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没锁,兀自打开。
门里是一条玄关,侧面的鞋柜上用白色陶瓷插着一束紫色风信子,花开得很盛,香气浓郁。弋之往里走,发现这间房着实大,客厅之内还有几间内室,整体的装饰又和楼下大堂不同,家具很少,似乎更趋于复古低调。
弋之在几扇门前转了一圈,选定其中一扇,冲言二点点头,便推门而进。
这间房正是她先前见到谢老太太的地方。
内室相比客厅更简单,只在正中间摆着一张古色古香的紫檀三屏风四簇云纹围子罗汉床,床上铺着厚厚的纯白色褥子,褥面也是绣着各种吉祥如意图案,只不过用的全是银白两色绣线,不认真看根本看不出花样。
床褥之上,与弋之有过一面之缘的谢老太太此刻就端端正正坐着,她穿着身量体剪裁的白色中衣,脊背虽然尽力挺着,却仍看得出妪妪老态。
就在床榻四周,各站着四位身穿白色喜服的老新娘,谢老太太左手边是嘴角始终上扬的喜奶奶,右手边是白盖头及胸的怒奶奶,她左后方是最早见面的矮瘦乐奶奶,右后方便只剩下还未打过交道的哀奶奶了——这位老新娘看起来最老,因为她背脊佝偻,一只手始终伸在白盖头里,一擦一擦,大概是在拭泪。
弋之在这五位老太太身上逐一审视,严肃道:“你们打算伤天害理到什么时候?还不赶紧去了你们的阵法,毁了你们的阴庙,从此以后行善积德,减轻你们的罪孽!”
谢老太太抬眼看向她,一张脸和弋之最初所见一样,面无表情,毫无情感痕迹,她缓缓开口,“如果全做到这些,我们五个都会立时毙命,神形俱散。”
她一说到毙命,后头的哀奶奶更加用力抽泣,肩膀耸动,大有痛哭流涕的趋势。
言二说:“可你们做的那些事,也害得多少无辜人破财败运,更甚者家破人亡,你们的命是命,他们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他一开口,谢老太太那两粒毫无情感的瞳仁便慢悠悠转向他的位置,她盯着他看了良久,似乎才确认他的身份,不答反问:“晋澜,你真的要弃谢家于不顾,和这个妖怪走吗?给你准备的新娘,都是我们用心挑出来的。”
“我不可能遂你们的意,更不可能助纣为虐。”言二闻言便来气,“你们千方百计让我生下来,为的就是让我再去生一个男孩?男孩有什么好?你们一个个的,不都是女人吗?在谢家危难时重振谢家的是奶奶,到现在,在外头打拼经营生意的还是大姐她们,我实在不明白,所谓的传宗接代,到底和男人有多少关系?就算是血脉,难道大姐她们生下的孩子,身体里流着的就不是谢家的血了吗?”
“不一样。”谢老太太缓缓摇头,神情肃穆。
“确实不一样。”弋之也说,“我本来不明白,但现在想明白了。她们要的不仅仅是男孙,还有男人身上独一无二的阳气。这个家阴气太重,导致你姐姐们都经历了差不多的遭遇,她们要么不能生孩子,要么生下来的孩子注定早夭,不管是采阴补阳,还是以阳制阴,从内部平衡来看,都只有谢家男丁能留下子嗣,因此,她们倒也不是思想意识上的重男轻女,而是客观条件里非男孙不可传承血脉。”
“看来她们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做的那些事会在子孙身上报应出什么样的恶果。”弋之最后说,“却还要昧着良心铤而走险。”
言二深深皱眉,想起谢晋清的三个孩子,“天道轮回,善恶有报,你们最好也趁早回头。”
谢老太太却语调沉沉地说:“回不了头了,从我被抬进谢家的那一刻开始,这一切就回不了头了。”
弋之想起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这一切都是你一手安排的吗?”她一直心存疑惑,谢老太太在这一场罪恶骗局中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哪怕毫无疑问她是主心,可她当年嫁入谢家也才十多岁,一个十多岁的小女孩,何来的能耐安排这样一场精心阴狠的骗局?
果然,谢老太太平静如死水地回答,“我哪有这样的能耐?”
弋之疑惑,“那是……”
“这事说来话长。”谢老太太即便陷入回忆,脸上也没有半点感慨的神色,“当年,谢家遭逢大难,破产荡业,子嗣伤损,谢家太公受人指点请来一位南洋高人化解,那高人在谢家住了两天,最后得出的化解之法就是为早夭的小少爷结下阴亲,办理冥婚。”
“那高人在附近几个乡村里转了一天,最后选中了我。”谢老太太说,“当时的谢家虽然已经跌入谷底,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我又是家里的第六女,听说做了谢家少奶奶便有丰厚礼金,不管父母姐妹叔伯姨婶,便没有一人出面说情。”
“你自己呢?”弋之问,“你当时同意吗?”
