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您再迟些,您可能在这儿什么也见不到了。不管怎么说,没有一个法国人能向您提供情况了。”“是老医生告诉我说,您的农场就是我出生的地方。”“是的,它属于圣·阿波特尔垦区,不过,我父母是在战后买下它的。”雅克环视着周围。“您肯定不是生在这儿。我父母全部重建了。”“他们战前认识我父亲吗?”“我想不认识。他们原先住得离土耳其边境很近,后来他们想靠近文明的地方。索尔弗里诺,对他们来说,就是文明之地。”“他们没听说过原来的经营者?”“没有。既然您是这地方的人,您知道怎么回事。这里什么都留不住。人们总是推倒了,再重建。人们展望未来,遗忘过去。”“噢,”雅克说,“我徒然地打扰了您。”“不,”另一位说,“我们很高兴。”他对他微笑着。雅克喝光了他的酒。“您的父母留在边境那边了?”“没有。那是禁区,在战壕附近。可见您不知道我父亲。”他也喝光了杯中的酒,好像又来了情绪,大笑起来:“他是一个老移殖民,古式的,就是巴黎人辱骂的那种人,您知道的。的确,他一直很严厉。六十岁了,细高干瘦,就像一个不辞劳苦的清教徒。您看,族长式的。他让阿拉伯工人卖苦力,不过,公正地说,也让他的儿孙们干苦活。因此,当去年非得撤离时,真是一场混乱。这地区已住不得了,得抱着枪睡觉才行。当拉斯吉尔农场遭到攻击时,您记得吗?”“不。”雅克回答。“应该记得。父亲和两个儿子被割了喉咙,母亲和女儿被数度强奸,然后处死了……总之……省长非常不幸地对聚集的农民们说,得重新考虑〔殖民化〕问题,对待阿拉伯人的方式问题,并说,以往的那一页已翻过去了。”老人家让人明白,在他的家里,谁也不能发号施令。但从此,他就一直咬紧牙关。夜里,他有时会爬起来,走出屋门。我母亲透过百叶窗观察他,看到他在自己的土地上来回踱步。疏散的命令传来时,他什么也没说。他的葡萄已收获完毕,酒已入桶。他把酒桶都放开,然后走向咸水泉,以前,正是他亲手为其改了道,现在又让它重新流过他的土地,随后又装备了一台带深耕犁铧的拖拉机。整整三天,他光着脑袋,一言不发地握着方向盘,把整个农场土地上的葡萄藤都犁了出来。想想吧,干瘦的老人颤颤地坐在拖拉机上,当犁铧遇到一支特别粗的葡萄枝蔓时,就推动加速手柄,甚至不停下吃饭,我母亲给他送去面包、奶酪和西班牙红肠,他大口吞下,安宁地、像做其他事一样,扔掉一大块硬面包头,加速工作。从早到晚,不看远处的群山,也不瞅聚拢来的阿拉伯人,他们很快得到了消息,远远地看他干活,也同样一言不发。当一位年轻上尉得到通知赶来,并让他对此作出解释时,他对他说:“年轻人,既然我们在此所做的都是罪恶,那就应该铲除它。”做完这一切后,他回到农场,穿过浸满从酒桶中溢出的葡萄酒的院子,开始收拾行装。阿拉伯工人们在院子里等着他(还有一支巡逻队,是上尉派来的,也不知究竟为什么,由一位和气的中尉带着,等待着命令)。“老板,该做什么?”“如果我是你的话,”老人说道,“我就去科西嘉丛林。他们就要取胜了。法国没有男人了。”
农场主笑了:“嗯,够直率的吧!”
“他们和您住一起?”
“不,他们再也不想听人说起阿尔及利亚了。他目前在马赛,住在一套现代化套房里。妈妈写信说,他在房间里转来转去。”
“您呢?”
“噢,我嘛,我留下来了,并要坚持到底。不管发生什么,我都留在这儿。我把全家都送到阿尔及尔去了。我要在这儿咽气。在巴黎,人们理解不了。您不包括在内,您知道唯一能理解这一切的是什么人吗?”
“阿拉伯人。”
“完全正确。大家天生就挺融洽。像我们一样简单而粗野,但同是男人的血脉。还会有相互残杀,相互阉割及相互小小的折磨,然后,又重新共处。这地方就这样。再来点儿茴香酒?”
