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戎装的袁绍在雪地里纵马驰骋。
胯下之马通身殷红,只在额前有块长条形的白色印记,鬃毛齐整,马尾高翘,肌肉丰隆,两耳挺立,中间饰一铜铃,好一匹天下少有的骏马!
袁绍已经在这片一马平川之地跑了近半个时辰,跟随的人已累得几乎无法勒紧缰绳,但他似乎还意犹未尽。
他现年四十二岁,老话说,四十不惑,此刻的他,比任何时候都清楚自己的目标,那就是沮授向他建言的:以冀州为根据地,先取并州,再讨青州黑山贼,然后回师北征,平幽州公孙瓒,以四州之地收英雄,集大军,尊皇攘夷,号令天下。
每每想到这个宏伟的计划,袁绍就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
人人口中称道的“四世三公”,袁绍并不看重,他要为袁氏家族创造新的历史。
他“吁”了几声,马蹄慢慢停歇下来,他挥挥鞭子,从身后跑来一人。
“告诉颜良,军士的训练千万不能松懈,募兵的事也要抓紧。”
“遵命!”那人双腿一夹马肚,急奔而去。
“仲简(淳于琼表字)!”袁绍大声喊道。
“主公!”一个人也大声回道。
“公则(郭图表字)还没来消息吗?”
“禀报主公,还没有。”
“咱们这次举两万铁骑、三万步军攻伐并州,完全能一战而下,但公则劝我少点杀戮,说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一如冀州故事。果能如此,那是最好,不过仲简啊,我这心里头没有底。”袁绍用鞭子拍拍自己的胸口,依旧用高亢的声音说着,“那个周襄虽是上党郡的富老,与并州牧张扬也是姻亲,但张扬这个老滑头,苦心经营数十年,会乖乖把并州让给我吗?”
“主公,咱的意思,费那些劳什子干吗,手起刀落,干脆利索。占冀州时,弟兄们就没见血,都憋着一股火呢!”
袁绍沉吟片刻。
“且看公则如何施展吧,开春前若没个眉目,咱就挥师西进!”
“诺!”
“走,回去!”
袁绍回到府邸,迎候他的是最宠爱的张氏,张氏帮他卸下甲胄,又是倒水,又是擦汗,还没等袁绍坐下,又吩咐下人赶紧备饭。
袁绍将玲珑婀娜的张氏搂在怀中,一边吃酒,一边痴痴地凝视这个女人。每次见她,袁绍的心头总是会泛起一丝疑问:都看一年多了,为什么还看不够呢?大概这就是这个女人的魔力吧。
想罢,袁绍突然冁然而笑,放下酒杯,把手伸进张氏的怀里,张氏娇羞地低下头去,轻声说道:
“将军,中午妾身的姨娘来了。”
“哦,有什么事情吗?”
“妾身姨娘家的大闺女,也就是妾身表妹,名唤甄洛,今年也到了婚配的年纪,妾身姨娘来,是想让妾身帮着看看,咱们邺城中有没有合适的。”
“这有什么难的!你看看咱邺城里的官家子弟,有中意的,你就定下。”
“妾身虽不会识字断文,但也知道这婚配之事,乃是合两姓之好,上以事宗庙,下以继后世,决不能草率。再则,妾身姨娘的夫家乃世家名门,那些个普通的官宦人家,怎么能配上我那表妹。”
“说得也对。”袁绍用满是胡须的下颌摩挲着张氏细嫩的脸皮,笑道,“你心上是不是有主意了?”
“妾身斗胆,三公子袁尚年已二十,却还没有立正室,三公子孔武伟岸,仪表不凡,而我那表妹生得娇脆欲滴,正好相配。”
“这个嘛……”袁绍眯了会儿眼睛,将手从张氏的怀中抽出,凝视着还在冒着热气的酒爵。
张氏的姨父一族,自先祖甄邯以来,世代担任二千石的高官,到了甄逸这一代,虽然远离了官场,但在冀州依然有着无可取代的巨大影响力,与之结为亲家,巩固在冀州的统治,倒也不失为妙方。袁绍对这门婚事没什么意见,唯一让他心起波澜的是,这件事原该由他提出,现在却似乎在被张氏牵着鼻子走。
他若有所思地拿起酒杯,一饮而尽,而后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张氏。
“报——”
一个侍卫跑进大堂,跪在地上,双手呈上一封帛书。
袁绍接过帛书,细细一看,脸上面无表情。
“老弟,看来冀州那一套在张扬那个老狐狸身上不灵了。”郭图耷拉着脑袋,紧皱眉头,“一个不为钱财所动,也不为美色所惑的男人,我不知道他还会有什么弱点,看来是我低估了他,把事情想得简单了。”
“良田千顷,永不征赋,安乐公不做,非得占着提心吊胆的州牧不放,这个张扬,难道是觉得咱们给的条件还不够高?”
