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缪全集-鼠疫(42)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您说得对。它的沉默与咆哮如雷声一样有效。那是原始森林的沉默,连嘴巴也“含而不露”。我有时不免惊诧:这位不出声的朋友何以抵制文明的语言。它的工作是在阿姆斯特丹的一家酒店里接待各国水手。不知何故,这酒店被命名为“墨西哥城”。既然担当如此的重任,人们可以担心:它的无知或许会造成种种不便,您是否也有同感?设想一下:克罗马尼安人[25]在巴别塔[26]里住了下来!他们至少会有身处异乡之感。不过不要紧,咱们这位朋友不觉得流离失所,却只顾走自己的路,什么也影响不了它。我从它口里听到的一句话是要有所取舍。取舍什么?大概是“取舍”这位朋友自身。我得向您坦言:我整个儿被这类动物吸引住了。谁要是由于职业或禀赋而对人类进行了大量思考,谁就可能怀念起灵长类动物来。这类动物是没有私下盘算的。

    说实在,咱们的主人倒是有几分盘算,尽管是暗中盘算。它怎么也听不懂人家当着面说的那些话,结果就形成多疑的性格。因此,它总是摆着一副严肃而戒备的面孔,这说明它至少已觉察到:在人类之间有点儿不顺利的事情。这种心情妨碍了讨论与它工作无关的话题。比如请注意:在它脑袋后面的底墙上,有一块长方形的空白,那原是由于撤去一幅画而留出的空间。从前这里确曾有过一幅画,画得很有意思,不啻是一幅杰作。而当酒店主人接受和出让这幅画时,笔者都在场。那两次都流露出一种疑虑,并且是在深思熟虑好几个星期之后。就这点而论,不能不承认:社交多少损害了它那坦诚朴素的天性。

    请注意:我不是在评判它。我认为它的戒备是有道理的。假如不是如您所见,我那开朗的性格与此适巧相反的话,我倒愿意分担这种戒意。可惜我多嘴多舌,也很容易跟人家搭上腔。虽然我也懂得保持适当距离,但还是要利用一切机会。我住在法国的时候,每逢碰到才识之士,就立刻将他变作社交对象。哦,我注意到您对我用虚拟状皱了眉头。我承认自己对一般优美语言的爱好,并偏爱这罕见的语态。请相信,我常自责有此弱点。我也知道:喜欢穿细白的衣袜,并不等于脚上有泥。不过,讲究文体就像府绸常常遮盖湿疹一样,起着掩饰作用。我自我解嘲地认定:说风凉话的人自己也不是纯而又纯。可不是吗,咱们还是喝刺柏子酒吧。

    您将在阿姆斯特丹长期逗留吗?那是一座美丽的城市,对吗?很有魅力?这形容词我很久没听见啦。自从我离开巴黎之后,已经有好几年啦。但心灵是有记忆力的,我对本国的首都一点儿也未遗忘,连它的河岸都牢记心间。巴黎恰似一幅美景图画,在绝妙的景致中居住着四百万人影儿。按最近一次人口普查,应当是近五百万?可不是,他们又制造了一批娃娃。这不出我意料。我总觉得同胞们有两大乐趣:一是制造思想,二是通奸。可以说是乱来一气。再说也不必责备他们,不光是他们如此,连整个欧洲也落到这种地步。我有时想:未来的历史学家将怎样评论我们。也许他们只要用一句话就可以概括现代人:他们通奸并读报。在做出这有力的定义之后,可以说这个论题就穷竭了。

    哦不,荷兰人可远远没有那么现代化!请看看他们:他们有的是时间。他们在干什么呢?哦,这些先生们靠这些女士们的劳动过活。他们不论男男女女,都属于明显的市民阶级,上这里来或者是听信了谎言,或者是由于愚蠢。总之,是由于想象力过盛或不足。这些先生们不时弄弄刀枪,但别以为他们会持之以恒,不过逢场作戏罢了。放了最后几枪,他们便惊恐而死。虽然如此,我觉得他们还算有德行,胜过那些拖拖拉拉、成家成户谋杀的杀人犯。您难道没有注意到:我们的社会正是为了这种模式的清洗而组织起来的吗?您大概听说过:巴西的大江小河里有一种小鱼,它们成千上万地拥向鲁莽的游水者,在瞬息之间,就用小口小口地咬啮将他们清除掉!剩下的只有干干净净的骨架儿。不错,它们就是这样组织起来的。“您想跟所有的人一样,过得体的生活吗?”您当然会作肯定的回答。怎么会说“不”呢?很好,人家会清除您。给您一份工作、一个家庭,以及有组织的休闲娱乐。于是小口小口地咬啮指向您的肌肤,直至骨髓。不过我说得不准确。不应该说那是“他们的”组织。归根结底,是“我们的”组织:看看到底是谁清除掉谁!

