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那恶鬼枯瘦的十指,离开了琴。背后的蛮族少年彻底倒伏下来,压在自己身上,双手仍固执地按着自己的耳朵。星痕就这样愣愣地伏了好半晌。然后他用尽力气,终于将那两只手从自己的耳边拉开,撑起身子,爬出了那昏死之人的身下。
耳朵重新听得见声音,第一个所闻,便是洛鬼士的怪笑。
“这是蒙苏普克吧,吓了我一跳呢。”恶鬼举袖挡着面具上的朱唇,“他的心跳,比当年可有力多了。”
素星痕没有说话,甚至没什么表情。他静静转过身,仔细地察看阿蒙的情形,七窍的血迹已开始发干,鼻间尚有微弱的气息。
“我还没杀他,”洛鬼士说道,“总觉得那样不够好玩呢。”他微微仰起脸,认真思考的语气,“是不是该告诉他当年的事呢?当年他趁乱跑了,船上的贼人可生气了,后来便上了草原,寻得他的部族,男女老少,全都杀了个绝!”
听得此言,星痕身子一震,一手抓住了自己的胸口。
“你倒说说看,我若先告诉他这事,再杀死他,是不是要更好玩?更好玩!哈!”洛鬼士开心得拍起了双手。
“……你空口无凭,却来骗谁。”星痕好像用尽全身力气,才张开了僵涩的颌骨。
“你这等聪明人,心眼忒多。”洛鬼士笑道,“却不知他有没有这些个心眼?”
他见星痕沉默了下去,更加心花怒放:“今夜当真很好玩了!会吹树叶的小子,不如给你个题目选吧:要么你现在动手,送蒙苏普克安心去死;要么我们就等他醒来,我先告诉他那件事,然后再让他去见他的族人。——哦嗬,说不定到时候,他会自己杀自己,给我开心呢!”他拍着手,不停地催促道,“你选呀,快选呀,再不选,他醒了就没得选咯!”
“我不会选。”素星痕沉哑地一语,站起身来,“要么告诉我第三条路,要么,你此刻便杀了我吧。”
“第三条路?我这儿可没有哦。”恶鬼竟学着少女的口吻,诡异得令人恶心,“若不然,你跪过来,好好地听我弹一曲。然后你说一句‘比叶子吹得好听’,到时我再想想,这儿有没有第三条路?”
星痕慢慢垂下头,默不作声。“好。”须臾,他答了一字,而后转身,蹲在阿蒙的身侧。
他扯下自己的两条衣襟,团成布团,牢牢地塞住蛮族少年的耳朵。而后他静悄悄地站起来,走向抚琴的恶鬼,步子轻得几不可闻。
洛鬼士凝然静坐,屏息听着对面来人的心跳。那搏动,每一下都均匀而平静,自始至终,竟没有丝毫变乱。
那人走到了他面前,单膝跪下,均匀的呼吸,就在扑面之处。
鬼哭之琴瓮然一响,洛鬼士将它竖立了起来,冰冷桐木,“嘭”地贴上星痕的侧脸。
“你给我好好听着。”僵冷面具后面,传出喑哑之声。枯骨般的手指突然勾起所有的琴弦,拉弓般地硬邦邦扯向一边,犀利的弦索擦过面具的鼻尖,忽如刀刃一般,将那美女的面孔从当中割裂。
凸出的灰暗眼球,深褐色的塌陷皮肤。半张面具掉落,如同僵尸一样的真面目骤然显露出来,就在眼前一尺,恐怖得钻心。
洛鬼士静静地听着。那心跳,仍未有丝毫变乱。
他似乎再也笑不出来。面对面地对峙了许久,他用力将琴身按压在星痕的耳边,吐出三个刻骨仇恨的字:“你,去,死。”
魔鬼般的琴一声巨响,嗡嗡鸣振,似有若无的哭声幽幽缭绕。
它是砸在了地上——而方才持琴的人,却已被仰面按倒。
就在那一瞬之间,素星痕推倒耳边的琴,瞬间拔出藏在身后的短刃——是阿蒙的蛮族弯匕,方才塞住他耳朵之时,悄无声息地握在了手中。
急迫的呼吸声彼此交错。星痕欺身在洛鬼士之上,双手握刀,近乎冷静地向下推刺。那露着半面的恶鬼也用双手死死擎住那利刃,刃锋只距胸口两寸,乌黑指甲扣进了少年的手腕。
