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缪全集-第一个人(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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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一个月里,每天下课后,贝尔纳先生留下这四个孩子,让他们再学习两个小时。雅克晚上回家后疲倦而兴奋,还继续做功课。外婆以忧伤而自豪的神情望着他。“他脑袋好。”埃尔斯特信服地用拳头敲着脑门说。“是的,”外婆说,“不过,我们会成什么样呢?”一天晚上,她惊跳起来,“那他的初领圣体仪式怎么办?”说实在的,宗教在这个家庭里毫不重要[104]。无人去做弥撒,无人引用或教授戒律,也无人影射彼世的报应与处罚。当有人在外婆面前提到某人去世时,她会说:“好啊,他不再放屁了。”如果是某个她觉得至少还有点儿爱戴的人时,她会说:“可怜的人,他还年轻啊。”哪怕逝者很久以来就已步入垂死的年龄了。她并非无意识。因为她见到了周围太多的死亡。她的两个孩子,她丈夫,她女婿及她所有死在战争中的侄子。准确地说,她觉得死亡同劳动和贫穷一样平常,她不用去想,可以说,她就生活在其中。再有,她极为需要出现在葬礼上,这种需要比那些阿尔及利亚人更强烈,他们被忧虑及共同的命运所迫,失去了对这些盛开在文明峰顶的花朵——葬礼的虔诚[105]。对于他们来说,死亡是必须面对的考验,就像那些先他们而去的人一样,他们从不去谈论,他们尽力表现出面对的勇气,他们把这当做男人的主要美德,但在此之前,应该尽力忘却并远离它(这便是为什么在葬礼上会显出快活的样子。莫里斯表兄?)。如果说生活中充满了斗争及日常操劳的艰难,而雅克的家庭,还得加上贫穷的可怕消耗,这便很难再有宗教的位置了。对于靠感觉来生活的埃尔斯特舅舅,宗教只是他所见,也就是说神甫和仪式。他发挥自己的滑稽天才,从不错过模仿弥撒仪式的机会。他用〔拖长音调的〕象声词表示拉丁语,最后同时扮演在钟声里低头祈祷的信徒及趁此机会偷喝圣酒的神甫。至于卡特琳·科尔梅利,她是唯一一个温柔得让人想到信仰的人,但温柔恰恰就是她的全部信仰。对她弟弟的玩笑,她既不反对,也不确认,而是一笑了之,不过,她见到神甫时,确实是称之为“神甫先生”。她从不谈论上帝,说实话,这个词雅克在童年时从未听到过,他自己也从不关心。神秘而灿烂的生活足以占据了他的整个身心。

    与此同时,如果在家庭中谈起一个世俗的葬礼,相反的,外婆,甚至舅舅都会对没有神甫而感到遗憾:“像条狗一样。”他们说。这是因为,对于他们,正如对于大多数阿尔及利亚人,宗教已成为社会生活的一部分,但仅此而已。他们是天主教徒,正如他们是法国人,因此,便得有一定的礼仪,准确地说有四次:洗礼,初领圣体,结婚(如果有婚配的话)及临终圣事。在这间隔颇远的仪式间歇,人们得顾着其他的事,首先是生存。

    理所当然,雅克得进行初领圣体仪式,正如亨利已做过的那样。他对此留下了极坏的印象,倒并非仪式本身,而是由此带来的社会后果,主要是在随后的几天里,他被迫带着臂章去走访亲戚朋友,他们应该给他一点儿钱作礼物,孩子颇不自在地收下了,而钱随后即被外婆收回,只给了亨利一点点零钱,留下了绝大部分,因为这仪式得“花钱”。此仪式一般在小孩十二岁左右举行,而且还得上两年的教理课。因此,雅克应在中学二、三年级时再参加初领圣体仪式。但外婆此时却突然产生了这个念头。她对中学的概念模模糊糊,觉得有点儿吓人,那儿似乎是一个必须比在社区小学用功十倍的地方,因为那儿的学习能带来地位的改变。而在她的脑海中,没有加倍的劳作,任何物质改善都无法得到。此外,她衷心地希望雅克成功,因为她刚刚答应要作出牺牲,她想象着上教理课会夺去上课的时间。“不行,”她说,“你不能又上中学又上教理课。”“那好吧,我不搞初领圣体。”雅克说,他想到的主要是逃脱拜访亲友的苦差及收受钱财这种他无法忍受的侮辱。外婆望着他。“为什么?这能安排好。穿上衣服,我们去见神甫。”她站起身,神色坚定地走进了她的睡房。她出来时脱掉了短上衣及干活时穿的裙子,穿上了唯一一条出门才穿的长裙〔〕[106],扣子一直扣到颈部,头上系着一条黑丝巾,紧贴两鬓的白发露在头巾边上,明亮的目光,紧闭的双唇,显得神情坚定。

