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缪全集-致一位德国友人的信(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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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说到此,还没有提到《平民之家》这部纪尤的第一本书。我每读这本书心情都沉痛,因为它引起我许多回忆。它不断地向我讲述着我所了解的那些事实。这个事实便是,人始终像摆脱不了死亡那样,被贫困所折磨:“他听到火车的鸣声,便知道天是否在下雨。”我常常读这本书,以至使我觉得类似的话始终在我耳边回响。现在我合上这本书,这些话便使得那位当父亲的角色又在我眼前清晰起来。我从心底了解这个人物的缄默和反抗精神。他是那么与世无争,我觉得他同世界的协调,如同和他青年时代的协调一样,同那个经常和他最要好的朋友去泉边洗澡的青年一样。这个朋友在我的记忆中所占的位置明显地和他不成比例。但由于他已不存在,便永远活在我心上,仅仅是由于纪尤的一句话,说在他服兵役之后,他父亲便没有再见到他,我们根本也无法了解,这种军旅生涯对他是否严酷。这是一种很美的间接描述手法的典型。通过这种手法纪尤使我们感知到,苦难从他的感情里夺去了他多少力量。极端的贫困削弱了记忆,却增强了友情和爱。特里斯坦以每月一万五千法郎的工资,过着手工工人的生活,便对叶瑟特再也无话可说了。爱情对穷人也是一件奢侈品,这就是惩罚。

    我不想对这本书所提出来的种种,再进行粗线条的描述,只想说明的是,我愿同这个人物保持神交,他是属于那种随着记忆的转变而转变,且永不疲倦的人。他在某种心情中打发他的人生已有二十余年,并且始终做好事。他的作者是不会不知道的。在当今之日,有多少书能够让我这样直言不讳地说出这些话来?将来又有哪些作品能够给我们这样一种机会,让我们赞扬其技巧并赞颂其作者呢?

    相遇安德烈·纪德[133]

    我第一次接触纪德的书是十六岁那年。当时我的一位姨父负担我一部分学习费用,他有时就送我一些书读读。作为一个肉铺老板,并且生意非常红火,但他却十分喜欢读书和发表一些这方面的见解。他除了上午经营肉铺生意外,其他时间,便在书房里读书、看报,或是在附近的咖啡馆里大谈文学。

    一天,他递给我一本仿羊皮纸封面的小书,并说:“这你会感兴趣的。”在当时,我什么书都读,尽管有些似懂非懂,也不求甚解,大约是在我读完了《女士信札》或者《帕尔达扬》之后,便打开了他送我的那本《人间食粮》,其中那些祈求、祈祷,使我觉得有些阴暗,并且对那些对自然恩赐的赞颂很不以为然。那年十六岁,我在阿尔及尔,就已对这些感到厌烦了。当然,我当时喜欢的是另外的东西。后来便看到那个“小玫瑰布丽达……”我怎么会认识了布丽达!我把这本书还给叔叔时说,的确,我对它挺感兴趣。后来我又回到海边,又开始了漫不经心的学习,又看起了消闲的读物,又过起了那种属于我自己的艰难日子。就这样,同纪德见面的机会也便错过了。

    下一年,我遇见让·格勒尼埃。他也一样,递给我的东西里有一本书。这是一本安德烈·德·里什欧的小说,名字叫“痛苦”。我不认识安德烈·德·里什欧,但我却永远忘不了这本好书,它第一次向我讲述了我所熟悉的那些事情:大海,贫困,美丽的夜空。它解开了我内心深处那个阴黑的结节,使我摆脱了它的羁绊,对这种羁绊我只觉得憋闷,却叫不出它的名字。按照惯例,我花了一夜的时间读完了它。当我清醒过来后,便感到身上拥有了一种奇特的、新鲜的自由,于是我便有些犹豫地在这块陌生的土地上向前走去。那时我刚刚明白了,书籍的作用不只是让你忘记现实,也不只是供你消遣。那种固执的缄默,那种模糊又强烈的痛苦,我周围那个千奇百怪的世界,我亲人们的清高,他们的苦难,以及我个人的内心隐秘,等等,这一切原来都可以讲述。似乎有了一种解脱、一种条理,比如贫困,好像一下子便显现了它的真面目,而这一切都是我从前在黑暗中怀疑和尊崇的东西。《痛苦》使我隐约看到了创作的这个世界,是纪德使我进入这个世界的,在这里我又第二次和他的作品相遇。

