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繇家在长社,司马懿到长社,左右打听好不容易找到钟府,家仆却说孔明先生十日前便已离开,家中老爷去了别郡。司马懿只好在周边几个县打探,几乎将小半个颍川郡跑了个遍,也没打探到胡昭的消息。
就这样,十二天过去了。
司马懿累得不轻,还活活跑死了两匹马。
司马懿有些沮丧,更多的是强烈的不安,难不成先生已经身遭不测了?他不敢往下想去。
先生行事不同常人,他会不会又到哪访友去了,如果是这样,那真的谢天谢地了。
司马懿牵着马,行走在阳翟的街市上。阳翟为颍川郡郡治所在,交通四方,消息灵便,司马懿想在这里再寻摸一番,要是打听不到什么,就回陆浑山与大伙再行商议。他此刻肚腹空空,找了间客栈,要了简单的饭菜正狼吞虎咽,隐隐听到有人在议论黄巾军的事。
“听说宛城一带出了黄巾贼孽,好像叫白雀军,抢人妻女,劫财害命,真是丧尽天良!”
司马懿慌忙放下碗筷,心想:平县离宛城咫尺距离,民丰地富,这么一块肥肉,那伙贼人肯定不会放过。他挂念好友的安危,心慌缭乱地跑到门口,爬上马背,朝平县奔去。从阳翟到平县,由汤津过河,绕过莽山,走官道,不出三个时辰便到。
到得平县,司马懿才知陈群叔侄已去职归乡,虽然不明白其中缘故,但既知他们已离开险地,算是松了口气。
他突然想到,孔明先生是不是也遭遇了哪路黄巾贼孽?天下之大,竟没有一处太平的地方。司马懿捶胸顿脚,耳畔传来悠悠的钟声,几个兵丁伸着懒腰,有说有笑地去关城门,司马懿赶紧跑出城去。
接下来有两条路摆在司马懿面前,一是回阳翟,二是回陆浑。他左思右想,还是先回山上去,他现在实在没底,甚至有些惊慌,而且,这段日子天天骑马,再硬的身子骨也经不起这般折腾,尤其屁股和大腿,一上马鞍就钻心的疼。
太阳即将没入西山,他有气无力般地拉着缰绳,甩着马鞭,思量该走哪条道。从平县彰门直出,是去往陆浑山最近的一条山道,而且途中有可供休憩的乡亭,可是那里经过宛城,碰上白雀军可就不妙了。
也可以经白泉驿,过沙河,穿雄石滩,再上官道,沿途风光旖旎,迷醉人眼,只是比起近道要多费上大半天功夫。
安全起见,司马懿选择了后者。刚过白泉驿,天色半黑未黑,他惊喜地发现不远处有一片枣树林,诱人的色泽让司马懿狠狠地咽了口口水。他见四周并无住家,且地处偏僻,认定这片枣树林乃野生,也就毫无顾忌地走进林子,准备摘些枣子在路上吃。
季节已近初秋,小风一吹,凉意袭人。司马懿打了个喷嚏,撕下衣裳的一角,当作枣子的包裹。等他怀抱满满的枣子,从林子里出来,天色已完全暗了下去。
司马懿将枣塞进绑在马侧腹上的口袋,从怀中掏出两块鹅卵石般大小的燧石,点着一根木头,连夜赶路,翻上一座形如馒头的山冈,远远地看到了村庄。
村庄笼罩在熊熊的烈火中,惨叫声不绝于耳。几个袒胸露臂的壮汉推搡着一位耄耋老者,随后浇上酒,推进火堆。火烧灼血肉的气味让司马懿几欲作呕。
一个披头散发、上身半裸的妇人跪在一具尸体旁,像是早已哭干了眼泪,用手捂着脸,一动不动,没等司马懿看个分明,妇人的头已滚在地上。另有十几人骑在马上,挥着挂有人头的刀,像野兽般嗷嗷地嚎着。
遭贼了!
司马懿的第一反应就是将马拉进树丛绑好,免得一不小心惊动了那些贼人,自己则躲在树后,观察动静。
他见那帮贼人全都扎着黄布,料想他们大概就是人们说的黄巾贼孽吧。会否是白雀贼?如果这个地方也出现了白雀贼,那贼军势力定然不小。京畿周边军阀林立,如今又有这么一支贼军,百姓既受军阀之苦,又遭贼军之暴,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更让司马懿担心的是,照此下去,京畿一带势必发生混战,身处腹地的世外之地陆浑山,恐怕再也不会有清宁的日子了。
贼人的号叫还在持续,在静寂的夜晚格外刺耳。可能是把村民都杀光了,贼人们宰了头羊,围着篝火,烤起肉来。
火光照得这些人胸膛通红,司马懿却恨得咬牙切齿,他这会儿肚子里正在翻江倒海,想等贼人们走后解决,可是瞧这情形,一时半会儿是不会走了。他只得捂着肚子强忍,心中已做好打算,实在憋不住,只能拉在裤子里。
司马懿蹲下身子,继续朝那堆篝火望去。
“等大帅领着咱杀到洛阳去,吃香喝辣,有弟兄们耍的!”
