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缪全集-致一位德国友人的信(20)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答:我对事物的看法和您不一样。恰恰相反,我认为混乱的时刻已然过去。愈来愈多的人是那些不再相信世纪骗局的人,愈来愈多的人是那些默默工作和埋头创作的人。他们咬紧牙关,决心完善自己和完善自己的理论以反对破坏者。表面上看,斗争是不平衡的。你可以摧毁这些人,但你却不可以侮辱他们。自这时起,事情便颠倒了,过去,谋杀依靠谎言,如今不行了,它必须赤膊上阵。虚无主义已然山穷水尽,将在其自己的矛盾中死于非命。我们必须站在这一点上,越过这一点,不是死亡便是再生。我对我认识的或不认识的朋友都抱有信心,对他们的抵抗力量抱有信心。我肯定我们会再生的。此外恐怕我们作家之间的纠纷没有您说的那么严重。在普雷耶尔的集会上,您说的那些作家并没有掩饰他们的分歧,这些分歧常常由他们口中自己说出。这些也并不影响他们的团结。当一个具体的时机到来时,他们会强迫自己团结起来。这样即使有分歧又怕什么呢?我们不要求他们相爱,他们通常是不那么可爱的,人们要求他们有韧性。再说,只有“不同”,才能创造世界。自然,这个时机并非作家自己能创造出来。不管怎样,请不要怀疑我的书能对此作出贡献。

    问:我迫切希望有这些人参加的一次新会议的召开能成为可能,如果不能全部参加的话,至少大部分人能够参加。不管怎么说,对普雷耶尔会议那一段美好时光的记忆,促使我提出这样一个永久性的问题:“知识阶层能做些什么?”我想应该向您说明,我不是说想了解例如今天他们能为革命做些什么,只是想了解一下,他们为帮助本世纪的人走出困境能做些什么。

    答:是的,他们能做些什么呢?当然,首先就是自我克制,知识分子在今天之所以有其非常重要的地位,那是因为在一百五十年之中,他们鼓吹并且参加了一个伟大的革命。西方传统梦寐以求的,由哲学家对政权的管理,如今已在数亿人中盛行。然而哲学家却并没有我们所想象的那种头脑,要管理就必须通过警察机关,但他们在这方面的客观性和仁慈心已经有所减弱。当代虚无主义的两种形式,资产阶级和革命者,已被知识分子抛了出去。于是您的问题便又回到这方面来,即“知识分子(请注意,我说的是知识分子,而不是艺术家)给他们制造的痛苦,他们能够消除吗?”我的回答是:能够,但要有条件,那便是:第一,他们必须承认这种痛苦,并且要予以公开;第二,不能说谎,并且要坦率地承认自己的无知之处;第三,不实施统治;第四,不准在任何情况下,也不准有任何借口建立专制政权,即便是临时性的也不行。在这些基础之上,你们可以团结你们想要团结的人,不管他们是什么人,我本人也愿成为这些人中的一员。

    问:自你发表了那封答复布雷东的信件以后,路易·鲍威尔先生在一篇关于《反抗者》的文章中提出,您的那本书给资产阶级人道主义一个美好的信念。对这种离奇说法,您作何感想?

    答:对,我看过了。没有评价,也不想谈它。该文的作者就桀骜不驯讲,至少在理论上表现得很傲慢。他吊销了我革命的合格证书。对此我感到害怕。当然,他同时也撒了点儿谎。正是由于他撒谎,所以他才不提我那本书的主要内容之一,就是批判只讲形式的伦理道德,而这已是资产阶级人道主义的基础。也正是由于他撒谎,所以他也像其他一些人一样,对我明显地倾向于自由工会主义一事只字不提,保持沉默。幸运的是,除了我的这位评论者所认可的传统外,还有另一种革命的传统,这种革命战争的传统启发了我的论述,而且它还没有消亡,因为它始终都在不息地战斗。其佐证可以在一本名叫“无产阶级革命”的杂志里随时见到。还有相当一部分人,您也曾提到过,我也知道他们很喜欢读巴黎的报纸,如果他们知道有这么一份颇有胆量的工人阶级的杂志的话,他们会重新提高一些信心的。

    问:您从前作了一些报告,引起了一些纠纷,在您同那些人结束这些纠纷之前,我们发现,共产党人的新闻机构对您的《反抗者》也保持沉默。既没有半点儿攻击性的言论,也没有半点儿微词。

    答:是否这是因为共产党人的报纸对这一方面不感兴趣的缘故呢?

    问:我曾经同某些活动分子或者说准活动分子作过几次简短的交谈,他们大多数都不愿读您这本书。其他人则给这本书冠以这样的名目:那是马克思主义的论述,对此他们一窍不通。当然,也许是他们不同意您的意见,而又不愿意以其他方式表现出来的缘故吧。

    答:不错,我的那本书正是同那桩所谓马克思主义论述公案有关。在把这份功劳据为己有之前,必须对批评我的那些意见予以驳斥,而驳斥它们的合适方式,就是不要对那些东西视而不见,要读它们。我极力想表明的,乃是二十世纪的革命,如果不重新回到它所真正信仰的道路上来的话,那就只能把它的虚无主义推向极端以至造成世界性的破坏,此外,别无出路。这一点相当重要,以至我不得不套用埃皮克代尔[19]的话:“如果你想坚持,那就辱骂吧,但一定要先读一读。”您看,不管怎么说,像我这种情况,他们不读我的书,却肆意辱骂我,这句话不是再合适不过了吗?