    我于是便开始认真地读起他的书来。有幸生了一场病,使我得以离开海滩和松垮消闲的日子。我仍然在不规律的生活中读书,但却有一种强烈的新鲜欲望使我能够闹中取静。我试图从他的书中寻求某种东西,我希望能找到那个似乎属于我的隐约可见的世界。就这样,边读边想,在朋友的帮助或我自己的努力下,我慢慢发现了一片崭新的天空。许多年之后我仍然把这段美妙的“学徒”生涯铭记在心。一天早晨,我终于又醉心于纪德的专论了。两天以后,我便能整段整段地默诵他的《爱情的尝试》。至于《浪子回头》,已使得我不能谈它了,它的至善至美使我开口不得。我便邀约了几位朋友对它进行改编,不久便把它搬上舞台。在此期间我读了纪德的每一部作品,这时候我也从《人间食粮》中接受了其中经常描写的那种动荡。但却是在第二次读它时接受的,可能大家也会看得出来,因为我第一次读它时,我尚是一个未经开化的野孩子,同时也因为他所描写的那种动荡对我来说缺乏理解,这也并非是一个决定性的对抗。在纪德后来自己确认这种解释之前,我已经学会了在他的《人间食粮》中吸取我所需要的东西了。

    随后,纪德便支配了我的青年时代,而且对那些你至少曾经仰慕过一次的人,你有什么理由不为他们把你的心灵提到那么一个高度而始终感谢他们!而也正因这些原因,他对我来说既不是我思想上的师傅,也不是我写作的师傅,我从他那里学来的是其他东西。基于我所说的那些,纪德对我来说,倒不如说是一位艺术家的典范,是一位守护者,是王者之子,他守卫着一个花园的大门,我愿意在这个花园内生活。比如,在他论及的关于艺术方面的意见,几乎没有任何意义,但我却完全拥护,尽管时代已同他那种观点愈来愈远。大家批评纪德的作品距离这个时代的焦点相当之远,大家经过比较,认为一个作家,想要使自己伟大,就应该是个革命者。但如果他是个革命者的话,也只能到革命爆发之际才是,此外,就不行。但毕竟纪德是不是同他那个时代相距甚远,也还是不敢肯定的事。可以肯定的却是,他那个时代想远离他所表现的一切。问题是要明白,是否这个时代有一天能够达到他所表现的一切,而不至中途毁灭。纪德自己也担心这个对时代的第二种判断。讨论至此就比较容易了:这种判断是悲惨的。

    我必须忘记纪德这个典范,强迫自己尽早地绕过这个无辜的造物主的世界,并离开我出生的这片土地。历史对我们这一代是有强制性的。我不得不加入到黑暗岁月大门前排队等着进去的人的行列中。随后我们便开始向前走,但却没有到达目的地。但那时我为什么不改变目标?至少,我还没有忘记我生命之初时的那种富裕和光明,我也并非不喜欢它们。我并没有否认纪德。

    我终于在我们这个年代最严峻的时刻行将结束时,又找到了他。那时我正住在巴黎他的房子里。那是一间带有凉廊的工作室,最为奇特的是,在屋子中间悬着一个大秋千,我让人把它拆了下来,我想如果到我这儿来访问的知识分子们一个个悬在这个秋千上玩,岂不让人感到滑稽。在纪德从北非回来之前,我在这间工作室里住了长达数月之久。在此之前我从未见过他。但我们却似老相识一般,也并非是纪德不愿意在这种亲密无间的环境中等待我,大家都知道,那是因为他顾忌到沸沸扬扬的谣传会破坏我们的友谊。但他在欢迎我时的微笑是明快的和愉悦的。

    四十年的岁月使我们天各一方,这是我们共同的苦难,于是我便同纪德很知己地在一起住了数周之久,但却几乎见不到他的人影。有时他来找我要敲我的工作室和他的书房之间的两道门才能进来。只见他怀里抱着一只小猫,它名叫莎拉,它是从屋顶上跳下来跑到他房间的,有时候也弹弹钢琴。还有一次他坐在我旁边听电台广播停战消息。我并非不知道,那个搅乱了大多数人清静的战争,对他和对我来说,却是唯一的真正清静。这是第一次我们一起坐在那台收音机旁感到对时代有一个共同的责任。其他时间,我只能听到他在房门的那边,有轻轻的脚步声,有轻轻的动静,似在深思,似在遐想。这能说明什么?我知道,他就在距我很近的那间屋子里,以自己无比尊严的精神严守那个空间的秘密,我也曾起意走进去,走进这个我们大家都在混战都在呐喊的内部,但总是走过去又返了回来。

    今天,他已离我们而去,谁又能代替门那边的我那位老友?谁又能守着那个园门等待着我们的返回?至少,他直到撒手人寰依然在忠于职守。因此他继续接受我们,应该向我们真正的老师们献上的那份温馨的敬意是理所当然,对他的离去,一些人散布的那些无耻谰言,无损于他的一根毫发;当然,那些专事骂人的人至今仍然对他的死在狺狺不休。对于他,有些人对他享有的殊荣表现出酸溜溜的嫉妒,似乎这种殊荣只有不分青红皂白滥加实施才算公正,对此大家争论不休,直到他溘然长逝。