还没入幕,周齐却早已把自己当成袁绍的人了。
“要是主公怪罪下来,那可是会被砍头的。”
“我有个主意,不知可行不可行?”
“你且说来听听。”
“宛城一带有支白雀军,洛阳大败后一直躲在鸡宁山上。”
“这事我听说过。”郭图又叫了壶酒。
“所谓擒贼先擒王,别驾是否能遣一人进山,以金银引诱,让他们出一彪人马,无须太多,百人即可,然后扮作百姓进城,为免张扬怀疑,可分批而进,先在各处潜伏下来,然后寻一良机,宰了张扬,群龙无首,并州便为主公所有。”
“这个计策不错,但我担心,一是鸡宁山虽小,但咱们不知白雀军具体所在,不好寻找,即使找到了,是否能为我所用,也不好说;二是并州虽弱,但也有万把人马,一旦反扑,光凭你我二人,难以应付。”
“白雀军的事交给我吧,我想既然他们占山为王,定有喽啰巡山,找到他们应该不算难事,别驾可通报主公,让他陈兵于中山,一旦得手,即刻入城。并州虽有万把人马,但张扬所在的西河城不过三千余人,且驻扎分散,短时间内不可能集合,等主公大军一到,并州再有反复,也掀不起什么风浪,而且,我们也可顺手收拾白雀军,为地方除去一患,为主公赢得人心,岂不一箭双雕。”
郭图思量了一会儿,开怀一笑,拍了拍食案,说道:
“甚好!甚好!就按你说的去办,这事如若告成,我替你向主公请功,主公定会高看你。”
周齐心中暗自得意,这郭图号称“袁门五智”之一,其实也不过如此,还不是得靠我!要是得了头功,那些什么高谋、什么神将,都得拜服,取而代之指日可待,就连袁绍也得敬我几分,言听计从。为了这个,此去鸡宁山即便凶险,这个险也值得冒它一回。
暮色苍茫,他原本想先回陆浑告知胡昭一声,又一想还是先找白雀军为要,便打马南下,歇歇停停,到鸡宁山已是三天后的中午。
鸡宁山比起陆浑山矮了半截,但奇松挺拔,怪石嶙峋,曲径通幽之美景,比起后者更胜一筹,悬崖峭壁,危峰兀立,层峦叠嶂,也毫不逊色,甚至更为险峻。
周齐牵着马上了一条平窄的山道,走几步眼前便散出白色的光芒,那是前阵下的雪还没完全融化。树木虽然秃了,但身在山中,还是会不时被什么尖刺划到衣服,磕磕绊绊走了两刻多钟,总算到了一处开阔地,耳畔传来潺潺流水声。他寻声来到山涧,蹲下身,以手掬水,喝了几口,吃了点身上带的干粮,开始在山上转悠,可直到天色擦黑,也没见个人影。
周齐见天色不等人,而且自己又饿又累,便找了个背风处,折了些断枝残叶,筑起火堆,吞掉剩下的两块胡饼后,拨弄着火堆里的木柴,让火烧得更旺些。他本想就这样挺到天亮,怕可能会有野兽出没,但熬了一个多时辰,就不知不觉间眯上了眼睛。
“那小子醒了!”
“睡得可够死的,这种不长眼的玩意儿,跑到咱山上来,不是送死嘛!”
“也怪咱大帅心善,留着他的性命,我看,把他跟那马一起炖了,还省了咱弟兄的心,大冬天的还得看着这小子,你说冤不冤!”
周齐隐隐听到有人在说话,还不时爆出肆无忌惮的笑声。他缓缓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被反手绑着躺在草堆上。稍一动,一阵针刺的痛感霎时间传遍全身,忍不住“哎哟”一声,惊动了看守的人。
“小子,睡够啦!”
其中一人冷冷瞥了他一眼,灌下碗里剩余的酒,踉踉跄跄来到周齐面前,一抬腿,在他肚子上狠狠踹了一脚,周齐疼得窝成团,紧咬下唇,大冷天额头竟然淌下汗珠。
那人见状,在他脸上啐了口唾沫,随即从地上一把将他抓起,在他身上挥了几拳,直打得他眼肿皮破,嘴唇冒血。
那人似乎打累了,坐回原处,又跟同伴吃酒划拳,也不管周齐的死活。
过了一会儿,两人吃饱喝足,晃晃悠悠地起身,刚走到门口,一人又转身回去瞧了瞧周齐。
“走啦,走啦,我看都死了,还瞧个鸟!”另一人不耐烦地嚷道。
周齐微张着嘴,像是用力将嘴里含着的话往外抛似的说道:
“我要见你们首领!”
