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背着光,叫人看不清容貌,只隐约辨认出正是张燕。
“在那儿!”江淙雁也看见张燕了。
言二四处张望寻找弋之的身影,可他不仅没看见弋之,就连小崂山的影子也没看到。
“怎么办?”江淙雁紧紧盯住楼顶边沿的张燕,有些手足无措。
言二审视一圈四周地形,心里不由自主唤了声,弋之!
弋之,你在哪儿?
弋之……
这是他心底的想法,是没有说出口的紧张和希望,是只有自己明白,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呼喊。
——我在这儿。
言二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他下意识朝身后看一眼,并没有看见弋之。
——是我,言二,是我。
言二摁住额头,“弋之?”
——嗯。
江淙雁听到言二的声音,奇怪道:“弋之来了吗?她在哪?”
言二这下确定了,弋之的声音是从他脑子里传来的——即便她根本不在这儿,可只要听见她的声音,就足以让言二镇定。
言二被这声音唤起他们雨夜初识时的回忆,心头颇不时宜地泛起一丝丝甜蜜来,他想笑,又强行按捺住,深怕被江淙雁问及原因,更怕被住在他心底的弋之看出端倪。他轻轻咳嗽,冷静地问弋之,“是你在楼顶吗?是你拦住了张燕,没让她掉下来?”
——嗯,我现在不能松手,我一松手她就没命了,道长也在我身边。
楼顶有弋之和小崂山在,言二再上去也无济于事,他在草地上来回踱了两圈,“弋之,还记得我们讨论过丧虫的生存模式吗?它们蚕食鲸吞着宿主的喜悦,可是宿主一旦死亡,它们也会瞬间被饿死。唯一能让宿主和丧虫分开的方法就是死亡。”
——你想让张燕死?
“不用死。”言二看向江淙雁,“让她濒死,丧虫如果真是以情绪为食,它们对人的情绪心境一定相当敏感,只要让张燕感受到真正的死亡,说不定就能在一瞬间骗过丧虫。”
——可是什么样的感觉才是濒死,和死亡的距离要多近才能擦肩而过却不被带走?
弋之的问题也是言二正在思考的难题。
人类常说生不如死,可真正的死亡,有几个人体验过?又有几个人能从死神手里侥幸逃脱,穿过鬼门关,带着曾经的濒死体验,重新做一回人?
言二思考着,转向了木讷看着自己的江淙雁。
活过,死过,又活过,对死亡的感觉强烈到让他成了不屈服的妖。
“是江淙雁!”言二一把握住江淙雁的肩,同时对弋之说,“让江淙雁来!让他来掌握距离!”
被推出来的江淙雁莫名其妙道:“什么距离?你们要我干什么?”
“死亡的距离!”言二言简意赅解释道,“用弋之教你的,去感受张燕的内心,潜伏在她心底,让她距离死亡前所未有的近,以骗过那些丧虫,但你不能让张燕死,你要让她和死神之间留有余地。”
“这太复杂了!”江淙雁手忙脚乱地拒绝。
“走上楼顶是她自己的选择!就算这次她下来了,你能保证自己看着她一生一世吗?”言二说,“如果不能保证,就竭尽全力救她一回!机会只有一次!”
他推了江淙雁一把,江淙雁踩到草坪里的石子,趔趄着向前倾倒,可他并没有摔跤,有人接住了他。
是弋之。
江淙雁突然就能看清歪倒着向下的张燕和背后拉住她裤腰的弋之了,弋之的另一只手此刻也提住了他的衣襟,带着他一同站在科学楼七层顶楼的排水外延层上。
江淙雁往下一看,吓得倒吸一口凉气,这才发现自己的身体和已经失去意识的张燕处在同一水平面。
“什么鬼?”江淙雁大叫,同时去抓弋之的手,双手却从对方手臂上穿透。
弋之抓得住他,他却抓不住弋之。
“小江,准备好了没?”弋之笑了,双眼弯起,当真像歌里唱的,弯成了两座桥。
“我可以说没有吗?”江淙雁极度害怕,以至于脸上扭曲出一个惨绝人寰的笑,“弋之奶奶,我知道你不会听信言二的话,不会放手的,对吧?”
弋之歪了下脑袋,“是吗?可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可以一试。”
“什么?”江淙雁大嚷大叫,恨不得把言二抓过来,让他尝尝孤胆悬空的滋味,“那就让他自己来试啊!”