“淡一点儿。”雅克说。
随后,他们走出房门。雅克询问这地方是否还有可能认识他父母的人。韦亚尔认为除了为他接生,并在索尔弗里诺当地退休了的老医生外,没有他人了。圣·阿波特尔垦区已换了两次主人,许多阿拉伯人都死在两次大战中,许多其他人又诞生了。“这里的一切都在改变,”韦亚尔重复着,“变得太快,太快了,都已忘却了。”不过,也许唐扎尔老人……他是圣·阿波特尔垦区其中一个农场的守场人。1913年,他应该二十来岁。不管怎么说,雅克可以看看他的出生地。
远处的群山环绕着除北边外的整个地区,正午的酷暑使其犹如明亮薄雾中的巨大石块,轮廓朦胧,山间从前曾是沼泽地,现在是塞浦兹平原,一直延伸至北部海边,在酷热泛白的晴空照耀下,是大片齐整的葡萄园,发蓝的叶子,是经过硫酸铜杀菌处理的,已经黑紫的串串葡萄,田间时而可见一排排柏树或桉树丛,树荫下坐落着几幢房屋。他们沿农场小道而行,每踏一步都会扬起红红的尘土。他们眼前直至群山的大片园地颤颤悠悠,太阳正肆意猖獗。当他们来到梧桐树丛后的小房屋时,已是汗流浃背了。一只看不见的狗狂吠着迎接他们。
小房屋已相当破旧,桑木小门紧紧地关着。韦亚尔上前拍门。狗叫得更凶了。吠声好似来自房屋另一侧一个紧紧关闭的小院。“信任至关重要。”农场主说,“他们在那儿。但他们在等待。”
“唐扎尔,是韦亚尔。”他叫着。
“六个月前,有人来找他的女婿,人们想知道,他是否给科西嘉丛林提供供给。从此再无人提起他。一个月前,有人告诉唐扎尔,似乎他想逃跑,于是被打死了。”
“噢,”雅克问,“他是为科西嘉丛林提供供给吗?”
“也许是,也许不是。有什么办法呢?这是战争。不过,这就说明了,为什么在这好客的地方,门迟迟不开。”
正好此时,大门开了。唐扎尔,小个儿,〔〕[111]发,头上戴一顶宽边草帽,身穿打了补丁的蓝色连衣裤,他对着韦亚尔微笑,瞅瞅雅克。“这是一个朋友。他出生在这儿。”“请进,”唐扎尔说,“喝点儿茶。”
唐扎尔什么也不记得。对,可能。他听一个叔叔说起过有一个经营者在这儿待了几个月,那是战后的事了。
“是战前。”雅克说。或是战前,也有可能。他那时似乎很年轻。他爸爸后来怎么样了?他死于战争。“Mektoub。”[112]唐扎尔说,“不过战争不好。”“总有仗打。”韦亚尔说。人们很快便习惯了和平,人们以为这很正常。不,战争才是正常的[113]发挥。“战争中的人都发了疯。”唐扎尔说着,走向一个女人,从她手中接过茶盘,她站在另一间屋里,转过了头。他们喝了滚烫的咖啡,道了谢,又重新走上葡萄园间烤人的小路。“我坐出租车回索尔弗里诺,”雅克说,“医生请我吃午饭。”“我不请自去,请等一等。我去拿点儿吃的。”后来,在返回阿尔及尔的飞机上,雅克尽力想将他收集到的情况整理出个头绪。说实在的,收集到的不多,而且没有一条与他父亲直接相关。黑夜奇怪地好似从大地上,以几乎可测的速度腾起,直至咬住飞机,飞机笔直、平稳地飞行着,好似一颗螺钉直接钻入浓浓的夜幕中。这昏暗使雅克更加不适,他觉得受到了飞机和黑暗的双层封锁,感到呼吸有点儿困难。他重见了户籍册及两个证人的名字,名字是地道的法国名,正如巴黎的路牌上常见的那种。老医生在向他叙述了他父亲的到来及他的出生后,又对他说,那两个出生证人是索尔弗里诺的商人,他们是首先到来者,并同意给他父亲帮忙,他们的姓名是巴黎郊区人中常见的,是的,不过有点儿奇特,因为索尔弗里诺是由法国1848年的革命党人建起来的。“是的,”韦亚尔说,“我的曾祖父母就是。正因为此,老父是一颗革命的种子。”他又明确地说明,最早的祖先中,他是圣德尼区的木匠,她是个洗衣女工。当时巴黎失业人口很多,引起了不满与骚动,于是,制宪会议投票通过拨款五千万法郎用以建立一个殖民地[114],许愿给每个人一处住房和二至十公顷土地。“您可以想象当时有多少应征者。有一千多人。所有的人都梦想得到许诺的土地。尤其是男人们。女人们对陌生之地有点儿恐惧。但他们!他们革命了一场可不想一无所获。这正如对圣诞老人的信任。对于他们来说,圣诞老人拥有一件阿拉伯呢斗篷。那么,他们得到了他们的圣诞礼物。他们于1849年出发,1854年建起了第一座房屋。在此期间……”