两人这般僵持着。死寂的旧仓库中,霉味混杂着血味,渗水还在一下下滴落,敲打着艰难流淌的时间。
“你方才心有杀机,竟也搏动不乱。”洛鬼士喉咙深处,话语几乎难以听辨清楚,“你,真,该,去,死。”
素星痕只是沉默,用尽全副力气,将手中的锋刃一点一点地往那人的胸前推得更近,直到锋利的刀尖极缓慢极缓慢地刺破了猩红衣襟,又稍稍地刺进了那衣下的胸骨。那只“鬼”的手,仍在顽固地抵拒着。汗珠不停地从少年的脸颊滑落,那双明澈的眸子里凉凉的光,也都一时隐没不见,唯剩幽幽的黑暗。
石雕凹陷的积水中,某一滴响动。素星痕的脚尖,蹬住斜倒在地上的鬼琴,全身的重量微微移动,压在垂刺向下的匕首,琴又发出了一丝哭泣。“噗”的一声,并不是很响,弯匕已大半刺入那具枯瘦的身体,腥血向上喷射,染红了少年的衣领和脸颊。
结束了。星痕松开双手,身子倾斜,仰倒在洛鬼士的侧旁。两个人并排平躺,静静地对望。
鬼怪的半脸,对着沾染了杀戮血腥的人,竟露了一个报复般的笑,僵凝在死亡一刻的表情。
少年无力的眼睛,望着那近在咫尺的僵尸,幽黑瞳孔,忽然不可遏抑地颤抖着,不断放大。
【七】
离离去药铺抓了新药,顺便带回了一些熟食。她也无胃口吃晚饭,但也许稍后有人回来,会想吃夜宵。但愿是这样。
她进了客栈,却不想孤零零地回房间。她有些茫然地走到阿蒙的房门前,她明知无聊,仍不免推开门望了一眼。
惊讶的是,阿蒙竟已躺在了他的床上,身子横斜,靴子也没脱。
……已经回来了?姑娘愣了一霎,急忙奔到了床边。
只见蛮族少年昏睡着,脸色看起来很差,唇角边,甚至还残留着一丝血痕——是谁帮他擦抹过,却未能擦干净。离离的心头一紧,不禁上下查看一番。阿蒙的呼吸均匀,想来应无大碍,衣襟、皮靴上却蹭着许多泥迹,似乎是在昏睡之时被背着、拖着,强走了远路。
离离心中一动,转身出房,来到阿蒙的隔壁,星痕的门前。
她还未推开门,却听得那房内,传出一阵阵呕吐之声。
她一惊,冲门而进,却并未扫见房中有人。深入几步,方才看见床榻掩住的角落里,一个瘦削的身子蜷缩在那里。
心跳在重重地敲击着,离离放轻了脚步,慢慢走到屋角之处。她垂首看去,星痕紧抱臂肘卧在地上,枕着冷硬的柱脚,周身都在微微发抖,脸上却布满汗水,发丝弯曲地粘在侧颊。他的嘴唇轻微地张合着,念念有词,却不知在说什么。离离屏住呼吸弯下了身子,侧耳倾听。
“娘……”他不停在叫的,是“娘”。
离离的眼睛睁大了一些,竟就那样呆了片刻。“……星痕,醒醒。”须臾,她低低叫出声来,柔软的手轻轻摇着少年的肩——
那苍白的少年过了好久,才缓缓醒来。茫然注目一会儿,他分辨出眼前的人,愣了瞬时,忽然,向着那姑娘伸出一只手来。
指尖颤抖,似乎想要抓住什么,他露出一种近乎乞求的眼神,这样的目光从前绝未见过,令离离心惊。
默然一瞬,姑娘张开双臂,将汗水湿透的人揽入怀中。
星痕在这怀抱里,仍不停地发抖。离离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还能怎么做,小心翼翼地拥了他许久,泪,渐渐充塞了眼眶。
房门忽然发出“嘎吱”一声。
离离转目看去,却见阿蒙直直地站在门口,往屋内望着,脸上是一片呆滞的神色。
怀中的人,突然身体一缩。他一把推开了离离,自己的后背撞上墙壁,还在不断地向后移退着,看看离离,又看看远处的阿蒙,微摇着头,脸色变得更加惨白。
这房间中的空气,似乎变得火烤般干涩。愣愣坐了片刻,离离忽地纤眉一凝,欺身上前,双手拉住星痕,再次将他揽进了臂弯之间。
“傻愣什么!快去把他的药端来!”她不肯放手,用力揽住肢体冰冷的少年,冲着发呆的阿蒙喊道,“我煮好的,在后厨!”
