小生命。而这个女人失去的东西是多么糟糕,多么残酷。糖糖想要那个小女孩。她是她生活的一切,那个小女孩是上天安排来修复原本在她的生命中已经损毁的部分——包扎一个破碎的车轮,让这一切又完整如初。

    她失去了她以为她绝不会失去的东西。

    糖糖把手伸了过来,从米莉安的嘴里把香烟夺了过来。

    当那个女人把烟扔出了她的视线的时候,米莉安板起了脸。

    “禁止吸烟。”糖糖说道,“你真的应该戒烟,这玩意儿对你有害。”

    “一切都对你有害。生命也对你有害。”

    “这种态度才对你不好。”

    米莉安舔了舔嘴唇,“谢谢你,神秘生活的教练!我敢肯定,你认为这是‘玩世不恭’,但我认为这是‘现实主义’。”

    “这一直是‘愤世嫉俗’的另一个说辞。”

    “啊,这他妈的是啥玩意儿?你怎么不是一个愤世嫉俗的人?你失去的东西……太可怕了。你不是一个乐观主义者。”

    “我只是一个乐观主义者。因为即使在病危的时候,生命都会找到一种存在的方式。毕竟,哪怕是一道微不足道的光,也仍然是一个光源。”

    “你脑子生病了。”

    糖糖绽放出一个温柔的微笑,“也许我是。”

    “好吧。那么告诉我吧,我的两件东西是什么?”

    “我会先告诉你,你不知道你需要的那个东西是什么——”

    “不,告诉我那个——”

    “因为如果我照做的话,我怕你会跑掉。”

    米莉安凝视着她。

    糖糖眨了眨眼睛,“你在找一个这么大的金属盒子——”她伸出她的双手,大约有一英尺长,六英寸高,“就像一个保险箱。它与其他很多这儿的东西一样,位于水底。长点岛的形状像一根手指——它的半岛指点着方向。在远方的某个地方,潮汐之下,那个金属盒在静静等待着。”

    “太好了!金属盒。”一文不值,“那么下一样东西呢?”

    “你怎么这么不耐烦?”

    “你根本不会懂我多么迫切地想要知道。”

    “你要找的人在夏地礁岛上。在它的南部,实际上,是在一个小岛的遥远另一边。他在那儿野营。你看到了那两棵野生酸角树便会认出那个岛屿,因为那看起来就如同一双大手在恳求上天的青睐。”

    “多么诗情画意!”

    “我也这样觉得。”

    “我要走了。”

    “我看出来了。”

    “关于这个……你想要什么?”

    “要什么?”

    米莉安翻了个白眼,“对于整个……占卜的事情,你为我指引了方向。我应该给你什么回报呢?这是一个交易。”

    “我做这个不是为了获得报酬。”

    “那么你到底为什么这样做?”

    “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你会这样做呢?”

    米莉安眯起了双眼,“你看到了吗,那些幻象?我指的是每一次。你知道每个人都需要找的是什么吗?”

    “如果他们看着我的眼睛,我便会知晓。”

    “你会告诉他们吗?”

    “几乎从不。不,除非他们想要知道。”

    “那会不会很难?如果全部都尽收眼底的话?”

    “如果它是你生命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就不是那么困难了。”她把手提电灯拿得更近了一些,她脸的一侧沐浴在那一片人造的光芒之中,“但仍然会觉得相当奇怪。噢——不要忘记去买防晒霜。”

    插曲 此时此刻

    “那么,”格罗斯基问道,“箱子里有什么东西吗?”

    他敲了敲他手掌之下的金属盒。咚咚,咚咚。

    米莉安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容,“我不知道,天才。你在我本可以打开它之前打断了我。”

    这个大家伙笑了起来,“我们很擅长这个。”

    “我发现了。”

    “另一个女人是一个……你知道吗——”他用两只手的食指触碰到他的太阳穴,吹起了《迷离境界》的主题曲,“通灵小姐。她和你一样有特殊能力。他妈的,也许我们应该去找那个女人,而不是把时间一直浪费在这个家伙身上。”

    “你们到底为什么要和我说话?”米莉安问道。韦尔斯用那种一只猫咪盯着一只蟑螂的眼神盯着米莉安,然后米莉安心想,这应该反过来才对,浑蛋,“游戏的终点究竟是什么?我根本看不到终点。”

    “我们等会儿会——”格罗斯基开始发言。

    “我们和你在一起没有什么游戏的终点。”韦尔斯打断了他。

    格罗斯基惊奇地看着他的工作伙伴。

    韦尔斯说:“上帝啊,里奇[21],这个女孩刚刚骗了我们。难道你还不明白吗?好像没多大事似的承认了这一切。假装她是一个……一个……一个该死的女巫?我们被玩弄了,里奇!我们还是收拾包袱上街乞讨去吧——”

    “凯瑟琳,还是让我处理这个问题吧。最起码,我们现在可以坐在沙滩边的小屋里,温柔的微风穿过这些美丽的、破碎的窗户吹了进来,米莉安在这里给我们讲述一个小故事。”

    “里奇,有的时候,我发誓,你的架子端得太高了——”

    “啊,噢!”米莉安说道。她模仿着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妈妈和爸爸在吵架呢!”

    他们两人齐刷刷地给了她一个“好好地吃完你的屎,去死吧”的眼神。

    “凯茜,坐下吧。你要记住,我是这里最高级别的警官。我待在这里的时间比你要长得多——”

    韦尔斯翻了个白眼,“又是这堆废话。”

    “这不是废话。不要称之为废话。不要小看我对你说的那些话。不要——”

    “说得好像你是某种行为分析组的无瑕宝石一样。你甚至连一个等级证书都没有——”

    他大笑了起来,“你不也没有什么等级证书吗?!”

    “至少我已经出去过,和那些坏人一起。你穿着你的运动服,或者那件丑陋的夏威夷衬衫,领子上还带着芥末污渍,就来上班了。而我们其余人来上班的时候,都会穿得如成功人士一样。你还记得你最后一次开枪是什么时候吗?”

    格罗斯基突然转向了米莉安,如同一位父亲恳求孩子一起针对另一方家长,“你看,韦尔斯只和我一起在这里干了几年时间,她变成了我这样的人——”

    “作为惩罚!”韦尔斯尖叫着喊出来,伤心愤怒。

    “她现在变成了我,她以前才是一个——”

    这次是米莉安插了进来,“噢,噢,让我猜猜吧:副警官。或者是你们FBI的那个什么缉毒组之类的吧。”

    格罗斯基点了点头,韦尔斯不断呼喊。

    “我之前在有组织犯罪缉毒特遣队工作过一段时间,我为国家的HIDTAs——也就是‘高强度贩毒区’——的当地执法部门提供了支持。阿尔伯克基、凤凰城、新奥尔良——”

    “迈阿密。”米莉安补充道。然后,她轻拍了一下她的脑袋,“看到了吗?这就是占卜。”

    突然格罗斯基用他拳头的一侧猛地敲起了桌面,砰砰砰,每一拳下去,金属盒都为之一颤。

    “闭嘴。”格罗斯基说道,“你们俩都给我闭嘴!”

    他坐了回去,他的汗水一滴一滴地蹦了出来。他的两腮通红,如同一个红色的水气球。他掏出一块白手帕,轻轻拭去他上唇的汗水,舔了一下,然后再一次轻轻擦拭。

    米莉安吹了一声低沉的口哨,“啊噢……”

    “韦尔斯。”格罗斯基说道,“坐下。我们要留下来。我已经看明白了这整个事件,现在我要做一个关于布莱克小姐的决定。而你,米莉安——”

    “坐下,闭嘴,看着你的嘴。等等等等等等。”

    “是啊,干得漂亮。”

    “好吧。”我已经得到了我想要的东西,她心里这样想着。韦尔斯的鸟笼已成功地制造出了一场慌乱,“你想听到剩下的那部分故事,还是怎样?”

    格罗斯基点了点头,但随后说道:“嘿,顺便说一句,关于你母亲的事情,真的很抱歉!”

    米莉安的内脏突然扯了一下。她突然感觉到自己脱离了地球,仿佛她正乘坐电梯往上走,而世界上其他的一切正在下降。

    “谢谢!”她说。

    韦尔斯看了一眼她的手表。

    米莉安继续讲述着那个故事,从“我需要一把枪”开始娓娓道来。

    42 小小女士的手

    米莉安需要一把枪。

    她有钱,却没有枪。她抛弃了她那把口径0.38(9毫米)的手枪——她曾经用那把枪杀死了那个劫匪,或者说是抢劫犯(其实他只是一个可怜的孩子)。这两者之间是有区别的,不是吗?管他呢!她现在没时间被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困扰。她也没时间被那个沉默寡言的孩子困扰——即使是现在,他满脸不怀好意地望着她,倒映在迈锐宝的风挡玻璃上投射的闪烁路灯之中。他那布满血丝、铁青的嘴巴。他是一个杀人犯(你也是一个杀人犯,一个小小的声音提醒着她——一个在她的脑袋里面蹿来蹿去、胡乱蹦跶的声音说道,这是一枚子弹的声音)。

    她不能够去哀求他。

    他已经做出了选择,她也做好了她的决定。

    于是她狠下心来强烈抑制住了内心的这个冲动。

    因为她已经没有时间去做别的事情了。

    去拿到那把枪(你的意思难道不是那个杀人凶器)已经花了一定的时间。她通过她那个“占卜挣钱只为吃饭”的小小实验积攒了一些钱。然后,她去了城北一个叫奥克斯的地方,参加一个枪展。

    一桌接着一桌的人,卖着弹药、弹药盒、刀、纳粹宣传、三K党宣传,越战时期的史前古器物……

    噢,是的,还有枪。

    这些都是私人卖家。这些枪支如同漏网之鱼一样,没有任何背景检查,无须签署任何文件,一手交钱,一手交枪。

    在桌子周围坐着的那些家伙都是硬朗的纯爷们儿大汉,“一个像你这样的小姑娘需要一把枪做什么?”

    她在他面前突然心生一股傲人的自信,“为了确保我不会被像你这样的穿着法兰绒死里逃生的浑蛋强奸啊。”

    她心里这样想着:他要么会非常生气,并且想要打破我的下巴,或者他会告诉我滚开,然后我从另一个人那儿买枪。但是,他只是耸了耸肩,说:“随你便,小贱人。只要你的钞票是绿色[22]的就行。”

    最后,她就带着她的口径0.38(9毫米)的史密斯&威森的狮子鼻离开了。

    那个卖枪给她的人最后又挑逗了她一次,“小小手枪适合小小女士的手。”她居然什么都没做,就这么让这事翻篇了,甚至没有用手枪柄去揍他一顿。她觉得这件事成为她个人成长史上一个显著的成就与清晰的水印。

    不过,现在,停靠在通往群岛的冗长的高速公路的阴影之中,她没有那个选择。这里没有枪展,今晚没有。然而今晚,她想做这件事。

    没有等待。

    因为时间如同找上门来的狼。

    那么,该怎么做呢?该怎么办呢?

    现在没有枪展。不过,这是在佛罗里达,这就像一个乡巴佬版的夏威夷。每一次你看到的新闻都是“佛罗里达人这样了”和“佛罗里达人那样了”。佛罗里达人大口吞食着浴盐,啮咬一些女人的脸庞。佛罗里达人试图与鳄鱼交媾,却被它的阴茎卡住。佛罗里达人试图乘坐滑翔机降落到一艘游轮之上,然后在沙狐球台上拉屎。此外,在这儿似乎每个人都认为他们自己是《死亡之愿》中的查尔斯·布朗森。所以,他们有枪支专卖店。

    她只是希望其中一家店晚上十点后还在营业。

    也许是一家典当行。

    为此,她需要回到旅馆,去拿她在床边的桌子上看到的那本电话簿,距离这里不算太远——还需要二十到三十分钟。这不会影响她的计划。

    在汽车旅馆里,一切都寂静无声。通往杰里办公室的楼梯上有一台可乐机,飞蛾、苍蝇和蚊子聚集在它的灯光之下,翩翩起舞。米莉安走到了那片住宅的后面,沿着那条小路,向她的房门走去——有人在她身后清了清嗓子。

    她转过身去。

    是那个酒鬼瘾君子,坐在他的躺椅上。

    在他身后,一个手持遥控器的人向他发送着信息。

    “他们称这些岛屿为‘洛斯马提雷斯’。”他说道,仿佛他们已经说了几个小时的话,仿佛他们的最后一次谈话从来没有真正停止过,“意为‘那些烈士[23]’。当探险家在夜间来到此处,他们看到这些轮廓在月光下看起来如同驼背的男人过河一样。就像在那些神灵面前的前列腺[24]一样,然后说一些无关紧要的屁话。”

    “我觉得你想说的是‘叩头’。”

    “我不认为这有什么区别。”

    “这区别才TMD大呢。”

    “好吧。好吧。管他呢,嗯,我认为这很酷啊!因为这个地方就如同星期天的早晨和狗屎一样简单,但即使是在天堂,我们也会受苦,你知道吗?我们会经历各种各样的挫折。”

    “那很棒啊!我必须——”

    “你知道吗?有一些岛屿也有一些很了不起的名字。避难岛、击垮敌军岛、士兵岛、邋遢岛——”

    “我真的很享受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佛罗里达人。”她说道,突然意识到这就是吃人脸、与鳄鱼交媾、乘坐悬挂式滑翔到游船上面在沙狐球台上拉屎的那类人,“让我再问问你另一件事情。你知道在什么地方可以卖枪给女孩吗?”

    “枪?哇噢!”

    “没错。”她用她的拇指和食指比画出一把手枪的形状,然后模拟出了乓乓的声音。

    “大多数地方可能都已经关门了。我知道在基拉戈的‘比利的典当行’是开门营业的,不过太TM糟糕了,比利正在享受他的钓鱼之旅呢,他出门了,店铺也就关门了。”

    “这并没有帮到我什么。”

    “南方有一个‘基蒂的打靶场’,他们会卖弹药,有时候你可以找到传单,公告板上也写着一些通知,但现在这个时间,基蒂肯定打烊了。”

    “这仍然没有帮到我什么。听着,佛罗里达人,咱们的这次闲逛真是超级疯狂、富有乐趣啊,但我要……”

    “我可以把我的枪给你,我猜的话。”

    “你的枪?”

    “啊哈,没错。这是一把仿冒1911年的0.45(11.43毫米)口径的柯尔特的斯普林菲尔德,也或者是一把山寨斯普林菲尔德的柯尔特。妈的,我不知道。我去把它拿来。”然后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行为如此缓慢,仿佛在看冰川随着时代渐渐形成一般——他缓缓站起的过程中,发出了低沉的咕哝、慵懒的呻吟与不安的悲啼,然后步履蹒跚地去到了他的双人房。

    米莉安站在外面,蚊虫叮咬,晒伤的皮肤变得越来越紧绷——她感觉紧绷得快要像肠衣一样绷开了。

    两分钟,五分钟,十五分钟。

    他进去之后……好吧,她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在上厕所的时候睡着了?在泡澡的时候淹死了?想要与鳄鱼肛交的时候被鳄鱼吃掉了?

    她这样想象着,觉得特别有意思。

    她拿着她的钥匙转过身来——

    果然,佛罗里达人走了过来。

    他手中拿着那把手枪,仿佛他已经准备好开始杀人了。他走了过来,走路的姿势不太像是一个人,更像是一枚被拾起的肮脏的橡皮筋,他拿着枪对着她。

    “给你。”他说道。

    她盯着这把枪,“这也许不是把一把枪递给别人的最佳途径。”

    “哈?”他低头望去,“噢!”他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握住那把枪的周围,这样那把枪的手柄便是对着她的了。

    当她伸手去接枪的时候,他的手指扫到了她的手指,然后——

    他已有一百零五岁,看起来如同某种被太阳炙烤的海滩木乃伊。他坐在一个码头上,他那患有关节炎的手里抓着一罐施里茨低度啤酒,而他的身体就那样……殆尽了。一切都松弛了。他的所有器官就像是被人在哪儿关掉了断路器那样全部断了电。那罐啤酒从他的手中掉落,滚到了茫茫无际的大海里,啤酒在边缘变成了泡沫。他笑了起来,然后放了一个小屁,然后他的大脑缓缓地安逸地死去。

    ——然后她把手抽了回来,着实惊讶,居然没有浴盐引发的自相残杀,没有乘坐悬挂式滑翔机去拉屎,也没有他妈的鳄鱼。她几乎有些失望,但让她略感安慰的是,阿什利并没有找到他。

    “你的死亡很安详。”她说道。

    “谢谢!”他点了点头,好像他本来就知道似的,虽然他肯定不知道,“我的名字叫大卫。”

    “我的名字叫米莉安。”

    “真酷!你会枪射一些罐头什么的吗?”