“放心,我会陪着你。”弋之认真地说,“但是你要记得喊停。”
她的话音刚落,江淙雁便感觉到拽在自己脖子上的力道被轻飘飘卸掉,接着,他的身体毫无阻拦地往下坠,耳畔的风呼啸而过,夏日的烈阳照在身上是永不落幕的炙热和灼烧,天际的流云也被红霞遮盖,红到刺目。
江淙雁想起自己五岁那年放的那把火。
那明明是一年里最热的时候,饥饿到空虚的肚子让你见到什么都想往嘴里塞,可不管吃什么,吃多少东西,身体还是冷的,冷到颤抖,冷到世界末日下一秒就要来临。
到底是冷还是热呢?
弟弟的身体是冷的,大火烧起来的世界却是热的。
“江淙雁!”
言二的喊叫从万丈深渊里传来,江淙雁浑身一震,再往旁边看,便看见了同他一起下坠的张燕。
不管了。
江淙雁一边对自己说,一边伸长手要去拉张燕,他只是想拉住她,谁想手指刚刚碰到她手腕上温热的皮肤,他的身体便不由自主被吸附过去,一阵天旋地转,等他清醒,他已经站在了一片白光中。
那是连天地界限都被吞没的白,万物失色,万籁俱寂。
张燕就站在这白色世界的中心,孤身一人,四周白茫茫空如死地。
“张燕!”江淙雁喊她。
张燕抬起头,朝他看来,木头似的脸上无喜无悲,无爱无恨。
她身后的白地却突然露出如水的波澜,随即,一只成年黑白虎鲸从破开的水面跃出,张开层层叠叠密不透风的尖利牙齿,血盆大口朝张燕咬去。
可那虎鲸到底没有下嘴咬死张燕——它在距离她头顶寸许的位置,重重闭合了牙齿,接着撞出巨浪,又归入平静的白色大海里。
江淙雁吓出一身冷汗,却也明白过来,这个看似危险实则安全的虚幻世界是由弋之建立起来的。
可真实的世界还在那儿,真实的危险,并没有因为幻境而消失。
那头跃出水面的虎鲸是一个提醒,江淙雁容不得多想,他飞快冲向张燕,心里想着要有刀,手里便握住了一柄刀。
那刀窄而锋利,是江淙雁所能想到的最衬手的好刀,他握住这刀,在跑到张燕身前时,一手捂住她的眼,同时一刀割开她的喉咙。
血从刀口喷涌而出,张燕的身体随之倒地。
江淙雁仍然紧紧捂住她的眼睛,他用力抱着她的上半身,将脸埋在她的后颈,和她一起坐在地上。
血从张燕的脖子里源源不断往外涌,血水像蛇一样流过江淙雁的手臂,浸湿他的脸颊。
他咬紧牙关,在等张燕濒死前的最后一刻。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江淙筠回来了,就躺在他怀里,像小时候那样,烧迷糊了,就喊他一声哥哥。
血像熔浆烫着江淙雁的手,他已经快把牙齿咬碎,然后当某个时机像暴风雨中的一片碎叶从他脑海里掠过时,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道:“停!”
白色的世界像多米诺骨牌哗啦翻倒,江淙雁睁开眼,真实的世界里已经没有了血和刀,只有呼啸而过的风,和两侧忽闪而逝的大楼。
他在往下坠。
他觉得自己死定了。
“小江。”弋之的脸突然出现在他身上,她就像几秒前在楼顶,一手拉住旁边的张燕,一手提住江淙雁的衣领。
江淙雁扭头,看见张燕的马尾已经垂在草地上,她的后脑勺距离最短的一株草相差不足半指。
弋之在最后一刻,拉住了他们。
几步外,言二跑了过来,他紧张地问:“怎么样?”
弋之松手,江淙雁轻轻落在草地上,他爬起来,忐忑地看向身旁昏迷的张燕。
“她没心跳了。”弋之说。
言二把江淙雁扔到张燕身上,“CPR!”
江淙雁没听懂,“什么?”
“心肺复苏!”言二催促。
“啊?哦!”江淙雁立即抬高张燕的额头和下颌,并对她进行胸外按压,他一边压一边喃喃计数,同时祈求张燕能挺过来。
弋之站到言二身边,她脸色苍白,额头和颈部汗如雨下。言二扶住她,发现她脖子上的旧疤又有裂开的迹象。
小崂山不知何时出现,他皱眉,沉声道:“不少人朝这边来了,小江,你最好别呆在这儿,我赶紧带你离开。”
江淙雁还在摁压张燕的外胸,他能感受到张燕的生命力在一点点回来,他在幻境里割开了她的喉咙,他不能在这时离开她,放弃她。
旁边的校道上已经有师生跑过来,他们踩进草坪,距离他们越来越近。
言二把弋之扶到小崂山身边,“老道,你带弋之走,她看起来不对劲,帮我照顾她。”
“那你们呢?”
“我会带他走,但不是现在。”言二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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