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译者序言2:血韵诗魂虹作舟[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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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虹》,恰似一部长诗或散文诗。整个翻译过程就是不断地吟诵和朗诵的过程。其诗的韵律似乎就是我们血脉跳动的节奏:

    在这里,薄暮是生命的本质,这为色彩所掩映着的黑暗是一切光明与白昼的萌芽。在这里,天正破晓,最后一缕余晖正在西沉。永恒的黑暗中生命的白昼将会花开花落,重复着平静与永恒隽永的沉寂。

    远离时间,永远超越时光!在东西之间,晨暮之间,教堂矗立着,如同一颗沉寂中的种子。发芽前的黑暗,死后的沉寂。这沉寂的教堂,融生死于一体,载着所有生命的喧嚣与变幻,像一颗硕大无朋的种子,它会绽放出难以想象的辉煌的生命之花。但它自始至终都在沉寂中轮回。在彩虹的衬托下,这装饰着宝物的黑暗教堂,沉寂中弹奏着乐曲,黑暗中闪烁着光芒,死亡中孕育着生命,就像一颗种子里,叶子紧叠着叶子,沉静笼罩着根须,花儿将所有的秘密都珍藏在自己的花蕊中。它挣脱了死亡,投向了生命。它不朽,但它仍会再次拥抱死亡。

    在这座教堂里,“过去”和“未来”交织融汇……在此,破晓即是夕照,始末融为一体……

    没有时间,没有生命,也没有死亡,只有这超越时光的完美。地面上无数的冲动腾起来在空中相交,汇成狂喜的拱顶。这就是一切,一切的一切。(第七章《大教堂》)

    多年后我去了这段文字所倾情赞颂的林肯大教堂,由于四面仍然是田园地势与风光,大教堂依旧巍峨耸立在开阔的田野上,威严肃穆,仍能令我感受到年少的劳伦斯翻过一座丘陵,猛然间与这神圣之物相遇时油然而生的宗教激情。或许那一刻他被神的力量击倒在草场上,对此顶礼膜拜过。

    一部四十万字的小说,成章成章,成段成段,尽是这样折磨人的残酷文字。没有什么形式、没有什么逻辑、没有什么叙述观点、没有什么性格塑造。只有生命的轮回,只有直觉的涌动,只有对创造性的生的欲望。血韵的记录,用诗一样的语言。欲望的诗魂冲腾,交成一道彩虹。

    《虹》是用欲望和血韵的诗样文字谱写的布朗温一家三代人的心灵浪漫传奇。

    第一代人——一个英国男子和一个波兰寡妇,经过理智和激情、灵与肉的冲突,终于弥合了彼此间的感情鸿沟,找到了各自的爱和欲望的满足。

    第二代人——沉迷于肉欲和本能,疯狂而美丽的蜜月之后出现的是心灵的陌生和心理变态,只有过眼烟云般的床笫之欢还能为这对夫妻的生活带来一点儿色彩。

    第三代人——经历着更为痛苦的社会动荡与理想破灭的打击,他们试图追求灵与肉的平衡,放荡的美好与精神的独立并行不悖,其中表现出的两性间依恋与搏斗处处显示了人为实现个体生命价值与自身解放所付出的代价。

    无论文学评论还是影视改编,似乎人们都更看重第三代厄秀拉。用“文化研究”大师霍加特的话说,这是自简·爱和安娜·渥伦尼卡以来又一个崭新的现代女性,是妇女解放与自主自立的象征。她超越了前两者,是因为她开始带有女权主义者的特征了。她从始至终追求的是一种新的恋爱关系,既不服从,也不是主宰,在性关系上完全遵从自己生命冲动的引领,其性欲的爆发是非理性的。[28]

    《虹》是生命的心灵史诗。这样高品位的艺术作品曾因其大胆而一度成为英国的禁书,惨遭公开销毁,理由是“黄过左拉”。其实这是一场政治迫害,原因是劳伦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之际“不识时务”地谴责了战争。一经开禁,则全然裸露其艺术杰作之本色。它是一道艺术之虹。

    《圣经》上说,虹是上帝与尘世立约的记号。云岚出虹,说明上苍有心保佑凡尘免遭洪水之灾。[29]虹不就是方舟吗?劳伦斯是过去的诗人与未来的诗人。虹就是他自己。如果说济慈的名字是写在水上,劳伦斯的名字就写在虹上。

    《虹》这部巨构令传统词穷。这部貌似“家史传奇”和“发展小说”其实骨子里毫无因果发展逻辑的表现主义作品倒很有古希腊戏剧的宗教狂热和仪典的灵气。人物更是性格冲突的悲剧产物而非环境的牺牲品。这就导向本体,导向黑暗的自我,导向潜意识与直觉、经验。