    “会的。”

    “太酷了!”

    43 杀人是他们安排给我的任务

    枪躺在她的大腿上,她的脚踩在踏板上。

    她想要从她藏匿的钱中给这个佛罗里达的大卫几百美元,但他却没有接受。

    于是,她接过钱,把它藏在旅馆的床下,又上路了。

    现在,她正在高速公路上。

    她尝到了血腥味,她那根扣动扳机的手指一阵酸痛。

    在她旁边的座位上,那个头皮被打破了的暴徒用手捂着嘴笑着,“你这一次要杀了那个浑蛋吗?”

    “是的。”她回答道。

    的确如此。

    44 夏地礁岛

    午夜。

    月亮如同倒映在黑色水域中的丝带。

    米莉安站在夏地礁岛最南端的一个院子里。一座废弃的白色房子坐落在那儿,黑灯瞎火,大概距离这里五十码的样子。在她身边堆积着半塌的躺椅和腐烂的野餐桌。熄灭的火炬,摇曳的棕榈树像是黑色分裂的阴影。

    她不知道这个地方的主人是谁,栅栏早已被吹到了地面,白色的油漆从雪桩上剥落,木头都已腐烂。

    这样,进入便成了一件易事。

    苍白的碎石在她的靴子下面被踩得咯吱作响,如同一个个小小的指关节,如同英格索尔收藏在他的那个袋子里的那一些。

    一辆面包车停靠在附近,也是一片漆黑。

    她路过了它们,向着水边径直走去。

    那儿,在远处,有一座小岛。

    两棵参天葱郁的大树凌驾于其他万物之上,如同伸向苍穹的两只巨手,仿佛在争抢月亮,却永远没有达到目的。糖糖是怎么说的来着?恳求获得上苍的青睐。就是这样。这就是那座岛屿。

    然后她开始咒骂自己。她甚至没有想到过她将会如何到达那儿。所有其他岛屿似乎都相连接——桥梁和道路是将这些疯狂的群岛缝在一起的线。

    但这座小岛就那样……存在于那儿,一水之隔。

    至少有四分之一英里。

    甚至想到要把她的脚趾浸泡于水中,让她感受那一阵阵的颤抖。当那个想法从她心头划过的时候,她想起了那片萨斯奎汉纳水域——愤怒的汹涌激流搅拌着混浊的泥浆,带着骇人可怖的声音。泡沫,鬼混,与可怕的想法。

    埃莉诺·考尔德克特的尸体——一根手指压住了死人的嘴唇。

    嘘!

    米莉安用手掌根部遮住了双眼。

    那条河流罪恶深重,那片海洋更是雪上加霜,仿佛一张饥肠辘辘的大嘴巴。珊瑚是它的牙齿,而鲨鱼是它的舌头。想要将她吞噬。

    她不要游泳。

    不要游泳。

    不能游泳。

    她瑟瑟发抖。

    等等。那儿——

    一个漂浮在水中的轮廓飘过了那座房子。

    那是一艘皮艇,刚刚经过了一个船坡道。船桨漂浮在船的后面,被一条暗线拴住。

    她去到了船上,拿出她的刀,切断了斜坡后方连着那根柱子的绳索。然后,她从混凝土上滑了下去——

    不要下水,不要这样做,回家吧,别管这档子破事了,你还有时间,也许你可以等待,制造一个陷阱,然后在他逃跑的时候一把捉住他——

    但随后她看见了她的母亲,那些刀伤如同一个个流着鲜血的小嘴巴一样在她的胸部张开。她看到了杰里和他那死去的鸟。她看见了彼得和他脖颈上的鲜血喷泉。然而在这一切之后,是阿什利那张斜睨着的脸庞。那个回旋镖一样的笑容。那双闪闪发光的眼睛。

    米莉安上了船。

    45 黑色十字架

    她在水中看到了无数张脸庞。

    那并非光影的捉弄把戏。那是一张张尸体的脸庞。被海盐浸泡过度,如一个个肿瘤一般肿胀。快艇与他们相撞击,发出砰砰砰的声音。

    他们并不是真实的,这只是入侵者而已。

    尸体的嘴巴张开,漂浮在海面之上。银色的气泡漂浮到水面的那一刹那发生了破裂,喃喃耳语如同蟒蛇一般爬进了她的耳朵——

    钦定的杀手……

    你不知道有什么在远处等待着你……

    你还没有准备妥善……

    转身,回家,放弃吧……

    那些她杀害过的人的脸庞齐刷刷地凝视着她。

    埃德温·考尔德克特那拘谨、噘起的嘴唇。那个警察,厄尔,他那没有舌头的嘴巴吮吸着海水。贝克·丹尼尔斯——实际上是贝克·考尔德克特——他的脸被涂上了一个双尾燕子文身,线条扭曲,翅膀从那浸满水的肿胀的肉体中鼓起。其他的脸庞浮出水面,降入海中:知更鸟杀手、英格索尔、哈丽特、那个ATM附近的劫匪。还有那些并非由她直接造成死亡却仍然会归罪于她的死者面庞:德尔·埃美柯、本·霍奇、杰克·伯德、海塔·盖尔、史蒂夫·利斯特,一个名为奥斯汀的小男孩与他的红气球——那个气球在她看来如同漂浮在海面上的钓鱼用的浮标——

    他们都向她讲述着那件同样的事情:

    你还没有为此做好准备。你一直在快进,快进,快进。

    最终一切都要倒退回去。

    然后她几乎快要到那儿了,距离那座生长着向外伸展哀求、树枝绝望无助的大树的岛屿几乎很近很近了。

    46 两棵树的岛屿

    皮艇碰撞到了岩石海岸。她用最微弱的声音嘀咕着骂了一句,然后全神贯注地设法爬出了那艘快艇——但她不习惯驾船,不知道怎样让它运转。这与从汽车中出来截然不同,她的脚踩了回去,突然船就漂走了。留下她独自一人在这里,与那两棵高于其他所有树木的长着骨骼手臂的大树一起待在这座岛屿之上。

    她告诉自己,我并不需要那艘船来帮我完成那些需要去做的事情。

    漆黑一片,树木参天成林,掩盖住了夜空中那明亮璀璨的月亮与繁星。她拿出了那把手枪,检查了一下它的弹仓,把弹药盒弹了回去,然后用大拇指关闭了保险装置。

    她悄悄潜入了那一排树林之中。这座岛屿不算幅员辽阔——却也足够大了。绕着这座岛屿的周边行走一圈,可能需要一个半小时之久,从中间横穿过去实际上才是更优之选。糖糖说阿什利在这座岛屿的遥远的另一边。

    米莉安下到了灌木丛中,步履轻盈地踏过了柔沙与潮池。水浸湿了她的靴子、袜子,成群的苍蝇如云雾一般被拨散开来。

    然后她闻到了食物的香味,香甜可口的味道。

    烤豆,如同她母亲曾经做过的那种。

    她像卡通片里那样追寻着食物的香味,蒸汽在她的鼻子下面挑逗着她,让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她如同一个牧师的耳语那般安静。

    前方,一道橙色,变化万千的光芒。

    火光。

    现在,那个食物的气味与浓烟的味道相混合。在火光的照耀下,露出了一片金属——那是一艘小船的底部,一艘被带上岸之后被翻过来放置的小船。那艘阿什利是往返于这座岛屿的必备小船。

    米莉安轻手轻脚地,小心翼翼地,如螳螂一般,用枪支拨开一堆红树林的树枝——

    阿什利·盖恩斯坐在那儿。

    他背对着她,一堆小小的篝火在他的面前,木材吱嘎作响,火星飞溅。

    手中的手枪骤然变得沉重了起来。

    她小心翼翼地举起了那把0.45(11.43毫米)口径的手枪。

    那把手枪的两排铁齿之间的部位正对准了他的后脑勺。她的手指环绕着扳机,随时准备扣动。

    “我知道你收到了我的信息。”他说道,放下了用铝箔纸包裹着的一罐烤豆。他把手中的勺子丢进了那个罐子里,发出了拨浪鼓一样的声音。

    她的手开始瑟瑟发抖。

    “过来吧。”他说道,仍然没有正面对着她,“扣动扳机。让我把这件事变得对于你来说更容易一些。”他以屁股为支点转了半圈,他终于正面朝她了。就是他,和通灵幻象中的那个人一模一样。火光在他身后映射出一片红光,只能看到他的一个轮廓——一个她想要用子弹去射穿的那个目标的纸质剪影。那么,为什么你还不开枪?

    “你怎么就不能一个人好好待着呢?”她说道。

    他面露微笑。他的手顺着牛仔裤向下滑动,然后拉起脚踝的下摆,给米莉安展示了一眼他那个金属假肢,“我本来是打算那样做的。真的如此。但我把我自己交给了它。这不是我的主意,米莉安。这真的不是。我很满足于我的现状,并且想要在这儿生活。尽管,我的双手被束缚住了。”他举起双手。他晃动着手指,嘲笑着她。

    “我可以开枪射死你。”

    “我敢肯定,你可以。你掌控着主动权。我只是一个残废,无法从你的枪林弹雨之中逃生。那么,为什么不给我一点儿时间?我们可以好好谈谈。我很想念你。”

    她露出了牙齿,“死在一起车祸引起的火灾之中。”

    “我们在一起很安全,你和我。”

    “你是那个操纵者。”

    “说得貌似你比我强似的。”

    “我就是比你强,至少我很诚实。”

    “就比如你告诉路易斯,我是你的哥哥?”

    “那是你自己的想法。”她强调了“你自己的想法”这几个字的同时,用力捏了一下手枪,“我清白无辜地来到这里。我已经发生了变化。”

    “是的。你说得没错。你发现了。”他开始拍打他牛仔裤的一侧,她咆哮着,挥舞着手枪。他举起双手,哀怨地投降,“我只是在找我的烧瓶,里面还有一点儿朗姆酒,如果你想喝就拿去喝吧。我知道你喜欢喝朗姆酒。”

    “那是在罗马的时候。”她咆哮道。

    “在罗马的时候,舔一个罗马女人的阴部?”他问。

    加比。他当然知道她的存在。

    他翻出一个烧瓶,旋掉了盖子,喝了一大口,然后他伸手递给她。她内心的一个小人很想尝一口,她想要感受火焰在她胃里燃烧的激情。

    但她摇了摇头。

    “这就是你发生的改变。”他说道,“你已经开始知道了你的天赋。这么多年以来,看着人们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人世,你突然被启发了。”他舔了舔烧瓶的瓶盖,低声感叹了一句“真美味啊”,“你变成了盗窃新鲜坟墓的盗贼,你把凶手杀死,去填满坟墓。所以,你现在明白了你那庄严神圣的目的。挺好的。”

    “你才是那个杀手。我不是。”

    他忽略了这句评论,“令我惊讶的是你究竟花了多长时间来弄清楚这些。没有人给你使用说明书。真是可悲!不过,我是主队。我不用四处徘徊,拉紧我的阴茎,希望我的眼睛有一天能够闪耀顿悟之光。他们告诉了我,我需要知道的一切。他们还会告诉我一些别的。即使是现在他们还会跟我说话。”他拍打了一下他的胳膊。啪!那个声音带来的短时间内的大幅震荡几乎让她直接开枪爆了他的头。“有虫子。它们是吸血鬼。你经常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来着?人生就是这样。”

    “你到底在说什么?‘它们’是谁?”

    “那个声音,米莉安。众神。命运。我从那辆车上摔了出来,我的一条腿被一辆白色的SUV拽得越来越远……”他深吸了一口气,“我血流不止。我能闻到它的味道。血液、尿液。上帝啊,我尿湿了我的裤子。那是多么可怕啊?一条腿没了,大腿根部鲜血喷涌而出,你所能做的只能是穿着你那带着屎尿的裤子滚回新泽西支路。后来,终于有人发现了我,但我流失了这么多血,那个时候我看起来一定像是长时间浸泡在潮湿的鞋子里的脚指头:苍白而憔悴。可怜的小东西。一些露营者找到了我,把我送到了医院,然而暴风雨却仍未结束。我伤口感染,持续了好几周,刮掉坏的组织,努力生长出良好的组织。发烧、幻觉,以及痛苦——嗷呜。我甚至不能快速点击那个小吗啡火箭助推器的按钮。但在所有的那些中间……他们开始跟我说话了。”

    “你是想告诉我,你有一些……特异功能?”

    “就像C&C音乐工厂,宝贝。”

    “究竟是什么特异功能呢?”

    “噢,你会看到的。”

    “如果你不给我看,我就冲着你的眉心开枪。”

    一个邪恶的笑容在他的脸上绽放,“那就是你会看到我特异功能的那个时刻。”

    他妈的。

    她扣动了扳机。

    47 倒吊的女人

    四处弥漫着火药的臭味,高亢的哀鸣如同在耳蜗中困住的一只苍蝇,以及淤泥和海水的味道。

    枪不再在她的手中。

    米莉安试图通过被压扁的肺进行呼吸,她的手在地上挠抓着她身体下面的潮湿土地,却只能抓起尘埃与沙砾。

    到底发生了什么?

    片刻之前的记忆断断续续地在她的脑海中浮现——

    她扣动了扳机,然而阿什利非常快——太快了,快得惊人。他在子弹从枪筒里蹿出来之前,迅速把头向右移去,然后枪筒里冒出了火花,子弹穿过了他身后那艘倒置的划艇——

    她做了一个姿态笨拙的伏地挺身,然而阿什利却用他那只假脚踩在了她的肩胛骨之间。他哈哈大笑,说了一些貌似关于“终结者”之类的东西。

    ——她已经开始再一次跟踪他了,带着一把手枪,但他好像已经准备好应对之策了。他向左闪退,然后又撤了回来,抓起一拳头灰白的尘埃向她扔了过去。突然间,她什么也看不见了,她的双眼疼痛难耐,她满嘴都是焦炭与灰烬的味道。她开始咳嗽,一次又一次地开枪,子弹射到树上,打折了树杈,但却始终射不中阿什利·盖恩斯的任何一个部分——

    那把刀。她需要拿到她的刀,就在她的口袋里。但在她的手可以动弹之前,阿什利跪在了她的后腰上。他的手伸入她后面的口袋里,如同一只窃鹊一样抢走了那把小刀。他说:“这是米莉安心爱的小刀子,对吧?”