    在一座难看的现代哥特式建筑——圣查理教堂的圣器室里,外婆握住站在身边的雅克的手,坐在神甫的面前,这是一个六十来岁的胖老头,圆脸,略微浮肿,大鼻子,厚唇,面带笑意,头上顶着银发,双手合掌放在由于叉开双腿而绷紧的袍子上。“我想让小家伙参加初领圣体仪式。”外婆说。“很好,太太。我们要让他成为一个好基督徒。他几岁了?”“九岁。”“您让他早点儿上教理课是对的。在三年中,他一定可以做好充分准备,迎接这个隆重的日子。”“不,”外婆生硬地说,“他要立即做。”“立即?不过,仪式要一个月以后才进行。而且,不经过至少两年的教理课教诲,他是不能走到祭坛前的。”外婆将情况向他作了解释。但神甫对无法同时上中学和宗教课程的说法毫不认同。他耐心而慈祥地援引自己的经验,列举例子……外婆站起身。“这样的话,他就不参加初领圣体仪式了。走,雅克。”于是,她领着男孩向出口走去。神甫在他们身后急忙赶上来。“等等,太太,等等。”他慢慢地将她引回原座,试图给她讲道理。但外婆摇着头,像头固执的母驴。“要不,马上进行,要不,他就不参加了。”最后,神甫让了步。他们说定,雅克去参加速成教理课程,一个月后参加仪式。神甫摇着脑袋把他们送到门口,他在那儿抚摩了男孩的脸颊。“好好听讲。”他说。然后,他有些伤感地望着他。

    于是,雅克要上热尔曼先生的辅导课,同时,每星期四和星期六晚上还得加上教理课。助学金考试与初领圣体仪式同时临近,他每天的日程安排得很紧,再没有玩儿的时间了。甚至星期日,而尤其是星期日,他终于做完作业后,外婆还让他干家务活或让他去购物,理由是全家已同意为他未来的教育作出牺牲,而且他在好几年中不能为家里作丝毫贡献。“不过,”雅克说,“我也许考不上,考试很难。”有时,他有点儿希望考不上,他感到人们常常提到的这种牺牲分量太重了,他那年轻好胜的心承受不起。外婆惊愕地看着他,她从未想到过这种可能。然后,她耸了耸肩膀,毫不顾忌是否矛盾,说:“我建议你这么做。你的屁股会被打成两半。”教理课由堂区第二神甫讲授。这是一个大个子,穿着黑色长袍,更显得高得不得了,干瘦、鹰钩鼻、深陷的两颊,极为严厉,与老神甫的和蔼慈祥正成反比。他的教学方法是背诵,这虽然很初级,但也许是唯一适合这些粗鲁固执的人们的方法。他的任务是对这些人进行精神教育。需要学习一些问答题,如:“上帝……什么?……[107]”严格地说,这些词对于听教理课的年轻人来说毫无意义,雅克记忆力极佳,根本不懂,却能沉着地全部背诵出来。别的孩子背诵时,他便胡思乱想,张口呆望,或向同学做鬼脸。一天,他正做鬼脸时被大个子神甫撞见了,他以为是冲着他的,于是,认为有必要教会人们尊重他享有的神圣特权,他把雅克叫到所有的孩子面前,一言未发,用他那瘦骨嶙峋的长手狠狠地打了他一个耳光。雅克被打得险些跌倒。“现在回到你的位置上去。”神甫说。男孩看着他,滴泪未落(在他一生中,他只为仁与爱落泪,从不为苦与难流泪,相反的,这只会使他的心更坚,意更决),他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他的左脸火辣辣的,口中有血的味道。他用舌尖舔舔,发现脸颊内侧被打破了,流着血。他把自己的血吞进了肚里。