“什么!见咱大帅?你活腻歪啦?”
“我是给你们大帅送钱来的。”
“什么,送钱!”那人起先没注意,稍一回过味来,立刻直眉怒目,双手拽着周齐的衣襟,抽了他一耳光,嘴上骂道,“娘的,送钱!你以为老子是三岁小娃,随你骗!你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东西!娘的!”
“哎,这事要是真的,那咱俩不是耽误了大帅发财的机会吗?”
“你倒是信了!”那人白了同伴一眼,“天下哪有这好事,竟有人主动送钱来的?我看哪,这小子说不定是官家的奸细,早结早了。”
说着,就要抽出刀来。
“大帅让留着,你反把他杀了,死了他不要紧,把自己命搭上不值当。咱俩还是先通报大帅,让大帅自己拿主意。”
抽刀那人两眼一翻,觉得同伴说得在理,便收住手,泄恨似的又在周齐身上唾了一口。
没多大工夫,周齐听到外头传来嘈杂的声音,由远至近,周齐觉得耳根有点疼。
“就是这小子?”圆脸用脚尖拨弄了几下周齐,见他还睁着眼,笑道,“小子,钱哪?听说你要送钱给咱?老子活了大半辈子,头一遭遇到这种稀奇事,陈先生,你听说过吗?”
一旁的陈群笼着双手,笑而不答,圆脸也不介意,只顾自己笑着,但在听完周齐此行的目的后,他不再笑了,取而代之的是微锁的眉头。
他有点心动,这的确是一桩好买卖,对方出钱,咱们出力,结伙卖命,为的无非就是这档子事。让他犹豫的是,对方利用完自己后,会不会把弟兄们一锅端了,人心险恶,他不得不考虑这个问题。
依照陈群的意见行事后,他现在手底下又有了近七千人马,身为大帅,这些爷儿们的命虽说都是他的,但也不能糊里糊涂地给弄没了!
回到道观,他征求陈群的意见。
陈群心中早有了主意,这是一次极好的脱身机会,虽然他瞧不上袁绍,但总比跟着与土匪无异的白雀军强,别看现在他们对自己客客气气的,哪天保不齐就会下杀手。贼人素无常性,多待一天,就多一分危险。
“他们现在是有求于大帅,袁绍这样一门大户,也不会在乎那点钱财,我看,这事可以做,大帅不必多疑。”
“咱要是帮了袁绍,西凉的事又怎么交代?”
“大帅借助西凉的势力,无非是为了替死在洛阳的弟兄们报仇,这事可急可缓,等得了钱财,再招兵买马,不靠西凉,大帅也可报洛阳之仇。”
圆脸眨眨眼,挠挠耳朵,一屁股坐在地上。
“咱就怕着了道!”
陈群心想,只有你着了他们的道,我这才能出你这贼道。
“大帅,杀杀打打,提着脑袋过日子,这其中的心酸苦痛,你是最了解的,今天还在一块儿喝酒的弟兄,明天可能就死了,你说难受不难受!”
“那是,那是,先生说得对!有好日子过,谁还干这拿命换命的营生!”
“在山上是以命换命,下了山也是以命换命,同样都是以命换命,所得却相差万分,你说哪个更划算!”
“先生,你别说了。”圆脸像是被谁刺了一下,急忙从地上跳起,“干!干它一票!”
第二天一早,圆脸清点人马,照着周齐的部署,开始行动。周齐虽然受了侮辱,身上多处挂了伤,但他还是很高兴,换作谁都会如此。
陈群看在眼里,嘴角一抽动,从腰间解下玉环放到周齐手中。
“你这是干吗?”
周齐要把玉环还给陈群,陈群急忙拽住他的手,摇摇头,示意他不要声张。
“这是送给你的,我只求你一件事。”
“哦?”周齐疑惑地看着陈群,一只手却已将玉环塞进了怀里。
“进城后,请让我与公则相见。”
“你们相识?”