    ——她向前迈了一步,然而在她的脚击中地面的前一刻,阿什利说:“小心脚下!”却为时已晚。当然为时已晚。她一脚迈进了一个被他挖好的、覆盖着树叶的洞穴,脚踝扭了一下,一阵剧痛透过她的腿传到了她的膝盖、她的臀部。米莉安大声呼喊,然后开始下沉——

    “你这样大叫是因为你口袋里的这把小刀,还是你很高兴见到我呢?”阿什利问道。他疯狂地笑了起来。他把小刀的刀片弹了出来,刺在了她的下巴底下,“你知道吗?现在我可以杀了你。不过,这还不是全部的意义。问题的关键在于,首先要给你一个教训。我先要给你树立一个例子,你不会死在这里。但我敢肯定,如果你受到一点伤害,根本没有任何人会介意,对不对?顺便说一句,我等会儿回来需要这个——”他将小刀插入了她的大腿后侧。米莉安痛苦地惊声尖叫起来。

    ——在她落到地面的那一刹那,阿什利用他健全的那只脚猛地一踢,枪从她的手里滑落到了地上。她快速争抢,抓住了船沿,让自己有了一个可以直立的杠杆,但他立马一拳击中了她的太阳穴,一次,两次,三次,她渐渐地失去了呼吸,绽放出一朵蘑菇云一样的恐惧——

    他的手爬上了她的下巴,用力夹住她的下颌,以至她咬到了她的舌头。血液充斥了她的口腔。“去你大爷的。”她咬牙切齿地怒声咆哮,他一拳将她的脸塞入泥沙之中作为回应。她想要呼吸,却心有余而力不足。你还没有为此做好准备。你一直在快进快进快进。而现在有些东西会倒退回去。她的身体一阵痉挛,恐慌将她扼杀。

    ——想要呼吸空气的求生欲望如此强烈,她笨拙地朝他掷出一拳,而他就好像知道这一拳会到来一样,当那一拳挥过来的时候,他已经不在那儿了。她朝他的脑袋硬踢过去,却也像是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似的——甚至在她抬脚之前,他就已经跳出了那个地方。而他乐在其中,如同一个在操场上玩耍嬉戏的小男孩一样笑着跳着——

    他将她的头抬了起来,向后仰着。她大声号啕,然后她将头迅速超前磕过去,试图撞上他的鼻子。但是,当她这样做的时候,他甚至都不在那儿了。他在她的面前踱步徘徊,然后一脚踢向她的脸颊。她只看见了眼前一片金星,她心想,我被他控制住了。我不能再这样了。我不能起身。我不能移动。她感觉到他的双手抓住了她的脚踝,拖着她去向某个地方……

    ——他手背狠狠地敲了一下她的嘴,她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她又试着朝着他踢了一次,而他却手一挥,甩开了她的腿,仿佛在打开一只跳跃的小狗而已。作为回报,他用膝盖朝她的内脏顶了过去,又一次剥夺了她呼吸的权利。他说:“你想通了吗?”——

    她的世界,上下颠倒。她的脚踝周围好像缠着什么东西。她一直在上升,上升,上升,头发晃来晃去,双手几乎触及地面。他将她的一只脚系了起来,现在她可以看见他了,用罗望子树的一根树枝做了一个临时的滑轮,他发出哼哼的声音,露出了他的牙齿,她一个脚踝被他吊在了空中。她变成了这样,一个被倒吊着的女人。晃来晃去,来回摆动。所有的血液全部涌到了她的头上。她的大脑如同一个巨大的水泡,随着她的心脏的每个节拍跳动,如同一架小鼓一样即将四分五裂。

    阿什利说:“哟!”然后用手背擦拭掉了额头上的汗水。他抬起手,却发现他的手鲜血淋漓,“这是你的,不是我的。”

    “走近点儿,这样你就能给我看看你的血是什么样了。”她咬牙切齿地说道。

    “我知道,你太逞强了,米莉安。我明白。铁齿铜牙,步步紧逼。有的时候你也可以给予支持。但你必须承认,我得到了你。我把你捆绑了起来,你就像狩猎季节的一只小鹿。我可以想对你做什么,就对你做什么。我可以过去,把你的衣服扯掉,把我的阴茎插到你的嘴里——”

    “我会把它咬下来。”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这就是为什么我将先敲掉你所有的牙齿,让你只剩下牙龈,宝贝。然后,我会拿出你自己的刀。我会在你身上划刀子。我不会伤害你最重要的部位。只是这儿一道,那儿一条。血液汇聚成很多的润滑油,这样我就可以狂插你的屁股或者阴道了。用我的手指、枪管、你的刀,在大火中加热——我可以将你身上所有的洞穴全部烧灼关闭。那样是不是很有意思呀?”

    “男人,总是会受制于女人。”她在吐出这些字眼的同时,尽全力召集了体内尽可能多的酸和铁,任何可以帮助忍住眼泪的东西,“你假装一副你拥有权力的样子。你像拿着一把枪那样拿着你的阴茎。其实根本不是这样。这只是一把愚笨的小水枪。然而阴道——它其实才是权力所在,小男孩。它如同一位神祇的洞穴。那股令人兴奋的蒸汽会让肌肉结实的畜生都跪在他的面前,给予他幻象,给予他梦想,也给予他生命。因为如果没有我们女人下面的这个玩意儿的话,你甚至都不能被生出来。我们才是权力的拥有者。”

    他缓缓地鼓了一下掌,“精彩绝伦的发言。是不是你每一次被一个男孩倒吊在树上的时候你都会练习这个演讲?”在她张嘴说话之前,他如同一个猎人在欣赏他杀死的猎物一样走了过去,“此外,你关于权力的一切都是空谈,你甚至不能有孩子,对吗?你的力量现在在哪儿呢?”

    她伸出五指向他耙了过去——

    就像早有准备似的,他躬下了他的背,让她那纤细瘦弱的胳膊扑了个空。

    “你还是不明白。”他说道,“你还是不知道我到底能做些什么。”

    “你那宝贵的特异功能?”

    “他们会告诉我,你下一步会怎么做。我不需要看到它,我就会知道。我知道你什么时候会扣动扳机。我可以知道你要对我的脑袋挥出的每一拳和踢出的每一脚。我知道你会向前迈进,所以我在一个小时之前挖了那个洞,并用树叶掩盖了起来。我知道当你踩进去的那一刹那,你会扭到脚踝,非常严重。顺便说一下,疼不疼啊?我敢打赌,它肯定疼死了。”

    “你无法伤害我。”她咬牙切齿地说道。

    但他却没有听见她的回答,他被他自己的想法堵住了双耳。“有的时候,它们会小声对我耳语即将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在我的身上。有的时候,我会看到它被写在了天空中,或者雕刻在一棵树上,或者是刀刃上那些黑色的小血珠组成的文字。他们给我传达信息,而且不只是针对你。每个人都有联系。他们都是清一色的——”说到这里,他疯狂地笑了起来,她可以看到他眼中的泪水,仿佛这对他来说是一件特别崇高、特别神圣的事情。他是一个被他的信仰迷得神魂颠倒的人,“他们都在同一频率唱歌,这些我的老板让我听到的低级别的和谐的波段。在每个人做出动作之前,我就会知道他们要做些什么。有的时候我可以看得更远。我知道今晚你会来这儿。我知道你会去汽车旅馆,去迈阿密,去你妈妈的房子。这就像——”

    “这就像你失去了那个TMD弹珠一样,就像你比一窝穿着黄夹克的蜜蜂还要疯狂——”

    他说话非常大声,盖过了她的声音,“这就像我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可能性都呈现在我的面前,如同一面镜子碎成了一千个小块,在每一个小片反射玻璃中,我都可以看到将会发生什么。如果我做了X,那么,我便可以看到结果Y。如果我做了A,那么就会发生结果B。甚至在我做出选择之前,我便会知道结果会是如何。这相当惊人,这真是太神奇了。我知道你的特异功能是一种诅咒,然而我的特异功能,米莉安,我的特异功能是一种赐福。”

    他说的是真的。他没有讽刺性地对着米莉安自吹自擂。他陷入了自己特异功能之河之中,然后一直顺风顺水。

    现在,米莉安脑袋的每一寸都感觉肿胀得如同一个气球一样——一个红色的充满了鲜血的气球,一个不能升上天空只能坠落到地上的气球,不可避免的沉重,败给了庄严肃穆、不可避免的重力。

    黑暗如同黑色的火焰,舔舐着她的通灵幻象。

    阿什利揉了揉他的脸。他笑得这么拼命,他的脸颊一定很酸痛。

    “我在想一件事。”他说道,“并且这真的会让你感到费解。是这样的,你是自由意志小姐,对吗?锁上了命运的枷锁,面对命运压迫的潮流,站在胜利的那一方,等等等等,他妈的,等等。你说事情都是预先确定的。命中注定。然而,不知何故,你遭遇了一些变故,失去了你的宝宝。最后得到了这个……诅咒。你觉得这个诅咒是谁给你的?如果所有的事情都写在一本命运之书上,那岂不是一个注定的事件吗?”他像一个兴奋的孩子一样拍着手,“我靠,那该有多疯狂?命运赐予了你去打破命运的天赋。这就像他们给你设置了一个陷阱,让你失败一样。多么悲哀对吧?真是个可怜人儿啊,真的太可怜了!”

    突然,他拍打了一下自己的手臂。一次,又一次。他那令人头晕眼花的狂喜败给了一阵愤怒的浪潮——眼睛突出,牙齿外露。他在空中挥舞着,想要赶走那群蚊蚋。

    “我曾经想过你有这么酷。”她说道,这个意识就这么从她的脑子里迸了出来,如同一支钢笔的一滴墨水滴入了一杯水中。

    “去TMD虫子!”

    “但是,你只是一个误入迷途的小男孩。”

    “我现在得走了。”他说道,“我爱你,米莉安!真的爱你!我不会做出我之前说的那些可怕的事情。你对我来说是无价之宝,你在这里好好享受吧。这不会杀死你。但它会阻止你,这样你就不能破坏我去拜访你在基韦斯特的那个小蕾丝边女朋友。我要去教教她怎样亲近米莉安·布莱克。”

    这彻底激怒了米莉安,一阵肾上腺素冲了上来,点亮了渐渐渗入的黑暗,现在米莉安处于愤怒的阵痛之中——她一巴掌朝他挥了过去,发出嘶嘶的愤怒之声,然后啐了他一口,“你放开她,你这个浑蛋恶魔臭杂种——”

    “嘿,米莉安,我有一个笑话,想听听看吗?”

    “我要把你五马分尸,碎尸万段,阿什利,我发誓——”

    “你想对那个长着两个黑葡萄似的眼睛的女孩说些什么?”

    “去你大爷的!”

    “你已经错过两次机会喽!”

    他一拳头向她挥过去,正中她的右眼。

    接着又在她的左眼上揍了一拳。

    当她的毛细血管破裂的时候,她看到了火花飞溅。她的脑浆撞在了她的后脑勺内壁上。然后那场烟火晚会结束了,只剩下黑暗陪伴着她。

    插曲 九月的蜜蜂

    浑身上下疼痛难耐,她的身体如同一幅伤痕路线图,她的皮肤犹如给盲人阅读的盲文一般凹凸不平。她试图不让自己哭出来。可是,当她的母亲低头弯腰过来的时候,她还是哭了出来,母亲拿着一个大棉球蘸了一滴粉色的炉甘石洗剂,涂抹在她的红色伤痕之上。

    “我告诉过你不要跑回那儿。”母亲的斥责之声中带着浓浓的爱意。

    “它们以前从来没有困扰过我。”米莉安开始抽鼻子。

    “它们可是九月里的黄夹克蜜蜂。它们知道冬天即将来临,自己的时间快到了,它们便会变得焦躁不安。”

    “我觉得我的手指长胖了。”

    “因为它们肿了。”

    米莉安看到那个滑腻的棉花如同一个小兔子的尾巴,蘸着炉甘石洗剂,涂抹到她的胳膊上。她慵懒地移开它。

    母亲拍打了一下她的手。

    “嗷!”她哭了起来,把手拿开。

    “不要乱动。”母亲斥责道。

    “但那里很痛啊,你还打我的手。”

    但母亲只是皱起了眉头,然后继续给其他伤口涂抹液体。

    米莉安曾跑到过房子后面的那片树林中去。在一个腐烂的木桩下面,她找到了一个洞,与一些蜜蜂——它们总让她想起那种小型喷气式飞机,那种男孩才会看的动画片里才有的小小的邪恶的喷气式飞机——然后她匆匆忙忙地将一些东西塞到那个洞里,阻止那些身穿黄色夹克的小家伙出来。她哈哈大笑,觉得非常有趣,看着它们试着去推开她设置的那些路障覆盖物、细枝和白蜡树的落叶。

    然后突然之间,它们就弥漫在了空中——它们全部围绕着她,钻到她的衬衫里面,传来翅膀嗡嗡扇动的声音。小脚丫翩翩起舞,叮咬、刺痛。

    惊声尖叫。

    然后现在她出现在这儿。

    “你别去多管闲事。”母亲说道。

    “那真的非常有趣。”

    母亲哼了一声,“有一个杜撰的福音——拿撒勒[25]的福音——耶稣在里面说道:‘那些狡猾的敌人伤害了上帝,而那些猎人最终变成了猎物。’你以为你自己非常狡猾,其实不然。你由猎人变成了猎物。”

    “对不起!”

    “‘对不起’又能改变什么呢?‘对不起’只是穷人的创可贴罢了。”母亲停了一下,然后叹了口气,“我们今晚不去参加嘉年华了。”

    “但是,妈妈!”

    “嘘!你会肿得像一个气球一样。你看起来如同一堆烂摊子。我不能让那些教会的女人看到我这个被蜜蜂蜇了的女儿。你的罪的证据是对你的惩罚,不是对我的。你今晚就坐在家里吧。”

    米莉安哭了起来,“但是今晚是最后一晚了!”

    “就是这样,米莉安。”

    48 只剩两天了

    米莉安醒了过来。

    当她在那棵罗望子树上被倒吊着摇来晃去的时候,她可以听到自己的呼吸。那是一个刺耳如哨般的声音——仿佛风从破碎的旧窗户穿过的声音。她的鼻子被堵住了,她的鼻窦疼痛不已,睁开眼睛都酸楚苦涩,十分艰难。

    她浑身上下都疼痛难耐。

    终于,日历翻了一页,从她的有利位置可以看到太阳消失于地平线之下,如同一个灯泡从它的固定装置呈慢动作下落。不久之后,空气变得炎热,阳光的亲吻从心旷神怡变成了百般折磨。

    当太阳照亮世界的那一刻,她看见了——在海岸线的尽头,万物之中,有一艘潜艇。不是一艘真的潜艇,而是那种巨大的核海军潜艇。但是却很小,比一艘划艇要大一些,却也没有大太多。那艘毒品潜水艇被漆成了蓝色迷彩。

    前面被撕裂开了。

    一只鲜红的死人手搁在那撕裂的金属上面,被苍蝇围绕。一个运输者。啪啪说过有一个哥伦比亚人失踪了。

    我要下去。

    阿什利会杀死加比的。

    加比甚至可能已经死了。

    意识到这一点几乎使她的脑子再一次变得一片漆黑,悲伤和恐惧的热潮如此强烈。这并不是因为她爱上了加比。她不太确定她们之间发生的事情,除了两个人碰到了一起,然后又分开了,以外还有别的什么。不过那真是非常美好的一段时光,加比人很好,她值得去享受的美好人生远比米莉安给她带来的灾难要好得多。

    米莉安给她带去的只是无尽的痛苦。

    疼痛席卷了她的全身,如襁褓一般包裹住了她的整个身体:给惹人讨厌的婴儿准备的一张荨麻毯子。她的脸重重地下垂,她的腰部酸楚疼痛,她的脚踝感觉就像是一根从中部折断了的牙签。每当她试图移动的时候,插在大腿上的那把刀就又给她增加了一阵刺痛感。如果她的腿的其余部分没有麻木无力的话,她可能会感觉得到新鲜血液涓涓流淌。

    刀。

    她必须拿到那把刀。

    这样她便可以把绳子砍断,放自己下去了。

    她弯下了腰——

    她的整个身体都如同一盘滚烫疼痛的粉末。米莉安大声呼喊,她想保持身体放松。

    再一次。再试一次。

    再一次用力弯腰,这一次,更多的痛苦几乎让她崩溃——如同一个小池塘里的一块大石头,一列开进幼儿园的火车,一架撞进双塔式建筑的747波音飞机。然而这一次,她够到了,抓住了她自己的牛仔裤。这样她便得到了固定,让她可以保持身体弯曲。

    血液在她的体内流动,一下涌向这边,一下涌到那边,填补着它刚刚逃窜的空间,离开它刚刚汇集的空间。她的肌肉开始尖叫,她的皮肤仿佛被安全别针戳穿那样刺痛难忍。

    继续啊,移动啊,你这个狡猾的小贱人。

    她让自己更进了一步,手沿着她的大腿后侧滑动。她用她的无名指指尖碰到了刀柄,这就像在推一根车载天线一样,一阵新的疼痛如电流般穿过了她的身体。她心想,这就如同飞快地把一个创可贴从皮肤上撕扯下来。她用手指抓住了那把刀,用力一扳,鲜血飞溅——

    而她的手指都已全部麻木了——

    血汇聚成很多的润滑油——

    刀从她的手中掉落到地上。

    刀刃插入了土地。

    她告诉自己不要哭泣,尽全力不去尖叫。

    米莉安伸手去拿那把刀。

    太远了。

    我去。我去!