    那张小小的铁床,需要进行何等的协调工作啊!死亡对许多人来说是一件极可怕的酷刑,因此我觉得欢快的死亡不啻一种创造。如果我是一个教徒,纪德的死会使我如释重负。但我所见到的那些教徒,如果他们有信仰的话,却不知他们信仰的是什么。总之,一切都毫无关系。那些失去恩宠的人,有义务在他们当中广施恩惠。其他人,是无须其劳神的,他们什么也不缺。而我们虽然什么都没有,但却有一双博爱的手。这就说明萨特何以会站在他同纪德的分歧之上,向纪德表示了榜样作用的敬意。就这样,有些人经过思考之后,便找到了那种既不过分也不轻佻的泰然的秘密。纪德的秘密就在于,他虽身处疑虑之中,却从不失去作为一个人的尊严。死,便是他一生承担到底的义务中的一部分。如果他在得到各种殊荣之后,在惊惶不安中死去,人们还会说些什么?这正如他所证明的,他的这种幸运已被窃取,然而并不是如此,他在向神秘微笑着,并面对毁灭呈现出一副像他面对生活一样的面孔。这也不在乎我们事先知不知道,我们这也是最后一次等待这个时刻了。也是最后一次,他忠于自己的约会。

    监狱中的艺术家

    就是在王尔德写他的《惨痛的呼声》和《累丁狱之歌》时,他便以自己的生活证明了,最大的聪明才智以及最辉煌的天才,都不足以成就一个创造者。但他却置其他于不顾,醉心当一个伟大的艺术家。作为把艺术视为自己唯一上帝的王尔德,是不会想到他的这位上帝不成全他这一愿望的。他始终坚持认为客观存在着两个世界,一个是世俗世界,一个是艺术世界。世俗世界单调枯燥地日复一日地重复着,而艺术世界则是独立而超群的,于是他便转过身来对现实世界背向而立,一心想生活在自认为灿烂辉煌的、理想的美的世界之中。于是他又下大力气想把自己的生活改造成艺术世界,努力使自己生活在那种协调、精美的艺术世界之中。

    没有任何人在对艺术的狂热追求中比他走得更远,也没有任何人在这个时代中比他更不像艺术家。他以美来蔑视世界,而他自己呢,倘若以真正的艺术来衡量,却几乎什么也算不上。他当时的作品就如同那个道林·格雷的画像[134]一样,它被以惊人的速度,匆匆画就,搞得满脸皱纹、苍老不堪,而其原型却年轻而漂亮。他想把生活搞成一个伟大的杰作,他的评价也正如他在《惨痛的呼声》开头部分所描绘的那样,按他的说法,他要把自己的个性注入生活,把自己的才华贯穿进他的作品中。这话说得非常堂皇,并得到纪德的称赞,而且还广为宣传。但这也不过是一句话罢了。对于生活和作品,只有同一个个性或者同一个才华也就够了。可以肯定地说,才华绝不仅只产生一种人工创造的作品,却与轻佻浮华的生活毫无关系,每天在豪华的饭店吃夜宵,同才华毫无联系,甚至也不一定就是贵族,只要有钱就行了。纪德把王尔德描写得像一个亚洲的酒鬼,一个美男子,一位罗马皇帝。“他光彩照人。”他说,这倒是可能。但王尔德在监狱中是怎样说的呢?他说:“最大的缺陷乃是浅薄。”

    王尔德在被判刑前是否想过世界上有监狱,就很值得怀疑。如果想过,那也是在内心中认为监狱并非为像他那样的人而设。他甚至还认为,司法机关除了为他服务之外就没有别的作用了。因为他是位享有特权的人。谁知事情竟怪到法庭却把他给判了刑。他原想让法律为自己所用,结果却适得其反。自那时起,他才知道世界上有监狱一事。在此之前他是想不到这的,因为豪华饭店里温暖又舒适。

    尽管他非常欣赏莎士比亚,莎翁曾把那么多的王公大臣送进牢房,但我们也可以说,他虽然欣赏莎士比亚,却没有懂得莎士比亚,因为在他所有的思想和行动中,都与监狱中的平民无缘。如果艺术是他唯一的信仰的话,那他也是一位艺术上的伪君子。并非是王尔德没有这种心,他应该能证明这一点。但他缺乏的是想象,其他人在他眼里从来都只是观众,而不是演员。作为一个真正的纨绔子弟,他太过哗众取宠和太醉心于引人注目了,但他自己却没有被任何一种现实,甚或某种幸福打动过。他唯一的幸福,就是在时装店穿衣打扮。他在《惨痛的呼声》中说:“我的错误就在于只逗留在花园大树下朝阳的那一面,而另一面,由于有树荫和阴暗,我就躲开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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