    人家到底送上了咱们的刺柏子酒。祝您万事如意。不错,大猩猩张口管我叫“博士”呢。在这些国家里,人人都是博士或教授。他们出于谦逊或善意,总是显得恭恭敬敬。至少,在他们那里,恶意还没有变成国家体制。不过我并不是医学博士。您若想了解,我来此之前是当律师的。现在我充任感化法庭的法官。

    请允许我介绍自己:我是让·巴蒂斯特·克拉芒斯,随时准备为您效劳。很高兴认识您。您大概在经商吧?差不多是这样。回答得妙!也堪称准确,我们凡事总是“差不多”。瞧,请允许我假扮侦探。您跟我差不多的年纪,从目光看,很了解那些四十岁上下的人:他们差不多已经经历了人生的风风雨雨。您差不多穿戴整齐,也就是跟在我们国内差不多。您的两手肌肤细腻,因此,您差不多是个城里人!不过是个精明的城里人!对虚拟状动词的未完成过去时皱眉头,这就双倍地证明您有文化:第一您能识别;第二您感到不舒服。还有,我能引起您的兴趣,不揣冒昧地讲,这表示您的思想还算开放。您差不多是一位……?可这有什么要紧?职业还不如教派能引起我的兴趣。请允许我提两个问题,如果不算唐突即请回答。您有财产吗?有一点儿?没有。您就是我所谓的古犹太不信圣经的教徒了。假如您不上教堂读经,那我就得承认您不会有长进。有长进?您读过圣经?您可真令我感兴趣哩。

    至于我……就请您自己判断吧。看看我的身材、肩头以及长相(常有人说“凶神恶煞”),我倒很像橄榄球员,不是吗?但如果从谈吐来判断,就应当承认我有点儿精明。给我提供驼毛的那只骆驼大概患有疥癣;另一方面,我的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我也了解很多情况,却毫无戒备地仅仅凭面孔就对您诉说衷情。不过别看我文质彬彬、谈吐不俗,却是泽迪伊克水手酒店里的常客。得啦,不必追究啦。我的职业是双重的,就像人有双重性一样。就是如此。我已说过,我充当感化法官。就我来说,有一点是清楚的:我一无所有。不错,我曾经很有钱;不过却没同任何人分享过什么。这说明什么呢?说明我也不信圣经……?哦,您听见港口的鸣笛声吗?今夜在须德海上有大雾呢。

    您就走啦?请原谅我也许耽误了您的时间。请不必付钱。您到“墨西哥城”就是到我家来做客,我很高兴在家里接待您。我明天晚上肯定在家,跟其他日子一样。我十分感激地接受您的邀请。您回去的路嘛……这个……要是您不反对,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我送您到港口。从那里绕过犹太人居住区,就是那几条漂亮的大道了。有轨电车满载鲜花,伴着吹吹打打的乐队从那里驶过。您的旅馆就在其中之一的丹拉克大道上。请先走,我跟在您后面。我呀,我住在犹太区,在希特勒分子将它“清洗”之前就叫做“犹太区”。清洗得真干净!七万五千名犹太人被流放或杀害,是“真空式”的清洗啊!我欣赏这不懈的努力、这前后一贯的耐心!人如果气质不行,就得讲究方法啰。在这里,方法无疑创造了奇迹。我现在就住在发生有史以来最大一宗罪恶的那个地方。也许正是这帮助了我,使我能理解大猩猩和它的戒意。这样,我就可以克服自己容易同情别人的天性。现在,当我瞥见新面孔时,内心就敲起了警钟。“慢着点儿,危险!”即使同情心十分强烈,我也还是提防着。

