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什么都可以带走。
时间还是这样一种东西,无论曾经的伤口愈合得怎样彻底,当那个人再次出现,当那段情再次重复,伤疤就会变成伤口,伤口便会撕裂,流出脓,流出血,流出疼痛,然后,越来越痛,越来越痛,曾经的一切,都会随之浮现,甚至重复。
——时间什么也不曾带走。
1
对酒不觉暝,落花盈我衣。酔起步溪月,鸟还人亦稀。
给盈衣取名字的时候,楚墨翻出这首诗。他对腆着大肚子的念蓉说:“盈衣这名字好,男也可,女也可,就叫盈衣吧。”
尽管念蓉觉得这个名字有些女性化,不过她还是采纳了楚墨的建议。夫唱妇随,从给孩子取名字开始。
儿子生下来,“盈衣”“盈衣”地叫,叫习惯了,也没觉出什么特别。直到在茶馆,突然杀出一个“步月”。
一首诗,两个初恋情人的孩子的名字,说巧合,鬼都不信。
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在他们恋爱的时候,就已经给他们的孩子取好了名字。这无妨。恋爱中的男女,多会做做这样的游戏。问题是两个人分手了。两个人分手了,他们各自的孩子,便与对方无关。包括名字。这是对各自的另一半的尊重。很显然,这一点上,她被楚墨长久地俯视。
这说明,在婚后,在给孩子取名字的时候,两个人的心里,仍然在想着对方。这无妨。有时候,一段感情,真的很难彻底从一个人的内心里彻底抹去。问题是他们拿出了行动。盈衣算什么?楚墨与静秋的儿子?步月算什么?楚墨与静秋的女儿?她与萧健又算什么?也许,每当楚墨喊“盈衣”,心里都会想起静秋。或者每当静秋喊“步月”,心里都会想起楚墨。正所谓藕断丝连,那些丝,连得细密并且结实。
这说明,虽然他们生活在各自的屋檐下,虽然他们一直牵着另一个人的手,虽然他们的孩子越长越大,但他们的心里,仍然在想着另一个人。不仅一直想着,还付诸了行动。也许静秋来到这个城市开茶馆便是行动,也许她要开骨汤店是第二步行动。楚墨说他在街上看到“静秋茶馆”,走进去,就见到了静秋。世上哪有这般巧合?就算这是巧合,去“山水大酒店”开房也是巧合?什么都不必解释,楚墨就是一负心郎。——还没有盈衣时,就是负心郎;还没有结婚时,就是负心郎;甚至,还没有认识念蓉时,就是负心郎。哪一个女人都不会成为他的全部,他的心里,必有一块地方,并且是最隐秘最柔软最重要的那块地方,留给了静秋。
念蓉纵是观世音菩萨,是圣母玛莉亚,是赫拉女神,也会憋屈,也会计较,也会愤怒。
没有人愿意被长久地俯视、忽略和欺骗。
滚。你滚。你给我滚。你给我马不停蹄地滚。念蓉这样骂着楚墨。当面骂,背后骂,心里骂,梦里骂。跺着脚骂,喷着唾沫骂,咬着牙齿骂,撸着袖子骂。想起来就骂。想不起来提醒自己想起来再骂。闲时就骂。忙时忙里偷闲地骂。实在偷不得闲,就一边忙一边骂。
后来楚墨对莫高说,念蓉那样的骂法,能让黄河断流,长江倒流,万里长城坍塌,七月里漫天飞雪。
楚墨不再解释,不再争辩。事实与念蓉猜测的完全相同,与静秋的热恋之中,他们做了这个游戏,订下这个誓约。只不过,那时候,他和静秋都不知道,他们即将分道扬镳。
生男孩,就叫盈衣。生女孩,就叫步月。生下一男一女,就正好。“计划”这些时,静秋枕着楚墨的腿,楚墨为静秋剥着一个橘子。外面冰天雪地,屋檐下的冰凌越来越粗,越来越长,屋子里却春机盈然。楚墨笑着,将一瓣剥好的橘子,填进静秋的嘴里。
那是胡同深处的小旅社。那一天,静秋顽强地守住了她的最后防线。
其实说玩笑更恰当一些吧。热恋时,他们在打情骂俏中制定了太多“计划”,其余的“计划”都宣告流产,唯这个“计划”,在他们分手以后,在他们各自有了家庭、有了孩子以后,终得实施。
只是,当楚墨为儿子取名盈衣,当静秋为女儿取名步月,两个人都没想到,此生还能相见,相拥,在开满玫瑰花瓣的木浴缸里和轻轻旋转的玻璃餐桌上,将彼此彻底交付。其实名字毫无意义,或许只为取起来方便,或许只是心里叫得久了觉得顺口,更或许,他们根本没有料到,对方也会将那个更接近于玩笑的“计划”当真。事实上,当他们给各自的孩子取名字的时候,或许都想到了对方,但想到时,却绝没有念蓉猜测中的那种荡气回肠刻骨铭心的感觉。
时间是这样一种东西,无论怎样的痛,怎样的伤,都会随着它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安抚,被慢慢治愈,最终变得无足轻重。或者,即使没有被彻底治愈,也是淡淡的痛,淡淡的伤,想起来,苦笑或者摇摇头,点一根烟,喝一杯酒,罢了。
——时间什么都可以带走。
时间还是这样一种东西,无论曾经的伤口愈合得怎样彻底,当那个人再次出现,当那段情再次重复,伤疤就会变成伤口,伤口便会撕裂,流出脓,流出血,流出疼痛,然后,越来越痛,越来越痛,曾经的一切,都会随之浮现,甚至重复。
——时间什么也不曾带走。
然楚墨坚信念蓉是在无理取闹。
起初楚墨并没有滚,后来念蓉反复地让他滚滚滚滚滚,他便滚了。他住在办公室,那几天,办公室的地板上,铺满了啤酒瓶和方便面包装袋。几天后楚墨回家一趟,说天气有些凉了,回来拿床被子,念蓉就站在玄关,开着防盗门,等他拿完被子赶快滚蛋。似乎楚墨是洪水猛兽,是肮脏的蛆虫,家里一秒钟都不能容他。
抱了被子,抱了褥子,楚墨还想抱一个枕头。——总是枕着啤酒瓶睡觉,脖子都被磨出了茧子。
却发现,家里所有的枕头,都是绣了鸳鸯或者印了玫瑰的双人枕。抱一个往外走,心里突然有些伤感。
“干什么?”念蓉瞪着楚墨怀里的枕头。
“啤酒瓶太硬。”楚墨尽量给她一个笑脸。
“把我的那半剪下来!”念蓉冲楚墨喊。
“这,太过分了吧?”
“剪下来!”喊叫变成咆哮。
楚墨不再伤感,转而愤怒。他盯着念蓉,他认为世界上最贤惠最大度的妻子在几天之内变成为世界上最恶辣最狠毒的泼妇。他冲进厨房,操了剪刀,真的将那个枕头剪成两半。那一刻他想起“断袖”,想起“裂锦”——汉哀帝剪断被压的衣袖,为的是他与董贤缠绵芬芳悱恻先锋的爱情;周幽王令宫娥日日断帛裂锦,为的是讨他所宠爱的美人褒姒一笑。他呢?他剪断枕头,却只为了念蓉的撒野。
这被剪断的枕头,会不会永远不能够再并排到一起?
防盗门在身后“嘭”地关上,惊天动地。
他听到盈衣说:“爸爸又要去干什么?”
他听到念蓉说:“去死!”
2
对酒不觉暝,落花盈我衣。酔起步溪月,鸟还人亦稀。
给步月取名字的时候,静秋腆着西瓜般饱满的肚子,翻出这首诗。她对萧健说:“步月这名字有诗意,就叫步月吧。”
最初萧健并不知道这首诗,但静秋在他面前一个劲地念叨,他就把这首诗背熟了,吃透了,消化了。至后来,即使他玩着魔方,也能将这首《自遣》倒背如流。
尽管他觉得“步月”这个名字听起来并不太舒服,但他还是采纳了静秋的建议。妇唱夫随,从给孩子取名字开始。
女儿生下来,“步月”“步月”地叫,除了越来越顺耳,越来越好听,也没觉出什么。直到那天从医院回来,在车上,萧健突然听到念蓉说:“我想盈衣了。”
他就突然想起那首诗。
一首诗,两个初恋情人的孩子的名字,说巧合,鬼都不信。
这说明什么?