“同乡而已。”
周齐见他一身士人打扮,器宇轩昂,谈吐淡定,料想可能是这帮贼人掠去的读书人,又称与郭图是同乡,都说颍川多奇士,还真不能小瞧了他,也许以后还用得上,于是他突然热情起来,说一定办妥。陈群也不多说什么,只是拱拱手,以示谢意。
陈群与二十来个白雀军夹在百姓当中进西河时,守门的兵士除了念叨几句“今天怎么来了这么多人”外,也只是进行了例行检查,并没有想象中那般严密。
城内人来人往,热闹拥挤,一派繁荣景象。
过不了多久,这里又会是另一番天地吧。陈群环视四周,多少有些伤感,他决不是那种容易触景生情之辈,只是当他想到,眼前这些贩夫走卒,妇孺老小,说不定什么时候便会丧命于刀下,他就难以自禁。
“怎么了?”周齐问道。
“没事,想起了一个朋友。”
“跟我走吧!”
“那些人你都安排好了?”
“郭别驾派人接应,一部分各自找客栈住去,一部分去了城西郊刘老爷家,他是当地首屈一指的富户,充看门护院的家丁,不会招旁人怀疑,还有五人随我一起扮作郭别驾的随从。”
“你办事有些章法。”
“哪里,还有得学。”周齐客气地回道,“郭别驾的意思是,等人齐了,他择日以献礼为名去见张扬,张府对面是家酒肆,后院出门是条胡同,周围没有住家,只有一座破庙。郭别驾都打点好了,到时在酒肆和庙里埋下人马,为防意外,郭别驾还买通了张府管家做内应,他答应到时撤去府内的护卫,那时张扬身边只有手无缚鸡之力的婢女和老仆。剩下的白雀军则去解决城门的守卫,以烟火为号,而后主公率五万大军杀到,大功告成!”
西凉冀城,征西将军府内,灯火闪耀,亮如白昼。
一身便装的马腾斜靠榻上,瞥了眼立在身旁的大儿子马超,马超的身后依次站着一脸肃然的二弟马休、三弟马铁、堂弟马岱,右边马扎上坐着的是马腾的结义兄弟,镇西将军韩遂。
马腾见人都到齐了,坐起身,说道:
“袁绍夺了并州,灭了白雀,这样一来,袁绍的势力又扩张了不少,而我们想要联合白雀,再攻长安的计划也泡汤了。接下来怎么办,大伙儿合计合计。”
“父帅,既然袁绍势大,咱们就跟他联合灭了李傕!”
“你没看到白雀军的下场吗?”韩遂双手搭在膝上,道,“这年头,谁都不能相信,还得靠咱自己。西凉大马,横行天下,只因一次失利就畏首畏尾,未免太小瞧了自己。”
韩遂说这句话时虽然冲着马超,但显然,他是讲给马腾听的。在他看来,自从年初失利后,他的这位盟兄就显得格外谨慎,可别忘了,西凉还有二十多万兵马!
马腾听得出韩遂话里的意思,只是笑笑,站起身。
“这样吧,咱先看看袁绍的动静,再作计较。”
等韩遂走后,他叫住马超。
“超儿,你往后要多留心点你韩叔的事。”
马超不太明白父亲的话,但也没多问,点点头,深深施礼,骑马走了。
马超看着他的身影渐渐消失于眼前,长长地叹口气,心中想道:超儿啊,以后的路,全得靠你自己走了。
年届五十的马腾,戎马半生,身子骨虽依旧硬朗,脸上还是掩不住岁月的刀劈斧凿。也不知为什么,自从年初在长安败于李傕之后,对杀伐之事越发觉得倦怠,一匹狼失去了孤傲的眼神,不再以获取猎物为乐,说明它老了。马腾已做好打算,等灭掉李傕一伙,就表奏朝廷,让马超继承他的官爵。
这晚,他又一次失眠了。
与马腾同样无法入眠的还有远在两千多里外的周齐。
原本他打算今天离开陆浑山,他以为这是理所应当之事,不承想竟遭到对方拒绝。
“并州初得,主公诸事繁忙,你的事等等再说。”
“别驾是想背弃诺言吗?”
“你莫多想。”郭图的脸上浮着惯有的笑容,他让周齐坐下,“少安毋躁,少安毋躁。这次并州能顺利到手,你的功劳最大,但主公除了下令赏赐你五百金外,并无其他表态。我看既然主公无意,你入幕后,也得不到重用,这不是与你最初的设想相悖吗?我劝你还是忍耐些时日,等时机成熟我再为你引荐也不迟,你现在正当年轻,时间对你来说,不是负担。”
“但是……”周齐一摇头,“也罢,也罢,但求别驾不要忘记今天所说的一切。”
周齐辗转反侧,一会儿起身一会儿又躺下,没多久,干脆披上衣服出了门。他后悔当时太快放弃,他应该问问郭图,自己立下这么大的功劳,袁绍为什么还对自己无意?会不会郭图隐瞒了什么?