    在余下的教理课上,他心不在焉,神甫对他说话时,他平静地望着他,目光中既无谴责也无爱意,毫无错误地背诵有关圣人及基督祭献的问答,心却飞到离背诵地几百公里的地方,想象着这双重的考试其实最终只是一个而已。沉浸在学习中,正如沉浸在不断的幻想中,冰冷可怕的教堂中越来越多的晚间弥撒使他隐约有些感动,管风琴让他第一次听到了音乐,因为在此之前,他所听到的都是些愚蠢的老调,于是,他更多更深地幻想着这样一个梦境:幽暗中,到处金光闪闪,闪烁在物体及圣职的服饰间,终于与神秘相遇。但这神秘无名无姓,教理课上命名并严格确认的圣人们与此毫不相干,他们只是延伸了他生存的这个赤裸裸的世界;而他沉浸其中的这种热烈、内在、模糊的神秘却仅仅扩展了他母亲日常那审慎的笑容或静默所带来的神秘感。晚上,他走进饭厅,看到母亲独自在家,也不点灯,任凭夜色渐渐笼罩全屋,她自己像一个更加灰暗、更加丰满的形体,透过窗户沉思地望着街上那热闹的——但对她来说却是寂静的——来来往往。于是,男孩在门口止住脚步,内心痛苦,极爱母亲及母亲身上那种不属于或不再属于这个世界和日常平凡生活的那种东西。后来,举行了初领圣体仪式。雅克对此已没有什么印象了,只还记得前一天的忏悔,他承认了人们曾告诉他做错了的那几件事,也就是说,无关紧要的事,然后是:“你不曾有过罪恶的念头吗?”“有的,神父。”为防万一,孩子说道,尽管他不明白念头怎么会成为罪恶。直到第二天,他都惴惴不安,生怕无意中流露了罪恶的念头,或者,这一点他比较明白,怕说漏嘴他众多小学生词汇中的粗话。他好歹坚持到举行仪式的那天早上,至少是没使用这样的语句。在仪式上,他穿着海员服,戴着臂章,拿着一本小经本和小白球的念珠,这些都是由家境稍强的亲戚们提供的(玛格丽特姨妈等),在一列手持大蜡烛的孩子中间,挥动着蜡烛走在中心过道上,站在第二排的亲友着迷地望着他们。雷鸣般的音乐奏起,他不知所措,内心恐慌,满怀一种奇特的激情,这使他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力量,那要获胜、要生存的无穷的自我能量。在整个仪式期间,他始终被这种激情攫住,以至对所发生的一切都毫不在意,其中包括领圣体,直到返回家中上桌吃饭。那天请了亲友吃饭,饭菜比平常〔丰盛〕一些,渐渐地,惯于吃喝节俭的客人们兴奋起来,最后全屋里快乐无比,这破坏了雅克的情绪,使他极为困惑,直至吃甜点时,在兴奋热闹的场面达到最高潮时,他放声哭了起来。“你怎么了?”外婆问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被激怒的外婆打了他一个耳光。“这样,”她说,“你就会知道为什么哭了。”实际上,望着母亲从桌子上方向他投来的忧郁的微笑,他知道自己为什么哭。

    “这一项已顺利过去,”贝尔纳先生说,“好吧,现在好好学习。”又过了几天艰苦学习的日子,最后的课程是在贝尔纳先生家里上的(描写一下房间?),而后,一天早上,在雅克家附近的有轨电车站上,四个学生手拿垫板、尺子和文具盒围在热尔曼先生周围,在他家的阳台上,雅克看到母亲和外婆俯着身子,向他们挥着手。

    举行考试的中学正好在城的另一侧,位于沿海湾建造的半圆形城市的另一端,这个社区从前富裕而沉闷,现在,由于西班牙移民的加入,已成为阿尔及尔大众喜爱、生机勃勃的社区之一,中学是一座俯瞰街道的巨大方形建筑。两侧的台阶及正面宽阔壮观的楼梯直通中学,两边是种植着香蕉树和[108]的小园子,用栅栏围起,以防学生破坏。中央楼梯通向一个走廊,走廊与两侧的台阶相连,直接通往一个漂亮的大门,它只在重要场合时才打开,旁边一个对着守门人玻璃窗的小门供平时进出。