这不用说明什么——之前,萧健已经觉察到静秋的不忠或者背叛——内心的不忠或者背叛,身体的不忠或者背叛。“盈衣”事件只是将他的怀疑,几近升级为事实。
伴侣的不忠给对方所造成的打击,首先是挫伤感,然后是湮灭感,最后是绝望感。
——朝夕相处的枕边人,竟抵不过他人的一颦一笑。
楚墨第一次来茶馆,萧健只把他当成普通的茶客。楚墨第二次来茶馆,他感觉出此人的蹊跷。而当静秋为他们介绍以后,他就确信,这个其貌不扬的楚墨,必将给他和静秋平静如水的生活,激出波澜。
他很早就知道楚墨。康芳曾经不止一次在他面前提起过他。在他残疾以前,康芳说起楚墨的时候,表情不屑一顾,语气充满厌恶。然在他残疾以后,康芳再说起楚墨,便变了语气和表情。虽然她并未表现出对楚墨过多的悔爱,但敏感的萧健能看得出来。
萧健能看得出来,康芳不喜欢自己。她希望他滚蛋——结婚以前,有步月以前,以及现在。
康芳是这世上最势利、最自私的女人。
每次楚墨来到茶馆,萧健都会表现得无比平静。然而,其实,哪怕是最细微的变化,也逃不过他的眼睛和神经。有时候,他的手里玩着魔方,注意力却全都集中在眼睛的余光之中——余光之中,楚墨和静秋站在那里。他会用余光打量一切,研究一切,审视一切,洞察一切。
他知道楚墨惦记着静秋。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他还知道静秋也惦记着楚墨。
所以,谁是贼,很难说。
那一次,静秋带楚墨进到茶室,他在收款台拧着魔方。他与静秋仅仅一板之隔,可是他的感觉,咫尺天涯。静秋与楚墨在茶室里小声说着话,萧健劝告自己,千万别去偷听。后来,即使他想偷听,也没有偷听的机会,因为茶室里,很快变得安静。出奇的安静,静得可怕,静得让人怀疑这样的安静是否在努力掩饰某一种惊天动地的所为。萧健屏住呼吸,愈来愈紧张,愈来愈焦躁,愈来愈恐惧。手里的魔方拧来拧去,六种颜色仍然排列均匀。他越拧越快,越拧越快,魔方被卡住,每一个方块都动弹不得。他骂一句粗话,手上加了力气,魔方瞬间分崩离析,散落一地。
他想大哭一场。
一会儿,静秋出来送楚墨,他看到,静秋的脸庞,艳若桃花。那是他从未见过的红,经过掩饰的红,经过掩饰却依然掩饰不住的红。那一刻天崩地裂,他有一种冲上前质问的冲动。然他终于忍住,他记得他对楚墨说:“欢迎再来。”说时,头也没抬。
他不敢抬头。他怕他的目光,将他出卖。
然,眼睛的余光,还是看到楚墨胳膊上的牙痕。
后来他与弟弟萧强回老家住了几天,回来,他发现静秋变了。哪里变了,他说不清,但千真万确,静秋变了。变得让他心慌,让他心悸,让他心伤。
他一遍遍劝说自己这一切只是他敏感的无中生有的胡乱的猜测。可是他无论如何努力,也说服不了自己。说服自己需要对自己撒谎,他办不到。直到他听到“盈衣”。
听到“盈衣”,他知道,应该发生的一切,其实早已发生。
他坐在念蓉的对面,楚墨的旁边,他的手里飞快地转动着魔方,却用余光偷偷打量着念蓉。他突然想,假如这件事情必须有个结束,那么,也许他应该不动声色地求助念蓉。正想着,古典诗词的话题便开始了。散漫的话题,没有意义,没有目标。然在他看来,话题虽然散漫,却是目标准确,一步一步,直逼人心。
所以他插了一句。非常及时。他故意的。
始料未及的是,刚才还笑意盈盈的念蓉,突然之间变得凶神恶煞。
在座那些人,有些人听懂了,有些人没有听懂,无论听懂还是没有听懂,茶局就这样被搅坏。他知道,因了这件事情,楚墨将会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过上猪狗不如的日子。
这不是他希望的。这是他希望的。这不是他希望的。
可是在静秋面前,他再也没有提起这件事。无论在茶馆里,在街上,还是在家里。
他不提,静秋也不提,似乎,根本就没有这件事情。只是,两个人从此变得别别扭扭,疙疙瘩瘩,空气被冻僵,家像寒冷的冰窖。
骨汤店即将开张,每一天,静秋都要为此忙上很长时间。有时候,即使没什么事,她也会在空荡荡的店里呆上一会儿。她突然有些不忍面对萧健了。
她有什么权力让萧健戴一顶绿帽子?为她所谓的初恋?为她所谓的遗憾?为她所谓的错过?为她和楚墨所谓的缘分未尽?可是这一切,与爱她疼她的萧健有什么关系呢?
她知道,无辜的萧健,为她的不忠,痛不欲生。那是牙关紧咬的疼痛。说不出来的疼痛。
萧健从未去看过她的骨汤店。她找个借口,让萧健去帮忙参考一下,萧健就说:“你看着办吧。怎么都好。”每天他守在家里拧魔方,拧啊拧啊,终将他的成绩从一分十秒,拧到了一分二十秒,然后一分三十秒。
有一次,萧健竟被女儿步月打败。他笑着,抱起步月,亲一口,却亲到自己的泪水。
3
思蓉的节目被延后一个小时。电台领导对她说:“电台日子不好过,黄金时段,首先要给广告让路。”
占据《古今围城》节目时段的所谓广告,其实是一个类似“专家咨询”的节目。节目由小美主持,每期都会请来那个固定的嘉宾。嘉宾一口内蒙古腔调,自称侯教授,思蓉却怎么看他都像个耍猴的或者被耍的猴子。耍猴的或者被耍的猴子每次上节目都要抱来三本厚书,说是他在讲座,其实是他在念书。有听众打进咨询电话,他就一边稳住听众,一边继续翻书。“请问您有什么症状?还有呢?还有呢?还有呢?还有呢?”终于找到他需要的那一页了,他就会说:“您这个应该是肾阳虚啊!腰膝酸软,畏寒肢冷,是不是?头晕目眩,精神萎靡,是不是?建议服用我们厂家的新药三个疗程。一个疗程才八百八十八块钱,多便宜啊!”
不仅节目被延后,思蓉还被台长摊派了拉广告的任务。思蓉本来就不擅交际,拉广告对她来说,更是非常恐怖的事情。
思远安慰她说:“不怕。节目延后一个小时,其实就等于晚下班一个小时,每天你下了节目,我去接你;拉广告的事情,你也不用着急。我可以充分利用我的人脉资源,帮你试试看。”
思蓉苦笑。他有什么人脉资源?国营工厂的销售科科长,除了厂子里的几个同事,剩下的,也许就是小区周围卖菜的卖鱼的卖水果的和卖袜子的了。
硬着头皮去拉,思蓉还真拉到一笔大广告。一家房地产开发公司正在开发一个商业住宅区,住宅区建在山腰,那里建国以前是一片乱坟地,所以住宅区被取名为“天上人间山庄”。“天上人间山庄”的广告将会持续滚动播出一年,每天二十遍,每遍三分钟。这个广告把台长美得露了牙花子。
房地产公司的老板姓钟,胖得像个海哲,人送外号钟胖子。与思蓉闲聊时,他说,他想找个作家,为他和他的企业唱唱赞歌。
“就是写一本书,写我怎么奋斗,写我的企业如何从一个农村装修队成长为本市最大的房地产公司。”钟胖子说,“这也可以当成我们公司企业文化的一部分。是不是?来我公司的人,怎么能够不了解公司的发展史呢?”
思蓉一下子便想到了牧川。
自从送花事件以后,牧川就很少与思蓉联系。偶尔给思蓉打来电话,多是他在外面喝得人仰马翻,说起话来云山雾罩。仅仅有一次,他在电台门口截住思蓉,送给思蓉一个很大的南瓜。“自己在房顶上种的,”他说,“结了好几个,送你一个。绝对纯绿色无污染啊伙计。”说完,一蹦一跳地走开了。思蓉将南瓜放在导播间,下了节目的小美无所事事,和小强一起给南瓜添了两只铜铃般的眼睛。思蓉于是不高兴了,责怪小美道:“这么好的南瓜,怎么能乱画呢?”小美撇撇嘴,说:“好玩呗。一个南瓜而已。”思蓉说:“什么叫‘一个南瓜而已’?这可是房顶上种出来的南瓜。绝对纯绿色无污染啊伙计。”
给牧川打了个电话,将钟胖子的想法跟他说了,牧川问:“能给多少碎银?”思蓉说:“如果谈成,先签合同。签完合同即付一万块钱订金,书稿写到一半,再付两万块钱,等书稿全部交付,再将余下的三万块钱一次性结清。”电话那边立刻传来牧川浓重的喘息声。“可以试试,可以试试。”牧川结结巴巴地说。
思蓉找个时间,约钟胖子和牧川吃饭,钟胖子却说:“我来好了。”他拉了几个生意上的朋友,选了城市里最高档的酒店,点了酒店里最贵的龙虾和洋酒。他坐在主人的位置,不停地劝大家“喝酒喝酒”。“酒是粮食精,麻雀喝了敢斗鹰。”钟胖子对牧川说,“这年头,想成大事,就得胆量够大。如果胆量不够大,就得喝酒壮胆。你说是不是?”