“听说西凉的马腾和长安的李傕都在拉拢咱大帅。”
“那帮狗蛋,肚子里的歪歪肠子跟什么似的,我听大帅身边的老刘跟我说,他们不过是想利用咱这一万多弟兄给他们争地盘卖命,用完就扔。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好像叫什么来着?”那人抬起头思索片刻,一拍大腿,“娘的,叫‘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咱大帅可不陪他们玩,等占了洛阳,大碗吃酒,大口吃肉,比他娘的给别人家卖命痛快得多!”
“对,对!”
其他人连声附和。
司马懿听到这里,后背一阵凉意袭来,他摸摸肚子,竟然没有原先那般难受了。他心想,先不论马腾李傕他们到底怎样争斗,单说这洛阳,照那帮贼人说来,劫难定在这几日。他得赶紧回陆浑山,把这消息告诉大家,早做准备。
司马懿此刻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定。他越是想让那帮贼人马上走,那帮贼人越是不紧不慢地烤着全羊,聊着荤话,有说有笑,如同赶集似的热闹。等羊烤熟,有人从地上坐起,拔出一把匕首,割下还在嗞嗞冒油的羊肉,扔给别人,自己扯下大腿坐在一具无头尸身上,有滋有味地啃起来。
一记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传到司马懿耳中,随即他看到一个中年人勒马在前。
那人头戴石片缀成的兜鍪,身披绿色皮甲,手提双戈戟,往下瞧去,差点没让司马懿笑出声来,那人的脚上蹬着一双脏兮兮的草鞋。大概此人是想把自己打扮得威武雄壮些,却忘了把鞋子换掉。那身行头单个看都还不错,穿在身上就有些不伦不类,大概是从哪座古墓里盗出来的。
那人用戟指着贼人们大声骂道:
“老子心情好,才答应你们出来打野食,又没让你们杀人!兔崽子,胆够肥的,把整个村子都烧了!老百姓死光了,咱们吃什么!”
“您老地头里快活,兄弟们也不敢闲着啊!”其中一人嘿嘿笑着。
“别废话,”那人舔舔舌头,“那娘儿们肉糙,脾气又倔,把老子搞毛了,一刀结果了她。她那个老娘倒不闹腾,只是岁数太大,害得老子没几下就完事了。”
那人抹抹嘴,好像还在回味方才的事。
“行啦,我说弟兄们,大帅传令来,让咱们睡好觉、吃饱饭,把各自的家伙都磨亮喽,等着大干一票!”
那帮人走后,司马懿浑身酸软地倒在地上,也许是刚才精神高度紧张,现在突然松弛下来,有些适应不了。他实在太累了,眼皮开始打架,他知道现在不能睡,拍拍自己的脸,吃力地爬上马背。
到得陆浑山,如同放下沉重的包袱,司马懿终于病倒了,醒来时,头一个撞进他眼帘的是满脸苦相的阿昭。
“你要是再不醒,大伙就准备给你打棺材了!”阿昭摸摸司马懿的额头,“命大福大,你这人真是命大福大,三天前这脑瓜烫得像滚水似的,现在一点都不烧啦!我告诉先生去!”
不多会儿,阿昭拉着胡昭的手进来,后面跟着辛毗、蒋济还有周齐。胡昭把过脉后,笑道:
“仲达已无大碍,再细心调养几天,就可下地了。”
“先生,这是……”
司马懿虽然退了烧,但身体还是有些虚弱。
“佐治都跟我说了,难为你了,事有不巧,你下山那天晚上,我就回来了。”
“亏得有先生的药,否则你这条命可就不好说了。”周齐靠在一边,双手抱胸,不阴不阳地说道。
司马懿可以猜到,自己昏睡的这三天,最高兴的要算周齐了,他来,决不是像辛毗与蒋济那样关心自己的病情,而是看看自己是死是活。
“多谢先生!”司马懿对周齐的冷语充耳不闻,拉住胡昭的手,将回山途中所见所闻一股脑儿地倒将出来,胡昭听后,右手抵着下颌,将目光停在辛毗身上。
“佐治,依你看来,形势会如何发展?”