    有那么一会儿,她停止了挣扎。她想要告诉自己不要哭,却为时已晚,眼泪如洪水般汹涌喷薄,洒满了她的额头,浸湿了她的头发。乏力无助、微薄无力。小女生才会哭呢,她心里这样想着。你已经不是小女生了。你是一个坏女人。你是一个猎人,一个杀手。你是河流分流器。你是命运的敌人。

    不过,眼泪还是滚滚而来。

    直到一个影子落在了她的面前。

    路易斯。

    他找到了她。

    他到这儿来拯救她。

    当然是这样的。他总是这样,他总是站在她与死亡之间的那个人——那个让她保持清醒、保持平衡的人——这个意识如浪潮一般朝着她的海岸汹涌而来:我需要路易斯拯救我出去。如果他当时在我身边,我就永远不会杀了费城的那个男孩。她抱住了他的胳膊,他让她不要出声,并告诉她,一切都会没事的,然后她说,“噢,上帝啊,路易斯,请帮帮我吧——”她伸出手,他也把手伸了过来,他那宽厚的大手搂住她胳膊的上臂,那双大手的力量本可以把她的双臂挤断,拧下来,而他只是温柔地放在她的肌肤之上,像往常一样。

    “我做了一个关于你的梦。”他说,“所以我就来了。”

    然而接着,她看到了什么东西在移动——

    一只蜜蜂从他的胳膊下方爬了出来。

    然后是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更多只。

    很快,他的胳膊上布满了蜜蜂,有的飞到空中,然后再一次降落在他的皮肤之上。米莉安惊慌失措地说:“不,不,不,现在还不是时候,别来烦我,给我滚开。”然而那个入侵者身子前倾,对着她耳语。

    “你搞砸了。你还没有准备好。你如同一把半举起来的手枪,而现在呢?现在,你已经失去了开枪的机会。加比已经死了,你的母亲也即将死亡。你已经一败涂地了。”

    米莉安惊声尖叫起来。

    她的尖叫声回荡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

    她心想,这么响亮,都足以倾覆大海,足以将太阳从天空中撕扯入水,足以撕毁海岸,足以撕裂云朵。

    足矣。一阵肾上腺素的颠簸将她点亮,如同一座城市的天际线,她努力接近,接近——她的指尖触碰到了那把刀的末端。

    ——几乎——

    ——她的手指滑开,没有拿到——

    ——从各个角度都够不到那把刀——

    ——他奶奶的,他奶奶的,他奶奶的——

    然后她跌了下去,不是她的身体,而是她的头脑。这感觉就像她的大脑滑落了齿轮,掉了链子,然后——

    她看到了她自己,倒挂在那里,看起来如同一座崭新的地狱,如同一只脏袜子落入了一个泥水坑,经过了一堆路毙的动物,被挂在树上晾干。她感到身体下面有一只小脚,感觉到了嘴里有蠕虫和沙鱼的味道。她试图让自己前进一点,那只小脚丫一跳一跳的,然后它击中了她——

    噢,我去,我他妈的是一只鸟。

    这起了作用。现在,被打下了地狱。被打了下来。它起作用了。那只鸟就是米莉安,米莉安就是那只鸟,跳跃着前进。

    跳,跳,跳。

    跳到了那把刀的旁边,小小鸟喙——她的鸟喙——伸了出来,碰到了刀柄,向前推进,推,推,推,这样米莉安就可以够得到了——

    风声哗哗,如同穿越山岭隧道的车流,然后米莉安回到了自己的身体之中。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口里还残留着海水的味道,鱼腥味的海水,蠕虫的内脏。小小的灰色与白色的千鸟抬头盯着她,她像一只狗那样抖动,试图把身上的雨水抖掉。

    她的手指捏到了刀的底部。

    她拿到了它。

    我拿到了它!

    凯旋的味道尝起来是甜滋滋的,至少直到她需要再一次弯腰之前——痛苦控制了她的身体,弯腰,不要折断——然后看到了插着那把小刀被血浸湿的刀刃的那根绳索。

    绳索被磨损、被切段。米莉安掉落到了地面。

    她双肩着地,但地面却是柔软的。

    她侧躺了一会儿,像一个蜷缩在摇篮里的婴儿。她的身体在颤抖,她好像是在哭泣,却不见一滴泪水。

    最终,她坐了起来。

    她环顾四周,没有枪支。而她的手机被她留在了车上。

    外面是那片大海,黑色水面呈现出一道水平线,冉冉升起的太阳在上空绽放着柔光,饥肠辘辘的海水,很深很深。

    她迫不得已必须游泳。

    我迫不得已必须游泳。

    她没有任何力气,海水让她心生恐慌。她的肌肉下水之后就会变得没有力量。海洋会将她往下吸,把她嚼碎。她和埃莉诺·考尔德克特一同处于冰冷的海水之中,会成为鱼的大便,鳗鱼的喉咙,小鱼的眼睛。

    然后是翅膀沉重扑扇的声音。

    随之而来的是一声小猪哼哼。

    一只绿色眼睛的鸬鹚在她身边降落,然后凝视着她。

    咕噜,咕噜,呱呱。

    米莉安想呕吐,却发现嘴里根本吐不出任何水分。“走开!”她声音沙哑地冲着它说道,“入侵者走开,去别的地方去。”

    那只鸬鹚却在她的膝盖上啄了起来。啄,啄,啄。

    然后,脚步,水花飞溅。

    “米莉安?”

    她眨了眨眼睛。

    “米莉安?”

    杰里·吴全速跑到了岸上。

    49 瘸腿与跛行

    整个世界似乎都七扭八歪,东摇西摆,如同一只随波逐流、颠簸翻腾的纸船。进入杰里的划艇中的那一刻,这种感觉被放大了——鸬鹚科里自豪地坐在船头,那可能是你人生中见过的最丑陋的美人鱼了——海浪翻腾,拍打着船沿。

    她的腿脚仍然力软筋麻。她的头骨感觉如同被一个任性的孩子胡乱拍打着的水族馆玻璃:咚咚咚,你好,小鱼。

    杰里并没有说太多的话。他大多数时候只是静默不语地盯着她,面对着一对表情杂糅的面具——不是喜剧与悲剧的混合,而是困惑与恐惧的交融。

    米莉安回顾岸边,注视着那生长着两只伸向高空、春祈秋报的大手的大树渐行渐远,消失于天际,划艇的马达发出轰隆隆的咆哮之音。

    “我需要——”这听起来像是她在努力忍住喉咙里的一团堵塞物,而去努力发声一样。她连声咳嗽,杰里迅速拿来了他身后的一个小热水瓶,递给了她。她打开盖子,痛饮起来——咖啡。饥寒交迫,没关系,非常完美。“我要去基韦斯特。我有一个朋友……”一个尸体袋,“生命危在旦夕。”

    “当然,没问题,但也许你现在应该先去医院。”

    “没时间了。”她抬头凝视着他,“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你真的想知道吗?”

    “我讨厌这个问题,因为,是的,我……”她突然开始猛烈急促地咳嗽起来,咳嗽声尖锐刺耳,“很显然,我真的很想知道。”

    “那只鸟带领我来到这里。”

    那只鸬鹚咕哝了一下。

    米莉安没有说什么,只是抬了抬眉毛。

    “我正准备去晨钓。我开着卡车,划着船到了海湾。然后科里突然开始……你知道吗?惊恐万状。它扇动着翅膀,对着船的一侧猛烈扑打。嘎嘎直叫。然后它就飞走了,落在了我卡车的引擎盖上,我一直试图与它争斗,想要将它赶走,但它却不停地飞回来。”

    “然后你觉得这并没有什么问题。”

    “不是,我没有。我想要上岸,而鱼还在那儿翻腾跳跃。然后就那样,它飞走了。不是朝着水的方向,而是飞向了陆地。我没办法徒步追上它,所以我上了车。它在前面飞翔。我在其后追随。我差点儿就跟丢了——不过高速公路是笔直的,所以我一边开车一边看它,然后我看到它栖息在了别人邮箱上写着‘严禁酒驾’的标牌上。然后,当我再次靠近的时候——”他拍了拍手,“它再次起飞了。”

    “它带领你来到了这儿。”

    “它带领我来到了这儿。你说对了。”

    我的天啊!

    她转身望向那只鸟,“你是一只心地善良的鸟。”

    科里对着她叫唤。鸟喙张开,闭上,发出咔嗒的声音。

    杰里说:“我得告诉你,我最不希望看到的便是你被倒吊在那棵树上。”

    “计划未遂。”

    “你和那个罪犯?”

    “是啊。和那个罪犯。”

    “所以,现在会发生什么呢?”

    现在,他正在伤害那些爱上了我的人。包括你,杰里。因为我搞砸了所有的一切,一切都是因为我开了枪却失手了。

    50 我们制造出来的怪物

    回到迈锐宝,她告诉杰里说,她非常感谢他倾力相助。她甚至身子前倾,并给了他一个轻轻的也许并不发自内心的拥抱。她的手臂甚至没有碰到他,不是一个太完整的拥抱,不过拥抱不属于她日常生活中会经常练习的一项技能。

    这个拥抱让她很疼,就是字面上看到的这层意思。不像现在的某些人使用这个词的更深一层的含义——也就是象征意义——然而实际上,就是字面上的“疼”,对所有神祇与恶魔发誓,这个拥抱让她从头到尾都疼死了。

    他告诉她要去医院。

    他告诉她要打电话报警。

    她一直“嗯嗯嗯”地哼哼着,表面上答应了他。是的,当然,都会好起来的,对,对。然后她上了车,然后一件事都没有做。

    她从手套箱里面拿出了她的手机。她抓起了写着加比的电话号码的字条,然后开始用力地敲击手机键盘,尽管她的车胎被鹅卵石碾压,车子像一个醉鬼从一个高脚凳上跌落下来那样蹒跚着前行。

    她甚至连一个电话都没有打通,更别提有人接听了。

    “米莉安。”阿什利哼哼着唱了出来,“这个名字真好听!”

    “不许碰她。”

    “为时已晚。”

    “那就待在那儿。因为我来找你了。”

    他乐不可支,“你已经来找过我一次了。你觉得那种感觉怎么样?我得承认,你逃脱得比我预想的要快得多。不过,一旦我处理好了你的女朋友,我的朋友就给我发来了信息——用她的血写在了浴室的镜子上。我看到那些文字滴在一起,告诉我,你已经在路上了,而我期待着一个电话。所以,我坐在电话旁边。我感到了那种熟悉的痒痒,听到他们的耳语——果然,丁零零,丁零零。然后我现在就在和你通话了。”

    “我会找到一个方法来伤害你的,把你像个小木棒一样折断。”

    “你永远不会成功,小米。你将永远处于斗志旺盛的弱者那一边。”

    “斗志旺盛的弱者总是会取得最后的胜利。”

    “只有在电影中才会有那种情况发生。在电影中,弱者会在最后一场比赛中火中取栗。在电影中,凶手要杀的那个受害者会活着出去——最后,女孩会杀死邪恶的巫婆。但是,这不是电影。这就是生活。而在生活中,怪物会获得最终的胜利果实。”

    她对着手机大声尖叫。

    不过,他已经挂断了电话。

    “那个女孩是可以牺牲的。”一个声音说道。米莉安转过身去,她的肠子突然全部冻结成冰。是哈丽特。哈丽特,那个严肃的刺客。一个邪恶的小茶壶,矮矮胖胖,这儿是她的把手,哈丽特切断所有的手指和脚趾,因为她想证明之于你而言她的优势所在。

    米莉安知道这并不是她本人。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这不是她,这不是她,这不是她。然而尽管如此,她一看见她就觉得内脏绞痛抽搐,“你不是真的。”

    “你那天在松林泥炭地就已经死亡。我给了你一个礼物。我给了你,我的枪。你还记得吗?如果你开了枪,我们现在就不会出现在这儿。加比会还好好活着。你的妈妈也不会变成刀俎之下的下一片鱼肉。你现在只剩不到两天的时间,现在,你肯定知道。”

    “我选择了生活。”

    “你选择了复杂的方式。”

    “我已经做了选择。你总是告诉我还有事情要做。好吧,我选择这样去做。我那一天选择了向你那丑陋不堪的发型开枪,我的生活现在是我自己的,不管你怎么缠着我,或者在我脑子里面嘀咕什么。”

    哈丽特面露微笑,“很好。那么也许你已经准备好了。可能,因为你以前从来没有听过我的。我说,你还没有准备好,但你听过我的话吗?对抗你的那股力量意识到了你的特异功能。你就如同铁轨上的一分钱——很小,却足以让火车出轨。”

    “那是一个神话,一分钱只可能被压扁。”

    “我喜欢我讲的这个故事。不过那也许可能是即将会在你身上发生的事情;也许你会被挤扁;也许这一切只是一个陷阱,我并没有真的在帮助你;也许我在伤害你;也许,我要你去做的这一切只会使你的痛苦更深,悲惨的范围被拓宽。你是地狱里的但丁。你是推着巨石的西西弗斯,推,推,推,直到它又滚了回去,一遍一遍又一遍。或者,也许你是普罗米修斯。你从神灵那儿偷了他们觉得宝贵的东西,而现在他们正在惩罚你。我是那只永远啄食你的肝脏的鹰。”

    “给我闭嘴,我已经厌倦了听你唠叨不停。”

    “这就像我告诉过你的一样。大自然跋扈恣睢、荒诞无稽。如果你把自己看作自然的一部分——当然你一定要这样,亲爱的米莉安——如果你想坚持活下去,那么你也必须残暴不仁,胡天胡地。我曾经告诉过你要俯首帖耳,但是现在并不是唯命是从的时候。”

    “我说了‘闭嘴,走开’。”

    “我要给你留下最后一个礼物。”

    然后,米莉安转过身去——

    哈里特拿着一把枪指着她的脑袋。

    那个枪管如同一只黑暗的眼睛,一眨不眨。

    扣动扳机。

    乓。

    那个画面如同子弹爆头一样击中了米莉安——加比的死亡。

    快速前进:金发碧眼的小妞把米莉安拉进了一家艺术画廊和一个古巴合资的食品铺之间的一个小角落里。接着米莉安开始咒骂那些小浑球,那些以为他们自己可以在一家酒吧逍遥、然后可以把他们的镍一般大小的阴茎塞入任何一个他们想通过几句轻浮随意的话语就可以得到的“投币口”中的浑蛋——

    那个女人说道:“你嘴巴真不干净。我真想尝一尝。”

    然后,她的双唇覆盖了米莉安的双唇——

    现在到了五年之后的某一天,基韦斯特现在是晚上,空气如同一只小狗那种气喘吁吁的气息,她辗转反侧,而她的皮肤上鸡皮疙瘩都出来了,她的心脏如同一只跳动的老鼠。然后一阵惊慌袭来,她感到自己是如此微不足道,而世界却那么广阔无垠,仿佛她自己什么都没有,只是别人靴子底下的一只小臭虫,仿佛所有的目光都注视着她,所有人都在对她指指点点——

    她起身,来到洗手间,开灯,她脸上那些纵横交错的伤痕如同一只弯曲的靴子上的笨拙的丝带,浮肿,粉色,愈合已久,却仍然可怕,到处都是X与破折号形状的伤疤。整个鼻子、眉头、脸颊,伤口切入了她的脸颊。她的脸让人惊恐万分,就如同一个被孩子打破、再用胶水将碎片粘了起来的花瓶。

    恐慌抓住了她。她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被打伤。没有人会喜欢她,没有人能够爱她。她的呼吸越来越浅,她觉得头昏眼花。她患了自我憎恨的病,如同这是一场感染的恶疾,根茎冗长卷曲,且深入泥土。

