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了板门,拾掇干净那两三张小桌,支起窗来,放进月色。
再繁华的大城里,也总有幽僻坊巷、清静店面,不为人知的生活。这间偏处在淮安边鄙的小铺子,门楣上是“醉忘斋”三字——这名号于一个酒馆来说只属常见,题额的书法虽还透了几分根骨与逸气,烟霭沉埋,却也无人识得。平日不过仗几个邻里熟人光顾生意,往往一入夜,店便空了。老板娘自斟了盏淡酒,闲闲地托着,独自看月亮,轻吟着曲儿。
两声轻叩,木板门忽然吱吱呀呀被推开。一个清瘦的少年走进店来,有些愣愣的,收住了脚步。
这却是个不曾见过的生客。他衣袍清寒,负着破旧的挎包与素竹的背篓,怀间抱着一只毛色浅黄的小猫,看起来好像走了远路。他站在那里,怔怔地环视了空无宾客的酒馆,他似有些歉意地微一低头:“呃,已经……打烊了吗?”说着,他怃然地退出脚步。
“小馆客少,也不讲究什么打烊。”老板娘出声留住了他,招手一笑,“随意坐吧。”
他又愣了一愣,默然点头致谢,静静地落座在墙角边的小桌。怀中熟睡的小猫被轻放在桌上,猫儿微醒,动了动,便又睡着了。
“小哥要用点什么?”老板娘捧了盏灯来,拽了罗裙,倚在他的桌边,柔声询问。
他抬起头来,一派茫然,疏散的乱发遮掩着视线。
默然一瞬,老板娘笑了一笑:“可要酒吗?”
“酒……喝了,便能忘掉一些事情……可当真吗?”少年的眼神有些空落落的,样子疲倦到了极点。
老板娘看着他,不觉轻轻地叹了口气:“小哥,不常喝酒吧?”
他摇了摇头:“从没喝过。”
“能不能忘,要看缘分。”悠闲的女人说着,慢慢踱去,从旧木柜台里取出了一个小小的酒坛,双手捧着放到少年的面前。那坛子上贴着一张红笺——仔细看去,写的是“思相忘”三字。
“我这里的酒大多寡淡,最浓醇的,也不过就是这一种。”老板娘淡淡笑言着推荐,“听说是多年以前,有一个作诗的人到过这里,独自喝了几个通宵,尝遍酒水,却也止不住他的眼泪。后来他喝着这个酒好,便写出一首长短句来,酬谢这小馆。”
“……诗人?”少年喃喃叨咕,似听了进去,又有些走神,“哪一位?”
老板娘笑而摇头:“女人家不读书,我也说不上来。后来他写的那篇字也不巧给烧了,时间一长,也没人背得出那首词了。只记得开篇两句便是‘思相忘,忘相思’——便拿这词句,给这酒取了名儿罢了。”
少年听了,默然不语,凝目着那红笺上的墨迹。
“要试试吗?”老板娘低柔地询问,跟着一句含笑的提醒,“虽非什么上好佳酿,却也值几个价钱的哦。”
少年发了好一会儿呆,然后开始在身上寻摸。腰间、怀中、袖里各处掏出的散碎银钱都摊在桌上,片刻之后,凑成了小小的一堆。
他抬起眼,目光幽凉:“所有这些钱,能买几坛,就买几坛。”
若当真忘得掉,不知是有缘,还是缘浅?
若当真想忘掉,是该从何处,开始忘起?
那一夜,月色斜光到晓,曲儿轻吟不断。素星痕酒醒之时,猫还在旁边。
【星痕】
十二岁那年的春光,记忆中总如远离尘世般的静好。后来这记忆有些模糊了,但睡梦里,也不肯放松,拼了命地要把那图景留住,以至每每醒时,都疲惫得浑身乏力。
无论如何都想要记得那时候吧。那个时候,已有了委屈,但还没有哀伤;已有了欢愉,但还没有欲望。
那个时候,还有娘。
“星痕,你在做什么?”一声轻幽的问话从背后传来。
坐在沙地上的男孩一回头,双手不禁往膝前遮掩。“啊……我想弄完了再给娘看呢。”他露出憨稚的笑脸,继而有点小小失望地缩回了手。
年轻的母亲低头看去,孩子在平沙上描画出一片结构错综的符号,其间还横斜摆放着数根细小的竹棍。
“……算筹?”她有些惊讶,柔美的眼眶略略睁大,“你从何处学会的?”
孩子却呆了一呆:“啊,算筹?我……”
母亲探手捡起两根竹棍,话语变快,神色紧张起来:“是谁教你用这个的?你可是见过了什么外人?”
“娘,什、什么是‘算筹’?”星痕有些慌张地摇着头,“我不知道……没人教过我的。这、这个不是算筹,这是我自己做的……小棍子。”
母亲稍稍一怔:“……自己做的?”