    您知道吗?在我那小村子里,一名德国军官在一次镇压行动中,竟彬彬有礼地请一位老妇在两个儿子中挑一个作为人质处决。您想象过吗?要挑选!这个,不行,那个吧。眼睁睁地看着他被带走。不必细讲啦,但请相信,先生,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可能出现。我认识过一个心地纯净的人,他不愿对人怀有戒意。他是和平主义者,崇尚自由,他一心一意爱全人类和各种动物。具有超凡入圣的心灵,这是毫无问题的。很好。在欧洲最近的宗教战争中,他隐退到乡间。他在门口挂了个牌子,上书:“不管您从哪儿来,请进来,欢迎入内!”您猜猜看,是什么人“应邀”了呢?是民团分子,他们如入无人之境地闯入,并且剜心剖腹地结果了他。

    哦,对不起,夫人!何况她反正也没听明白。来了这么多人,嗯,时候也不早了,况且是冒雨而来。这雨接连下了那么多天!幸好还有刺柏子酒,这片黑暗中唯一的曙光!您感觉得到它反射在您身上的那金色或铜色的光芒吗?我很喜欢趁着刺柏子酒的酒酣,在夜色中漫步,走遍城中大街小巷。我成夜成夜地漫游,徜徉于梦境,或者无休无止地自言自语,就像今晚一样,是的。我担心有点儿把您搅糊涂了。谢谢您保持礼貌。不过我已说过了头。只要一张嘴,字句就从我口里不断流出。何况这个国家赋予我灵感。我爱这个国家的人民,他们熙熙攘攘地走在人行道上,挤在弹丸之地上的房子里或水面上。四周是浓密的雾或冰冷的田野,海浪滔滔,像肥皂水一样冒泡泡。我爱他们,他们分身有术,既生活在这里,也在别处。

    可不是吗!听听他们踩在厚厚石板上重重的脚步声,看着他们笨手笨脚地从一家店铺走进另一家(店里满是金黄色的鲱鱼和褐黄色的珠宝),您准会以为今晚他们是在此地。您和大家全都一样,把这些好人当成一群行会职员和商人,怀着来此超度的梦想一个铜子儿一个铜子儿数着自己的钱,而唯一的乐趣就是戴着宽边草帽去上人体解剖的课程!您可是弄错啦。不错,他们是在我们身边行走着。但是,请看看他们的头昂立在什么地方:是在那霓虹灯、刺柏子酒和薄荷香气做成的薄薄云雾之中,那云雾正从红绿相间的商店招牌上徐徐下降。荷兰是一个梦,先生,是黄金和烟雾的梦:烟雾多在白天,黄金多在夜间。而不论白天黑夜,梦里的人物都像德国神话中的圣杯骑士,骑着装有高高车把的黑色自行车,神思恍惚地飞快前进,像是一群群黑色的天鹅,在全国沿着一条条运河,围着一片片海面,无休无止地旋转又旋转!他们在梦想,昂首于金黄色的云雾之中。他们周而复始地旋转着,他们像梦游者一样,在薄雾的金黄色烟云中祈祷着,他们已不在此地。他们已飞向千万公里之外的爪哇,那远方的岛屿。他们取来面目狰狞的印度尼西亚神怪,陈设在所有的玻璃橱窗中。这些神怪此刻正在我们头顶游荡,然后再降落在商店招牌和层次分明的屋顶上,为的是让那些怀旧的殖民者记住:荷兰不仅是商人们的欧洲,也是无边无际的海洋。那海洋直通日本国,直通让人们疯狂而幸福地死去的远方海岛!