    就这样吧。她无法做到,不能妥善处理。恐怖、惊惧,与厌恶如同一个流星拳将她猛击到了尘土之中——

    她甩开药柜的柜门。

    羟考酮。老药方。

    她抓起它。

    还有安眠药。她的安眠药。

    这个也是。

    以及阿蒂凡,用于缓解焦虑。

    她往嘴里塞了一把,甚至不知道具体有多少颗药丸,没有太多。她确信这一点。错误的药量才是合适的药量。

    她在水龙头底下用手舀水喂入口中。

    药丸吞咽了下去,她又回到了床上。

    不久,她停止呜咽哭泣,停止瑟瑟发抖,不再全身冒汗。

    以及停止了呼吸。

    51 仍然活着

    加比仍然活着。

    通灵幻象里说她将在五年之后的一天离开人世。

    也就是今天,她却仍然活着。

    但我敢打赌,我知道是谁会把她的脸划成那样。

    米莉安狠狠地踩了一脚油门。她知道,这意味着警察会拦下她。让他们拦去吧。任何试图阻止她的人,她都会将他们夷为平地。

    52 漂亮的瘢痕

    门微微敞开。

    门内的把手上有血迹,一个手印。

    米莉安匆匆忙忙地赶了进去。

    她挨着房间一个个地查看——这个屋子很小,不用很久就可以走完——开放式厨房、客厅、卧室。她闻到了香水、小便、血液的混合味道,她在浴室找到了加比。

    不,不,噢,不,我很抱歉——

    加比,蜷缩在那种老式的爪形浴缸里,躺在她自己黏稠的血液中。她的脸百孔千疮,划得乱七八糟,每一个切口都如同鱼鳃一般,当她坐起来,把头靠在米莉安的大腿上时,已经凝结成痂的血液绽开爆裂,一些伤口重新开始流血——

    鲜红色浸湿了米莉安的牛仔裤。

    米莉安摸索着她的手机。她打了911。

    她轻抚着加比的头发,在她的后脑勺上印了一个吻,试图用“嘘”声与柔声细语安抚她,但却担心这听起来会像是她试图平息加比的呜咽和哭泣,于是,她只是告诉她,她是多么后悔,这都是她的错,她怎么会允许那个人下如此的狠手。

    加比开了口,然后——话语从那僵硬的嘴唇里溜了出去,声音破碎,却足以清晰地听到,“不都怪你。”

    要是你知道该有多好。

    加比看着米莉安,“他也控制了你。”

    米莉安点了点头,我要杀了他,一定会的。

    “没有……”暂停了一下,“医疗、保险。”说到这里,新一波的眼泪又倾泻而下。因为这一切,让加比哭到了极致:她没有医疗保险。米莉安心想,欢迎来到美国,然后发现这更令人心碎。

    53 穿过苹果心脏的箭头

    他们把加比送上了救护车。加比大声呼喊,希望米莉安能过来陪她——但是警察也在这儿,并且他们想跟米莉安交谈,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心想,我没有时间来和你谈谈,因为剩下的两天很快就会变成一天了,时间如同被割了喉的肥猪的鲜血一样快速流逝。于是,她做了那件唯一合理的事情。

    她从警察那儿逃跑了。

    他们只有三个人。他们在里面,在搜查现场,她告诉他们,她需要去她的车上取她的驾驶执照——这是一个谎言,因为她根本没有驾照——但她的确去了车上。

    她上了车,发动了引擎。

    开走了。

    再一次,她发现窗户打开着,佛罗里达的空气现在正试图窃取她的呼吸,而不是用空气本身来填充她的呼吸。她又发现自己被剥了个精光,赤身裸体地吹着风,被诚惶诚恐与优柔寡断萦绕。前方的高速公路一路笔直下去,希望未来也如此般坦荡明了。命运击倒了多米诺骨牌,一切都朝着预期的方向倒下:她的母亲去世,杰里死去,那个浑蛋彼得死去,也许路易斯、雷恩,以及在阿什利的名单上的任何一个人都会死去。所有人,都被其杀害。

    这一切都是因为她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

    一切都感觉从她的指缝间滑落。她以为她会追捕阿什利,而事实却是他把她收拾了一顿,像一个人教训一条狗一样教训了她。而现在,这个。加比。还有母亲应该怎么办呢?他现在可能已经控制了她,可能已经在某处折磨着她。他有特异功能,这些对他来说简直易如反掌。他知道她的举动。他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尽管她毫无头绪。

    去你大爷的!

    糖糖对她说,还有一个别的东西——一个她没有去寻找的东西。一个水底下的东西:一个盒子。她心想,也许那是一个秘密武器。也许那是我可以拿去杀死阿什利的神器。不过,话又说回来,也许它是一个什么也没有的大箱子。贝壳,或者金币,或者只是一堆沙子。然后呢?她可以找到什么东西,可以从旧情人那儿拯救出自己的母亲——一个有着特异功能的旧情人,可以在别人行动之前就已将一切洞察明晰?

    不。这不是一个选项。她不能浪费时间去寻找那个也许不能帮助她杀死阿什利的东西。

    这意味着她必须去做她不想做的事情——去找到下一次杀害的来源。

    回家。去见母亲。她总得试试。她就可以站在她的土地上了,离家出走一直都是一个不被原谅的错误。

    当阿什利露出笑脸的时候,米莉安已经等候多时了。

    54 窗帘

    米莉安没有去想停在那幢房子附近的那辆车。她满脑子都是她的母亲,在那个小房子里,没人保护。

    她在伊芙琳·布莱克的房子对面停下车,然后下了车。现在米莉安感觉一切都如同一根拉紧的鱼线一般——她觉得每一次振动都很微弱,参差不齐的小烦恼,每一个小小的疼痛都被放大。被打,但不能被打倒。她体内潜藏的杀人冲动突然被激发,气壮如房子起火一般激烈,是熊熊大火带来的高温双倍之多。仿佛这就是现在的一件事:一件她不仅要去做的事,而且她就是那件事。她不喜欢这件事情。但是,这个想法鼓舞了她,不管怎样,我还是要去完成。

    她现在非常关心,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关心那个女人。关心她的母亲。多年来,她一直给她的臀部罩上了一个情绪化的形而上学的造瘘袋——把所有愤怒、低劣的想法都扔在了那个女人头上——而现在,她正迈向那座房子,去拯救她。

    她心想,生活竟然可以这么TMD扭曲。

    前方,厨房的窗帘被拉开了。她看到妈妈的脸出现在窗口,也许这是她的想象,但她愿意相信,当那个女人看到米莉安的那一刻,她的脸上会绽放出一丝希望的光亮。也许不应该用“光亮”来形容——也许只是减轻了一层阴影,但却足矣。

    然而接着,另一张脸出现在她身后。

    阿什利。

    笑嘻嘻的,几乎是那种骷髅的龇牙咧嘴;明亮的眼睛,仿佛他在大笑。

    他的手扳回了她母亲的脑袋,窗帘骤然被拉上。米莉安惊声尖叫,突然开始冲刺——

    然后她听到了身后有拖着靴子走路的声音。

    她妈妈的眼睛突然睁得很大,她从玻璃后面开始大喊大叫起来。

    米莉安心想,我已经掉进了另外一个陷阱。

    她转过身——

    插曲 此时此刻

    格罗斯基咧嘴一笑,“而且,然后你遇到了我们。”

    米莉安咂巴了一下嘴,点了点头。

    “第一次,至少。”她说,“你们把我的一切都搞砸了。”

    然后我会让你们也吃不了兜着走。

    韦尔斯来回踱步,形色紧张。

    55 消失的时间

    她如同一只猫咪外表的美洲狮——被胶带堵住的嘴咆哮,尖叫,用肩膀去撞车门,并试图去踢车窗。那个敦实的正在驾驶的家伙手上的那块金表咬进了他手腕上的肉里。他旁边的那个女人身材高挑、瘦骨嶙峋,她的头发被潮湿的水汽弄成了一个蜂巢的形状。

    他们在她母亲屋外出现。那个女人有一把枪,那个男人有一个徽章。他们自称是FBI,他们需要跟她谈话。

    米莉安躲开,企图逃跑——

    但是她的身体受了伤,全身酸痛。她的腿还因为那个伤口隐隐作痛,那是她自己的刀插进去的地方。她身体的其他部分——如同被一个年轻的充满渴望的拳击手练习的尸体袋。

    这意味着她只能缓慢行动。

    她尖叫着她母亲的名字。

    但那个大家伙和那个墨黑色头发的骨瘦如柴的女人抓起了米莉安,一把将她塞进了车里。她又踢又叫,但其中一个人用一把枪卡住了她的后脑勺。她突然失去了力气,然后现实像一辆卡车一样朝她撞了过来:他们可以开枪打死我,那样的话我要怎么去救我的母亲呢(不过一个严肃的想法进入了她的脑海:如果我让他们开枪打死我的话,那会不会结束阿什利的寻求复仇之路?我的死亡足以结束所有其他的死亡吗)?

    不!不!她不能有这种念头。如果她死了,那只是意味着阿什利能够活下去,这是不可能发生的,这是绝不能够允许的。

    她现在唯一的想法是:

    也许我可以利用他们。总有法子的,一定有的。

    所以现在的她便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坐在一辆由一个她敢肯定不是联邦调查局的人驾驶的车子后座上。他们没有给米莉安宣读她的权利,他们没有给她讲任何法则。她的双手手腕被白色的塑料拉链捆在了背后。她大声咆哮,拼命挣扎。

    啪啪的人吗?可能是的。他们不直接为啪啪效力,但是一名像他这样的毒贩的口袋里可能拥有各种各样的浑蛋。这是她欠啪啪的。她欠了他,她永远无法偿还的东西。在街头抓住她,然后对她做他第一次就想对她做的事情,这难道不是一个惊喜吗:砍掉她的四肢之一?

    要是她能看到这两个人其中一个人是怎么死的就好了。

    死亡中线索颇丰。所以死亡经常可以反映出生活的某些方面。吸毒过量。这个在前排座位坐着的死胖子吃得过饱。暴力之人的死亡会很猛烈。即使善良的人常常死于对他们美德的尊崇:马丁·路德·金被枪杀。正在从树上营救一只小猫咪的女人被断裂的树枝砸死。

    你的死法注定了你是怎样的人。

    不幸的是,当这两个人将她塞进车里的时候,他们没有一个人触碰到她,让她产生那种肌肤与肌肤之间的电流——他们的手碰到过她的衬衫、袖子、臀部,却没有触碰到脖子、手臂或者手。她确信,当他们用拉链绑住她的双手的时候,她会看到一些东西——但是,噢,不,这些东西现在都设计得像专用手铐一样:两个伸手进去的孔与一根将其拧紧的绳索。

    然后她现在就坐在这儿了。

    一个小时以后。

    她坐在一辆开往……她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的汽车上。但她看到了一些标志——棕榈滩、圣露西港口——告诉她,他们正在向北前行。

    她用那被堵住了的嘴大声尖叫。

    这简直要了她的命。因为在车上每待一个小时,就意味着多了一个小时的回程。时间现在跨着步子,两步两步地前进着。

    她的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重播着:她的母亲在窗口的那张脸。阿什利在她身后,窗帘关闭。

    她的母亲,在一艘船上。

    被捅了那么多刀。

    海水、血液与船底。

    她在六英尺远的地方从舷窗中注视着。

    那个魁梧司机对那个女人点了点头,那个女人把手伸到后面,扯掉了米莉安嘴上的封口胶带。在胶带被撕扯掉的那一刻,米莉安爆炸了。

    “操你全家!你他妈的就是个畜生!你们是谁?你们知道你们做了什么吗?”她对着他们大声咆哮,发出了一声原始迅猛的尖叫。

    “我们现在要去哪儿?”

    “冷静一下。”那个胖家伙说道,“我们只是去某个地方坐一会儿,也许会聊会儿天。”

    “只是聊天。”那个女人说道。

    米莉安心想,我需要从这个车上下去。

    一辆在I-95公路上以75英里(120公里)时速驾驶的汽车。

    米莉安想着,我必须要让这个浑蛋汽车给我停下来。

    然而怎么办呢?

    现在:拖延。

    利用他们,虐待他们。

    “我们现在就可以聊天。”她说。

    “我宁愿去一个更舒适的地方。”那个死胖子说道。

    “就几个小时而已。”那个女人说道,“坐稳了,你想听点儿音乐吗?”她伸手去触碰键盘,然而米莉安像一条狗一样冲着她开始狂吠。

    “不要音乐。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呢?”

    “五个小时之前,你在基韦斯特的犯罪现场把你的名字留给了我们。然后,我们在一些交通摄像头里发现了你,检查了你的车,发现是用伊芙琳·布莱克这个名字注册的——所以我们在那儿出现了,等待着你。”

    “你们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你们不是联邦调查局的人。你们不可能是联邦调查局的人。”

    那个胖子哈哈大笑,“我们真的是FBI,我保证。”

    “我以前也遇到过。”详细地了解一下他们,从他们嘴里问出更多的东西。她心想,这些人是工具,出于一个未知原因递交到她手上的工具。命运想要把她征服,这意味着现在正是时候去反击。该死的,她看到了未来。她知道命运想要什么。命运希望她在那艘小船上。她只需要找到如何才能达到那个特定的结果,把注意力集中在那艘船上。于是,她说:“那就证明给我看。”

    “证明什么?”那个女人问道。

    “你们真的是联邦调查局的人。”

    “你看到了我们的证件。”那个大胖子笑着说道。

    “我偷了一艘船。”米莉安撒了个谎,“一个大小合适的渔船。我从那个群岛的一个地方偷来的。告诉我我从哪儿偷来的。”

    那个女人转过身来,伸出一根弯曲的伊卡博德·克莱恩[26]那样的手指放在了她那薄薄的蚯蚓似的嘴唇之上,“亲爱的,嘘!我们也不喜欢把你的嘴堵起来——”

    “不,不,不。”那个大胖子说道,从方向盘上松开一只手朝她挥舞着,“让我们对她幽默点儿。如果我们证明给她看,也许她会对我们好点儿。我说得对吗,布莱克小姐?如果我给你你想要的东西,你也会给我们,我们想要的东西吗?”

    “完全正确。”她说道,然后说了一些她最擅长的“天啊,哎呀,当然啦,警官,我乐于帮助呼吁和平的警官”的言论。

    大家伙拿出一个硬皮的老式翻盖手机,翻开盖子,按下一个按钮。他进行了一段单方的交谈,“是啊,嘿,托尼。我是格罗斯基。对了。不,我不是……等等,听着。一艘白色的渔船。从群岛上的某个地方被盗了。有没有相关咨询?好的,我等你消息。”他屈尊俯就地看了一眼米莉安,微笑,点头。他的脖子上的脂肪摇摇晃晃,“那是什么?嗯。马里波萨码头。朗姆罗德岛。”现在他回了头,给了她一个臭屁的“你看,我告诉过你我能做到”的神情。

    然而她插话道:“船的名称。”

    他单手举着电话,“什么?”

    “我说,我偷的那艘船叫什么名字?”

    他转回脑袋,继续对着手机说话:“托尼。那艘船的名字叫什么?”他举起一个手指,做出一个安抚的姿态,“嗯。燕子号?燕子号。”

    燕子号。

    当然。

    阿什利知道关于那个知更鸟杀手的事情,关于考尔德克特。一整个家庭杀手都有一个海军燕子文身的共同特征。为了母亲扭曲的通灵幻象而共同参与谋杀。

    他在嘲笑她。

    她早就应该知道的。这并不奇怪,他选择了一个船名,不是因为它的功能,而是因为那艘船之于她的含意。突然她感觉迟钝而愚蠢,处于困境之中不知所措,因为无论她去哪里,他都会在那里给她搞乱。

    敌方领先一步。

    这让她很生气。

    生自己的气,生他的气,生这辆车上每个人的气。

    这个魁梧的家伙转过身,那一大坨红润的、闪烁着晶莹的汗水的脸颊转了过来,露出了他那一排皓齿的笑容,他是打算幸灾乐祸,准备说些什么——

    米莉安以臀部为支点用力一蹬,身体弹了起来——

    对着他的脸踹了两脚。

    他的脑袋被踢了回去,他已经准备转回身子,然后像一只想要挠抓一扇关闭了的大门的家养猫咪一样挠抓着方向盘——然而此时,汽车已经失去了控制,并向左侧冲过去,然后再向右猛撞。他那沉重的脚踩住了刹车,她听到下面轮胎打滑的声音,以及其他车辆轮胎摩擦的声音——

    她等待着剪切金属的声音。

    她等待着这辆汽车被猎枪击中,然后像苏打水易拉罐一样被劈成两半。

    她等待着死亡与其他所有陪衬:血液、火光、小便、大便、尖叫声,这一次她独自上阵——

    但是这个想法如同一道闪电的鞭子一样让她惊醒。我不要死在这里。

    命运希望她出现在那艘小船上。

    阿什利想给她表演一个节目。

    想到这里,她再一次被敲了响钟,这一次,一阵使人眼花缭乱、疯狂乱舞的气泡从她的心脏升起,进入了她的脑海。我不要死在这里!