牧川点头。“那是那是。”
酒过三巡,钟胖子话入正题。他问牧川:“一本书六万块钱,你觉得怎么样?”
牧川点头。“还好还好。”
“满意?”
“满意满意。”
“你可只是一个枪手,不署名的。”
“不怕不怕。”
“那你作首诗给我听听吧。”
“什么?”牧川一愣。
“作首诗啊!”钟胖子说,“你不作首诗,我怎么了解你的文采?我不了解你的文采,怎么敢把这么大的事情交给你?”
“我对格律诗,不是太精通。”牧川面露窘色。
“现代诗就行。”钟胖子说,“反正那本书,也不是用古文来写。”
思蓉急忙说:“我看作诗就算了吧。我读过牧川的很多作品,写得相当好。”
“可是现在是我请他写文章。现场作首诗,就等于现场看样品。”钟胖子对牧川说,“没问题吧?”
牧川想了想,说:“没问题。那我就随便作一首吧,希望大家不要见笑。”
满桌的人,全都鼓起了掌。脸上却多是看耍猴的或者被耍的猴的表情。
“《孤独》。作者:牧川。”牧川站起来,眼睛盯紧思蓉,抑扬顿挫,感情丰沛,“如果我是雪,我希望你也是。如果我是黄叶,我希望你也是。如果我是枯萎的葵花,亲爱的,我希望你也是。可是雪,落叶,阳光,冻僵的牛羊,枯萎的向日葵,我知道,你深在其中,却不肯提及。我堆一个雪人,请原谅我的静默、粗鲁和逃离。我想说,并非每个人都有资格,谈论孤独。醉酒,说笑,雪地里散步,然后回家。”
“完了?”钟胖子问。
“完了。”牧川说。
“现场作的?”
“是啊。”
“初秋呢。怎么整出雪了?”
“象征啊伙计。”
“真是现场作的?”
“真是。”
“好啊!”钟胖子笑起来,“多好的一首诗,把我的眼睛都搞湿了。”又扭过头,问旁边一位穿着华丽的贵妇,“你湿没湿?”
贵妇咬起银牙,掐他一下,钟胖子快乐地大笑。
钟胖子笑,牧川也跟着笑。
“再来一首?”
“什么?”
“再来一首。”钟胖子说,“都喜欢拿好东西当样品,是不是?一首,说明不了太多。你得再来一首,我才能够了解到你的真正水平。你说是不是?”他扭头,看那位贵妇。
“是哒。”贵妇说。
“可是再来一首……”牧川的嘴唇开始哆嗦。
“不行?”钟胖子坐着,牧川站着,给人的感觉,却是钟胖子居高临下地看着牧川。
牧川不吱声了。他低下头,看看桌子上的酒杯,又抬起头,看看钟胖子的脸。“我去一趟洗手间。”他说。
牧川很长时间没有回来,一桌人照样喝酒划拳,打情骂俏,似乎早将刚才的事情忘掉。思蓉惦着牧川,起身去洗手间,见牧川正躲在洗手池旁边,十指弹泪,气噎喉堵,哭得就像林黛玉一般楚楚可怜。
“怎么了牧川?”思蓉上前,说,“钟老板他……只是商人的做事方式。”
牧川擦擦眼泪,说:“我没生他的气。我生我自己的气。”
“如果你不愿意,跟他说一声就行。”思蓉说,“知道你时间很紧,还有长篇小说要写……”
“抱抱我,思蓉。”牧川突然说。
思蓉吓了一跳,看牧川的表情,认真得吓人。
“抱抱我。”牧川说。
思蓉就抱住他。刚抱住他思蓉就后悔了,想松开牧川,身体却被牧川箍住。
“放开我。”思蓉说,“牧川你喝多了。”
牧川非但不放开她,反而伏在她的肩膀上,“呜嗷呜嗷”地大哭起来。他将鼻涕和眼泪抹了一脸,他想擦干净,却总是擦不干净。后来他干脆将鼻涕眼泪蹭上思蓉的肩头,并在思蓉的肩头与自己的鼻孔之间,扯起错综复杂的蛛网。
“放开我。”思蓉说,“你把我的衣服弄脏了。”
牧川突然钳住思蓉的嘴。用他的嘴唇和牙齿。他的动作如此迅速敏捷,如此干净利索,如此坚定果断,思蓉大惊失色。待她反应过来,牧川的舌头,几乎探进她的咽喉。
思蓉身体后仰,腾出手来,“啪”地赏了牧川一记耳光。耳光清脆响亮,思蓉掌心发麻。
牧川放开思蓉,捂着脸,后退一步。他盯住思蓉的脸看了好久,突然破涕为笑。“思蓉,现在我们回去,”他说,“这次我不硬拼,我智取。我要当着众人的面掴那个钟胖子一记耳光,并且不让他发觉。”
回到包间,牧川对钟胖子说:“刚才我去洗手间构思了,现在,一首新作横空出世!听好啦,《假如普希金欺骗了你》。假如普希金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心急。忧郁的日子里须要镇静,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心儿永远向往着未来,现在却常是忧郁,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将会过去,而那过去了的,就会成为亲切的回忆。”
钟胖子问:“你刚作的?”
牧川说:“不行?”
钟胖子说:“似乎在哪里听过。”
牧川说:“不可能。”
钟胖子说:“真是刚才构思的?”
牧川说:“当然。并且刚才,我还给自己取了一个新笔名:普希金。钟老板认为如何?”
钟胖子点点头,说:“妙哉。”
然后,举起酒杯,对牧川说:“为合作愉快,干杯!”
思蓉并没有看到这一幕。此时,洗手间里,她正对着镜子,仔细地为她的嘴唇,补上鲜艳夺目的红。
这么多年,思蓉一直不理解自己为何如此钟爱口红,又为何要在每一个夜里将她的嘴唇涂抹得鲜艳欲滴。现在,她想,似乎,她的艳丽的口红,其实是为保护自己。
说风声鹤唳更恰当一些。——这么多年过去,除了疯癫的牧川,似乎没有别的男人打扰过她。
4
结婚的事情再一次被亦可提上议程。这一次,楚歌并没有马上拒绝。
他已经过完二十二周岁的生日。他刚刚够法定结婚年龄。
两个人去找楚墨和念蓉,楚墨却并不在家。亦可问念蓉楚墨哪里去了,念蓉没好气地说:“死啦!”
楚歌冲亦可耸耸肩膀。
亦可告诉念蓉,她和楚歌打算这几天就去登记,然后出去旅行。原以为念蓉肯定会说出“有情人终成眷属”等一类的话,想不到念蓉却说:“有情人终成卷首。”
“是眷属吧?”亦可一边逗着盈衣,一边给念蓉纠正。
“是卷首。”念蓉说,“就像一本杂志,卷首的内容,总是最吸引眼球的。有情人终成卷首,就是说,有情人在婚后的一段时间里,总会过得无比精彩……”
“多长时间?”亦可问她。
“一本杂志八十页,卷首只占一页,你说多长时间?”
“后面的七十九页呢?”
“这可不好说。”念蓉说,“可能无比平淡,无比枯燥,无比压抑,无比垃圾,可能还有欺骗,谎言,陷阱,灾难……”
“怎么听起来这么恐怖?”楚歌听出话锋有些不对,急忙说,“干一行爱一行,你不能这样埋汰你们的杂志。”
“真要结婚?”念蓉问楚歌。
“亦可提过好几次了。”楚歌看看亦可说,“现在我刚刚过完二十二周岁生日。”
“二十二周岁就结婚,即使在汉武帝时期,也不多见吧?”念蓉说,“不用再考虑考虑?”
“嫂子你怎么这样?”亦可打趣道,“楚歌好不容易答应了,你又要从中打搅么?你应该说:祝你们白头到老。”
“祝你们白头到老。”念蓉说,“有房子吗?”
“先住到我宿舍里。”亦可说,“牛郎织女还住草房子呢。”
“祝你们白头到老。”念蓉说,“车子呢?”
“低碳生活,坐公交,偶尔打的。”亦可说,“牛郎织女还骑牛上班呢。”
“祝你们白头到老。”念蓉说,“婚后的平淡,有准备吗?”
“平淡才是真正的生活。”亦可说,“平常百姓家,哪来那么多浪漫?”
“真的准备好了?”
“这次你没有祝我们白头到老。”亦可笑着,“真的准备好了。这几天,就去登记。我们也没打算摆酒席,形式上的事情,以后再说。暂时也不打算通知我和楚歌的父母,老人家,事情太多。”
“可是总觉得太突然。”念蓉说,“两个人,一辈子的事情,应该再慎重些。总比婚后后悔强吧?”
“怎么总是说这种话?”亦可好像真有些不高兴了,“我们相恋了这么多年,彼此什么脾气,早摸透了。”
“楚歌什么脾气?”