对郭图的人品,周齐多少有所了解,他怀疑,通过并州这件事,郭图感受到了来自自己的威胁,谋者以智立,谁都不愿意身边多一个才华超过自己的竞争者,但周齐又安慰自己,如果郭图忌惮自己的才能,最初也不会这么积极帮自己牵线了。
冬夜,冰冷刺骨,冻透肌肤。
不知什么野兽发出的声音回荡在四周,让人毛骨悚然。
周齐一时不知该去哪里,但外面天凝地闭,少顷,他跺着脚,往胡昭屋子跑去。
因为下山投效袁绍的事,周齐已数天没主动跟老师说话了。先生可能还在生自己的气,他这么认为,与其被数落一顿,还是别开口的好。
来到胡昭屋前,他敲了敲门,不一会儿,“吱呀”一声,门开了,他一看竟是司马懿,二话不说,扭头离去。
“是周齐吧!”胡昭边往火堆里添柴火,边问道。
“是的,先生。”司马懿坐回原位。
“怎么走了?”
“或许是看到我后,又气不打一处来了吧。”
“你们前世无冤,今世无仇,怎么就是说不到一处去呢!”胡昭割下一块兔肉递给司马懿,摇头叹道。
“先生,周齐因为下山之事跟您争执以后,您这叹气的次数可是越来越频繁了!”
“是吗?呵呵!”胡昭翻动着锅里的兔肉,抓起一把调料丢进锅中,“看来我这心态修炼得还不够啊!周齐的事以后再论,你刚才说的那个……”
胡昭抬眼看着司马懿。
“军屯!”
“对,军屯,你接着说,接着说。”
“如今打着官军旗号的诸侯势力也好,那些为了有口饭吃而起来造反的贼人也好,拼来杀去,谁最苦?百姓最苦!乱世求自保,陆浑山虽然洞天别府,但难保有一天被乱兵贼人占了,咱们能一走了之,山上的百姓又该如何?所以我想到了军屯。”嚼完口中的兔肉,司马懿喝了碗热汤,继续道,“屯田自古有之,但多是为了收拢流离的百姓,定居安业而建起的民屯,军屯则只设于边防要地。我统计了一下,山中百姓有一百三十八人,成年男子四十九人,从中抽出二十个壮汉组成护卫队,除农忙家事之外,专事守护庄民。按朝廷军制,二十人分为四队,每队五人,设伍长一人。护卫队每天朝练暮巡,用度则由山民共同承担。这样,山中一旦有不测,至少不会成任人宰割的羔羊。”
胡昭静静地听完,面露微笑,给自己倒了碗热汤,啜了几口。
司马懿的主意让胡昭感到意外,更感到欣喜。必须承认,司马懿的确是个与众不同、思维非凡之人,这也正是他欣赏这个年轻人的根本原因。
可以这样说,将只在边境地区实行的军屯移植到百姓的自卫中,司马懿可谓独创,胡昭再一次感受到崔琰所说的司马懿“智慧超群”的深意。
将这非凡的能力用于安邦定国,将是百姓之福。司马懿心怀远大抱负,这一点,胡昭能强烈地感受到,这个年轻人应该不会像崔琰说的那样“今后恐有异志”,崔琰论事总习惯往坏里想,这大概是他经常思虑过度的缘故。
“其实,这还算不上真正的军屯,不过是学其形式,贼人盗寇若是势众,凭这些人手,肯定力不能敌,但防三五个人,还是绰绰有余的,至于叫什么名目不重要。”
“仲达!”
“先生。”
“那选出来的二十人,平日操练,由谁教授呢?”
“我与蒋济、辛毗等人尽己所能,先生如若方便,也可教授剑法。”
“看得出,你思谋这事很久了。”
“要是没思量清楚,也不敢跟先生提这事。”
“这是好事。”胡昭喝完热汤,扯下兔子的后腿给司马懿,自己笼着手,在屋里踱步,过了一会儿,他坐到榻上,关切地问道,“这眼看快到年关了,仲达不回家看看吗?”