    问:许多同情共产主义的知识分子,为了更好地为他们的革命态度和革命美学观点辩护。他们纷纷投靠在圣·茹斯特[20]门下,还有一些人投靠在萨德或肖戴罗斯的旗帜下。您不觉得在这种条件下,他们纷纷投向这些明目张胆的暴乱者有点奇怪吗?另外,还是这些人,他们声称自己同时也并入洛特雷阿蒙、兰波甚至波德莱尔一派(这些人都醉心于制造前进的路障)。也许在传统的马克思主义理论中,就存在着这种极有效,又极强有力的辩证法,它可以解释在历史上或在文学上,所有伟大的反叛者,都是革命者吧。

    答:波德莱尔思想上的老师约瑟夫·德·麦斯特勒[21],此人什么都不反对,包括路障在内。圣·茹斯特保卫的是形式上的合法的思想观念,这种观念恰恰受到了黑格尔和马克思的批判。至于洛特雷阿蒙和反军国主义分子兰波,共产主义制度便足以使他们受到再教育,那种以这些混乱为借口的人是沙龙里的共产主义者。他们这种手法尚不是关系到人类的自由和流血牺牲,那倒也确实有趣。

    问:关于萨德、兰波和洛特雷阿蒙,有些人很早就对我说过,他们曾经有过同您一样的思想观念,只不过他们不敢提出,怕别人说他们是离经叛道。我可以告诉您,他们现在是感到宽慰和满意的。

    答:是的,这我知道——我们大家都是如此。一步登天,较之和小鬼较量要容易得多,但必须说明,总有一天国王的衣服要被脱光。可是,到那时候大家却能真正地爱上他。人们对这些创造者所能给予的最大敬意,乃是拒绝他们的封赠。洛特雷阿蒙,特别是兰波,他们从没有表现得像他们孤立无援和手握真理时那么伟大,可惜,他们却被粉饰过的神话所迷惑。

    问:在许多文章中,尤其值得特别提出的是,在我称之为您的“伦理文章”中,您常常反驳逻辑方法,难道您不认为逻辑方法此刻却正好击中人们的病痛所在吗?而且这些病痛被消除的那一天总会到来的,到那时,“逻辑方法”这个词将重新变成一个高贵的字眼。如果不是这样,我认为,大多数的哲学体系将受到绝对的谴责。

    答:我反驳的不是逻辑方法,我反对的是那种以理性的逻辑方法来取代活生生的现实的思维逻辑。各种哲学体系一直都试图解释客观世界,而不是给客观世界硬性套上某种规律,那是宗教和意识形态所固有的东西。

    问:近几年来,在宗教界,大家对英雄主义议论颇多,可以肯定,以您的道德观念,会从中看出一种新的人道主义精神的。

    答:我不是人道主义者,至少我没有听到有人这样说我。至于英雄主义,我认为应予选择。我们不能不问青红皂白一律以英雄主义来辩护,也不能以笼统的爱来辩护。

    问:忠诚不同样属于这种英雄主义范畴吗?

    答:忠诚也不属于这种范畴。它本身无所谓品德。纳粹的党卫军也是非常忠于他们的主子的。

    问:自然是如此。但这也是一个事实,即一个做过好事者,和一个做过坏事者,他们都同样可以心怀忠诚。从绝对意义上讲,假如我们排除任何实例,您不认为忠诚可以使人变得正直吗?

    答:是的,只要您一事不做,一言不发。另外,只要这种忠诚为生命服务,为人类的幸福服务,也可以。倘是这种忠诚是以别人的死亡为代价,或以强制手段为代价,那就不可以。不错,关于此类问题,人们为了替自己辩护,可以提出的最后一个问题,那便是:“我曾经是忠诚的吗?”但是,这个问题如果其内涵首先不是自问一下:“我是否没有失去过尊严,也没有使别人失去过尊严?”如果不是这样的话,那么这个问题就没有任何意义。

    问:您出生于地中海岸边,您感情色彩的源起,常常被认为有地方色彩,可以肯定,在北方和南方这两种感情色彩之间,思想家们的内心世界常常是摇摆不定的。

    答:可我的心并不摇摆。我在结论性的意见中也未曾说过,任何事物的解决,都只能在地中海沿岸完成。我只是说,过去一百五十年来,欧洲的思想体系是建立在反自然概念和反唯美概念上的。而这些概念其起源却恰恰相反,是源自地中海思想体系的中心。我还谈过,与此同时,平衡被打破了,欧洲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处于中午和夜半的斗争之中,而且一种活的文明不可能在这紧张状态之外形成,也就是说,不可能离开长期以来被忽略了的地中海传统。就是这些。我发现,在这一论断中,大家十分谨慎,按我的性格,我认为有些过于小心了。在我诞生之地的地中海的非洲岸边,由于距离的关系,在那里人们对欧洲的面貌看得更清楚些,而且也知道这个面貌并不太漂亮,但至少,不应该现在让我说些与我曾经说过的话背道而驰的内容。

    问:你打算将来还要出一部《反抗者》的续集吗?或者,您会对这本书作些修改?