“有点花心吧……有时候,经不住诱惑。”亦可说,“这得婚后严加管教。”
“太高估自己了吧!”念蓉说,“你要真有那能力,我把你借过来,管教管教楚墨。”
“我哥哪去了?”楚歌说,“要不先给他打个电话?这么大的事情,总得提早几天告诉他。”
“你随便。”念蓉看看楚歌,说,“反正你打电话给他,我也不让他回来。”
楚歌跑到阳台上给楚墨打电话,亦可卧进沙发,抓起盈衣新买的魔方,玩命地拧。
“吵架了?”亦可拧着魔方,问念蓉。
“我对楚墨,就是婚前了解得不够彻底。”念蓉说,“相恋半年,就结婚了。那时以为,真正的爱情,一个瞬间就够了,现在想起来,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说说?”亦可扔掉魔方,托起腮。
“那时他在广告公司打工,我在报社做记者。有一次,一个朋友请一群人去歌厅唱歌,楚墨坐在我的身边。我们一眼就相互认出——以前,他曾给报社做过一段时间的校对。整夜他几乎没看屏幕一眼,他的眼睛一直盯着我。他说其实在报社的时候,他就注意过我,只是那时候,他并未发现我这么美丽动人。我问他为什么,是不是心里另有其人。他说,当然。现在我才知道他这句话并不是玩笑!现在我才知道那个人早将盈衣的名字都给取好了!”说着说着,念蓉突然激动起来。
亦可急忙给念蓉倒一杯水,并劝她“息怒息怒”。
“就这么恋上了,难舍难分。那可能是我一生之中最快乐的日子。一个女人,突然有男人疼,有男人爱,有男人牵挂,有男人爱抚,那种感觉,真是幸福得天崩地裂。半年以后,有一天,楚墨发了工资,对我说,我请客吧!我以为他要请我吃饭,请我看电影,或者请我喝咖啡,便跟着他走。走啊,走啊,我们从青年路,一直走到环山中路。我问楚墨,你不是要把我拐卖了吧?楚墨说,就快到了。继续走,走啊,走,他终于在一栋很陈旧的建筑物前面停下来。我见他从口袋里抠出七块钱,冲我眨眨眼睛,说,‘念蓉,我请你结婚吧!花钱不多,其乐无穷。’我抬头,见牌子上写着民政局。天有些凉,远处,彩霞满天……”
“好浪漫啊!”亦可啃着小指,说。
“浪漫吗?”念蓉说,“认识了半年,被七块钱给骗了。这算不算‘闪婚’?据说‘闪婚’的夫妻,多不幸福……”
“这可不算‘闪婚’。”亦可说,“闪电比这迅速得多。”
“那也算‘雷婚’了。紧随闪电之后……”
突然念蓉哆嗦一下。——“雷婚”,她被这个她突然想出来的词吓了一跳。既然‘闪婚’不会幸福,那么,‘雷婚’呢?
“闪婚”与“雷婚”有什么区别?五十步与一百步的区别吧。
楚歌从阳台上回来,对念蓉说:“我哥感冒了,咳得很厉害。”
念蓉说:“肯定啊。那么凉的地板,那么薄的被褥,加上那么火热的内心……”
楚歌说:“虽然你嘴上这么说,但我知道你肯定心疼他。”
念蓉说:“谁爱心疼他谁去心疼他!”
“嫂子,你该让他回来的。”楚歌说,“我哥跟我说过:结婚以后,夫妻俩就变成了一双筷子,虽然每天都在磨磨擦擦,磕磕绊绊,但是其一,什么酸甜苦辣都得一起尝;其二,谁也离不开谁……”
“你哥说的?”
“是。”
“他说的是不锈钢筷子吧?像我和他这种一次性的方便筷子,经不得他那样的磨擦和磕绊。”
“可是他现在感冒了……”
“那你就去看看他。”念蓉站起来,有了送客的意思。
“用不用带点什么给他?”楚歌搓着手。
“去厨房的垃圾桶里拣点白菜帮子萝卜缨子芹菜叶土豆皮什么的,给他补充点维生素吧。”
5
楚歌找到半烟,对她说:“明天我和亦可要去登记。登完记,会摆一桌简单的婚宴。”半烟说:“去吧。”楚歌说:“我来,是想再看看你。”半烟说:“看吧。”楚歌说:“以后,我或许就该躲着你了。”半烟说:“躲吧。”楚歌说:“感谢你给了我那么多快乐的时光。”半烟说:“彼此。”楚歌说:“希望你不要恨我。”半烟说:“放心。”楚歌说:“我们以后还是朋友。”半烟说:“同意。”楚歌说:“还有,我认为我们之间,不是别人所认为的那样,只有身体上的需求。我们之间,至少在以前,是有爱的。”半烟说:“那是。”楚歌说:“本来婚宴打算邀请你,但亦可不同意。她说,既然不认识你,就永远也别认识你了。否则的话,她以后的生活里,会因为看到你的模样而产生阴影。比如说,当她与我缠绵的时候,想到的却是你的脸。”半烟说:“理解。”楚歌说:“那我去了。”半烟说:“去你的吧!”
说这些时,楚歌站在办公桌旁边,哈腰垂头,半烟安稳地坐着,指间夹一根细长的香烟。念蓉说我出去一下,半烟说:“别!你看看楚歌的表情,多精彩啊!”
楚歌的表情的确够精彩。他像一个犯错的孩子,正站在老师面前做着深刻的检讨。见此情景,很难让人相信他们曾经滚在同一张床上,每夜里颠龙覆凤,欲罢不能。
念蓉认为半烟有些过了。半烟曾经试图从亦可身边抢走楚歌,现在她失败了,楚歌重回亦可的身边,这几乎是这类故事共同的结局。毕竟楚歌还是个孩子。毕竟是半烟先引诱了楚歌。毕竟,他们只是玩玩吧。
他们只是玩玩。因为他们不可能有结果。现在半烟三十八岁,楚歌二十二岁,半烟漂亮妩媚,楚歌英俊帅气。可是十年以后,半烟四十八岁,楚歌三十二岁,半烟勉强漂亮,楚歌英俊帅气。二十年以后呢?半烟五十八岁,楚歌四十二岁。楚歌还会英俊帅气,但是,半烟呢?女人总是先男人老去,何况他们之间,十六岁的年龄差距。
十六年,整整一个秦朝的跨度。
最为关键的是,以他们各自的性格和爱情观,根本不可能走到一起。
楚歌注定会回归。这是肯定的——亦可比半烟年轻——亦可神秘并且诱人的身体终于向楚歌开放——亦可是楚歌的初恋,他们有着六年的感情基础。
楚歌玩累了。半烟这样的女人,容易让男人累。心理上的,生理上的。如同回归山林回归宁静的人,肯定曾经经历过无法忍受的喧嚣。没有经历过喧嚣,便不知喧嚣何味,便不会回归。半烟对楚歌来说,便是车马喧嚣,或许仍然有一丝诱惑,但那丝诱惑在亦可面前,在亦可与楚歌的六年之恋面前,甚至,在亦可对楚歌的威胁面前,早已经溃不成军。
但是半烟不可能玩累。永远也不可能。只要她还能动。只要她还是女人。只要还有男人要她。她有她独特的价值观和人生观。记得有一次,酒后,她曾亲口对念蓉说:“我喜欢被不同的男人压在身下。”说时,舌头舔着嘴唇,千娇百媚。
按理说,这样的女人,应该洒脱,应该淡定,应该收放自如,可是今天,半烟的表现,有些夸张。两个字两个字地蹦就是证明。硬拉着念蓉参观就是证明。又开始抽烟就是证明。半烟的表现越是夸张,越说明她内心的不平静甚至痛苦,越说明她依然在乎甚至爱着楚歌。
念蓉为她担心,为楚歌担心。
楚歌与亦可举行婚宴的前一天,楚墨回了趟家。他说他要回来取几件衣服,他还说,明天的婚宴,他希望能扎一条漂亮的领带。盈衣兴奋地跑过来,“爸爸爸爸”地叫,楚墨将他抱起,用满是胡茬的下巴蹭他的小脸。念蓉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喊:“盈衣过来!”盈衣不理她,跑进洗手间,给楚墨拿来剃须刀。“爸爸刮胡子!”他说,“不然妈妈肯定不让你上床睡觉。”楚墨捏捏他的下巴,说:“好啊。”剃须刀“咔嚓咔嚓”地响,念蓉想起小时候乡下的收割机。
楚墨果然在咳。他似乎要把五脏六腑全咳出来。
楚墨去衣柜里取了几件衣服,又去洗手间洗了个澡。他抱着衣服下楼,片刻以后,又抱着衣服上来。“外面下雨了,”他问念蓉,“雨伞呢?”念蓉说:“自己找!”楚墨就满屋子找起雨伞。家里有三把雨伞,平时扔得满地都是,可是今天楚墨找了很久,硬是一把也没有找到。他在沙发上坐下,摸出一根烟,对念蓉说:“等雨停了,再走。”
“这么咳了还抽?”念蓉凶狠地瞪着他,“要抽去书房里抽!”