    随着汽车滑行到完全停止,米莉安大喊大叫着,忍住疼痛,对着后座的乘客侧窗一阵狂踢——

    在驾驶座的大胖子正在东张西望,头昏眼花,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他试图再次用钥匙启动汽车,但汽车的发动机却开始呻吟,毫不理会他。

    窗外的汽车轰隆而过,都对着他们鸣笛。

    那个女人正在摸索着什么东西——

    枪!当米莉安在车窗玻璃上踹出了蜘蛛网一样的破碎纹路,想要从车窗跳出去的时候,她想用一把枪指向后座——

    “不许动!”那个女人尖叫,而米莉安想要起身去夺来那把枪,然后扇她一耳光。然而她的双手全部被绑住,想要那样做举步维艰,于是她便用她手头有的东西想办法,而她现在只能用她的头骨。

    米莉安像海豚试图重新进入海洋一样扭动着她的身体,并试图用她的头顶去撞击那个女人拿着枪的那只手。然而她发现了一个更好的机会——她只需狠狠咬下去便可。嘎吱。那个女人惊声尖叫起来。同时,那个大家伙抓住了米莉安的颈背——

    插曲 此时此刻

    “等等等等等等。”格罗斯基说道,“所以,你知道我们是如何咬它的。”

    “咬它。这是一个双关吗?因为我咬了你的稻草人朋友吗?”韦尔斯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皱起了眉头。米莉安的声音中夹杂着愤怒,“你打断我的故事,这是很不礼貌的。你很粗鲁,而且惹人烦,像一个足球妈妈,或者像一个狗屁。”

    “我们已经知道了这个故事的一部分。”韦尔斯说道。

    “显然不是,因为那个大男孩在这里是有问题的。是的,格罗斯基警官,我知道你们俩将会如何死去。”

    “来吧,让我们感受一下。”

    “你被一片罐头火腿呛死——其实,那片火腿还在那个罐头里,怎么如此不耐烦,啧啧。她也是被呛死的,但是是因为一头马的阴茎。真是超级尴尬!它们的阴茎非常大。我觉得她的眼睛比她的肚子还要大,对吧?”

    “你这个小贱人,我不想和你说话了——”

    然而米莉安抬高了嗓门,盖过了韦尔斯的声音,“不,等等,等等,等等。我记起来了。格罗斯基,你在和你妻子做爱的时候把她弄死了——当时的她像一根烤得过焦的香肠,这真是恶心至极——那种内疚让你也无颜继续独自生活下去,于是你自杀了。韦尔斯,你TMD和动物园里一只脏兮兮的老黑猩猩性交,得了动物园黑猩猩流感,然后你得了口腔溃疡——”

    韦尔斯双手用力拍到桌面上,“看到了吗?这就是她给我们的回报,里奇。这就是你要在这儿继续待着的结果。我们必须得离开这儿了。”

    格罗斯基抬起目光,盯着米莉安,“告诉我,我们是怎么死的。”

    米莉安神秘地眨了眨眼睛,“我肯定不会一五一十地交代的。难道你们不喜欢惊喜吗?”

    56 看一眼,跳下去

    韦尔斯惊声尖叫了起来,抽走了她的手,手枪掉落。米莉安用脚踩着她,扳住她的脑袋,让她不被那个大胖子抓住——

    然后,她抬起她的双腿,把身体支撑起来,捣毁后座的车窗——

    ——陷入了茫茫车流之中。

    她重重地肩膀着地——呜!——那时那个樱桃红脸蛋的大胖子驾驶的小卡车如此之近地贴着她开了过去,她能感觉到轮胎带来的风把她的头发吹得凌乱不堪。

    不会死的,不会死的,不会死的。

    她站在公路的正中间,四条车道的正中间。

    在另一边,是一排护栏。

    而在那护栏的另一边——

    是另一条高速公路,收费高速公路,她心想。这个布局看起来就像在一个圣诞礼物包装上交叉的两条丝带。

    米莉安加速冲刺,跨越了高速公路,汽车没有停止。

    司机们一点儿都不在乎这些破事——他们都有各自要去的地方,而且,天啊,这里可是佛罗里达,在这个地方,像这样的事情一定一直都有发生。一辆摩托车差点儿把她的靴子撞掉了,一辆白色跑车差点儿把她拦腰斩断。

    但是——砰,她向护栏砸了过去。

    她转过身,面对那辆灰色的车。那个女人已经下了车。枪回到了她的手中。

    米莉安开始在参差不齐、锯齿边缘的护栏上前后来回摩擦她手腕上的拉链条。来来回回,切到了她的手。

    那个女人用枪瞄准了米莉安。

    那个大胖子从车里露出一半身体,大喊:“别开枪!这不是计划之一。不要杀她,他奶奶的——”

    米莉安畏缩了一下,继续锯着拉链条,她感觉得到血液爬到了她手掌的两侧。

    女人犹豫着是否应该扣动扳机。

    一辆脏兮兮的灰箱货车放着响声震天的雷鬼音乐开了过去。

    她摸索着那把枪。

    拉链手铐被锯开了。

    米莉安从高速公路的边缘望下去。

    我的机会来啦!

    然后,她跳了下去。

    57 水晶蓝色的劝慰

    砰。她重重地跌入了一辆平板挂车上托载的一个空游泳池里——实际上,是一叠游泳池,三堆游泳池一个叠着一个,堆在卡车上面,被白色的带子捆着。这种被马踢了的疼痛迅速过度成一阵痛苦沉闷的轰鸣声,传到了她的身上。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仰面躺着,摊开双手,整个人呈十字形。

    我真心希望这个游泳池之前已经注满了水。

    还好。似乎没有任何地方发生了破损,动一下四肢都感觉疼死了,狗娘养的——不过还好,它们还可以动,没有脱臼。她所有的器官仍然坚定地躲藏在她的身体里。

    不过,她的身上肯定会有一块巨大的瘀青。

    它会与她身体上已经存在的那些瘀青相得益彰。

    这辆卡车在收费高速公路上,向着南边驶去。

    这与她之前所在的那辆由两个所谓的“联邦调查局警官”所驾驶的车方向相反。

    这意味着她要从这辆卡车下去,对吗?她要回去找她的母亲,需要阻止阿什利的恶行,需要找到那辆迈锐宝——

    然而接着,她心想,命运是一条冰冷黑暗、汹涌澎湃的河流。这就是她讨厌它的原因。憎恶它的这种必然性。选择的错觉——船桨左划一下,右划一下,激流仍然会带你去它们想要带你去的地方。她感到自己处于骄傲的巅峰,她是一个河流截流器、一块分隔海域的大石头,改变了河流的流向,把一条直线变成了两个不同方向。

    不过,今天,她不用去做那么繁重的工作。

    如今,命运不是她的敌人——而是她的朋友。

    为什么要挣扎呢?她已经看到了未来。她知道命运将会把她带向何方。

    命运把她带上了一艘船,船上有阿什利·盖恩斯,与她自己的母亲。

    她的母亲,可能已经离开了人世。阿什利已经带走了她。米莉安感觉像是被一根钢丝贯穿了她的骨髓一样:十分确定的是,她回到家里,却发现屋内空无一人。他会因此嘲笑她。他会留下一张字条,或者打电话给她。总会有个什么东西来提醒她,她总是落后一步的那个人——一个追着一个红色的气球的小男孩恰好撞上了一辆迎面而来的SUV。

    TMD。不与之挣扎,她决定顺其自然。

    命运如同地心引力一般。如果她放任自流,它会一直拉她下沉。

    她会一路降落到底,直达那艘船,直接到达那个重要的时刻。她想要避免这种情况,但她一直努力反对,却又无济于事。底端便是她的归属。

    底端是她的住所。她在这一路上,学到了太多的东西。

    那么,就向南去吧。

    零英里碑,浑蛋。

    另外,她也疲乏无力了,真他妈的累。她的全身上下都感觉沉重,下坠——如同一具拴着重型铁链被拖入海底的尸体。

    她蜷缩在泳池的波浪形边缘,把自己卷成了一个胎儿球。米莉安睡着了。而这一次,她没有做梦。

    58 宿命

    从大桥远的那一边向下行,驾驶员踩了刹车,减缓了卡车的行驶速度。这个陈旧的刹车碾磨着地面,发出了震颤的声音——咣咣咣咣——把米莉安从死睡中震醒。这让她血液沸腾,心脏跃动。她从泳池的边缘向外窥望——

    然后看到夜幕降临在了那光滑的水晶宫殿般的海湾之上。那些岛屿——群岛——就在远处,卡车的下方是七英里大桥,这头背部拱起的大白鲸,将马拉松与翁达港由鸽子岛相连。

    鸟在从水中伸出的输电线上栖息。鸬鹚斜倚在一天的余晖之中。遥望远处,是那座已废止的老桥——一座生锈的骨头支架,看起来就好像是如果那些鸟中的一只想要去桥上歇息一下,它都可能会崩溃一样。

    或许它想说的就是,鸟严禁在此栖息。

    那辆卡车从大桥上驶了下来,继续在最后一个直线道路上缓缓行驶。它摩擦着地面,然后大转弯,进入一个碎卵石入口,入口处有一个标牌:走私车停车场度假村。

    液压装置发出吱嘎声与嘘声。

    卡车停了下来。

    命运把她带回到了那个群岛上。

    现在需要看看前方等待她的究竟是什么。

    她抓住泳池的入口,在边缘摆动——她这样做的时候,她的身体疼得直叫,她的牙齿本能地咬紧,想要抑制住那些疼痛。她把另一叠泳池用作一个梯子,爬了下来,到了停车场。更大的震动、更大的疼痛从她的脚上快速升起,贯穿全身。她抑制住想要叫喊出来的欲望。

    根本没有“度假”这回事——这里是一个野营车与拴到柱子和机架上的房车集聚地。人们正在比较各自的车辆所跑过的英里数,用小木炭炭炉烤着热狗、烧烤鸡。鸽子和乌鸦在附近的地面上招摇过市,啄食着那些剩菜。

    一个身穿扎染半截裙的女孩看见了米莉安,小心翼翼地向她走了过去,赤脚踩在那些松散的鹅卵石上。她那瘦弱的小手指呈一个剪刀形状,中间夹着一根烟。

    这个满脸雀斑的女孩走上前来,问道:“你是米莉安吗?”

    “怎么了?”

    “一个名叫阿什利的人有一个消息要我传达给你。”

    “现在吗?什么消息?”

    “他说他……”她停顿了片刻,仿佛正在回忆什么,“他很惊讶你折腾了这么久,说仍然会有一些惊喜等待着你。”

    那个女孩掸了掸那根香烟。米莉安也想抽一根,于是她把手伸向自己的包——甚至在她把手指伸进去之前,女孩就开口说道:“他说你的烟应该抽完了,但我不会给你一根我的香烟。但其实我的也没了,所以我想这应该不会有什么关系。不过,我有一些Hubba Bubba泡泡糖。”

    “我不想要什么泡泡糖,快把其他消息告诉我吧。”

    “他让我去收集一些你的东西。你的靴子、你的刀、你的墨镜,当然还有你的电话。”

    “我是不会把那些东西给你的。”

    “他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他让我问问你觉得埃莉诺对此会说些什么。”

    米莉安的双手收紧,捏成了拳头,“埃莉诺?”

    “对不起。我想说的是‘伊芙琳’。”但通过这个女孩的笑容,米莉安可以看出这个口误是蓄意为之。这个女孩不是一名好演员。她都还没有成年,让这条小鲦鱼好好撒一个谎似乎不太容易。阿什利告诉她来说这一切,“你是打算交给我还是什么?比利的烧烤架上烤了香肠,布恩的鸡还在桶里,所以我得回去了。”

    米莉安舔了舔她的嘴唇,开始一个接一个地交出那些物品,解开靴子的鞋带,掏出那把小刀——她的血迹还残留在那把锈迹斑斑的刀的刃上。她把口袋里的飞行员眼镜翻了出来——不明白他要这个玩意儿做什么。也许他认为她会打破镜片,用它来割破他的喉咙(这是她心里铭记的一个小贴士,用身边唾手可及的物品去攻击人是她最爱的、最有效的方式)。

    最后,手机。

    当她正准备交给那个女孩的时候,电话响了起来。

    “是他打来的。”雀斑女孩说道。

    米莉安接通了电话。她什么也没说。

    “你比我想象的要乖很多啊!”他说道,“看起来就像是你不想再玩下去了一样。”

    “我不想继续下去了,我要结束这一切。”

    “在这件事情上,你一直在起推动作用。我很尊重你。直奔终点。可我发现你没有任何能力值得钦佩,甚至连‘勇敢’也不值得。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的母亲曾经带我去看那些飞行表演,我很喜欢,特技飞行员可以下潜冲向地面——”

    “少TMD给我讲这些没用的故事,进入正题。你想让我上那艘船。我想要上那艘船。告诉我到底要怎么样?”

    他哈哈大笑,“如果我告诉你不要上去呢?”

    “你不会的。”

    “我现在开始不喜欢你的态度了。”

    然后他挂断了电话。

    “妈的!”米莉安破口大骂,并把目光投向了那个女孩。她狠狠地按下了重拨键,电话一直叫着。他只是在他妈的耍我。他会打电话回来的。他需要这通电话,丝毫不亚于我。

    雀斑女孩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米莉安甚至都没有注意到这个女孩的嘴里一直嚼着一块泡泡糖。那个泡泡糖吹破,然后又鼓起一堆泡泡。她吹出了一个大大的卡通气球一样的泡泡。米莉安伸出小指,戳破了那个泡泡。

    “嘿!”女孩怒声抗议。

    “去他妈的。”米莉安说道,“如果他打电话回来的话,告诉他,我已经忍无可忍了。告诉他,如果他想杀死我母亲的话,他将不得不在没有我在场的情况下行动了。告诉他,我一点儿也不喜欢她。操蛋的命运,操蛋的河流!还有操蛋的你,你这个索然无味的恶性小肿瘤。”她把手机朝女孩扔了过去,她差点儿没接住它。

    然后米莉安转身离开了。

    她朝着高速公路走去。

    夕阳西下。

    夜幕降临。

    她独自走着。

    59 信天翁

    午夜:这是米莉安的专属时间。

    从房车停车场离开,米莉安向南走去,经过了翁达港的沙滩,转弯,朝着松礁岛走去。她在那儿发现了一个散发着耀眼光芒的夏威夷风情酒吧,位于另一个码头的外面——几十艘船的细长桅杆放置在那儿,如同古老、贫穷的墓地上的十字架一样。她真的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意思。她打破了命运的枷锁吗?或者她只是放缓了下降的速度——阿什利谈论的那架特技飞机仍然朝着坚硬的毫不退让的地面俯冲过去,只是这一次下降得缓慢(仍然致命)了一点儿?

    现在,她赤脚坐在那个夏威夷风情酒吧里,心想,她真的应该把她的鞋子与小刀拿回来的。

    那个酒保——一个肌肉松软的黑人,他的乳头戳着一件粉红色T恤的内侧——问她想要喝点儿什么,她说她不在乎,什么都不在乎,不过要很大一杯,并且要点火燃烧。

    她等待着,环顾四周。渔网从天花板垂了下来,里面有一堆一美元的钞票,如同小鱼儿一样被困于渔网之中,几个陈旧古老的盐磨置于后面。两个女孩围绕着一个巨大的鱼缸——它看起来像是装满了稳洁清洁剂一样——悄悄地坐在角落。

    他给她制作了一杯叫“古代水手”的饮品,装在一个夏威夷风情的玻璃杯里——那个大陶瓷杯看起来像一位愤怒的夏威夷神,其嘴巴为闪电,而眼睛像教堂的窗户。

    那个酒保打开了一只长颈打火机。

    饮料燃烧了起来。

    火焰泛起了涟漪,蓝色的火焰。

    她将其吹灭,然后啜了一口。朗姆酒、五香粉和柑橘,它爽滑、温暖,通常都会很不错,然而在加热之后,它在嘴里的感觉尝起来如同灰与醋一般。

    大多数时候,她就让它待在那儿。她无所事事地在提基那凝固的脸上信手涂画着条纹。她的晒伤开始刺痛。她的腿一直抽搐疼痛——那条有人想将它锯下来的腿,那条有人用米莉安自己的刀插进去的腿。她的背也疼——那个地方有可能已经有了一个垃圾桶盖大小的瘀青。疼痛无处不在。脸、脚踝、胸部、脖子、心灵、灵魂。

    她想再去取一杯饮料,相反,却放下了提基。因为有人在她旁边坐了下来。

    她知道这个人是谁。

    阿什利问道:“你会喝掉那杯饮料——”

    为了给他看,她一饮而尽,“这是不是只是前戏。我知道你爱那些经典名著,不过说真的,你需要一句新台词。好腻啊!我真的觉得腻了。”

    “我需要你上那艘船。”他说道。他的声音如同一把钝锯子在谷物上沉闷而缓缓地割着。

    不足为道,而又易怒。“我需要给你看看。”他舔了舔嘴唇,“我需要让你受到伤害。”

    “你已经让我受到了伤害。难道这还不够吗?”