    走廊里有一群提前到达的学生,大部分都举止轻松,以掩饰内心的胆怯,有几个面色苍白,一言不发,暴露了内心的焦虑。贝尔纳先生同他的学生就在其中等待着,站在紧闭的大门前,清晨的气温还挺凉爽,街上还潮漉漉的,过一会儿,太阳出来后就会给街道铺上尘土了。他们提前了足有半个小时,默默无语,紧靠在老师旁边,老师也找不到话说,他突然走开去,告诉他们一会儿就回来。的确,过了一会儿,他们就看见他回来了,戴着卷边帽子,这一天特意穿上了护腿套,非常优雅,每只手各拿着两个螺旋形的纸包,他走近后,他们看到纸上浸满了油。“是牛角面包,”贝尔纳先生说,“现在吃一个,另一个十点时吃。”他们说声谢谢,吃了起来,但吃在口中却难以下咽。“别害怕,”小学老师重复着,“好好看试题及作文题,多看几遍,你们有时间。”是的,他们要多看几遍,照他说的去做,他无所不知,在他身边,生活无障碍,只需听从他的指导。这时,小门旁一阵喧闹。六十来个学生一齐向那个方向拥去。一个办事员开了门,念名单。雅克的名字在前边。他抓住老师的手,有点儿犹豫。“去吧,孩子。”贝尔纳先生说。雅克颤抖着走向门口,进门前,回过身来望着老师,他站在那儿,高大,结实,他平静地对雅克笑着,对他点点头[109]。

    中午,贝尔纳先生在门口等着他们。他们把草稿拿给他看。只有桑迪亚哥做错了题。“你的作文很好。”他简单地对雅克说。一点钟,他又把他们带回来。四点钟,他又站在那儿,检查着他们的答题。“好啦,”他说,“得等了。”两天后,上午十点,他们五人又一起来到小门前。门开了,办事员又念起了名单,此次名单短多了,念的是录取者的名单。在吵闹声中,雅克没听到他的名字。但他的脖子被人快乐地一拍,听到贝尔纳先生对他说:“好啊!小不点,你考上了。”只有桑迪亚哥未成功。他们有些悲伤地望着他。“没什么,”他说,“没什么。”雅克已弄不清身在何方,发生了什么。他们四个人一起回到电车站。“我去见你们的父母,”贝尔纳先生说,“我先去科尔梅利家,因为他家最近。”简陋的饭厅里此时坐满了女人,其中有他的外婆,他的母亲——她为此而请了一天假(?)——,他们的邻居马松家的女人们,他站在老师身旁,最后一次嗅着花露水的味道,紧贴着这个温暖的壮汉,外婆在邻居面前兴高采烈。“谢谢,贝尔纳先生,谢谢。”她说着。此时,贝尔纳先生正抚摩着孩子的脑袋。“你不再需要我了,”他说,“你会有更有知识的老师。不过,你知道我在哪儿,如果需要我帮忙,就来找我。”他走了,雅克独自留在一帮女人中,随后,他冲向窗户,看到他的老师最后一次向他挥手告别,让他日后独自去闯荡。他没有了成功的喜悦,一种无尽的孩子的痛苦绞得心痛,就好像他预先知道,这一成功使他刚刚脱离了那个无辜而热情的穷人世界,这世界自我封闭,犹如大千世界中的一个小岛,在那里,贫困使众人一家,团结一致,而被抛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那里不是他的世界,他不能相信那里的老师会比这个内心无所不知的老师更博学。今后,他必须无助地去学习,去了解,最终成为一个男人,不再有那唯一曾助他一臂之力的男人的帮助,要自己去成长,去提高,并为此付出极大的代价。

    七 蒙多维:殖民化与父亲

    [110]现在,他长大了……从博恩到蒙多维的路上,雅克·科尔梅利乘坐的马车与竖着长枪慢慢行驶的吉普车交错而过……

    “韦亚尔先生?”

    “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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