“没想过这事。”
“一年了,该回家孝顺孝顺父母了。你也用不着想着在这山上陪我,我一个人习惯热闹,也习惯清净,况且,你有你的事,我有我的事。”
前几日陆续有人因年关将至而下山,因此,司马懿说自己也要回家,蒋济和辛毗并不感到意外,不过多少还是有些怅然。司马懿没有让两位好友相陪,更没有让胡昭来送,自己打点行囊,两天后的下午,牵着从家里骑来的马踏上了回家的路途。
走了两刻来钟,他突然哈哈一笑,掉转马头,向南边跑去,他打定主意先去瞧瞧陈群。在这两刻钟里,司马懿一直思量着,是先回家还是去颍川,他很少这么犹豫不决,当他考虑清楚后,也觉得自己方才很是可笑,因此才放声大笑。
但到了颍川郡许县的陈府,司马懿笑不出来了。陈老爷子不停地咳嗽着,说起话来分外吃力,但他还是听清了老爷子的意思。
陈群去陆浑山找我了?我怎么不知道?难道——
司马懿顿时感到一阵心悸,他紧紧捂住胸口,感觉一股气怎么也吐不出来,那种滋味犹如一把刀子在绞动着他的心,让他痛苦难忍。
老仆告诉司马懿,老爷子病了快仨月,大夫说,这病去不了根,只能想法子多延一两年的寿命。司马懿不想让老爷子觉出自己的悲痛神色,强忍泪水,谢绝了老爷子让他住上几天的好意,告辞离去。
刚走出许县的城门,司马懿还是抑制不住,大哭起来,丝毫不顾路人投来的惊诧目光。他无心再去管缰绳,任凭马儿往前走。
司马懿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当大哭渐渐转为啜泣时,他发现自己到了一座乡,乡口立着一块界碑,上面刻着“界水”二字。出了界水,就出了颍川郡。他久久凝视着这歪斜的界碑,眼前浮现陈群的面容。
“长文兄!”
司马懿伸手一摸,空无一物,还差点掉下马去,他见天色已暗,心头也有些累,便在乡内找了家百姓,借宿了一晚。回到家,已是三天以后。
往日不常去县衙的司马防今日恰好在堂上处理一桩公案,母亲去了张世伯家,几个弟弟都在学上,只有司马朗在家。
司马朗命家仆将马牵入马房喂养,又命后厨准备饭菜,自己拉着司马懿,在客堂上席地而坐。
“我还想着出了年,去陆浑山看你,你小子,闷声不响地自己跑回来啦!”
“大哥挂心了。”
“不是我挂心,是父亲挂心了,你还不知道,父亲已经为你择了门亲事。”
“亲事?”司马懿有点发蒙,“父亲这操的是哪门子心?我这年岁还不急着谈婚论嫁。”
“且不说这个,你可知女家是谁吗?”
司马懿摇摇头,司马朗不怀好意地一笑。
“就是小时见了你就追着你打的白面鬼啊!哈哈!你小子命里就该栽在那丫头手上。”
“要不是大哥这么一说,我都把那白面鬼给忘了。我记得她面色白皙,跟鬼似的,就给她取了这个绰号,她还挺乐意,呵——不知道有没有变,要是白面鬼变成黑面鬼,那小弟宁死不娶!”司马懿瞧瞧外头,接着说道,“只是我如今跟随孔明先生,一时半刻不会下山,岂不是耽误了那丫头?”
“你总不至于一辈子待在陆浑山吧,即使你愿意,父亲也不会同意。父亲跟我说,郡上太守已为你留了位子,等你出师,即可赴任。给一个尚未举孝廉的士子预留官籍,别说是河内郡,即便放眼天下,这等事,也没有第二桩。”
“父亲用心良苦啊!”司马懿闭了会儿眼睛,像是在思索什么,少顷,睁开双眼,问道,“大哥对为官者钩心斗角、鱼肉百姓深恶痛绝,怎么对我出仕如此关心?不怕小弟同流合污?”
“你与为兄不同。”司马朗的表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为兄只能自清,所以只有归家一途;你有奇伟之志,处事机敏,入了仕途,也能为劳苦百姓做一点实实在在的事。”
“哎,不说咱俩的事了,嫂嫂怎么没跟你一块儿回来?”
“你嫂嫂回娘家住些时日再回。你那小侄也快两岁了,调皮得很。”
兄弟俩你一言我一句地聊起家常来,久别重逢,自是有说不完的话。
司马防回来时,已过了晚饭时间,后厨又将饭菜热了一遍,众兄弟依序而坐,司马防拿起筷子夹菜,大家这才动嘴。饭时无话,等众人吃完,家仆撤去每人面前的食案,弟弟们各自回屋温习功课,司马朗与司马懿跪坐于父亲两侧,等他训话。不知从哪年起,家里就有了这规矩。
“你与你张世伯家闺女的婚事,你大哥跟你说了吧?”