楚墨就去书房,打开窗户,点上烟。秋雨一阵紧过一阵,凉意阵阵。楚墨打一个喷嚏,关上窗子。
他在书房里坐下,闭上眼睛。他恹恹欲睡,却又无比清醒。雨点敲打着玻璃,如诉如泣,似乎与春雨没什么两样,然他知道,春雨带来的是越来越暖,秋雨带来的却是越来越凉。
秋风秋雨愁煞人。
这几天,他一直将自己闷在办公室里。除了下楼买啤酒、香烟和方便面,除了吃饭、睡觉和玩电脑游戏,他什么也没有做。其实他完全可以去住酒店,去吃餐馆,或约上三五朋友,钓钓鱼,打打牌,或者喝得大醉,但是他不愿意。他就是想让自己受些罪:饥饿,苦闷,冰冷的地板,夜间的凉风,蚊虫叮咬,建筑工地的噪音,孤独,内疚感,负罪感……可是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苦行僧的生活能解决问题?让自己心里好受些?让念蓉心里更难受些?不管如何,现在,他看见方便面胃就抽搐,看见啤酒瓶脖子就痛,看见街道上挽在一起有说有笑的夫妻,心里就一阵一阵难过。
不知不觉,竟然在书房里睡了过去。
大约半夜时分,念蓉过来取一本杂志,将他扰醒。他迷迷瞪瞪看一眼窗外,问念蓉:“还下雨吗?”
“要睡去沙发上睡!”穿着睡衣的念蓉抓了杂志,从他身边挤过去。
来到客厅,见沙发上多出一条毛毯。平时念蓉窝在沙发上看电视时,喜欢用这条毛毯盖住腿,但刚才,进书房之前,楚墨并没有看到沙发上的毛毯。楚墨笑笑,沙发上躺下,极舒服地轻哼一声,毛毯遮住了脸。
——毕竟是夫妻啊。
那时候,雨已经停了。
6
楚歌永远记得民政局那个女办事员的话。她说她来这里工作了这么多年,楚歌是她见过的最年轻的新郎。“我儿子和你一样大。”她笑眯眯地说,“他还在读着大学,连个女朋友也没有交上。”
婚宴更像一顿家常便饭。楚歌、亦可、楚墨、念蓉、思蓉、思远、莫高,加上盈衣和端阳,简单几个菜,几杯酒,几句祝福,几句玩笑,加上两个孩子的几首歌,婚就算结了。
席间楚墨再一次劝楚歌最好给父母打个电话,楚歌却说,等旅游回来,再告诉他们。楚墨问:“这有区别吗?”楚歌说:“旅游回来,他和亦可就回一趟家,亲口对父母说,以示尊重。”楚墨问他:“蜜月的行程安排好了?”亦可笑着揽过楚歌的肩膀,说:“傍晚的火车。先去省城,然后去新疆。”
新疆好地方。吐鲁番,火焰山,喀纳斯湖,天山,魔鬼城,那拉提草原。葡萄干,馕,馓子,羊肉串,油塔子,哈密瓜。一对小夫妻,神仙般的日子。
楚墨喝了一点酒,脸憋得通红,咳嗽得喘不过气来。思蓉对念蓉说:“咳这么严重,去医院看看吧!”念蓉说:“他自找的!”思蓉说:“不管是不是自找的,也得去医院看看。我看妹夫的眼珠子都快咳出来了。”
最终,还是没去医院。吃完饭,念蓉独自回家,楚墨去药店拿了点咳嗽药和消炎药,又去了一趟公司。这次去公司当然不是吃方便面和喝啤酒,而是要将被子、褥子和那半边枕头拿回家。念蓉的态度明摆在那里,再不及时回去,就是不识时务了。
将乱糟糟的办公室收拾干净,楚墨突然想楚歌结婚这么大的事情,纵是有一千个理由,也不应该继续瞒着父母。楚歌尚有暂时向父母隐瞒的借口,可是他是楚歌的哥哥,他有让父母知道这件事情的责任和义务。急忙给父亲楚文涛打去电话,楚文涛果然暴跳如雷。他想立刻赶过来,可是当听说楚歌与亦可马上要去新疆以后,人又蔫了下来。“再说就算赶过去,我又能做什么呢?”楚文涛无奈地说,“无非是喝一杯喜酒,分两个红包。”
“先别告诉妈。”楚墨劝父亲,“免得她生气上火。”
“楚歌不懂事,你怎么也不懂事?”楚文涛说,“你应该提前告诉我们的。”
“我也是昨天才刚刚知道。”楚墨说,“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吧。他们只是先登个记,免得夜长梦多。以后大摆酒宴,举行婚礼,还不得您和妈给张罗?楚歌二十二岁了,他与亦可,恋了六年。”
“我见过亦可,不错的姑娘,长得漂亮,文静,懂事,又有文化。我和你妈肯定不想拦着他们,他们早点结婚,我们心里当然高兴。”楚文涛说,“问题是他眼里得有父母。登记这样的事情,怎么也得打个电话回来吧?”
说到这里,楚文涛的气,似乎消了大半。
安慰父亲几句,楚墨挂断电话,开车回家。怀里抱着被子、褥子和枕头,楚墨腾不开手摁门铃,想用脚踹,却没敢。尽管以前他也用脚踹过门,但那是正常时期。正常时期,怎么都行。现在,非正常时期,不敢给一触即发的形势添加一点点火星。
恰好陈老先生往楼上走,楚墨就让陈老先生帮忙摁一下门铃。陈老先生说:“别摁门铃了,我帮你抱着这些,你自己开门吧。刚才回来时候,我看到念蓉去超市买菜啦!”他抱过被褥,掂掂,说:“抱这点东西就腾不开手了?”楚墨说:“是啊!”从腰间掏出钥匙,插进锁孔。陈老先生笑了。“小伙子就这点能耐?看我给你表演表演。”只见他将被褥夹在腋下,一只手抓住楚墨的腰带。“信不信我把你举起来?”吓得楚墨急忙求饶,连连说:“大侠饶命,大侠饶命。”
念蓉果然去买菜了。因为在杂物柜里,楚墨并没有找到念蓉买菜必备的购物袋。
去买菜,楚墨就放心了。只要不是故意避着他就好。
将半边枕头放到沙发上,怎么看怎么别扭。于是楚墨找到另半边,翻出针和线,将两半枕头笨拙地缝到一起。缝完,拽拽试试,“哧啦”,伴随裤裆撕裂的声音,枕头又变成毫不相干的两个部分。
给楚歌打了个电话,楚歌告诉他,他与亦可已经上了火车,正在吃瓜子,吃葡萄,吃苹果,吃泡椒凤爪和精武鸭脖。听得出他很享受,又听见亦可在旁边说:“我给你啃的这个鸡爪子,保证不留一块骨头。”
亦可正用她整齐美丽的牙齿给楚歌啃着凤爪。那牙齿曾经腰斩过一条无辜的金鱼。
楚歌嚼着凤爪,拆着鸭脖,吃着葡萄,嗑着瓜子,啃着苹果,喝着啤酒,心情无比愉悦。有人从他身边挤过去,他侧侧身子,并未抬头。两只小巧玲珑晶莹剔透的光脚从他的视线里一闪而过,他继续嚼着凤爪,却愣了一下。似乎,刚才,一只脚的脚背上,一颗美丽的红痣,轻盈地闪现。
然后,他便闻到一缕熟悉的香味。他能从几十种几百种香味里剥离出来的香味。那香味让他安静,给他安慰,又令他在突然之间,产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冲动。
扭头,他看到半烟的背影。袅袅婷婷,风摆扬柳,青花瓷图案的旗袍,高高绾起的头发,半烟变成世界上最美丽的新娘。她没有回头,似乎她根本未曾发现列车上的楚歌和亦可。楚歌眨眨眼睛,背影消失在攒动的人群之中。
楚歌回头,低头,赶紧喝一口啤酒,呛得连连咳嗽。
亦可急忙将矿泉水递给他,又轻拍他的后背。“慢着点,又没人跟你抢。”
楚歌看看亦可,笑笑。似乎面前的亦可已经消失,他认为他的目光,仍然黏贴在半烟的后背。
可是,那真的是半烟吗?半烟怎会出现在列车上?或许刚才,只是一个与半烟相像的女子吧?
更或许,刚才,连一个与半烟相像的女子都不曾存在。他只是眼睛花了,半烟的背影是他诡异的幻视,而已。
否则的话,为何半烟没有回头?