“洛阳华夏圣域,八关都邑,山河拱戴,更兼城池坚固,决不是区区贼兵就能攻陷。”辛毗神态轻松,仿佛在讲述邻家小孩打架的趣事,“再则,洛阳八方辐辏,贼兵占据此地,势力必然会再壮大,无论是对东北方向的袁绍,还是西边的李傕,都会是巨大的威胁;袁绍自称为汉室除贼,而李傕与洛阳相距不远,他们怎么可能任凭贼人坐大。贼人一旦出兵,他们定会驰援洛阳,咱们无须慌乱。”
“佐治不出深山,即知天下大事,真是佩服。”周齐的声音这回变得愈加阴沉。
“常与大家纵论,与兄长也常有飞鸽来往,因此有些许心得。”
辛毗口中的“大家”,自然不包括周齐,他见此处无趣,也不跟胡昭打声招呼,扭头走了。
事情的发展果然不出辛毗预料,七天后,当白雀军集结一万多人马攻打洛阳时,袁绍、李傕各发一军,与白雀军大战于洛阳城下。城内守军见状,由城内杀出,白雀军抵挡不住,丢下三千多具无头尸,大败而归。
在大伙心安之余,司马懿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李傕他们既然发兵攻打白雀军,那么显然,贼人口中称的“拉拢”并没有成功,既然长安方面失败了,西凉那边又会怎样呢?
司马懿判断,马腾拉拢白雀军,大概是想借对方的地利之便,前后夹击,除掉李傕,报年初之仇。李傕似乎还没有预见危险的存在,因为洛阳之战结束后,他们就立马收兵而去,没有将贼人赶尽杀绝。也许在他们眼里,黄巾余党,不过是蝼蚁乌合。
胡昭见司马懿吃饭心不在焉,担心他是不是因为前阵子的高烧留下了后遗症,关切地问道:
“仲达,身体不舒服?”
“先生不用担心,我身体没事。”司马懿看着洞外被风吹起的枯叶,说道,“我是在想,诸侯虽多,却尽是庸才之辈,单说李傕,天下分崩离析不假,但朝廷未灭,天子尚在,他们不借天子之名,吞并天下,只会像老母鸡一样窝在长安,时日一久,手下人必生异心。手中有天子这么好的一面旗帜,却不懂运用,真是可惜。”
“李傕本就不是能成大事的人,老夫归隐深山,除无意仕途之外,其实也是觉得天下无人可辅佐,与其落得身后骂名,不如做个自在的老头。不过……”胡昭感慨道,“归隐还是出仕,说来无关紧要,紧要的是做一个真人。”
“真人?”
“无愧于心。”
一座破败的道观前,圆脸撒完尿,收起裤子,对坐在门槛上的一人大声喊道:
“陈先生,你们读书人的脑袋就是比咱耍刀弄枪的机灵,要是当初听你的,咱也不会败得那么惨,下一步怎么办,还请先生教教咱。”
自从如陈群预料的那样,在洛阳城下被杀得人仰马翻之后,白雀军的大帅变得对他格外客气,前阵还叫“白面”,现在改称“先生”了。不过嘴上虽然尊敬了许多,但从洛阳败退回来后,在他身边加派了许多军士,说是形势危急,为他安全着想,实则是为了防止他逃跑。
白雀军兵败如山倒的那天,陈群本想趁乱军之际,逃进城去,结果还没走出多远,迎面就碰上一脸乌黑的圆脸,那人肩上中了三箭,身上的战袍碎成了花,右脚膝盖淌着血。圆脸一见陈群,二话没说,又像当初一样,将他一把拎到自己的马上,狂奔而去。
陈群无时无刻不谋算着如何离开贼窝,对圆脸的大喊大叫没怎么在意。圆脸见他坐在那里发呆,强压怒火,笑呵呵地在陈群面前作揖,向他讨教求生之道。
圆脸虽说是个粗人,但他也清楚,关键时刻,还得靠读书人,那些官军的帐中都有这类人物,还有个专门的称谓,叫谋士。
“要想活命,就得投靠强者,我听说黑山军有二十万之众,粮草可支三年……”
“不行不行,那不是把兄弟和地盘都给卖了吗?这事咱可不做!”没等陈群说完,圆脸摇头如拨浪鼓,“咱拼命打下来的基业,决不能便宜了别人。”
“你心中早有盘算,又何必来问我。”陈群鄙夷地一笑。
“你是说马腾那事?”圆脸在陈群旁边坐下,抖抖身上的灰尘,“我一开始没鸟他,是因为他让我与他攻杀长安,对咱没啥好处,但现在我想借他的力,灭了李傕那崽子,给弟兄们报仇。你说怎样?”
“你确定这回能打赢?”
“哎,陈先生,你不能泼咱冷水啊。洛阳一战,是咱没想到袁绍李傕他们会出兵,这次赌上自家性命,也得宰了那俩崽子。”
“人活一世,图个什么?”
