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无语,跪在地上的孩子忽然抬头,略略提高了声音:“娘,我想去,其实我是想……”
“不许!”禁令断然掷下,硬生生打断了他未说完的话。那个一向温暖的声音,此刻怎就变得这般绝情?
星痕不再张口。不求情,也不答应——一时竟生出了这样的决意,紧紧地咬住自己的唇。而母亲也只默默起身,淡然地拾掇桌椅,点起油灯,往厨房去端来已做好的晚饭。
良久过后星痕方知,他已遭受了最严厉的惩罚。整个晚上,母亲都未与他说一句话。
月亮向西南沉落,好容易落入了墙壁上小小的窗,才看了一会儿,却又被屋外山丘的黑影一点点吞掉。星痕对着窗子侧卧,怎么也睡不着。那些小山丘,不高又不低,也像墙壁般环绕在家的周围,挡住了好多好多风景。平平的开满花的田野,石头垫成的弯曲的路,还有从来不曾去过的,陵阳大城。
隔了一会儿,凌乱飘忽的心念就会转回到傍晚的那一幕,心口便又泛起一阵浓重的酸涩之意。有几次他都觉得眼角快要撑不住下坠的泪水,但翻身、仰头,牙齿咬出声响,总归是忍住了。“男孩子,不能哭的。”——记不起是什么时候听到过这句教导,却就这样每次都会缭绕在耳边,那声音和蔼却笃定,似是远隔云霄外的一个男人。星痕从未细想,其实也有点不愿去琢磨,但心里委实已早有猜度——那应该,就是父亲。
最后一片月色也已没入山后。用尽了力将一股酸涩咽下喉咙,他终于猛地坐了起来。
无论如何都想去看看,越是这样,越想要去。
静了片刻,他翻身下床,穿好衣裤,又带上一小把竹棍。他静悄悄地摸出家门,望着天上的星辰辨认方向,大步踏向那些从未去过的地方。
黑夜里有些跌跌撞撞,跑了也不知多远的路程。直到天色开始泛亮,心间沉重的委屈也似随着奔跑出的汗水而慢慢地散掉,甚至有一丝踏春远足的轻松与期待油然而生。脚步就这样慢了下来,终于停住,他不禁举袖擦了擦额头,却是忽然一怔。熹微的天光渐次洒落,这才看见自己所经过的陌生草野之中,竟生着一丛丛淡蓝的小花。
“隐香”,是娘最喜欢的一种花呢。只是寻常难见,偶在山边林下遇到一两朵,却也花期短暂。想不到在人迹稀少的此处,竟有成片的在生长。
星痕惊喜了片刻,又暗自微微垂下头。今天竟如此任性,第一次违抗了娘的话。但其实……只是想让娘开心啊!他默想了一会儿,带着香味的风拂过脸边。
“快去快回。回的时候为娘采上一些这里的隐香,好好地向娘道歉。”这样决定着,他不觉有了笑容,继续往前奔去——陵阳城高大的影子,仿佛已看得见了。
那一年,他十二岁。委实还是个孩子,但也已稍稍懂事。日后算来,所谓的“懂事”,约莫正是从那时起开始的。只是何尝想到,一朝起始,将要懂得的,便实在太多太多。
越过山坡的时候他摔了两个跟头,裤子破了,膝盖生疼。还好掌中的东西没有弄脏,紧紧捏在手心,都有些沾了汗。“娘,娘,我回来了!”星痕高声叫着冲进家门,却是一愣。
屋里十分安静,母亲在泥炉上煮着茶水。两个衣装体面的陌生人坐在她的对面,一个三十上下、面色紧绷的男子,还有一位须发银白的老人,肃然闭着双眼。……家里有客人?几乎是几个年头也不会发生一次的事情。
星痕只愣了片刻,仍抑不住激动,径直跑到母亲跟前。“娘,你看,这是我在‘方圆会’上赢的!是雪花楠木制成的算筹!”他双手捧出一个华贵的锦囊,里面露着一支支雕工精美的木签,色泽沉雅而光润。“娘,我……我得了第一名呢。”男孩低下头,有些嗫嚅,转而眼中又闪着光,“娘,你教我用算筹吧!”
突然一声沉响,那位较年轻的客人,手掌重重地拍在桌上。满心兴奋的孩子一惊,茫然转目去看,不知是否自己太失礼了,一时局促无措。
“星痕,把你手里的东西烧掉。”母亲说了话,沉静而有些淡漠。孩子骤然愣住,从头到脚,都是一冷。
他睁大了双眼,须臾未动,却见母亲提起早已煮沸的茶壶,露出泥炉中的火焰。“还要不听话?”冷肃至极,她说出最令人难以违拗的话语,“……还是,娘的话,你再也不想听了?”