心慌意乱地吃葡萄。却是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不吃葡萄倒吐葡萄皮。
然后,大约十分钟以后,楚歌再一次闻到那缕熟悉的香味。
那是半烟的香。独特的香。香水的香,发香,唇香,香烟的香,还有体香。
抬头,不过一个背影,却是丰姿冶丽,千娇百媚。暗红色的高跟皮鞋“啪嗒啪嗒”,半烟走向或春意盈然或冰天雪地的深处。
半烟没有回头。
楚歌低头,嗑瓜子。他将皮瓤嗑得一塌糊涂。
楚歌抬头,看窗外风景。窗玻璃上,赤裸的半烟微仰着下巴,薄如蝉翼的耳朵,透过橘红色的迷离的灯光。
芙蓉花开起来了,一树一树,灿烂如霞……
芙蓉花开始飘落,一地一地,绚烂如霞……
楚歌起身,对亦可说:“去一趟洗手间。”
往前走,他看不到半烟。可是他知道,半烟就在前面。他走过一节车厢,又走过一节车厢,硬座变成软卧,软卧变成硬卧,硬卧变成餐车。再往前走,半烟的香气,愈来愈浓重。可是前面没有半烟,半烟就像一缕轻烟,在他面前轻轻飘荡,随后,攸然而失。
往前走,没有半烟。再往前走,没有半烟。楚歌悲伤地承认,刚才的一切,真的是他的幻觉。
往回走,经过餐车,经过硬卧车厢,经过广播室,经过软卧车厢,经过洗漱间,经过洗手间。半烟的那缕香气,若有若无。突然,洗手间的门被猛地拉开,一只手,将他拽了进去。
不用看,不用闻,仅凭感觉,楚歌就知道,那是半烟的手。
手变成两只,两只手缠紧楚歌的脖子。
楚歌说:“别。”
嘴唇递上来。滚烫,柔软,疯狂,蛮不讲理。
楚歌说:“车上……人多。”
门被半烟反锁。纽扣被半烟解开。
芙蓉花开起来了,一树一树,绚烂如霞……
半烟温润如玉。
半烟媚眼如丝。
半烟芙蓉出水。
半烟暗香袭人。
半烟是盐。
半烟是烟。
半烟是雁。
半烟是胭。
半烟是盛筵。
半烟是火焰。
楚歌将半烟挤上小小的沾满灰尘的车窗。列车均速行进,“咣当咣当”,“咣当咣当”,半烟和楚歌在冰冷的铁轨上滑翔。窗外夕阳西下,庄稼,老树,村庄,炊烟,喜鹊,流浪的草狗……所有的一切,全都被镀上一圈美丽的金边。楚歌满足、恐惧、贪婪、吝啬并且深刻地感觉到她。他感觉到她的抽搐,她的恐惧,她的悲伤,她的最为彻底的打开和包融。半烟尖锐的指甲深深犁开他的后背,半烟锋利的牙齿将楚歌的舌头咬破,然后吮吸他的鲜血。半烟说“楚歌楚歌楚歌”,除此以外,她吐不出一个字。半烟变成一根七彩的羽毛,她在楚歌的怀里燃烧,终成灰烬。
楚歌将她高高抬起,他尝到她的钙和铁,盐和火焰……
列车行至一个小站,半烟扭着腰肢,下车。她始终不曾回头,她是自信的骄傲的斗士。
楚歌去洗漱间洗脸,漱口,又跟站在吸烟点抽烟的男人讨了一根烟抽。列车再一次启动,楚歌扔掉烟蒂,回到车厢。
亦可还在嗑着瓜子。
“怎么这么久?”她问,“屙肚子了?”
“是吧?”楚歌抓起几粒葡萄塞进嘴里,仍然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不吃葡萄倒吐葡萄皮。
“吃个葡萄就屙肚子,你可真娇气。”亦可像婢女般伸出两手,捧着,示意楚歌将葡萄皮吐进她的掌心。
7
早晨念蓉见到半烟,见她花枝招展,神采奕奕。
“今天怎么这么高兴?”念蓉问她。
“你猜呢。”半烟哼着小曲,给窗台上的绿萝浇水。
“买彩票中奖了?”
“傻瓜才买彩票。”
“遇到帅哥了?”
“可以这么说。”
“把帅哥领回家了?”
“那倒没有。”半烟说,“只要两情相悦,哪里都可以男欢女爱。”
“又谈恋爱了?”
“谁知道呢?”半烟说,“一半一半吧。”
“什么一半一半?”
“一半是海水,一半是海盐。”
“火焰呢?”
“在另一个女人哪里。烤干了海水,便成了海盐。”
“有妇之夫?”
“是。”
“好上这口了?”
“被逼无奈吧。”半烟拉过一绺头发,手指间绕来绕去,“好不容易爱上一个,总得认真一次,是不是?”
“认真一次就玩有妇之夫?”
“是爱。”
“刚与楚歌分手就有了新爱,你不觉得这爱来得太快太随便?”
“那可不一定哦。”半烟笑着,内容丰富。
“我看以后应该叫你成吉。”念蓉开着玩笑。
“什么意思?”半烟不懂。
“思汉(汗)啊!”话一出口念蓉就后悔了。这玩笑开得似乎有些过分。
果然,半烟不吱声了。很久后,她抬起头,认认真真地对念蓉说:“你在侮辱我的爱情。”
念蓉耸耸肩,为半烟冲一杯咖啡,算是赔礼道歉。
去陆清浅的办公室拿打印稿,陆清浅对她说:“你的脸色,还是不太好。21金维他还吃着?”
“别总是盯着我的脸。”念蓉说,“黄脸婆了,脸色当然会越来越差。”
“怎么会呢?”陆清浅笑笑说,“你要是黄脸婆,我岂不成了土地爷?”
念蓉说:“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回去了。”
“你与楚墨,没事吧?”陆清浅突然问。
“当然没事。”念蓉说,“能有什么事?”
“当我八卦啊!”陆清浅说,“上次在茶馆,见你似乎不太高兴。”
“都过去了。”
“你可以去别的地方散散心。”陆清浅说,“人总是呆在一个地方,难免会产生一些不好的情绪。现在的季节也好,秋高气爽的。”
“倒是想。”念蓉开着玩笑,“就怕你不准假。”
“怎么会呢?”陆清浅说,“只要把工作做完做好,就算你们天天不来上班,也没有关系。真想出去散散心?”
念蓉笑笑。“再说吧。”
中午下班以前,陆清浅突然开了个会。他说《深爱》杂志改版马上要两周年了,他想请几个骨干作者和几个读者代表开一届笔会,想征求一下大家的意见。“去外面选个地方,呆个三天五天。”他看看念蓉,说,“有山有水、远离都市……现在的季节也好,秋高气爽的。”
半烟说:“那就新疆吧。”
陆清浅说新疆可不行。“太远,超出预算了。”
“怎么突然要开笔会?”水湄说,“陆主编您这是拍脑袋工程吧?省点钱,编辑们分了,不挺好?”
“就知道分钱。”陆清浅说,“虽然咱们在天天研究杂志,研究稿子,研究版式,研究发行,但也许应了那句话:‘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有些事情,还不如读者和作者看得透。请他们来,听听他们的意见和建议,对杂志肯定有帮助。”
水湄撇撇嘴,说,“那陆主编什么时候给我的办公桌上装两个托垫?——我的乳房近来下垂得厉害呢。”
水湄这样说,大家都知道她的意思。——就因为近来念蓉家事缠身,身心疲惫,所以陆清浅便要以笔会的名头,让她去外地休假散心。假公济私?半公半私?不管如何,笔会计划突然得令人生疑。
所以念蓉急忙说:“我看笔会就在本市开就行。反正是重在杂志和杂志社的前途,而不是吃喝玩乐。”
陆清浅说:“具体时间和地点,我再考虑一下。咱们先把笔会要不要开这件事情确定下来。大家说,要不要开?”
“当然要开!”几乎异口同声。
中午念蓉回了趟家,见楚墨正在厨房里炒菜。中午他们很少在家里吃饭,偶尔吃一两次,多会下两碗面或者煮两盘水饺,怎样简单怎样来。看得出来,楚墨正在为两个人的生活快些恢复到“正常状态”而加倍努力。
念蓉去阳台上浇了浇花,又将床头柜上摆放凌乱的杂志收拾整齐。此时幼儿园的阿姨打来电话,说下午幼儿园里要进行节目彩排,彩排完了以后,可能会早一点放学,如果念蓉方便,不妨早些去幼儿园接回盈衣。念蓉刚有了让楚墨去接盈衣的念头,又很快放弃。——她听到厨房里的楚墨,不停地咳。
饭间,任楚墨说什么,念蓉也不搭话。一顿饭成为楚墨的单口相声专场——楚墨很忙,楚墨很受伤。
那个中午,念蓉只跟楚墨说了一句话。她说:“再不去看大夫的话,就别在家里咳!”