    《虹》是劳伦斯完成《儿子与情人》后新觉悟的起点,从此他义无反顾地走向现代主义。他在二十七岁上收到《儿子与情人》的样书后就对自己的文学引路人加尼特挑战般地宣布:“我再也不用那种方式(《儿子与情人》)写作品了。那是我青年时代的结束。”[30]那种方式在他看来就是“生硬、粗暴,过于情绪化,过多的展示”[31]。他转而走向对灵的穿透,几易其稿,筑出这部F.R.利维斯称之为“戏剧诗”[32]的巨制。他试图展示“宇宙间强大、自然、时而是爆破性的生命,破坏传统的形式,为的是还事物以本来面目”[33]。他“试图刺破人物意识的表面,触到下面血的关系,摒弃表面的‘人格’,为的是揭示原型的自我”[34]。他宣称:“你别指望在我的小说中寻到人物旧的稳固自我。还有另一个自我,照这个自我行事的人让你无法认得清。”[35]他要“创造一种新的普通的生命,一种根植于我们内心深处的完整的生命”[36]。用劳伦斯自己的术语说,这就是“血液意识”的原型。

    “把散文变成诗。”表现主义作家艾德希密德这样说。[37]劳伦斯这样做了。他因此而“穷尽了英文的词库”[38]。能穷尽英文词库的人是要为此付出巨大的生命代价的,可能这是他在刚入不惑之年不久即辞世的根源吧。据给他看过病的医生说,劳氏的意志是惊人的,以他的病情他本该早死二年的。看来他在最后二年成了个活精灵了,那么他最后完成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和《启示录》该是非人之作了。

    其实他在写完《儿子与情人》后就几乎变成了精灵。君不见,《虹》不就是作者带着十二分的虔诚在谵狂状态下的幻象之作吗?F.R.利维斯说它是对现代文明的研究[39]、是戏剧诗、是英国历史的记录。但它绝非在传统意义上享有这些名份。它是表现主义文学的力作,同时仍然是一部难得的现实主义力作。1980年代我仅仅从现实主义的角度看待它,写了《时代与〈虹〉》的论文。那之后在层出不穷的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理论观照下,我也开始用新的眼光研读这部英国小说史上的高峰之作,获益匪浅,但仍希望早期的现实主义研究论文能使读者受到启发,从而关注劳伦斯对现实主义传统的继承和推陈出新,两相结合,对这部里程碑式的作品有更全面的认识。[40]

    全部译文曾承蒙中国社会科学院外文所刘若端教授审阅。感谢刘先生的中肯批评。刘先生亲自动笔改正了原译稿中(主要是1—10章)不少缺乏提炼的中国北方方言,填补了漏译的句子及注释条目,使译文增色。

    本人还要感谢前莫斯科国立列宁师范学院米哈尔斯卡娅教授赠送一部精装俄文注释的英文版《虹》(苏联虹出版社1985年出版),使译者在没有英文注释本的情况下得以借俄文注释解决一些典故的出源。不少中文注释直接译自该版俄文注释。到1990年代我买到了企鹅1989年的注解本,发现是第二版,首版标注是1986年版。为此很是后悔:那个时候我们太与世隔绝了,不知道早就有了英文注解本。待我将这个英文注解本与俄文注解比较时,发现两者很接近,就断定是苏联学者比英国人早一年做出了注解本。不久前与英国的劳伦斯专家波普洛斯基通信谈到早年根据俄文注释本翻译《虹》的经历,我向他求证1985年前有没有英文注解本?否则就说明苏联的注释本为最早。波普洛斯基客观地告诉我:企鹅1986年的本子是1981年版本的重印,但没标明1981年首版,因为1981年的版本是属于企鹅图书馆系列,发行量不大,而1986年版是属于20世纪经典系列,影响较大。

    看来苏联的1985版注解本应该是翻译或主要翻译自企鹅1981年的注释版本!否则两者不会那么相似。但也说明苏联学界对英语国家的劳伦斯研究还是跟得很紧。至少比正在开始市场经济,在“双轨制”下几乎无所适从的中国学界要正规得多,他们在英文注释本出来后的第四年就出版了俄文翻译本。而1985年的中国外国文学研究界仍对劳伦斯持极其保守的态度,劳伦斯还背着黄色作家的罪名。整个一年中只有一篇劳伦斯研究论文出现,就是发表在《外国文学研究》上的拙文《时代与〈虹〉》。

    《虹》的注解通过俄文本的翻译首次进入中国,靠的还是我那点基本的俄文知识。还要说明的是,第一个英文注解本是沃森教授做出来的,那时他还仅仅是讲师,十几年后才成为劳伦斯研究的权威。原来我是通过俄文间接翻译了他的注解,多年后才以访问学者的身份旁听他的课程,这样的神交与邂逅在我看来都是传奇。

    黑马

    2014年5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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