    他没有说什么,但答案是明确的:不够。

    阿什利的出现并不是一个惊喜。

    他的下一步动作才是。

    他叹了口气,“我就知道你会说没有。事情是这样的。这是我的诅咒。我把它叫一种天赐,但有时它确实是一种诅咒,因为在人们行动之前我就知道他们要做什么,而且——”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变得很低沉,似咆哮一般,他咬牙切齿地说道:“这让我生气。我希望不是我去让人们做那些事情。我想要一次惊喜。”

    他把一个小零食袋随意地扔在了吧台上。

    两个圆圆的、皱巴巴的肤色小球装在一个塑料袋子里。

    米莉安觉得她的内脏在震颤抽搐。

    不。

    “那些都是伊芙琳的脚趾。”阿什利说,“这只是她的小脚趾。我觉得从那儿开始最好。如果你不跟我来的话,我决定把她一点一点地切掉,我切了两个脚趾。然后,我会去切剩下那些。接着是腿,再到膝盖,接着到膝盖以上,大腿中部,到臀部。然后,我再开始另一条腿。接着是手指、手、手臂——”

    米莉安快速行动。

    她抓起夏威夷风情玻璃杯朝着他的脑袋砸了过去。

    或者说,尝试着砸过去。

    甚至当她抓起玻璃杯的那一刻,他便已经伸出了他的假腿踢了出去。她屁股下面的高脚凳从她下面滑倒,她跌倒在了地上。

    那个夏威夷风情玻璃杯从她手里滑落。

    阿什利抓住了它。

    在她试图站起来的时候,他拿着玻璃杯朝她的脑袋砸了过去。

    她伸手去扶那个高脚凳,试图把她自己拉起来。人们都开始大呼小叫,阿什利哈哈大笑——一个响亮的、戏剧般的笑声。然后,他掏出了一把手枪,举在手中,空气中充满了枪声和尖叫。米莉安捂住了她的耳朵,试着爬行到门口,但他的手抓住了她的后脑勺,并把她拎了起来,他把枪抵住了她的下巴。

    “别再这样了。”他咆哮道,“你跟我来,或者你的妈妈就会变成午餐肉条寄给你了。”

    他放下了她的头发,然后朝着门口摇晃不稳地走了过去。

    在他出去的路上,其中一个女孩爬在了她那死去的朋友的尸体之上。她在他经过的时候蜷缩了起来,他朝着她的脑袋开了一枪,她的脑袋与她的下巴分离了。

    然后他走了。

    米莉安抑制住了呜咽,然后爬了起来。

    并跟随他出了门。

    60 疲倦时期过去了

    阿什利在船舱内给她摆了一把椅子。然后,他坐在了她对面的一个小队长的凳子上。

    在他身后,苍蝇围绕着这艘船的原业主的尸体兜兜转转。阿什利将这对夫妇介绍为“鲍勃·泰勒和他的情妇,卡拉·皮洛蒂”,他们躺在那儿,仰卧,身体一半翘起,向下延伸到甲板下的船舱,每个人的额头中心都有一个黑色的褶皱弹坑。

    阿什利扑打着任何一只靠近他的苍蝇。

    这些苍蝇肯定激怒了他,每一个巴掌下去都伴随着一声沮丧的咆哮,与一个畏缩的眨眼。

    船舱的内部已遭破坏,仿佛是被斧头或者锤子砸烂了一般。控制台的大部分已经支离破碎。窗户,用栅木板拦隔了起来。

    “你的母亲在甲板下面。”他说道,“在休息。你也应该休息一下——”

    “妈妈!”她哭了出来,但他抓住了她的脸,用力挤压她的脸,让她闭嘴。

    “不。”他说道,“不许跟她说话。你与她的时间已经终结了。反正她已经没有意识了,被堵住了嘴,所以她不能跟你说话,不要让我把你的小嘴也给堵上。”

    他再一次松了口气,“明天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日子。”

    “正是。”明天就是你死于我手下的日子。但她不知道该怎么做,并且她甚至不确定她是否还相信它,一举一动,都被他了然于胸。无论是至关重要,抑或微不足道。

    他旋转着那个凳子,经过了一洼已凝结的血泊——鲍勃,或者卡拉,或者她母亲的血液,她不知道——然后去到控制台那儿,开始启动那艘船。发动机轰鸣咆哮,船下的螺旋桨搅动着漆黑却光亮透明的海水,他们开始离开码头,离开岸边,离开那片米莉安了解并信任的土地。

    他背对着她。

    在他背对着她期间,她开始寻找一个武器。

    她在寻找某个东西——任何东西——来对抗他。一个螺丝起子、一片窗户玻璃、一个长长的分裂器。然而,却什么都没有。

    他奶奶的。

    她只有用她的双手了,她的双脚,甚至她的牙齿。

    不。然后她看到了它。

    那条。那条假腿。我要用你自己的腿把你打死,你这个浑蛋杂种。

    但是,这个想法甚至还没有落地,甚至她还在准备着她的第一次袭击——

    他就把脑袋转了过来,朝着她。他的正面朝前,胳膊肘随便搁在方向盘上,仿佛他来到这儿准备享受一整天捕鱼的欢乐时光,与他那半死不活的家人。他把下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噘起了嘴,“你想伤害我,米莉安。不过我觉得这是可以理解的,这肯定不会很友善。”

    “我……我没有。”

    又是那个狼一般的笑容。“你就是那样打算的。他们告诉了我你的想法。当我转动方向盘的时候,我看到那些话语飘移过来,穿过了那个方向盘。来自我的朋友们的一个警告。”

    “是吗?他们真的是你的朋友?”

    “他们已经做了很多对我有益的事情,给了我很多目的。他们是我的老板,我的主人,我的父母。但他们也是我的朋友。因为他们照顾我,像好朋友之间应该的那样。”

    “我那天在SUV里照顾了你一天,和英格索尔在一起。我给了你自由。他们本来会从你身上砍掉更多的部位。那一天,我帮了你那么大的忙。”

    “你应该永不离开我。”他显然并不想谈论这个,因为接下来他只是说,“欢迎你再次尝试来伤害我,但这只会给你带去更多的痛苦。这就像拉屎撒尿的老赫尔曼在操场上的嘲讽一样:我是橡胶,你是胶水。不管你对我做些什么,都会反弹,然后黏在你的身上。而现在我敢打赌,你正处于一种巨大的痛苦之中。实话说,你现在看起来就像一坨狗屎。”

    一滴孤独、背叛的眼泪爬上了她的脸颊。她迅速用手背擦拭掉了,并试图皱眉来掩饰这一切。

    他们就像那样静默不语地盯着对方,什么也不说。他露出一个奸诈狡猾的笑容。她怒目而视,希望能够忍住眼泪——希望她能想出一个法子,通过她的表情去杀死他。

    最终,他眨了眨眼睛,然后转了回去,继续驾驶小船。

    他转弯,进入了一片开阔的水域。

    渔船一班接着一班扑哧扑哧地向前滑行。

    船外,海鸥叽叽喳喳鸣叫不休。偶尔在他们的头顶上方扑扇而过。他抬头,望向天空,“捕鱼鸟,比如海鸥和塘鹅。他们追随着渔船。寻找诱饵,寻找渔获。我猜,我们全部都只是在寻找渔获,对吧?”他耸了耸肩。“你放弃了,真是一个明智之举。”他说道,“放弃。这件事的确给你带去了太多的痛苦与烦恼,对吗?如同一个大而旧的痛苦的三明治。”他拍打了一下他的脖子,“上帝!这他妈的苍蝇。我真应该事先喷点儿什么东西。”

    看来你也不是预先知晓万事嘛。

    “我只想说,能和你再次在一起,真的太好了。”他突然把凳子转了过来,面向她,“你知道吗?我曾经真的是一个浑蛋,我从未想过要真的向你道歉。当我们见面后,我……我变成了一个没有目的的男人。我想,那就是削弱我们这些人的东西吧,我们随波逐流,漂荡在人生的海洋上,没有任何形式的意义。双手空闲,对吗?我当时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骗子,自以为是海洋底端,他所见过的最诡计多端的小三叶虫。然而真正的鱼在我头顶上方游过。鲨鱼与梭鱼。我不知道。然后我看见了你,和我在一起,接着我把你拉了过来——我想,上帝啊,这里有一个和我一样的女孩,她聪明,却没有目的——后来我做了我常做的事情。我是一个专门利用别人的人,我像利用其他人一样利用了你。然后,我开始使用药物,然后……”他吹了一声口哨,“不堪回首的时光。然而,我们的相遇影响强大。这就像是……就像是火山一样,轰,把我们俩都喷射了出去,给我们俩指明了道路,不过想要修复一件东西,你必须先将其打破,所以我们不得不先失去一些东西,然后我们才能够开始。”他打了个响指,“这就像失去你的童贞一样。对吗?女孩的那颗小樱桃爆破——”他伸出一根手指,放进嘴里,发出细细的软木爆裂声,“伴随而来的还有疼痛与鲜血,但是接着,是一种透明感。最终,甚至会有快感。我有我的透明感。这是我的荣幸。但是,当我们见面的时候,我没有那些东西,所以我感到非常,非常抱歉!”

    她对于这些没有什么可说的。对她来说,这一切都只是噪声而已。

    相反,她问道:“窗户都被关上了。你怎么知道你要去哪里呢?”

    他露出了微笑,“我只是向前走。你也是这样。在某种程度上。”

    “那些警察会找到我们。你杀了人。”

    “是的。但是他们不会找到我。我把那儿的所有人都杀了个精光。没有人会认出我。甚至都没有人去打电话报警。那个时候太早了,其他的渔民甚至都还没出船呢。最终,他们会去寻找,而我会先行一步。我们会离开。你的妈妈将会死去。”

    “那我呢?”

    他哈哈大笑了起来,“不,我不会杀了你。反正现在不会。我甚至不知道这是否在我的计划之中。那要取决于他们做了些什么——”他指向机舱的天花板,“不得不说一下。这是他们的指令。不是我的,我只是一个为他们效力的人而已。”

    “你是他们的小贱人。”

    “你的嘴巴怎么这么脏啊?你把所有的东西都精简成它们的成分。你就像这些苍蝇的幼体蛆一样,打破所有的一切,直抵它的基本组成,最……恶心的部分。”他生气了。非常好。让他生气。“我不是他们的小贱人。我是他们的化身,众神曾经都有过化身。克里希纳[27]。耶稣。人类经常作为神灵之手,伸入泥土,置于水上。”

    她吸了吸鼻子,眨了眨她那惺忪湿润的双眼,“那就是你认为你在为之效力的人吗?上帝吗?”

    “诸神,复数,命令的神。前途和命运的神。”

    “那么我要为谁效力呢?”

    他降低了声音,“其他神。等级低一些的神灵。混乱和无序的神。自由意志,自由意志。”他突然转得离她近了一些,把他的手指戳到了她的脸上,“你看,你认为这是一件好事。自由意志。就像你就是那些浑蛋爱国者中的一个,认为这全都关于个人自由。携带枪支的自由,或者骑摩托车不戴头盔的自由,或者作为一个蠢货的自由。我曾经也那样想过。不过你瞧,这就是那种骗术。没有人会使用那种自由去做好事。这只是另一种说法而已,我想要的是一个可以变成自私利己怪物的借口。命运是关于保持万物有序。关于让我们朝着一个目的地行进。明白了吗?命运,目的地。[28]”他笑得非常厉害,脸颊变得红扑扑的。“就是那样。一个词嵌套在另一个词中。”

    “‘命运’还嵌套在‘致命’之中呢!”她平静地说道。

    “的确如此。因为有的时候,命运就是关于人们的死亡,不管你喜不喜欢。但你不会明白,你一直都在捣乱。那些应该死去的人——你从坑的边缘拯救了他们。而那些站在那里观看的人——你把他们踢进了无尽的黑暗之中。你让那些不应该再出现在那儿的人还待在那儿,然后你为其他人也安排了位置。你在破坏事物,你不能……你不能到处去做这些事情。”

    “就像你说的,我们都必须找到我们的宗旨。”

    那个刮胡刀一样的笑容一闪而过,“没错。而我的目的则是向你展示你是怎样大错特错。总有一天你会明白。因为那一天,你会看到,黑暗犹如一整个蝗虫一样向我们席卷而来,死亡将会变成一群翅膀和牙齿,它会从这个世界上抢走太多的东西。人们挨饿,人生病,人们自相残杀。世界会经历这些过渡时期。一些人会不如别人,但人们总是会死去——这是一个必然的格局。因为所有人都会坚持下去,一些人——有时很多人——需要死去。现在你误会了。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也许很快有一天,你就会看到它是多么有必要。你会看到,有时想要修复一个什么东西,你首先需要去打破它。”

    “也许我是那个打破它的人。”她说道。

    他反手向她抽击过去。

    敲到了她的脑袋,她尝到了血液的滋味。

    混乱的时刻来临了。

    她一把抓住那只手,将自己的身体朝他倾斜过去。

    他抓住她,一起向后面倒下。

    阿什利利用她的势头,将她猛地推进了控制台,木镶板碎裂散落。他乱抓着站了起来,一拳打中了她的腹部——一块巨石落入湖中,泛起阵阵痛苦的涟漪。

    “你居然还想与我搏斗。”他气喘吁吁地说道,舔了舔嘴唇,他站了起来,踩在她身上,“但我们将会在明天早晨再算剩下的总账。现在,我需要操控这艘船,这场比赛还真的挺累的。”

    61 我害怕你以及你那闪闪发光的眼睛

    时光流逝。

    米莉安的时间被这一阵叛乱打断。

    阿什利正在平息她的努力。

    她想去门那儿——把门甩开,跃入大海——但甚至在她站起来的那一刹那,他就已经扑倒了她。她的脖子夹在他的臂弯之下,血液涌到头部,腿脚胡乱踢着。他在她处于昏迷边缘的时候,放下了她。

    她试图去攻击他。米莉安的每一次出击都被他轻易化解,好似她在演绎由他编写的舞台剧。他似乎不用花费任何努力就可以把她摔倒在地板上。最后,每当一个想法穿越到她的脑海里,他就站了起来,像一个迅猛的滚滚风暴一样走过去拳击她的肠道,或者踢她的侧面,或者一次又一次打她的脸。

    没有一个举动会对她的身体造成任何长期损害。但是,这些举动全部都具有侵蚀性、腐蚀性,仿佛这种对米莉安的蚕食方式远比他对于她母亲的肉体蚕食更加深远。

    至于她的母亲——她有时候能够听到她的声音。从那边的小屋传来,呜咽抽泣,哭泣声从那被堵住的嘴巴传出。米莉安想要叫她的母亲,而阿什利却如风暴一样席卷过来,把她揍得无力叫唤。

    但是随后,他会哈哈大笑,告诉她没事的,告诉她可以叫她的母亲。

    于是,她照做了。

    她向下呼唤她的母亲,告诉她,她爱她。

    而且,她很抱歉。

    她向她倾诉了十遍。

    二十遍。

    五十遍。

    直到那些话语在她听来如废话的时候她才停止,也许这就是废话,这就是胡言乱语——在她的大口喘气与抽泣呜咽之下,那些话语变得含混不清,颠三倒四。

    当她说完这些的时候,阿什利走过来,继续掴她。

    船外,海鸥和塘鹅飞翔,咆哮。

    62 甘愿去做上帝的奴仆

    母亲轻轻地抚摩着她的头发。

    “没事的。”她低声说道。米莉安疼痛呻吟,试图站立起来,然而,却被全身上下的疼痛压了回去,仿佛她体内的所有东西都已被抽干了似的,只有疼痛和痛苦被允许来填补这一空白,“没关系的。”

    “妈妈,拜托,快离开这儿!跑啊!”