星痕紧紧地攥着锦囊,用力到指节有些发青。母亲就那样提壶等着,他终究只得将那东西靠近火炉,手指慢慢地一松。再也说不出话,他掉头奔进了里间的小屋。
关上门板用额头顶住,全身的力气都要用来扼制眼泪。耳朵被酸痛塞住了,只闻一片轰鸣。因此过了好一阵子,他才渐渐开始听见那门外的谈话。
“你忘了,当日你自己应承过什么?!”是那个男子,发出愠怒的质问。
“未曾忘记。”母亲的声音仍是平静,“这十年来,星痕从没有麻烦过林家,更不曾拖累林家的声誉。今后,也不会。”
“不会?昨日‘方圆会’上,他用邪路算法将十几个林家子弟一概战败,已经引致满城议论纷纷!”那男子说着,恼怒更甚,“当年家中长辈心软,不但宽恕了你,还准你寄居祖宅。你却不知好歹,竟然还不安分!”
母亲默了一瞬,低低地冷笑了一声:“当年林家迁家入城,你们个个欣喜,无一人愿留下看守祖宅。若非是我自请此任,家中长辈又怎会容我母子有这栖身之地?”
那男子却是一哽:“林素,我知你一向口齿厉害。但今日宗公在此,凭你再是巧言狡辩,也逃脱不了你的罪过。”他的话语冷硬,句句都像长着尖刺,“你当年行止不端,已令门楣蒙羞。亏你不知自愧,竟敢又叫你那野种来生事端。哼,你的盘算我岂不知,我林家数代,都是凭借算学光显门庭。你这般教导他习练算术,又指使他到‘方圆会’上去出风头,无非是想推那野种攀上林氏门户,也好讨个好出身。”他说着,鼻间嗤笑,“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那野种是你与那妖人私相苟合所出,永世不得入族谱,也永远别想得到林家的姓氏!”
“林衡!你休要妄言!”母亲突然清喝,再也难抑的悲愤,令她的声音有些颤抖。稍顿片刻,她强忍了心绪,言辞冷决:“我与林家,十年前早已恩断义绝。你们放心,星痕,绝不会攀扯你们的名门大族一分一毫。他只是我林素一个人的儿子。我的儿子……姓素。”她昂然道,“林素的素!”
藏在门后倾听的星痕,忽地周身一凛。
一语落时,命运便落定,前一时那个迷茫的孩子,转瞬已长大成另一个人。他的表情滞住,目不移睛,因伤心而佝偻的腰背,不觉间慢慢无声地挺直。
林衡好像愣住了片刻,转而又是一声冷哼:“本就是野种,爹姓什么都不知道!你以为这样说便可逃脱?”他说着,转向身旁的老者,切切低言道,“宗公,依我看,有他一日,林家便不得清静。还须您做主!”
母亲的呼吸明显加重,只听见她裙褶牵磨,碰翻了一只茶杯。良久寂静后,那低沉的老人声音,第一次在这房中响起:“家法,暂可不动。”
一声骤然松弛了的呼气,柔弱女子扶住桌边。“宗公!”林衡不满而讶异地叫了一声。
宗公并未理他,只沉沉地又说道:“但,汝子必须立誓,终身不涉算学。”
整间古旧的大屋,忽然寂静下来。紧闭着门的小小里间中,也不闻丝毫声响。良久,林家叛逆的女儿才微颤地开口,那声音听来,竟几乎是有些可怜。
“宗公,林素……从未刻意教导小儿什么。他是真心喜欢算学的……”她说得迟疑,字字艰难,“林素自知,已无身份相求。但小儿无辜,拜求……宗公……”
就在那低弱的话语咽住咽喉似已再难为继的时刻,木门被推开的声音,忽地将它打断。
那个身量瘦小的男孩子,近乎平静地走出来,站到母亲的身前,面对着宗公与林衡。不久之前还强抑着泪意的眼睛,此刻神寒意定。他倏忽跪倒在地上:“星痕,当天立誓!”