“当然是图个痛快!”圆脸熊掌般的手一拍陈群的肩膀,差点没让他倒下,“你们读书人就是矫情,屁大点事都得寻个道道出来。如今这世道,今天还一起吃酒,明天不定就掉脑袋了,有乐子就成,弟兄们高兴,比啥都强。陈先生,你咋说起这个来了,快给咱出出主意,要不给马腾写封信?写信这事还得你来。”
“我且问你,你手下还剩多少人?”
“不到五千。”
“都说秋高马肥,正是用兵之时,但你这五千残兵,经洛阳惨败,心神还没缓过来,现在恐怕连刀都拿不动,你让这样的兵去打仗,不是叫他们去送死吗?”
“那你说咋办,咱都听你的。”
“以附近赤贫人家补充人马,养精蓄锐,到冬天再出兵,那时再答应马腾不迟。”陈群起身来到一棵树下,摇下几片叶子后说道,“赤贫人家无牵无挂,一则能不计性命,二则你给他们一口饭吃,也算积德行善了,死了也会到阎王殿里念你的好。”
“这个咱懂,可是为啥要等到冬天再出兵?”
“冬天苦寒,敌人防备心较弱,到时再施以计谋,你的胜算会大些,运气好的话,还能留住你的这条命。”
圆脸听后,点头称是,心头一宽,左呼右叫,招来几个头目吃酒去了。
陈群叹口气,五味杂陈。他本不想跟这个贼人费这些口舌,但想到白雀军多来自贫苦百姓,让他们白白丧命于心不忍,这才给圆脸献了一计。他也知道,自己所做,于大势无补,但能少死点人,也算对得起自己了,至于如何脱身,等有机会再说吧。
在弥漫着熏香的幽洞里,胡昭与一个满脸沧桑的人相对而坐,那人端起耳杯一口喝干,胡昭帮他斟满,眨眼工夫,又见了底,胡昭已不记得这是他喝的第几杯酒了。
洞口已经铺满了厚厚的落叶,深秋时节,洞里冒着冷风,火盆里的火烧得正旺。
“孔明兄酿的酒就是好喝,来来来,再干上几杯!”
“季珪,你这一来,就嚷着让我给你酒喝,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哎——”崔琰一甩袖子,“难道非要有事才能来找孔明兄吗?老实告诉你,我可不是来看你这老不死的,我是来找司马懿的。”
崔琰打了个嗝,旁若无人地大笑起来。
“他现在正和人练剑,把他叫来?”胡昭给空杯子倒满酒。
“哎——”崔琰又甩甩袖子,差点把耳杯打翻,他提提腰上的剑,说道,“我呀……我……孔明兄你不知道……”
崔琰突然倒在地上,号啕痛哭起来,哭声卷着风声,悲怜凄凉。
胡昭急忙将崔琰扶起,这时的崔琰,仿佛一个受了欺负的孩童,紧紧拽着胡昭的衣襟,圆滚滚的泪珠从脸颊上滑落。
“季珪,家中有难?”
“六十老母故去,心痛如绞啊!”崔琰捶胸顿足。
“节哀!”胡昭见他哭得伤心,一时间不知怎么安慰他。
崔琰擦去眼泪,重新坐到榻上,自己给自己倒满酒,仰头喝完。
“我少小离家,追随郑公,出师后又游历天下,两个月前才回归家乡,原想尽心侍奉母亲,没想到她老人家一病不起,短短几天竟撒手而去。”崔琰深吸一口气,以稳定自己的情绪,“父亲早逝,我常年在外,家中只有小弟与母亲相伴,母亲生我、养我,含辛茹苦,如今黑发人送白发人,你说我……我……哎……为人之痛,莫如子欲养而亲不待!”
崔琰饮下一杯,呆坐着,神情恍然。胡昭正要扶他去睡,只见崔琰拔出长剑,左右飞舞,身摇袖摆,口中唱着家乡送丧时的小调,因伤心过度,昏厥过去。
等他睁开眼,看到司马懿恭恭敬敬地站在一边,急忙下床穿上鞋,拿来长剑佩在腰间,整好衣冠,这才开口。
“司马小弟,你什么时候来的?”