    答:可能我要写一本续集,但为什么要修改?我不是一个哲学家,而且也从未以哲学家自诩。《反抗者》一书也并不是专门地和全面地研究反抗者的书。因此也没有必要加以补充和修改。我知道这本书在这方面的不足,即在资料来源方面和深入思考方面都有欠缺。但我的目的仅只在于再现那种经历,我自己的经历。当然,我也知道,那里面也有许多其他人的经历。在某些方面,这本书也可以说是一种发自心底的讲述,一种独一无二的心底的表述,为此,我反复考虑,认真推敲,花了四年时间才写完。对我来说,我不认为这是一本在观点上同我其他著作互相脱节的书。有许多作家,我觉得他们的书是浑然一体的,或者说是彼此照应的,甚或是前后呼应的。

    信徒的净化[22]

    (1952.5.28)

    先生:

    我饶有兴趣地读了您对《反抗者》评论的那篇文章,对此表示感谢。

    在此,我不想对这篇研究性的文章作详尽的回答。对这篇文章,我有时觉得无须争辩,有时又觉得它在推理上大胆了些。对于您发现了我那本书对形而上学是排斥的这一点,无疑我是有许多话要说的,比如,您对恐怖的分析,对于古希腊文化同基督教之间的关系的看法等。这些您都在批判那些神秘的怪论中提了出来。但,每当我面对基督教哲学家们全方位地向我进攻时,我都有些尴尬。他们说,我的信仰难以解释,从而否定我对基督教有足够的认识,却无视我在研究基督教的理论及其历史上所花的力气,而您也并非不是如此。我觉得自那时起,便很难用理智的论据来说服您了。因为您无论在任何时候都会指出我的局限性,说我已力不从心了,或者说我的理论已变得虚无缥缈了。

    鉴于此,我只向您提一个触及您的论据核心的问题。您对我把神秘学派、纯洁派和冉森教派,称之为基督教的至善至美的形式这一观点表示了理解,随后您又强调了有关“净化”的那些神学学说的危险性。您的依据便是,从历史上有据可查的那些净化主义者的“政策”看,其后果足可引为借鉴。我本人在《反抗者》一书中也指出过,这种过分的、纯表象的逻辑,把信徒们推到被净化的位置。不管怎么说,您已经以教会为武器来反对那些怪论了。而教会也将被认为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活的中介体,它把慈悲置于净化之上。

    我不认为自己是一个纯洁派,不管从哪方面说都是如此。尽管从前我曾关注过阿尔比人[23]的争吵,但这一插曲对我来说,已成为相当遥远的过去,已无助于说明我自己。然而我依然想就这一话题向您提出如下一个问题:如您的推理一旦被接受的话,那么将怎样解释,在阿尔比人大兴怪论之际,恰恰是教会兴建了所有的宗教裁判所,这一点您也承认,而这种裁判所乃是当代恐怖主义者的警察局;又将怎样解释那些阿尔比人,尽管他们大闹净化闹得使人恼火,但他们却被野蛮地净化和屠杀了;同样又将如何解释,不管神秘学派也好还是冉森教派也好,作为这些派别中最后一批人,并且作为今天的见证人之一,他们在那些净化机中所处的地方也并非是超然世外的一方净土。难道这些简单的事实还不足以证明,“净化”一词可以有多种含义吗?难道还不足以证明,纯洁派的至善至美论,不是同政治上的纯粹主义不同吗?同样,教会不也是被证明,它在其宣言上是一个中介者,而在其行动上,则已远远超出这个限度了吗?最后,您对基督教学说的解释和对历史上基督教的解释,其本身不也带点儿过分的摩尼教味道吗?

    先生,请接受我真诚的敬意。

    反抗和警察[24]

    (1952.6)

    先生:

    《新批判》经过了六个月的酝酿,终于发表了一篇关于我那本《反抗者》的研究文章。我在您的周刊上读到了它,确实是一篇妙文。你们的评价使我感兴趣,并使我又想到那篇研究文章,尽管它的署名是皮埃尔·埃尔威。我读完以后,觉得不得不加以评论,至少对您使用的那个形容词是如此。

    我首先假设,《观察家》并不想说那篇文章妙就妙在其风格上。实际上,那里边有许多妙不可言之处,叫人瞠目结舌无从反驳。至少我们应该为作者消息之广、学问之深而喝彩。我们只举一个例子,您肯定已经发现埃尔威先生把阿尔贝·索莱尔同乔治·索莱尔给弄混了,并且很慷慨地把乔治应得的赐予了阿尔贝。在此之后,还是这同一个人在同一篇文章中,自封为最有资格称爱因斯坦、波赫尔、黑森贝格,还有一些其他人,是“肉体上衰退的理论家”。当然埃尔威先生并没有衰退,还能够勇往直前:他的行囊是太轻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