星痕点头,抿住薄薄的嘴唇,又从腰间拿出几根竹棍,往沙地上排摆,叫母亲观看。“我想着,用这个做算术,就好玩得多。就去后面林子,折小竹子做的。”他说着,声音低了低,抬头看看母亲的脸,“就折了两根……我以后不去折了。”
母亲的呼吸舒缓下来:“这……当真不是算筹的用法。”她看着地面,又不禁去看她的孩子,“这算式,你已推演到这地步?这些小棍子的用法,也是就这样……自己想出来的?”
没有作声,星痕只默默地点了点头,双眼紧张地望着娘的脸色,清透的眸光凉丝丝的。看着他这样子,母亲纤细的眉梢一低,不禁伸出手,轻轻抚上了他的头。
“你这孩子……太聪明了。”来自娘亲的低柔感叹,接着,是被拥入暖暖的怀抱。星痕的脸藏在娘的发影之间,瞬间便溢满了笑。
“有时候,娘倒宁可你是个傻一些的孩子呢。”母亲忽然发出意外的轻言,柔暖的手摩挲着孩子瘦小的肩背,疼惜而有些心酸,“心思太灵,只怕会过得辛苦。”她说着,郁郁地转开眼睛,怅然望空,不知是念起了什么遥远的人。
星痕的笑脸不禁一滞,抬起头,茫然地望着母亲。母亲也低头来看他,那眉眼间的郁色分明还在,但对着孩子,还是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算了这么久,累不累?回房去睡一会儿吗?”
听了这话,星痕又是一怔,抬头望了望太阳——过午的日光已经倾斜。“呀!忘了忘了!”他忽地叫了一声,站起身来,拍着衣上的沙土,便急慌慌地奔走了。才奔出几步却又站住,须臾,他慢慢地转回身来。
“是要去哪里?”母亲的目光已经等在背后,看起来又有些严肃。
“娘……”星痕嗫嚅着开口,两只手背到身后,不觉纠结着衣衫的后襟,“我认识了两个……朋友。”
微微的一瞬凝眉,而后,母亲仍是平静地追问:“是什么人?”
“是前些日子,东边田庄上新搬来的程家的孩子。那天我去捡小圆石头,碰见他们的。”星痕一边说,一边慢慢地抬起眼睛,“他们一个叫程琢,一个叫程玉。程琢是程玉的哥哥,程玉是程琢的妹妹。”他尽其所能地把事情交代清楚,而后目光灼灼,慢慢向前凑了一小步,“我们约好了,今天下午也一起玩。娘……我能去吗?”
母亲看着他那样子,一时没有言语。这孩子,从小的确太也孤单。母子两个的居所如此偏僻,连寻常的邻居也见不到,更不要说与他同龄的玩伴。想来这个年纪,不正该是呼朋结队在田野里嬉闹的时光?但如今每日所见,坐在这片平沙地上演画各种枯燥的算式,几乎便是这个安静的孩子,唯一仅有的玩乐。
她略略思忖了一会儿,仍有些担忧,却终是让自己微笑着,点了点头:“那你便去吧,莫跑太远。早些回来吃饭。”她一边说,一边走到孩子的面前,轻轻地整理他的衣衫和发髻。
“啊,谢谢娘!”星痕咧嘴笑了起来,眼中闪烁着亮光。
这笑容映在娘的眼里,何等耀目。她用温暖的手心抚过星痕的脸颊,不禁补上一句嘱咐:“玩得开心些。”
星痕急赶了五六里路,穿过树林,越过一座小丘,跑得额头布满了汗,终于看见正在田边上玩耍的程家兄妹。“我来了!我、我来了!”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叫着跑到两人身边。
“怎么来这么晚!你再不来我们就不等你了!”叫程琢的男孩与星痕年纪相仿,声气却高亢得多,这时候他皱着眉叉着腰,很是生气。
“对不起……我忘了时辰了,路也有点远……”星痕挠着头,很是愧疚,“呃,要不下次,到西边的山上见面好吗?那里离我家近些,山上还有小林子,里面有很多好玩的。”
“不行!”程琢断然一声,“我爹爹说了,那边都是林家的地,林家的地方不能去,我们谁都不许!你若要跟我玩,便到我家的地方来!”
“呃……那好吧。”星痕只得点了点头,却对他说的话好一番思量。
“星痕哥哥,咱们玩扮家家吧。”程玉小妹妹的个头才到两个男孩胸前那么高,忽地矮身钻到面前来,拉着星痕的手摇晃道。
程琢却一把推开她的手:“去你的!你又想当‘新娘子’了,羞不羞!”他说着,拽住星痕往一旁走,表情严肃,“别理她,我有正经事同你讲!”程玉的脸有些臭,恼得跳了两下脚,却仍是嘟着嘴跟在哥哥们身后。
程琢拉着星痕,边走边急急地说:“上次你教我解开的那些算式,我还要学。今天你必须再教会我五个!教不完,你不能走!”
听到玩算术,星痕就很开心了。他不禁连连点头道:“好啊!我昨天刚发现一个很好玩的式子,我教你玩吧!”
谁知程琢却用力地摇了摇手:“不要你那些又怪又没用的玩意儿。学堂里的先生抄给我五道题目,我要你教我做这个。”他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张四对折的纸,给星痕看,“这是先生指点的。过两天我要去城里的‘方圆会’上应试,学会了这几道题,定能赢到个好彩头!”