——有时,恋爱时候,埋怨都像情话。有时,结婚以后,关心都似讨厌。这不仅是楚墨和念蓉的问题,这也是绝大多数夫妻的问题。
傍晚时,念蓉将盈衣接到杂志社,小家伙立刻成为半烟们的玩具。她们先是抱着盈衣亲来亲去摸来摸去捏来捏去,然后便开始问他各种各样的故意让念蓉难为情的问题。比如“夜里你有没有听到爸爸妈妈屋里传来什么动静?”,比如“妈妈是不是经常在夜里经常莫名其妙地直哼哼?”,等等。盈衣尽显大将风度,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任半烟们挖空心思,也问不出一点线索和花絮。问不出来,就不甘心,就反复地问,就变着花样问,盈衣和念蓉,几乎招架不住。到后来念蓉终于恼了,她说:“要问就直接问我吧!”于是半烟扭过头,认真并且诚恳地问她:“念蓉你说,这么小的男孩,会不会勃起?”
念蓉只好把盈衣“寄存”到陆清浅的办公室里。还有半个小时下班,她相信陆清浅可以与他成为好朋友。
事实果然如此。
最初盈衣对陆清浅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好感。他甚至对陆清浅说:“你长得可真老。”陆清浅笑笑,说:“因为我是老神仙。”
“别以为我是小孩子,你就可以骗我。”盈衣翻翻眼睛。
“你不相信?”陆清浅从桌子上捧起那盘仙人掌,说:“我现在就能让仙人掌说话。”
“不可能。”盈衣鼻孔冲天。
“要不要试试?”
“试不试都不可能。”盈衣嘴上硬着,表情却有些迫不及待了。
“当然它不能什么都会说。”陆清浅说,“它只能跟着你说。你说什么,他就说什么。它叫回音仙人掌……”
“咱快试吧。”盈衣说,“你可真啰嗦。”
陆清浅将仙人掌塞进盈衣的怀里,说,“可以开始了。”
盈衣清清嗓子,牛刀小试。他对仙人掌说:“喂。”
陆清浅偷偷变了声音,说“喂。”他尽量保持嘴唇不动。
尽管他的把戏马上被盈衣看穿,但大度的盈衣还是决定赏他一个面子。
盈衣说:“你好。”
陆清浅说:“你好。”
“你叫什么名字?”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盈衣啊。”
“我叫盈衣啊。”
“我妈妈叫念蓉。”
“我妈妈叫念蓉。”
“我爱妈妈。”
“我爱妈妈。”
“我请您吃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儿、烧仔鹅、卤煮咸鸭、酱鸡、腊肉、松花小肚儿、晾肉、香肠……”
“我请您吃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儿……后面是什么来着?”
盈衣快乐地“哈哈”大笑。
“这么厉害,哪里学来的?”陆清浅问他。
“幼儿园里呗。”盈衣自豪地说,“过两天还要登台表演呢。”
在隔壁,半烟捅捅念蓉,说:“听听,欲擒女人心,先擒住她的孩子。看来陆清浅深谙此道。”
念蓉白她一眼,说:“你真是越来越讨厌了。”
8
楚墨仍然没有去医院看他的咳嗽,念蓉决定强拽他去。
在门诊,大夫简单询问了几句,便让楚墨去做个胸透。透视机发出诡异的“隆隆”的声音,楚墨想起火葬场的火化炉。下午取了片子,念蓉偷瞟一眼透视结果,“病变”、“结节灶”、“不规则”等几个词触目惊心。
再去门诊,大夫看看片子,眉头轻轻一皱。“住院吧!”他对楚墨说。
“怎么回事?”楚墨问他。看得出来,楚墨也有些害怕。
“仅凭片子,不好说。”大夫指着片子,对楚墨说,“你看看这里,看看这里,还有这里。看清没有?有阴影。先住院吧!”
“没什么事吧?”楚墨对大夫说,“您尽管实话告诉我就行。”
“但愿没事。不过现在真的不敢断定。”大夫说,“有可能只是炎症,这种可能性极大……也有可能不是太好……”
“不住院行吗?”楚墨试探着。
“为什么不住院?”
“生意忙,走不开……能不能开点药?”
大夫想了想,说:“那就先开点药,吃吃看。不过我只给你开一个星期的药,药吃完,马上再过来复查。”开了些药,又嘱咐念蓉,“只要药吃完,就马上过来啊!”
回家的路上,楚墨开着车,一言不发。念蓉安慰他说:“你身体这么好,肯定没事的。医生都说了,可能性最大的就是普通的炎症。肺炎吧。肺炎,有什么大不了的?”
楚墨笑笑,仍然不说话。
念蓉将一只手,轻轻搭上楚墨的手背。楚墨扭头看看念蓉,再笑笑。“开车呢。”他说,“这时候最怕美人骚扰。”
接上盈衣,去超市买了些菜,停好车子,三个人一起回家。这是多久未曾有过的情景了?这样的情景在余下的日子里是否会屈指可数?念蓉提着购物袋,越想越怕。偷偷看一眼楚墨,楚墨的脸色,倒显得很平静。
小区公园里遇到陈老先生和陈老太太,两个人竟然正在跳着国标。陈老先生将陈老太太抱起,原地转两圈,“啪”,一个定格。盈衣鼓起掌来。
陈老先生笑着问盈衣:“再给你来段恰恰?”
盈衣拍着手。“好啊好啊!”
陈老先生对陈老太太说:“走着——two,three,恰恰,one!two,three,恰恰,one!”姿势虽不标准,但极轻盈。
盈衣乐不可支。
回到家,盈衣玩魔方,念蓉和楚墨做饭。楚墨问念蓉:“要不要来盘韭菜炒鸡蛋?”念蓉说:“当然要。”楚墨问:“你不是最不喜欢韭菜炒鸡蛋吗?”念蓉白他一眼,说:“就你这亏那亏的,不常补补怎么行?”
“再补也补不成陈老先生那样。”楚墨择着韭菜,“我怀疑他成精了。”
“常锻炼就可以啊。”念蓉将鸡蛋搅得膨松,“既不想锻炼,又想有个好身体,哪来那么多好事?”
“锻炼让我多活了十年,可是锻炼用去了十五年,我还亏五年呢。”楚墨将择好的韭菜放进菜盆,打开水龙头。
“那你就多活二十年,赚五年。”念蓉将搅好的鸡蛋倒进锅里,香气四溢。
就这么闲聊着,两个人全都小心翼翼地躲避着诊断的话题。
饭后,两个人看了一会儿电视,给盈衣洗完澡,哄他睡着,天已经很晚。念蓉上床,胡乱地翻着杂志,楚墨还在客厅里看电视。念蓉说:“睡吧。”楚墨似乎没有听见。念蓉穿着睡衣出来,对楚墨说:“早点休息吧。”楚墨说:“哦。”拿起遥控器关电视,却错摁了换频道的按钮。
那夜里,念蓉成为世界上最温柔最体贴的新娘。她一遍遍亲吻着楚墨的头发,耳朵,眉毛,眼睛,鼻子,下巴和胸膛,她灵巧的舌尖轻轻弹击,楚墨感觉到和风入夜的温暖和沧海桑田的悲凉……
念蓉枕着楚墨的胳膊,楚墨歪头,看窗外弯月如勾。
“有些事,对不起……”楚墨说。
“都过去了。”念蓉小声说。
“你别担心,”楚墨轻轻抚摸着念蓉的肩头,“只是肺炎……”
“我知道。”念蓉说,“我从来未曾担心过你。”
“睡吧念蓉。”
“睡吧。”
许久,黑暗里的念蓉突然转过身来,抱紧楚墨。“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放弃你的。”她说,“就算万一是什么不好的病,咱们也努力去治,好不好?这里治不好就去北京,去上海……北京上海治不了,就去国外……”
“我知道,念蓉。”黑暗里的楚墨说,“睡吧。”
9
翌日,陆清浅告诉念蓉,笔会的时间和地点基本确定下来了。一个月以后,五百公里外的柳叶岛风景区。
“万一我去不了的话,你不要生气。”念蓉说。
“怎么会呢?”陆清浅愣住了,“有什么事情?”
“也没什么事情。”念蓉说,“楚墨近来身体不太好,我想陪陪他。”
“是下个月开笔会,又不是这几天。”
“我知道。但万一去不成,你不要生气。”
“到底怎么了?”