“在下练完剑,就守在这里了,原想着先生只是一时酒醉,没料到先生一睡就是好几个时辰。”
“有劳司马小弟了。”崔琰表情有点尴尬。自己好歹是个名士,被这后生晚辈看到狼狈之相,这心里指不定笑成什么样了。
“先生……”司马懿想提醒他,别老是“小弟、小弟”地称呼自己,既不符合他清河名士的身份,自己也承受不起,但刚开口就把话吞了回去,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吧,看来他是改不了了,自己要是总纠结这点小事,恐怕也成不了大器。
“我来陆浑前,专程去了趟你家,家中都好。令尊对我说,你大哥有信来,说如今朝纲不举,地方上遍地污吏,自己不愿同流合污,想辞官归家,侍奉二老,令尊同意了,这几天就应该到家了。”
“大哥那官当的本就受气遭罪,早辞官早得闲。”
“你那个大哥,别看拙嘴笨舌,做起事来,心头有数得很。话说回来,读书人,寒窗苦学十余年,往小的说,是为了光宗耀祖,往大来说,是为了济世救人;像你大哥那样才学出众,又一心想造福百姓的人,辞官对他来说,大概也是无奈之举。”
“我大哥那样的人,现在是越来越少了。”司马懿感慨一声,若有所思地看着崔琰腰上的剑。
大概是天气骤冷的缘故,司马懿连续打了几个喷嚏,崔琰见他穿得单薄,便脱下身上的外衣给他披上。司马懿第一次觉得其实这个总喊他“司马小弟”的人,也挺平易近人,刹那间,从他的内心深处,升腾出一种温暖的情愫。
“这天是越来越冷的,讲个故事给你驱驱寒?”崔琰笑道。
从没听说讲故事也能驱除寒气,司马懿暗自一笑,这个崔琰的脑子是不是被酒给灌坏了,却还是一拱手,表示洗耳恭听。
“我在令尊那里听到这么一件事,”崔琰捏捏后腰,清了清嗓子,“曹操被吕布夺取兖州后,积蓄力量,欲重夺失地,他没想到,吕布竟会和老对头袁术联手,在背后捅了他一刀,失地没有夺回来,反倒又丢了几座寨子,如今他在兖州,只剩下两座城池了。”
“也怪,听佐治说,袁术本想吞并吕布,怎么竟帮起忙来了?”
“不难理解,利益二字。袁术军中缺粮,吕布许诺给袁术十万斛,他当然乐意出力。 ”
“只晓得眼前利,却不知死之将至。”
“曹操此番败后,袁绍派人劝说他归附,并让他举家迁到邺城当人质,曹操明知是趁火打劫,但还是同意了,亏得荀彧和程昱劝阻,他才断了这个念头。依我看,眼下的形势虽然于他不利,但还有两城可守,万余兵士可用,更有像荀彧、程昱这样的谋略奇才为之划策,他又何必屈身袁氏,仰人鼻息。”
“在下倒是能理解曹操的心情。”司马懿呵呵一笑,随即叹息道,“在世为人,能顺遂如意,是再好不过了,但人生失意十之八九,很多时候,事非所愿,却又不得不为,这不得已的无奈,如美人迟暮、英雄末路,最是叫人伤心。”
“好一个不得已!”崔琰拍起手来。
这个家伙嘴上还没长毛,却有如此深刻的见解,崔琰很是惊讶,这比初次看到他那让人不寒而栗的眼神时的诧异感还要强烈。
说司马懿见解精辟,不如说是他这人与众不同,至少在崔琰看来,司马懿身上有着同龄人少有的成熟感。这份成熟不同于崔琰这般年纪的阅历丰富,更不同于老者的沧桑故态,它是单独属于司马懿的深思熟虑,不发则已,一发便是石破天惊。
崔琰认为,在自己认识的人当中,司马懿无疑是最为特别的一个,所谓的“特别”,极有欣赏之意,同时也含有深深的忧虑。
“先生!”司马懿的一声叫打断了崔琰的思绪,“我父亲是怎么知道曹操这件事的?”
“上月末,曹操带着一队精骑,跑到你家,跟令尊畅饮几杯后,又原路而返。你说这个曹孟德(曹操表字),局势这般险恶,他竟还如此洒脱。”
“大概是被荀彧和程昱劝解后,心中有底了吧。”
“曹操此举,我还真是佩服,胜败乃兵家常事,大丈夫没有必要凄凄惨惨做女儿态。哎——”崔琰扬扬头,“照此看来,曹操这人,虽有迫不得已之时,然而一旦下定决心,那股信念是谁也动摇不得的。这人真是有趣,在诸侯间也算是个异类了吧。我突然很想见见他,瞧瞧到底是什么人物,正好他那里还有我几位老友。”
“曹操,曹孟德。”司马懿喃喃自语。
对曹操这个名字,司马懿并不陌生,儿时就听父亲讲过,他在担任洛阳北部尉时用五色棒将违禁夜行的蹇图活活打死,蹇图乃宦官蹇硕的叔父,而蹇硕本人则是灵帝最为宠幸的内侍。
说起来,北部尉是曹操出仕后担任的第一个官职,举荐他担任这个官职的,就是司马防。曹操的第一把火震撼了司马防,但并没有给年幼的司马懿留下些什么,但今番这件事,让司马懿猛然感到曹操异于常人的活力。
他脑子里闪出袁绍、袁术、吕布、李傕这几个人的名字,要是他们接连惨败,会否有曹操那样的旷达。崔琰分析得对,曹操有人之常情之处,更有常人不及所在,但跟崔琰不同,司马懿并没有对他产生特别的兴趣,在他看来,是诸侯们的庸弱,凸显了曹操的明智。
“不以败为耻,不以胜为骄,谨小慎微,动不失时,才是长远之计。”
“仲达说得好,不过我说曹操这次兖州之役必胜,仲达敢与我打赌吗?”