雅克此时呼吸顺畅了些。最初的黑夜经过滗析身后留下了潮水般的星辰,此刻已是满天繁星了。只是身下发动机的嗡嗡声还使他感到头晕。他试着想想那个售角豆树果和草料的老人,他认识他的父亲,模模糊糊有些印象,不停地重复说:“不爱说话,不爱说话。”但嗓音使他疯狂,使他陷入麻木状态,他徒劳地想要回忆,想象他的父亲,他消失在了身后这片无边无际仇视敌对的土地上,在这个村庄,这片平原默默无闻的历史中建家立业。在医生家他们谈到的一些细节与这些驳船的到来一齐涌入他的脑海,按医生说,正是这些驳船将巴黎的殖垦者们运到了索尔弗里诺。当时没有火车,噢,不对,不对,有的,但只通到里昂。于是,六艘驳船由拉纤马匹拖着,市府管乐队高奏《马赛曲》和《出征之歌》,神甫们在塞纳河岸上祈祷祝福,河岸上飘扬着旗子,上面绣着村庄的名字,此时,这些村庄并不存在,乘船者们正满心兴奋地要去建立。驳船已开始漂流,慢慢地掠过巴黎,航路流畅,将要消失,让上帝的祝福保佑你们的事业吧,即便是强者,巷战中的硬汉也闭紧双唇,心情沉重,他们那心悸的妻子们一切都依靠他们了。在底舱,得睡在草垫子上,耳边是丝般的声音,头上是肮脏的流水,女人们互相拉起床单脱换衣服。在这一切中,他父亲在哪儿?哪儿都不在。然而,这百年前晚秋运河上的拖船在落满枯叶的江河上漂流了一个月,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岸边闪过光秃秃的榛树与柳树,在各城市受到官方铜管乐队的欢迎,又载上新的漂流者向陌生地进发。正是这一切使他对圣布里厄的年轻逝者有了更多的了解,远远胜出他去寻找的那些〔老人们的〕杂乱无章的记忆。此时,发动机改变了转速。下面那黑暗的大片土地,那些支离破碎、锋利刺人的夜之碎块便是卡比利亚,是这一地区最野蛮、血腥的地带,长久以来始终野蛮、血腥,一百年前,1848年的工人们就奔向那里,他们挤在军舰里,是“石岩号”,老医生说:“这是船的名字,您想象一下,‘石岩号’驶向阳光灿烂、蚊虫飞舞的地方。”“石岩号”桨片急转,在蜜史脱拉风[115]激起的暴风雨冰冷的水中转动帆桁,甲板被北极风横扫了五个昼夜,征战者们在底舱里翻肠倒肚地呕吐,你吐到我,我吐到你,真是生不如死,直到进入博恩港口,码头上人们奏乐迎接脸色发绿的探险者们,他们来自那么遥远的地方,远离欧洲的首都,同妻子孩子及家具来到这里,经过五个星期的漂流,踉踉跄跄地踏上了这片远处泛蓝的土地,他们不安地感受到陌生的气味儿,混杂着厩肥香料和〔〕[116]。
雅克在他的坐椅上翻了个身;他处于半睡半醒之中。他看见了从未谋面,甚至不知高矮的父亲,看见他在博恩码头的移民之中,此时滑车正在卸运那些航行后存留下来的简陋家具,而为家具遗失引起的争吵声渐起。他站在那儿,坚决、忧郁,咬紧牙关;大约四十年前,在同样的秋日下,坐着破旧的马车,他不也正是走过了从博恩到索尔弗里诺的这同一条道路吗?不过,那个时候的移民是无路可寻的,女人和孩子们挤在军队的辎重车里,男人步行,约略地摸索着在大片沼泽地或荆棘丛中开路,时而遇到成群阿拉伯人敌视的目光,这些人远远地站着,身边始终伴着狂吠不止的卡比尔狗群,直至他们在傍晚时到达了他父亲四十年前到的那个地方,平平坦坦,远处高山环绕,没有住房,没有一分耕地,只有几顶土色的军用帐篷,只有大片光秃秃的荒漠,对于他们来说,这是世界的尽头,处在天荒荒、地茫茫[117]之中。于是,夜里,女人们哭泣了,为劳累,为恐惧,为失望。
同样是夜晚抵达一个敌对的穷乡僻壤,同样是男人们,随后,随后……噢!雅克不知他父亲怎样,但其他人,同一回事,得在笑着的士兵面前打起精神,住到帐篷里。房子是以后的事了,就要建房的,然后是分土地,劳动,神圣的劳动能拯救一切。“不能马上开工……”韦亚尔说。雨水,阿尔及利亚的雨水,量多,雨大,没完没了,足足下了八天,塞浦兹河泛滥了,帐篷周边都成了沼泽,他们无法出去,敌对的兄弟们待在又脏又挤的大帐篷里,无休止的暴雨打得帐篷噼啪作响。为了除去臭味儿,他们割来空心芦苇,用于从屋里向外尿尿,雨一停,他们便在木匠的指挥下开工建简易棚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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