谢老太太顿了一下,眼珠子又转向她,“我当时已在适婚年龄,父母本来就四处为我物色夫家,但我不想嫁人,只想自己一个人,最好到一处无人打搅的地方,不愁吃穿地过下去。如果作为女子命中注定要嫁人,那嫁给一位富商死人,似乎正合我的心意,于是我就答应了。”
弋之惊讶挑眉,却没打断她的话。
“本来说好婚礼后我只是守寡,深居简出,不问世事,没想到婚礼当夜,谢家反悔,竟然要把我活活钉死在棺材里,陪那小少爷下葬。我怕极了,拼命挣扎,可棺材还是被钉住了,我听到外面有人抬棺的动静,吓得屁滚尿流。我在棺材里死死哀求他们放我一条活路,只要不用死,无论他们要我做什么,我都会乖乖照做。等了一会儿,棺材被打开,那位南洋高人笑吟吟地问我是不是只要不死,当真愿意听他指示。”
言二铁青着脸听到这儿,深吸口气,像是想用这口气压抑住什么。
谢老太太看也不看他,继续往下说:“后来的事,你们大概也猜到了。南洋高人找来这四位和我同龄的少女,说是做我的陪嫁姐妹。婚后,我们五个人被关在新房里,身上被画满咒纹,南洋高人不断吟诵做法,这期间,我们五个人除了每天喝两口白粥,食水不进,夜不能眠,直到七七四十九天,除了我被留在谢家,另四位姐妹被连夜送走,据说东南西北各有一处秘密法堂,用来为谢家集结运势,抵挡灾厄。后来,我才知道所谓的法堂,就是谢家偷偷修建在四地的阴庙。”
“那你为什么不阻止?”弋之皱眉,“既然你也深受其害,为什么不尝试反抗?”
“反抗?”谢老太太的语调没有半点变化,只有她背后的哀奶奶哭声更大,“如何反抗?经过大师的做法,她们四个已是我,我也是她们,她们在外主持的阴庙,敛聚了多少妖魔鬼怪?一旦我们之中谁出了岔子,我们五个都要玉石俱焚,谢家也要毁于一旦。”
弋之听明白了,真要计较,谢老太太和四位陪嫁奶奶其实都是谢家这场骗局里的祭品,作为南洋高人为谢家谋财的工具,她们其实也没有反抗的余地,往后迟迟不改变局面,除了关乎她们自己的性命,大概也牵涉进了自己家族的命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罢了。
泥潭深陷,不可自拔,那就干脆再拉几个人和自己一起沉下去算了。
自己是陪葬,别人为什么不可以做自己的陪葬?
弋之冷笑。
身旁言二的那口气缓缓吐了出来,也冷冷开口道:“你自己被毁了,却还要拖别人下水,这整件事,我妈妈又做错了什么?她才是真正无辜的那个人!”
“我给过你妈妈补偿。”谢老太太满脸漠然。
“六十万吗?”言二嗤之以鼻。
“那只是一开始的费用。”谢老太太说,“往后每年往她们言家账上汇一百万,从你出生到她死亡,二十多年,从没间断过。怎么,你的外公外婆没有告诉你吗?”
言二愕然。
他确实从未听说过这每年的一百万,他母亲也从未提过,事实上,言家除了他妈妈,他从未注意过别人,什么外公外婆舅舅舅妈,都不被他承认。不过他确实想起来了,她妈妈死后,所谓的外公外婆舅舅舅妈倒真是伤心欲绝,心疼的好似丢了什么心肝宝贝。
谢老太太斜睨他一眼,已经知道言家从头到尾都瞒着他,“只要你妈妈能好好活下来,她活一百岁,这一百万就会一直汇到她一百岁。再多的钱谢家都给得起,只不过为了你妈妈着想,才从不一次性给足而已。”
言家的贪和谢家的狠根本不是一码事,言二气极反笑,“你的意思是,你还是为了我妈妈好,是吗?”
谢老太太大言不惭地应承,“确实是为她好。”
言二只觉得有把大铁锤狠狠砸在自己心口,砸得他一口血混着无处发泄的火气,几乎要冲破喉咙喷出去,他猛地踏出,想冲上榻,去被弋之拦住。
“冷静点。”弋之审慎地盯着谢老太太,视线余光还时不时瞟过那四个陪嫁新娘。
言二瞪着谢老太太,在对方死水朽木的神情里竟然神奇地也冷静下来,他咬咬牙,眼里的痛苦大概今生都无法抹灭,“把人当成工具,把别人的人生当成商品,到底是谁给了你们这样的权利?”
“如果不认同,那就来阻止我。”谢老太太冷淡地看着言二,说话的语气就像天下雨了那就收衣服般,理所当然,毫无波折,“既然那么生气,就阻止我好了。”
回话的却是弋之,“你不是怕死吗?”
“我确实怕死,因为我不能死。”谢老太太反复强调这句话,面上波澜不惊,似乎没什么比她自己的性命更重要的了。
言二见过厚脸皮的人,却从没见过这样厚颜无耻的,他退后一步,捂着额仰了下头,鼻孔里喘了两声气,无话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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