“哈哈——”司马懿少见地大声笑道,“先生也玩这市井的游戏啊,恕在下不能相陪。在下从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也好也好!”崔琰站起身来,手握剑柄,眼望缥缈云雾间若隐若现的景致,“这次与司马小弟相见,又使我长进不少,三人行必有我师,此言不虚啊!”
“先生过誉了!”司马懿急忙弯腰施礼,“在下生性愚钝,全靠孔明先生指教,才有些许心得。”
“司马懿啊司马懿,”崔琰脸一沉,厉声道,“我赞你,是因为你确有常人难及的见识,而你竟以虚言敷衍我。司马懿,你就不能真实一些?你若是以假面示人,那跟市井小人有什么不同!那样的司马懿我是瞧不起的!”
司马懿呆住了,他不明白这位平易近人的长者为什么突然对自己大发雷霆,他不过是按父亲从小教导的那样,对他人的夸赞自谦虚心而已,大概崔琰喜欢更为直接的交谈。
喘了喘气,平静下来后,看着一旁不知所措的司马懿,崔琰扑哧一笑,拍拍他的肩膀,可能也觉得自己方才的态度不是很妥当,但碍着身份,又不可能对一个小辈低头,况且他认为自己所言无过,只是方式欠妥,于是只用几声干笑化解彼此尴尬。
司马懿被崔琰搞得云里雾里,不过转念一想,谁没个脾气,更别说个性十足的名士,要是稍不如意就针锋相对,那自己还不被折磨死。司马懿这样想着,很快就释然了。
三天后,崔琰告辞离去,临走前,他解下佩剑送给司马懿。司马懿这回没有客气,接过剑吊在自己腰上,配上那副魁梧高大的身材,威风凛凛。
“仲达,天气越来越冷了,你记得加衣服,有时间来看我。”
司马懿暗道,崔琰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太啰唆,有时唠叨起来就像个妇人。
“一定!”
家仆点燃室内所有油灯,将敞开的窗户一一关闭,躬身退下。司马防坐在案前,朝左边的一个人招招手——
“朗儿,你再坐近些,让为父好好看看,咱们父子俩分别也有几年了吧。”
“快四年了,父亲。”
司马朗的声音浑厚、自然又透着亲切,听上去让人通体舒畅。
“你说有要事跟为父说,现在可以说了吧。”
“各地黄巾余贼纷纷又起,父亲知道吗?”
“这个为父知道,十几天前,曹孟德来咱家,也跟为父聊起过黄巾余贼的事,说等平定兖州的叛乱,就去剿灭贼人。”
“眼下黄巾余贼黑山军自东向西而来,本县正当其冲,儿怕到时又会遭难,父亲是否考虑暂避别处?”
“依为父来看,此番黄巾余贼复起,声势虽说浩大,但其分散四处,力量不能集中,而且烧杀抢掠,虽打着‘替天行道’的旗号,其实与盗匪无异,不得人心,又怎能长久得了。何况那些占州据郡的诸侯,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那些人把自己的地盘抢去,必定除之而后快。为父料定,这次贼乱会很快平定,朗儿无须担忧。”
“父亲不出家门,对世事却洞若观火,儿子佩服。”
“你在外为官这些年,也学会油腔滑调了?”司马防一抬眼,随即慈祥地一笑。
“儿子是真心佩服。”司马朗也憨厚地笑笑,“儿子外放后,就再没领过父亲的教诲,真是觉得日日退步。”
“你呀,就是对自己要求太高了。对懿儿,为父会说他努力得不够,但你,已经足够优秀。也怪为父,从小对你就格外严厉苛刻,毕竟你是家中长子,要做弟弟们的表率。说到你的弟弟,为父和你母亲商议着,也该给你二弟定一门亲事了。”
“弟弟年岁尚小,是不是急了些?”