星痕听了,一下愣住:“……城里?‘方圆会’?……在、在哪里?”
“陵阳城啊!就是离这儿最近的大城啊!”程琢举起手,指向南面遥远的原野,“你不是一直住在这儿的吗?不会连这个也没听过吧?陵阳城每年都要办‘方圆会’,叫大家去比试算术,各处的人都有!要是在会上解出的算题够多,就有彩头拿,好多好东西呢!”
怔怔地听着,星痕微张嘴唇,一下子出了神。对面那孩子口中所说出的——几乎是闻所未闻的——精彩,饶是他天生心思敏捷,此刻,却陷入了迟钝,有些理解不得。
程琢扬了扬下巴,踌躇满志地说道:“先生说我的算学,学得是顶好的。哼,瞧着吧,这回我去拿个好彩头,回来给我娘做寿礼,娘定然喜欢!”
“哼,娘才不喜欢你的寿礼呢。”程玉却不以为然,“回头我去给娘摘花,编个小花篮,娘肯定喜欢我的!”
“你懂什么!娘最喜欢男孩子有出息!我拿了‘方圆会’的彩头,她肯定最喜欢了!”程琢对无知的小妹一脸不屑地说道。
兄妹两个你一言我一语地斗嘴,互不相让。星痕在旁站着,半晌说不出话来,一双凉凉的眼睛渐渐从愣怔中解脱出来,却不知何时,溢满了怯生生的羡慕。“那个,你们说……寿礼?”过了好一会儿,他咬咬嘴唇,终于插进话来,“那是……娘亲寿辰的时候,献的礼物吗?”
“是呀!”程玉听了,丢下还在跟她吵嘴的哥哥,笑眯眯地答话,“我们每年都准备的!娘过寿辰的那天,先给娘磕头,然后把礼物拿出来,娘看了就可开心了!我也可开心了!”她说着笑得更甜,“星痕哥哥,你娘也过寿辰吗?”
略略迟疑,星痕点点头:“嗯,也有的。……过几天就是了。”他说着,不觉地低下了头。
娘的寿辰,他是知道的。每年都记得很清楚,就像娘也记得他的生日。但生日便是一年中的某一天,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唯一的只是令他记得自己又大了一岁,便该更懂事听话,不要跑得离家太远。而娘的寿辰,意义就似乎更加简单。星痕从不曾听说献寿礼这样的节目,也从没想过,可以这样来让娘开心。他垂头思忖,又抬眼去看程家兄妹,艳羡中掺杂了羞愧,转而都化作细密思绪,旋转遄飞。
“小丫头子,不跟你一般见识!”程琢总结了一句,退出嘴战,展开抄着算题的纸张,“办正事,快点快点!咱们到那边去,别让她跟着,吵死人了!”说着向星痕一招手,甩下妹妹便跑。
“哼,人家才不要跟着你呢!”程玉不吃亏,冲着哥哥的背影喊了一句。喊罢她噘噘嘴,忽然慢慢转过身来,凑近星痕,秘密似的小声说道:“哥哥老觉得他自己聪明,其实最笨了!我知道,我娘最喜欢花了。要是看见我摘的花,娘才真正开心呢,因为那是娘真正喜欢的东西呀。星痕哥哥,你说是吧?”
星痕听着,不禁微微笑了起来,点了点头。程玉见了,满意地咧开小嘴:“那我先去摘花啦!一会儿咱们玩扮家家哦!”说罢她便一蹦一跳地跑开了。
程琢又在大声招呼,星痕连忙赶了过去。接过抄着五道算题的纸张,他低头扫看,写满心思的眼瞳,却又不禁时时地偏移。“程琢……”忽然,他低声开口道,“那个‘方圆会’,我也想去。”
满脸的急切忽地一滞,程琢愣了一瞬,警惕地瞪起眼睛:“啊?你、你去干吗?!”
星痕眨了眨眼,说:“……我就想,去看看。”
星痕没有想到,自己会突然就惹得娘这样不开心。他无措地站在那里,甚至有点惊慌,想说些什么来弥补,但又什么都说不出。
“什么‘方圆会’?是谁告诉你的?!”母亲平日里好看的容颜,此时因怒气而绷得难看,“……是那两个程家的孩子?”
星痕的眼睛微微睁大,不觉闭紧了嘴唇。他摇了下头,却垂了眼帘不敢去看娘:“我……就在外面,听见别人说的。”
一阵静默。好像连她的呼吸声也听不到……这样的沉默,比那愤怒着恼的问话,更让人不安。星痕顶不住,抬起眼睛,正对上她的目光——不仅仅是那种一眼能看透他心底的冷肃,还掺入了几分,一个孩儿所最不能抵受的——母亲的伤心。
“……不肯讲实话?”娘就那么看着他,低低地问道,一瞬停滞,继而又是一句,“对娘,撒谎吗?”
男孩一下子跪了下来,薄薄的嘴唇只是颤抖,凉凉的眼睛里闪出一丝悲伤,却不曾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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