“大哥跟我说了,父亲,儿可否去张世伯家瞧瞧媳妇儿。”
“傻小子,你张世伯家的闺女还没过门,你就上人家家里瞧媳妇儿,传出去不怕别人笑话。你倒无关紧要,只怕坏了人家姑娘的名声。”
“二弟怕是想女人了。”
“没有,没有,大哥说笑了!”司马懿竟红起了脸。
“懿儿啊,”司马防正襟危坐道,“你既回家,就帮着你大哥好好准备准备正月祭祖的事。”
“是,父亲!”
司马防离开后,司马朗指着司马懿腰上的佩剑说道:
“打你一进门,我就琢磨,这剑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可怎么也想不起来。”
“是崔先生赠我的。”
“嗨——”司马朗恍然大悟般一叫,说道,“我说那么眼熟!说来,季珪跟咱家还真是有缘,前几天还写信来。”司马朗伸伸腰,“真怀念当初无忧无虑的日子,现在一切都变了,都变了……”他背着手走出客堂。
大哥口中说的“变了”是指什么呢?世道人心那是不用再说的,可能大哥是在为自己的仕途生涯哀叹吧。大哥志不能伸,嘴上说指望我,心头定然也有无奈之处,哪个当大哥的乐意听到兄弟比自己聪慧机灵这类的话。长兄如父,即便为了威严,也会这般想吧。
司马懿跪坐着,凝视着腰上的剑。
也许正如母亲说的,人各有命,可是这命,又从何说起呢?人人都说司马氏百年望族,但如今世家灭门、望族倾覆的事还少吗?煌煌如司马氏,也难说能永保万全……
“唉,罢了,罢了。”
司马懿起身跨过门槛,抬眼一看,半轮明月高挂夜空,黑云若隐若现,透出幽冥的气息。
祭祖回来的路上,停了两个多时辰的风又肆虐起来。来时顺风还好说,这回成了逆风,原本快速行进的马车一下子慢了许多。
到家后,坐在头辆马车上的司马防先下了车,正了正有些乱的头冠,掸掸身上的尘土。见他有些疲惫,随身的管家马上吩咐后厨熬汤,又问了问家祭是否准备妥当,后厨回话说一切都已备妥,只等老爷回来即可行家祭,管家这才安心地回禀司马防。
所谓的家祭正与郊祭相对,郊祭是去祖宗坟茔扫墓,家祭则是在家中向祖宗拜岁,以猪头、全鹅、整鸡供于祖宗牌位前,众人参拜,等牌位前的油火熄灭后,方能用饭。
礼毕,司马防正要回屋小睡片刻,只听得门外传来杂乱的马蹄声,不一会儿,进来一名武将。这个武将中等身材,体格普通,眉毛粗厚,小眼睛,扁鼻子,薄嘴唇,甚不起眼,唯一能引起别人注目的是他浓密略带卷曲的胡须。
“是孟德啊!”司马防说着急忙迎上前去。
“洛阳令,我又来叨扰你了!”
曹操向他拱拱手,又挨个把几个小孩的头摸了个遍,两眼扫到身高体壮的司马朗司马懿兄弟俩时,爽朗大笑道:
“洛阳令,这就是你常说起的大小子和二小子吧!闻名不如见面,果然与众不同,你看看,这体格。”曹操用手上的马鞭指指俩人,他这个动作让司马懿心生鄙夷,暗自轻蔑地哼哼。
“孟德啊,不是已跟你说过,如今老朽是致仕之身,你就别再称呼洛阳令了,那都是哪年的老黄历了,翻过去,翻过去了。”
“无妨无妨!”曹操依然大声笑着,“在我曹操眼里,司马公是永远的洛阳令。”
见曹操被父亲引向书房,司马懿对司马朗说道:
“我原以为曹操神气英武,还因他不惧失败佩服过他,以为他有多么的特别,今天一看,真是令人失望,不过一介武夫而已。”
“小心被他听到。”司马朗拉了拉他的衣袖。
“崔先生曾跟我说,曹操兵败后来找过父亲,这次又来,难道又败了?”
“糊涂,哪有寒冬交兵的道理。”
“哎——”司马懿一甩手,“大哥难道忘了,《孙子·计篇》上说攻其不备,出其不意,若要达成这一目的,就要想常人所不能想。寒冬不交兵人所共知,但说不准也会有人反其道行之。”
“你倒是提醒了我,说得有理。这曹操也够可怜的,大冬天还被人追着跑!”