“不小了,为父在他这个年纪,已经举了孝廉,入了官籍了。为父考虑在懿儿出师前先把亲事定了,等他出仕,就能安心为官,为朝廷效力,为百姓谋益,也不枉跟随孔明先生一遭。”
“这么说来,父亲心中已有人选了?是哪家的姑娘?”
“是你张世伯的闺女张春华。这姑娘从小机灵懂事,人也长得水灵。为父跟你张世伯已经提过亲了。”
“原来是张二妹啊!”司马朗跪挪几步,说道,“小的时候,儿子还抱过她呢!二弟经常跟在她屁股后面满地瞎跑,被她打骂都不撒手,这转眼都该谈婚论嫁了。儿子记得父亲说过,这俩孩子玩得这么好,等大了就做司马家的媳妇吧,如今倒是成真了。”
“你张世伯与咱家知根知底,省去诸多麻烦。”
“这事要不要先跟二弟说一声?”
“等局势稳定下来,到时你跑一趟吧。”
雪下了整整一个晚上。
这是入冬后的第一场雪,比往年提前了半个多月。
入冬后,胡昭搬去学馆后头的木屋住,司马懿则移到了蒋济的屋子。胡昭在屋里置了铁锅,准备等天再冷些,将寄养在庄户家的狗和兔子宰了涮肉吃。这是整个冬天最让人期待的事,尤其是学馆里的小孩。阿昭整天嚷着,为什么雪还没把陆浑山都盖住,他的肚子都等不及了。
这一年大概也就这样了,不管世道有多乱,四季的轮转不会停歇,从三皇五帝到现在,都是这么过来的。听着大伙的感慨,司马懿想到了“命运”二字。
人们都说命运弄人,司马懿并没觉得自己被玩弄,他只是感到,命运这种看不到抓不着的东西,穷尽一生,都难以琢磨,却又冥冥中受着它的支配。如果当初没有来到这里,会否遇到这些性情各异的人,碰到惊心动魄的事?
在温县,司马懿完全能将自己这一辈子看个底朝天——谋一份差事,拿着微薄的俸禄,勤勤恳恳干到老,死后葬于黄土之下,风吹雨打去,归于烟尘。这样的人生不可谓不好,相反,能安安稳稳地度过此生,已是万幸,高官厚禄也不换。
“也许再也回不去当初了。”司马懿暗暗叹道。
下午,阿昭的父亲送来一只拔了毛的鸡,算作年礼,阿昭这小子已经会通篇背诵《论语》了,胡昭炖了鸡汤给弟子们喝。
大家喝得正欢,周齐突然冒出一句:
“先生,我在您这儿已学有数年,也是时候施展施展您教的本领了。现在天下诸侯唯袁绍最强,我打算前去效力,先生以为如何?”
周齐话音刚落,大伙啜汤的声音随之戛然而止,众人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向胡昭,片刻过后,坐在后排的几个人低头议论起来,眼神中透出一股子羡慕之情。
司马懿这时突然明白过来,照常理,一个初出茅庐的学子,除非已有名声在外,如要入幕为宾,辅佐某人,必须有人推荐拥举才有机会。周齐这个月经常下山,一去就是四五天,他大概是去见什么人了,而这个人又能在袁绍面前说上话。
司马懿很理解周齐的心情,但身为同道,他有必要提醒他,投效袁绍,只会误了他的前程。他向胡昭投去征询的目光,见他点头,这才说道:
“我交友不广,但一提袁绍,大家皆称其威名虽重,其实不副,我劝你还是再斟酌斟酌。”
周齐将剩余的鸡汤喝完,用袖口擦擦嘴,半低着头,正眼都不瞧司马懿一眼。
“你的意思是说袁本初(袁绍表字)是个聪明面孔笨肚肠?”周齐不屑地哼哼,“如果真是这样,那审配、田丰、逢纪、郭图、沮授等人岂不都瞎了眼?他们都是当今权智英略之士,难道还不如你会看人!再则,袁本初已占冀州,兵马强壮,粮草丰足,环顾四周,除北边的幽州公孙瓒尚可一战,其他人都不是他的对手,你又怎能说他不能成济大事!”
“周齐说得对啊,这司马懿是不是怕他成事,嫉妒他?”
“先生看重他,就自以为了不起,其实还不是个二愣子,你说这司马懿有什么特别的,除了个子高点,我看那脑子里尽是稻草!”
“就是就是!”
大伙议论纷纷,哂笑不止,司马懿听得一清二楚,他喟然长叹,冲蒋济和辛毗喊道:
“走,踏雪寻梅去!”