    然而我身不由己了,我在辩解了!请原谅。先生,这是由于习惯、禀赋和愿望,总是想让人了解这座城市,以及事物的实质!因为我们接触到了这个核心。您是否注意到:阿姆斯特丹那些环绕一个中心的条条运河,很像地狱的一层层圆圈?当然是市民式的地狱,充满各式各样的噩梦。当人们从外面走入,随着跨过这一圆圈的步伐,生活(当然包括它的罪恶)就变得越来越沉闷、越来越黑暗。这里是最内层的一圈了。也就是……那个圈子了。哦,您知道吗?活见鬼,真难把您归类呢。但您应当会理解:我可以说事物的核心正在这里,虽然我们的位置是在欧亚大陆的终端。一个敏感的人能理解这些奇怪的现象。无论如何,那些读报者和通奸者深入不下去啦。他们来自欧洲的各个角落,在内海的海边上、那淡黄色的沙滩上止步。他们聆听汽笛声,徒然在雾色中寻找舟楫的身影,然后再次跨过那条条运河,在蒙蒙细雨中折回。他们瑟缩着用各国语言要求“墨西哥城”送上一杯刺柏子酒。我正是在“墨西哥城”等候他们光临。

    先生、亲爱的同胞:那么明天见吧。不啦,现在您识路了,我到那座桥边就同您分手。夜间我从不过桥,这是由于某种祈愿。不管怎么说,假定正好有人投水自尽。有两种办法,二者必居其一:或者您跟着往下跳,好将他救起来,而这在冬季则冒着最大的风险!或者您不闻不问,而那之后的余生,却会留下无尽的痛苦。祝您晚安!什么?这些橱窗后面的妖艳女郎?先生,那是梦,廉价的梦,是到印度去远游!这些女士们用调料做香水,您若走进去,她们便放下窗帘,于是航行开始。神怪就会降临到赤条精光的身子上,而那些岛屿便悠悠忽忽地漂流起来,摇动着棕榈树叶般垂吊的长发。您不妨一试。

    感化法庭的法官是干什么的?啊!我这件事引起了您的兴趣。请相信,我没有耍花样,我可以更清楚地解释一下。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也是我的职责。但先得跟您讲一些事实,一定有助于您更好地理解我的故事。

    几年前,我在巴黎当律师,而且谢天谢地,是一名颇为人知晓的律师。当然,我没有把真名实姓告诉您。我有一门专项业务:为高尚的诉讼辩护。像常人说的那样:“帮孤儿寡母的忙。”但也不知怎么搞的,总有一些提出过分要求的“寡母”和一些性格暴戾的“孤儿”。但是只要从某一被告身上嗅到一点儿“受害者”的气息,我就马上挽起袖子来打抱不平。这可是什么样的“打抱不平”啊!简直就是急风暴雨!我全力以赴地进行辩护。您真可以认为:正义之神每天夜晚伴着我睡觉!我可以确信,您一定会赞赏我语调精当、情感真实、振振有词、热情洋溢,我的辩护词写得义愤填膺而又不失分寸。我生就一副尊严的体态,善于毫不费力地摆出高尚的架势。何况令我勇气倍增的还有两种真诚的感情:因为站在正义一方而心满意足,以及一般说来对法官怀有本能的蔑视。不过或许这蔑视终究不是那么“本能”。我现在明白了,这蔑视自有其道理。但从外表上看,这蔑视像一种身不由己的激情。人们无法否认,至少在眼下,还是需要有法官的,可不是吗?不过,我无法理解的是:一个人竟可以自己指派自己担任这惊世骇俗的职务。我可以接受法官的存在,虽然我面对法官,但这有点儿像我接受蝗虫的存在。唯一的区别是:这些害虫的肆虐没有给我增加一分钱进款,但我与那些自己蔑视的人辩论却可以谋生!

    喏,就是这样:我站在正义一边,良心上就过得去了。亲爱的先生,感受到法律的力量,因为在理而心满意足,由于自重自敬而不胜欣慰,这些都是强有力的支柱,足以让我们屹立于天地,或让我们勇往直前。与此相反,如果您剥夺了人们享有的这一切,就会使他们连猪狗都不如。有多少罪行,其之所以犯下,仅仅是因为犯罪者不愿认错!我从前认识一位实业家,他的妻子十全十美,人人赞不绝口,但他仍然对她犯下了不忠之过。这男人因为自己有错而气急败坏,因为拿不到,也不能自称拥有“德行完善”的证书而怒不可遏。他的妻子愈是行为端正、举止不凡,他就愈是火冒三丈。最后,他无法忍受自己的过失。您道他干了什么?停止对妻子的不忠吗?没那么回事!他竟将她一杀了之。我同他打交道就是因为这桩案子。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