    “没关系的。”

    然后母亲在她的额头上印下一个吻,米莉安感觉她的嘴张开,坟墓里的蠕虫爬了出来,带着泥浆与残渣——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头部抽搐。

    此地空无一人。

    她在船舱内,独自一人与两具尸体共处一室,阳光透过舷窗呈小束光芒照射进来,拉起来的窗口周围也弥漫着这怡人的温暖。

    她的双手被胶带捆绑起来,放在她的面前。她拼命挣扎,呼喊着她的母亲。她爬到那两具尸体身边——那些如毛毯般覆盖在尸体身上的苍蝇泛起了涟漪,飞到了空中。她对着船舱的黑暗处大声叫喊:“妈妈!妈妈!”

    她发现了一个机会——一个怪诞的机会,不过已经没有时间去寻找别的选择了。由于此刻没有锯齿护栏,她把手腕伸向前去,然后试图把胶带塞到那死去的鲍勃·泰勒的嘴里,这个男人的脸颊颜色黯淡,上面有紫色的条纹,他脸上的眼睛肿得像两颗紫葡萄一样,腐烂的麝香味扑面而来,几乎让她吐了出来,而他的牙齿却呈现出完美的皓白色。她在那些漂亮的牙齿上来回磨蹭胶带,直到它彻底磨破,胶带分开——

    她意识到她必须爬过他们,才能下去。

    进入那片黑暗之中。

    然而接着——

    嗒嗒嗒嗒。

    有东西在敲击着舷窗。

    她的胃骤然下沉。

    她站了起来,每走一步都消耗掉一点体力。

    阿什利站在那里,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仿佛他刚拿到一个全A的成绩单。他有一把猎刀——那把狩猎刀——在他的手里,那就是他用来拍打玻璃的东西。

    “现在是时候了。”他说道。

    她猛地让自己靠在门上,望着外面。

    太阳已然升起,位于附近的树木和水面之上。她不知道它们在哪里,远处,红树林用高大稳固的根基将自己支撑到高空之中。小鸟飞来飞去,从这个树枝蹿到那个树枝。海鸥在头顶上空扑腾着翅膀,俯冲下来。

    母亲坐在一个折叠椅上,全身都被捆绑住了——米莉安也曾坐过那把椅子——那把折叠椅被绑在了它背后的甲板栏杆上。她的鼻子破裂,鼻血顺流而下,如同燕尾一般双管齐下。她的嘴里被塞进了一个网球,然后被胶带缠了起来——皮肤绽开,撕裂,血流不止。米莉安看到她母亲的双脚都被报纸与胶带包裹着,报纸被鲜血染黑了。

    米莉安用拳头砸着玻璃。

    她留下了血淋淋的条纹——

    她把自己弄伤了,在鲍勃·泰勒的牙齿摩擦胶带的时候。

    她甚至都没有觉察。

    噢,不,不不不——

    这一切都在发生,正如通灵幻象中发生的那些事情一样——

    不过这次不是路易斯在灯塔里,而是她的母亲,她自己的亲生母亲。并且,这一次她没有在最后一刻还手持手枪、在楼梯上争分夺秒地跑着。此刻的她,被困在了门背后。她试图突破这扇窗户,却无能为力,窗口太小,即使她想,也没办法爬得过去。

    然后她开始意识到,她陷入了这个陷阱。她这一次没有挣扎,没有去争取,所以,导致了她的失败。这一次,她选择了让自己随波逐流。

    而不是去破坏河水原本的流向。

    阿什利再一次用那把刀敲击着玻璃。

    嗒嗒嗒嗒。

    然后,他往后面退了一步,开始了他的演讲。

    “两个米莉安的故事。”他说道,“这个送给你,那个现在在这儿的米莉安。”说完,他的手臂划过天空,“这个送给你,那个触碰到了她的母亲,并目睹了她死亡的米莉安。你来这儿是为了观赏一场表演,所以我肯定不想让你失望!”

    很奇怪。要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要做一个去观看一场她已经看过的表演的米莉安。

    却也无能为力。

    突然,阿什利停了下来,弯下他的头。她心想,他应该在与他的“朋友”协商着什么吧。她想知道他是否看到过他们,就像她看到过她的“朋友”那样。但是他的“朋友”不是入侵者,是他将他们邀请而来的。

    他哈哈大笑起来。

    “你知道他们做了什么吗?”他问道。每吐出一个字都带着振动——那是一种恐慌与眩晕的频率,“他们去找了我的母亲。我不知道你是否知道这件事。这就是他们是如何找到了我们的。他们去找到了她,我之前给她寄过一张明信片,那就是他们是如何知道从哪里开始寻找我的原因。你知道他们对我的母亲做了什么吗?他们开枪杀死了她,把炉子放在灶上,然后打开了她氧气罐上的管口。”他拍了拍手,“嗖。我的母亲是一个喜欢‘收藏’的人。房子里有大量的垃圾。这是制造商贝尔小镇见到过的最大的篝火晚会。”

    米莉安用拳头猛砸着玻璃窗。她尖叫到撕心裂肺,声音嘶哑。甚至想要去咬那扇玻璃窗。她用头部猛烈撞击。什么东西。任何东西。

    他拿着刀,用刀尖抵住伊芙琳·布莱克的下巴。母亲的瞳孔里闪烁着恐惧与惊慌,没有决心,或是和平,没有上帝与他的天使带来的宽慰。只有十足的恐惧、赤裸裸的、纯粹的、可怕的。对于随之而来的事情的恐惧。

    妈妈知道下一步是什么,米莉安在这个女人的眼睛中看得到。

    “我要带走你的母亲,你在思考,但这是为什么呢?现在我告诉你,这是因为你已经知道的一件事。难道不是吗?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以你的母亲还我的母亲。我听到了你在窗户后面的尖叫声,我知道我们已经结束了这个对话,但我们将不得不再来一次,为了——”在他把那把刀插进米莉安的母亲的下巴之前,他再一次拿着刀对着天空说道,“——我想让你知道,我妈妈的死亡都怪你。我那么那么信任你,正是因为你,我甚至去了北卡罗来纳那个鬼才知道什么地方的破地方。一路上我见到了很多华夫屋、反叛旗帜、配菜还有你们大家。我去找你,因为我以为你就是我的唯一。人生伴侣。真正的人生伴侣。然后,你坑了我,你把我坑了过来,他们彻底害了我。我的母亲死了,我又怎么能脱离困境呢?你对那个公牛脑袋的卡车司机摇尾乞怜。而我失去了我的腿,还被情人抛弃在道路上。而你却离开了我!”

    他们走到一丛露出头的红树林跟前。小小鸟在树枝上活蹦乱跳,树枝一晃一晃。海鸥从空中俯冲下来,一阵嘶鸣。

    米莉安的尖叫声被玻璃阻挡,渐行渐弱。

    她用胳膊肘对着玻璃窗一阵狂捶,实现了她在通灵幻象中做的事情,却在现实生活中也无力改变,仿佛抓住了一个泥泞的山坡,泥土在身下下滑,载着她不可避免地下降……

    玻璃开始破裂。

    阿什利大声呼喊。他大声嚷嚷着:“但现在我有了我自己的天赋,你这个哑巴臭婊子。现在我也有一把机枪,吼吼吼。我要拿走属于我的东西。”

    咔咝咝咝咝!米莉安的胳膊肘挣脱了玻璃舷窗的束缚——

    她的胳膊上面星星点点,闪闪发光,沾着光滑的玻璃碎片——

    ——流着血——

    阿什利笑了起来——

    海鸥嘶鸣。

    然后,她知道了。

    插曲 通灵幻象

    一切都停止了,所有的东西都被抓住了,就如同这个假路易斯指尖之间那只肥胖的黑苍蝇。

    他弹了弹它,吧嗒,液体顺着他的手指流了下来。他像扔一颗爆米花一样把它扔进了嘴里,它像蝉一样被咀嚼得嘎嘣嘎嘣响。

    他用舌头轻扫了一下他牙齿上附着的苍蝇残渣。

    “你想通了。”他说道。

    米莉安点了点头,从舷窗向外眺望。外面,现在她看不到任何东西——只能看到地平线上白热化的光芒。红树林飘走了。阿什利和她的母亲飘走了。那些鸟也飘走了。

    “阿什利胡乱拍打着苍蝇。”她回答道。

    “阿什利胡乱拍打着苍蝇。”

    “然后在那个幻象里。当他杀死杰里的时候。他……”

    “但是那只鸟——”

    “但是,他并没有看到科里的出现。”

    路易斯夹住了另一只苍蝇,扔进了嘴里。

    她几乎笑了出来。她模仿阿什利在夏地礁岛的说话,“每个人都被连接了起来。相同的频率,他能听到他们的声音。但是,那个世界的野兽并不喜欢我们。他们没有与我们连接在相同的频率上。他无法听到他们演唱的歌曲。”

    “看看你,已经弄明白了。”他耸了耸肩,“尽管已经TMD的迟了。”

    “我会杀了他。”她说道。

    “我知道。”

    63 它们似乎要填满海洋与空气

    塘鹅是一种美丽的小鸟。

    这种鸟很大,有一英尺多高。

    它长着长长的鸟喙,用以捕鱼。它们的鸟喙几乎是银色的——而它的轮廓则是黑色的。它的眼睛清澈,眼周的皮肤如热带海水一样蔚蓝。它的羽毛如同皓洁的初雪,而从它的脖子到头部的那一部分,肤色如晚霞一样温暖。

    塘鹅是一只饥肠辘辘的鸟,鸟从高处跳水,潜入一百英尺的水下,以每小时六十英里的速度在深海捕鱼,并且塘鹅需要吃掉大量的鱼。

    “塘鹅”这个名字是“馋嘴”的同义词。

    塘鹅是一种急性子的鸟。这些高大的生物聚集在渔船周围,盼望着这些渔民不是一次钓起一条鱼,而是一次拉起来一大网鱼——但如果当天没有捕获到鱼,塘鹅就会乘虚而入,从渔民手中抢夺诱饵。

    塘鹅是一种邪恶凶残的鸟。它的鸟喙非常锋利尖锐,就像一把剪刀——咔嚓,咔嚓,咔嚓。一名男子曾试图在一个码头挽救一只受伤的小塘鹅,塘鹅咬下了他的鼻子,啄出了他的眼睛。

    在阿什利·盖恩斯举起那把猎刀,准备插入伊芙琳·布莱克的胸口的那一刻,米莉安看到了关于塘鹅的所有事情。她不知道自己如何得知。当然,她现在也顾不上在乎这些。

    有那么一个时刻——那把猎刀高举在空中,杀人的承诺飘浮在温暖舒适的海风之中——米莉安的灵魂飘出了身体,不是她的手臂,或者任何她被虐待和遭到殴打的肢体部位。她发现塘鹅在她的头顶上空集聚。

    她的灵魂分散,一个拳头撞进了镜像玻璃——

    这就好像她的灵魂脱离了她的身体——与骨骼和皮肤、血液和肌肉相分离——

    她分成了很多部分,被这么多——

    米莉安听到一个新的频率。

    一个饥饿的频率,与不耐烦,还有邪恶凶残。

    所有的这一切都如此美丽动人。

    第一只鸟迅猛地俯冲下来,它的鸟喙戳穿了阿什利的一只手。米莉安尝到了他的血液,听到了他的惨叫。但她毫不在意,因为现在唯一至关重要的便是那鲜血。第一次喷出来的鲜血,初次尝到这种味道。

    其他的塘鹅甚是嫉妒。

    米莉安既满足又嫉妒。两个灵魂,十二个灵魂。

    那些鸟蜂拥而上,潜入水里。

    鸟喙戳进肉里,戳入他的肱二头肌里,戳进了他肠胃的汪洋之中。他们靠近了他脖子上的肌腱、伸出的手指,他的鼻子、耳朵和舌头上的肉质突起——

    如果你不跟我来的话,我会把她一点一点地切割干净……(回忆里阿什利·盖恩斯说的话)

    他转过身去,想要逃跑,试图爬过船的边缘。但它们把他拉了回来,解剖了他。

    它们吃掉了它们解剖的东西。

    (米莉安解剖了他,她吃掉了它们解剖的东西。)

    贪婪、咔嗒作响的鸟喙叼走了呈丝带状的肌肤。鸟乘着风,携带着鲜红色条状的生肉内脏。他对于它们而言是一条鱼——一条巨型的、奇怪的、摆动的鱼。它们把他从头到尾都给解剖了。从鳃到鳍,从眼球到肛门。

    你喜欢把所有事物都分解至它们的组成部分,你就像那些苍蝇生出来的蛆一样,把所有的一切都分解到它的最基层,最……恶心的部分……

    它们把他的肉带上了天空。它们在那儿享受佳肴。两只鸟共享,杂耍,囫囵吞下。

    不久,他的骨头都露了出来。

    但即便如此,也不会持续太久。

    一只鸟带上他的下颌飞走了。

    其他鸟啄食着他的关节,直到他的骨架彻底散落坍塌。它们把他的骨头扔到水中,如同食人魔抛弃它们的垃圾一样。它们选择去吃什么样的肉,如同蚯蚓那样的静脉与肌腱。

    当最后它们都鼓腹含和的时候——此等饕餮!——它们叽叽喳喳谈笑风生,聚集在船的栏杆上。在伊芙琳·布莱克的身后排成了一条线,守卫着她,站成了一排警戒线,看着它们的母亲。

    而阿什利剩下的只有油腻腻的、满身斑驳的血迹。

    与那个单独的假肢。

    64 妈妈,我来了

    回到原状还需要一定的时间。

    她觉得自己在这些鸟的思维中栖息,如同一个落下的晚餐盘子一样碎裂开来,她在这儿发现了血的味道和一种温暖、渴望的满足感——不是复仇的满足感,而是吃了一顿简单快乐的佳肴的满足感。但最终饥饿还会再次来临,因为塘鹅是一种饥肠辘辘的鸟,米莉安心想,我可以跟它们一同前去,我可以再也不用回到那个人类的我了——

    那些恐怖对于她而言实在是不堪重负。

    这个念头让她很惊讶。

    然后她就变了回去——被扔回她的身体之中。那些塘鹅,吃饱喝足,飞到空中,围成了一个圆圈,像在酒吧的老朋友一样叽叽喳喳,直到只剩下它们在天际的呱呱鸣叫。

    米莉安看见了她的母亲,她被捆绑在椅子上,大大地睁着眼睛。

    门没有打开,舷窗太小,米莉安赶紧来到打开的窗口。她试图想让她的手伸到木头的周围,却无能为力。她拿了这个房间里阿什利唯一没有摧毁的东西——那个凳子——她将它拾起,一次又一次地撞击那些木板。慢慢地,它们逐渐裂开。它们当然会裂开。

    她推开那些木板,把那个凳子扔向了窗户。

    玻璃碎片四处飞溅。

    她爬了出去——尽量不让那些参差不齐的玻璃残余割伤自己,但还是不可避免地碰到了一些。她不在乎,不能在乎。她几乎在船的前面滑倒,但她马上站了起来,然后匆匆忙忙冲到了那边——

    米莉安用胳膊搂住她的母亲,把网球从她的嘴里取了出来,给她松绑,告诉她,她非常抱歉,她花了这么长时间。

    伊芙琳·布莱克什么也没有说。

    米莉安帮她彻底解开了那些束缚。

    她的母亲凝视着远方,出了神。

    她有一半脸已肌肉松弛,嘴角下垂,如同一条被鱼钩钩住的鱼儿。瞳孔突然抽搐,然后开始来回转悠,米莉安心想,就是这样。她开始帮助她的母亲站起来——然而这个女人的左腿弯了一下。

    米莉安在她倒下之前接住了她。

    母亲喃喃自语,她的嘴里发出了一个瓦斯爆炸的声音。

    米莉安没有明白,目前还没有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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