冬日的夜晚来得格外早,未过申时,天就像被罩上了一件厚厚的棉衣,霎时间暗了下来。
司马懿洗完澡,穿上衬服,正要拿来长衣披上,发现后背处破了个小洞,他拿出针线细细缝补起来。上山不到一年,原本五谷不分的司马懿,不仅学会了种地,还学会了女红。他常跟蒋济开玩笑,说自己必将孤苦终老,蒋济问他原因,司马懿说:
“我一人既能做男人的活计,又能操女人的手艺,娶亲生子又有何用。”
蒋济精力旺盛,整日闲不下来,即使寒冬腊月,依旧只罩着一件单衣,到处溜达,有时喂喂养在学馆东侧的信鸽。下午翻《易经》时,司马懿有个问题始终领悟不透,打算洗完澡跟他探讨探讨,却找不到人,不知又跑去哪里了。
补妥衣服,司马懿走出学馆,穿过鹅卵石铺就的小径,来到胡昭门前,隐隐听到屋里有争执声,忽高忽低,听得出周齐在屋里。
他打算原路返回,又想进去劝解劝解,踌躇之际,门开了。周齐一看到司马懿,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怒气冲天地说道:
“先生竟也同你一样,不许我去投效袁绍,理由跟你说的竟如出一辙。”周齐鼓着鼻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你们是不是都串通好了,一心想要阻止我下山,好遂了你的心意!”
“我能遂什么心意?”司马懿甩脱他的手,怒道,“你是不是以为我嫉妒你,不愿看到你出人头地,生怕被你抢去了风头?”
“难道不是!”
“如果我真这么想,任由你去袁绍那里,我一句话都不会多说,最后吃亏受难,那是你的事,我何必操那份闲心。但好歹咱们同在先生门下,即便你看我不顺眼,处处挤对我,我还是要劝你一句,袁绍志大才疏,绝对不是你能寄予厚望的人主。”
“说得好听,你既未亲见袁绍本人,更没有与他来往,怎么能单凭空闻就下此断论!”
“我虽未亲见袁绍,但他所做的事,天下共知,单以他为除去专权的宦官,竟招外兵进京,遂有董卓之乱这事来论,即可知其智略平常。其实智略平常也无关紧要,识人善任也可成事,但可惜,袁绍在这点上也跟他的智略一样叫人失望。要说来往,家父与袁家不是一天两天的交情,家父致仕后袁绍多次派人到家中延请家父,都被家父婉拒;先生更不用说了,他了解袁绍就像了解你我一样,但他也拒绝袁绍的延揽,这些还不够吗?”
“老实告诉你,为这事,我已经筹谋好久了,绝对不是一时兴起,而且有袁绍取冀州时的功臣郭图亲自保荐,定能谋个一展平生所学的位子。我性子是急躁了些,但我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要走什么路。我警告,你司马懿,若再坏我好事,我一定饶不了你,你给我记清!”
“请便!”
往日周齐再怎么对他,他都一笑了之,但这次他是真的生气了,气的是周齐固执己见,一再误会自己,更气他曲解了先生的好意。
先生怎么会不希望自己器重的人有一番大作为,他一定也苦口婆心地劝过周齐,那家伙好歹都不分,枉费了先生的心意,想必先生现在很是失望吧。
司马懿心中这样思忖着,推门进屋。
胡昭的神态有些怅然,可能他没有想到,周齐竟然会在他面前大声吵闹,他的脾气再倔,自己的话还是听的,这回怎么像着了魔似的。
胡昭恍惚了一下,竟没看到有人进来,司马懿轻唤了几声,他才有所反应。司马懿将稍显疲倦的胡昭扶到榻上,将一角的凭几搬到他面前。胡昭一只手搭在凭几上,瞧了一眼司马懿,语气略显激动地说道:
“十七年前,郭图因家人受辱,杀了人,遭郡上通缉,辗转跑到了上党,被周齐的继父收留,做了他家的塾师。后郭图先投冀州的韩馥,再投袁绍,凭借三寸不烂之舌说降韩馥,袁绍得以不费一兵一卒占据冀州,郭图因此成了袁绍帐下的大红人。”
胡昭将凭几放到前面,双手交叉搭在上面,精神好了许多。
“周齐不知从谁那里得到消息,说郭图现在上党。他上山以来就没回过老家,说今生再也不会跟家里有任何联系,现在为了能出人头地,竟将誓言抛到九霄云外,你说周齐这人……哎……郭图虽智慧超群,但背主弃义,为人不正,袁绍手下这样的人不在少数,尔虞我诈,相互侵轧,周齐去了,也只能沦为别人的牺牲品。”
“周齐是铁定心了,再劝也无济于事,先生,事已至此,随他去吧。”
胡昭从榻上起来,走到窗户前,拉开窗,一阵寒风“嗖”地袭来,胡昭微微摇晃了一下,望着远处,久久站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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