阿蒙蓦地一怔,却像醒过来似的,点头答应了一声,转身奔走,慌乱得有些不辨方向,乱撞了几步,才往客栈的厨房跑去。
“你别怕,静一会儿,静一会儿。”重新又只剩下两个人的房里,姑娘喃喃地说着,让少年的头靠在她怀里。她轻拍着、念叨着,忽觉得胸前的衣襟,被那男孩眼睫贴着的地方,渐渐地被温热浸湿。
【八】
“星痕呢,素星痕在哪里?”百木英扯着白琬奔回客栈时,已是后半夜光景。她既急又有些恼怒,冲进离离的房间,看见她正与阿蒙坐在一起,不禁上前问道:“他可是独自去查案了?!”
离离的眉目有些凝重,看了看他们二人,垂头低语道:“他在房里,好容易睡着了。查案发生的事情,阿蒙正在讲。”
“我们……还是去看看他?他方才的情形……不会再有什么事?”阿蒙忧心忡忡地说道。
离离听了,点一点头。四个人便一道,轻悄悄地来到了星痕的房门前。
门竟是从内反锁着的。
伙伴们都有些吃惊,阿蒙三两下撞开了那门。冲进去时,屋里却不见半个人影,只桌上放着一个钱袋,壁上的窗户却敞开着,灌着夜风。
“他走了!”百木英不禁跺了跺脚。
“离离,你快去找他!”阿蒙急得抓住离离的肩膀,“从前他不见的时候,你总能找到他的!”
离离看着他,却是沉默,垂下了头。
“这一次,可能不行了。”姑娘有些低沉地说道。
“……为、为什么?!”阿蒙瞪圆了双眼。
“这次,他没有带上这个。”离离说着,弯下腰,从桌脚边拾起那块檀木流苏的小牌——大概是星痕倒在地上的时候,不慎脱落了出来。
“其实,江大人曾找过我,与我有个合作,一直不让星痕知道。星痕的行踪,每次都是他传信给我的,而他找星痕的方法,据说,是靠着这块牌子。”那机灵古怪的姑娘,说出一番令众人都意外的话语,“江大人希望我们能一直跟着他,我也希望这样,所以就跟他合作了。”
“……别说了!”百木英愤愤地一拍屋柱,“一起去找!”
她说着当先冲出了房门,白琬忙跟着,阿蒙则牵着离离,急忙奔出客栈,冲进了茫茫的夜色中。
月光已变得一派寒色,后半夜时,风便带上了几分秋凉。
素星痕独自走在冷寂的路上,无人知晓他的行踪,就连他自己也不想知道。
他紧紧抱着臂膀,颤抖仍未能完全抑制。背后的竹篓里,那只瘦弱的黄色小猫露出了头来——篓子里装了别的东西,它似乎有些嫌挤,两只前爪按着那物事,不满地咪咪低叫,绿荧荧的光,反照着它眼睛,也是绿色。
那是一颗头骨。
秋,就要来了。
像闪电般击穿宛州风云的第十三绣衣使,孤弱的身影隐入迷雾。而淮安城的天空,却是更加云潮汹涌。
月冷人不寐
风秋鬼夜哭
旧恨无可灭
支离影独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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