“没事。”
“如果你不想说,我也不多问。”陆清浅盯着念蓉的眼睛,说,“不过,如果需要我帮忙的话,你尽管开口。是楚墨身体不舒服吧?我市立医院有两个朋友……”
“真不用了。”念蓉说。
那个星期,也许是念蓉和楚墨一生里最恩爱的一个星期,其程度,远远超过他们的初婚甚至初恋。每天他们都会一起做饭,一起散步,一起看电视,一起做爱。楚墨开玩笑说:“这样折腾的话,纵是没毛病,也折腾出毛病了。”
那个星期也是楚墨最清闲的一个星期。手机关机,网络不上,家里的电话响了,他也不去接它。每天早晨送走念蓉,再将盈衣送进幼儿园,楚墨便无事可做了。无事可做的楚墨开始找事做:拖地板,擦玻璃,修剪花草,跟电视上的烹饪节目学做各种各样的菜……临近中午时,他会去离家不远的一条林荫道上散步,散步时,他会想起童年,少年,青年,还有未曾到来的中年,老年……他会想起父亲,母亲,楚歌,念蓉,盈衣……他会想起静秋,莫高,思蓉,思远,端阳……他想打个电话给静秋,告诉她他很害怕……他想打个电话给父亲和母亲,告诉他们,他爱他们……他什么都想做,什么都想说,可是终究,他什么也没有做,什么也没有说。
他怕惊扰他们。他怕他们害怕。
假如真是肿瘤,那么,他只能认了。尽管他坚信念蓉会到处带他求医问药,甚至他坚信念蓉不惜为他倾家荡产,但是他同样坚信那样的治疗毫无意义。他有朋友和亲戚因肺癌去世,他眼睁睁看着他们按时消瘦,按时用药,按时抱以幻想,按时病危,又按时死去。
假如老天肯给他一次机会,假如这次只是虚惊一场,那么,他认为,他的人生,也许真的该好好规划一下了。
首先是公司要不要坚持下去?——前几年他的公司还稍有盈利,去年他的公司收支平衡,而今年,他的公司已经入不敷出。现在他努力撑起的只是一个空荡荡的躯壳,只有他知道问题的严重性。
其次,他想,无论如何,他都不应该再欺骗念蓉。——不管什么借口,理由。——哪怕一次。念蓉有缺点,有脾气,但这世上,念蓉无疑是最爱他的女人。
静秋呢?静秋也爱他,但不一样。无论他们的理由如何冠冕堂皇,他与静秋也是偷情。他被称为“野汉子”,静秋被称为“偷汉”、“第三者”、“小三”,就在不久的以前,他们的关系,还被称之为“通奸”。
一个星期比一个世纪还要漫长,楚墨第一次深刻地体会到什么叫做度日如年。
好在只有一个星期,好在他的身体似乎并不那样悲观。
用药到五天,他的咳嗽减轻了很多。去洗手间咳一口痰,基本不见了铁锈的颜色和点点血丝。——他一直没敢对念蓉说,近些日子,他的痰里常常出现来历不明的血丝。
去医院的路上,他开着车,念蓉仍然将一只手轻搭上他的手背。他转头,冲念蓉笑笑。念蓉说:“答应我,不管什么结果,咱们都乐观些。”
楚墨说:“那是当然。”
“晚上还有盈衣的表演,咱们一起去看。”
“那是当然。”
“晚上好好犒劳犒劳你,庆祝你没事。”
“还没检查呢。”
“肯定没事。”
“怎么犒劳我?”
“炒几个好菜……”
“还有呢?”
“开瓶好酒。”
“还有呢?”
“去你的!”
去门诊,大夫问了问他服药后的身体状况,建议他再去拍个片子。“一般情况是半个月以后再拍片子,”大夫说,“可是看您的情况,似乎不用等那么久。”念蓉问他:“什么情况?”大夫说:“应该是好情况。但愿是好情况吧。”
片子下午才能取,两个人就坐在医院的小花园里等。身边的木芙蓉开出它的第一朵花,白重瓣,羞答答的香。
两个人的手,始终牵在一起。
下午取了片子,念蓉偷瞟一眼透视结果,“病变”还在,“不规则”消失了。瞅一眼楚墨,楚墨正看着她,目光里充满问询。
“没事了。”念蓉说,“再去问问大夫。”
重新回到门诊,大夫一张张片子看下来,表情越来越轻松。“凭我三十年的从医经验,真的是肺炎。”他将几张片子像扑克牌一样展开,“你看这里,以前的阴影基本不见了。这里也是。还有这里。我再给您开上七天的药,回去吃完,就可以停药了。三个月以后,不放心的话,就过来复诊一下。”说到这里,大夫看看楚墨,看看念蓉,问:“是不是吓了一跳?”
楚墨的脑袋,点得像小鸡啄米。幸福天崩地裂,他有一种捡回一条命的感觉。
“老天爷怎么会分开你们这对恩爱的夫妻呢?”大夫笑着说,“信不信由你们,美满的婚姻是可以治病的。”
出了医院,楚墨习惯性地摸烟。摸到了,掏出来,想了想,看了看,闻了闻,将香烟连同打火机一起扔进垃圾桶。这时他才发现,身边的念蓉,早已经泪流满面。
“你可吓死我了你可吓死我了。”念蓉边哭边说,“万一你有什么事情,我和盈衣怎么活呢?”
楚墨伸出胳膊,将念蓉搂紧。他感觉到眼角的潮湿。
10
盈衣的节目非常成功。用他的话说,那叫“精彩得要死”。与幼儿园阿姨商量以后,他更改了节目的形式,将单口相声变成了小品。剧情很简单:他在家里发现一个可以回音的花瓶,于是就对着花瓶自言自语起来。只不过他同时扮演了自己和花瓶。扮演自己时,戴着眼镜,声音清脆;扮演花瓶时,戴着富贵竹,声音混沌。
……“喂。”“喂。”“你好。”“你好。”“你叫什么名字?”“你叫什么名字?”“我叫盈衣啊。”“我叫盈衣啊。”“我妈妈叫念蓉。”“我妈妈叫念蓉。”“我爱妈妈。”“我爱妈妈。”“我爸爸叫楚墨。”“我爸爸叫楚墨。”“我爱爸爸。”“我爱爸爸。”“我哥哥叫端阳。”“我哥哥叫端阳。”“他很顽皮。”“他很顽皮。”“别再学我啦。”“别再学我啦。”“你怎样才能不学我?”“你怎样才能不学我?”“我请你吃饭吧!”“我请你吃饭吧!”“我请您吃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儿、烧仔鹅、卤煮咸鸭、酱鸡、腊肉、松花小肚儿、晾肉、香肠、什锦苏盘、熏鸡、白肚儿、清蒸八宝猪……”“我请您吃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儿、烧仔鹅……后面是什么来着?”
台下笑成一片。特别是思远,正喝着水,“噗”一声笑,一口水全都喷出来。身边的思蓉急忙找出纸巾,为他擦拭。
即使看着节目,他与思蓉的手,也是紧牵着的。
他们令人羡慕。
那夜的楚墨与念蓉也令人羡慕。假如人类能长出八只手,楚墨和念蓉也绝不会闲住一只。他们相牵,相拥,亲吻,缠绵。念蓉要,楚墨就给,念蓉再要,楚墨再给,还要,还给,接着要,接着给,不停要,不停给,到最后,楚墨竟憋不住笑了。他对念蓉说:“怎么明知没事以后,却搞得像生离死别?”
两个人便一起笑,身体却还黏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第二天起床,楚墨的身体几乎累散了架。倚在床头,打开一个星期未曾打开的手机,一条条短信查看,找他的至少有五十个电话。电话有快递打来的,有骗子打来的,有物业打来的,有电信打来的,有中国人民银行打来的,有中国工商银行打来的,有张三李四王二麻子打来的,有莫高打来的,也有静秋打来的。给莫高拨回去,莫高大着嗓门,不满地问他:“这几天你死哪里去了?”
楚墨说:“黄泉路上走一遭。”
莫高说:“回来就好。现在你快马加鞭,到‘骨嘟骨汤店’走一遭。”
“静秋的骨汤店开业了?”
“今天开业,快过来。昨天静秋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
“今天……不去了……有事……”
“躲红包?”
“不想去。”
“来不来由你。”莫高说,“要么难舍难分,要么两断得彻底。老大不小的人了,做事还这样极端,真是受不了你。”
楚墨说:“随你怎么丑化我,我也不去。”
莫高说:“骨汤店开业我管不了,同学会你可得参加啊。”
楚墨问:“什么同学会?”
莫高说:“装大尾巴狼啊你?前段时间不是说好了要开同学会吗?我找了个酒店赞助,我再掏些钱……”
“你不是随便说说吗?”
“君无戏言。”
“不管你戏不戏言,我都不会参加。”
“那我和阿芳就把你的骨头砸碎!静秋的骨汤店也许用得上……”
楚墨是不想参加同学会的。或者,不敢。如果说以前他还动了同学会的心思,那么现在,他只希望同学会早些夭折。一场“意外之火”因了他的“疑似肿瘤”而被浇灭,然他知道那灰烬之中,尚藏有点点火星。他绝不敢轻举妄动。
的确是这样。没事聚什么会呢?一个个心怀鬼胎地来,满足或者遗憾地走。没事情找出点事情,有事情将事情搞大,搞复杂,搞纠结,闹得鸡飞狗跳,鸡争鹅斗,鸡犬不宁,到最后鸡飞蛋打,转了一大圈,还是得各回各家,鸡找鸡妈,鸭找鸭妈。
何苦?
然莫高的最后一句话,还是让楚墨心慌并且心悸。莫高说:“不敢去,不敢见面,说明内心有鬼。若坦坦荡荡,光明磊落,心如止水,纵是彼此赤身裸体,也会视而不见。”
似乎,莫高说得有些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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