“我看他笑得那么响亮,大概这次败得不轻吧。”
两人相视一笑,各自忙活各自的事去了。
等油火烧尽,仆人撤去供品,时辰已到了掌灯时分,司马懿去请父亲吃饭,还特意安排了宾位给曹操,可当他来到书房时发现曹操不在。
“曹孟德已经回去了。”
“父亲,曹操这次来,有什么事吗?”
“为父也这么问他,他说今天是一年之始,他这次来,只为了道贺。为父说既来道贺,便是宾朋,让他留下来,明日再回,他说军中有事,没聊多久就走了。”
“曹操真是……”司马懿一时找不出能形容曹操的词句。
“别看曹孟德一脸莽相,却重情重义。为父在外为官时,他不论身在何处,都会前来看望,每次见面都说当初若没有为父举荐他做洛阳北部尉,就不会有他曹某人的今天,之后他驰骋疆场,奔来跑去,没个落脚的地方,才来得少了。为父以往从未跟你们提过这些,其实,是他有真本事,比起那些纨绔子弟不知强过多少,若他没有真才实学,为父也不会置司马家百年来的声誉不顾,举荐他这个被人骂作‘宦竖遗丑’的小子。”
宦竖遗丑?
这个词反复出现在司马懿脑中。
他大惑不解,为什么在别人的描述中,曹操显得神采奕奕、光芒万丈,亲眼所见后,却感觉更像个无赖?甚至近乎猥琐。
司马懿从榻上起来,点了油灯,拿起书简,翻完两册,眼皮开始有些招架不住,慢慢地合拢,他揉揉眼,准备和衣睡去,这时传来敲门声,随即司马朗走了进来。
“我起来如厕,见你屋子还亮着灯,就过来瞧瞧。还没睡?”
“刚要睡。”
“想什么呢?”
“还不是曹操的事,小弟觉得,父亲有些高看他了,嘻嘻哈哈倒是爽快,但要是光靠这份爽快,大概也成不了气候吧。”
“‘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你知道这话是谁说的吗?”没等司马懿回答,司马朗就给出了答案,“是汝南名士许劭许子将对曹操的评语。”
“许子将显名当世,月旦评可定人前程,但他轻易不开金口。这曹操是怎么做到的?”
“我曾听季珪说,曹操耍了手段,逼得许子将万般无奈,才给了他这个评语。”
“还真是个无赖。我心中对他也曾崇敬,现在看来,是我太容易感情用事了。”
“父亲看人是不会错的,若曹操没个真能耐,也不能支撑到现在,更别说有那么多名士去投效他。曹操帐下名士大多来自奇人辈出的汝、颍二州,以得荀彧为始。荀氏乃颍州世家之首,荀子之后,从小就有‘王佐之才’的美誉。他此前曾在袁绍帐下效力,后弃袁投曹,你想想,他这样一个大智之人,会看不清形势?现如今曹操还被吕布打得只剩两座孤城,荀彧却依旧死心塌地追随左右,你说这是为何?”
司马懿一时无语,转转眼珠子,问道:
“大哥如何知晓这些故事的?”
“上次来信提到过,你可能还不知道,季珪与荀彧是通家之好……”正说着,司马朗突然发现弟弟神情黯然,“二弟,怎么了?”
“听大哥说起颍川,我想起了一位颍川老友。”
“是哪位?”
“故大鸿胪陈纪之子陈群!”
“陈长文?”
“大哥认识他?”这回轮到司马懿吃惊了。
“在外时,曾与他有过公事往来,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司马懿便将两人如何相识、如何相交,陈群又如何因自己而亡跟司马朗叙述了一遍,司马朗听后,感叹不已。
“人生无常,生死有命,就像曹操的父亲曹嵩,致仕后原本要到儿子处安享晚年,不曾料走至徐州,竟丢了性命,那时曹操刚得兖州,一悲一喜,也只有无人问处独伤悲。今番曹操虽然连遭败绩,却败而不亡,日后卷土重来,继而称雄称霸也未可知。”
司马朗毕竟在仕途上摸爬滚打过,无论是见识还是阅历都要比司马懿多,虽不及司马懿灵便机敏,但自有他的稳当沉潜,故而看事论人有司马懿想不到之处。
“大哥倒挺欣赏曹操的!只是即便他有这样那样的好处,我也觉得与我等耕读世家格格不入。”
“为什么?”司马朗放下从书案上随手取来的一册书简,充满好奇地问道。
“曹嵩虽位列三公,却是宦官养子,养父曹腾本是小黄门,因拥立孝质皇帝继位才发迹,曹操出身阉宦庶族,与咱们不是一路人。”
司马朗憨憨地一笑。
“咱们兄弟俩再争论下去,天就亮了,你早些歇息,明日还有事要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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