母亲惊得撑起了身子,林衡也不禁怔住。须发皆白的宗公睁开双眼,直视着面前的少年。
星痕举手向天,有些微微地发颤,一字一句,却说得无比清晰:“星痕今朝姓素,永世姓素。有父无祖,有母无族,永生永世,与林家全无瓜葛。”
这样的誓言尽出意外,大人们一时都无声地愣住。宗公的眼中泛出一丝沉肃的精光——直到此刻,这个孩子却猛然激起了他心中的惕厉。
稚声誓言清亮地回荡着,而后是须臾的静默。只见那孩子抿了抿单薄的唇,又再开口,补充了这样的话语:“终我一生,绝不与林氏子弟为敌。星辰在上,以血为誓!”话落,他突然举起一支细小尖锐的竹棍,决绝刺破了自己的手腕。伴随着母亲的一声低呼,鲜红的血滴淌落到地面——这样的仪轨,是这片生生之地的一方乡俗。饶是星痕自幼幽僻,却也深深知道这重誓的意义。
宗公默然许久。终于,他一展宽袖,站起身来。
“此子出身虽卑,倒也有我海西人的风骨。”老人淡然说着,迈步近前,用掌接住星痕腕口淌下的鲜血,反手抹在他布满了细汗的稚嫩额头上。“老夫受你之誓。如有违言,子非人也,星辰共弃,当以血偿。”四句言罢,威严的老者拂袖,呼喝林衡,一同离开了这古旧老屋。
纱布细细地缠绕在手腕上,母亲的动作,轻柔得如捧着最最名贵的珍珠。星痕偷看她的眼睛,有些微红迹——是刚才哭过,莫非在背对着自己的时候?
“……娘,”在孩子心中,犹藏着怯怯的愧疚,“你在……生我的气吗?”
母亲忽地一怔,摇摇头,用力地露出了一个笑脸:“娘……高兴。”她说着,已妥帖裹好了孩子的伤,不禁双手将他揽进怀里,轻轻抚摩着他的头,她喃喃地念叨道,“星痕,懂事了呢。”
从前幼弱的孩子,而今竟已懂得保护娘亲。是高兴啊,可是又心酸,一颗泪溢出眼眶,跟着又是一颗。
听见娘说高兴,星痕终于放下了忧虑。但接连的泪滴,分明落在自己的额头上。他抬头仰望,眨着清透的眼睛,母亲的嘴角微微勾起,眉梢却仍是掩不住的凝结。
“娘,后日是您的寿辰了。”星痕望了一会儿,忽然说道。
母亲却有些吃惊,转而只笑着撇开了头。
“娘现在,不是真正的开心。”孩子又将头贴回母亲的胸口,“星痕想让娘,真正地开心起来。”
清晨的隐香花,沾着露水,一丛丛显得更加清润。前次赢了好彩头,只顾一路奔回,全忘了要给娘采花的事。“要是看见我摘的花,娘才真正开心呢,因为那是娘真正喜欢的东西呀。”那天小程玉的话,时而回荡在星痕的耳边。星痕想着,不觉渐渐地笑了,开步奔入那成片的芬芳的淡蓝。
多采一些做娘的寿礼,能装满屋里那只大篮子才好。他一边盘算一边忙手忙脚地摘花,贪心得很快就拿不下了。
“小兄弟,问个路啊。”身后不远的石头小道上,传来过路人的声音,“陵阳城是在哪边?”
星痕闻声抬头,看见是几个外乡人站在那儿,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啊,城在南边呢,已不远了。”他热心地为人家转身指点,而后继续采摘。
问路的男人笑了笑,说话很是和蔼:“真是个好孩子啊。你叫什么名字?”
听到这话,他却是忽然一顿。“素星痕,我叫素星痕。”须臾过后少年笃定地回答道,继而,脸上默默现出阳光般的笑。“你叫什么名字呢?”他颇有几分开朗地反问道。
“我叫原忍。”那男人答道,“我们兄弟几个,叫作‘猎星团’。”
素星痕将长长的衣摆铺在地上,忙着把摘下的鲜花堆在上面。“猎星团”这名号听来,觉得很有趣。他一边忙活,一边不禁回头看上一眼,对那几个友善的路人报以一笑,便又埋头在花丛中忙活。
那一天,大概就是那样结束。次日娘亲的寿辰,却是永远都没有到来。天忽然黑下来的时候,记忆便在那里戛然摧折,多年之后的睡梦中,也是深深的一道断痕。
【梦】
宛州,淮安,初凉的秋。
夕阳又一次沉落入千檐万甍的城市天际,残霞斜飞,暮霭渐浮。身姿挺拔的少年举目望天,扔下手中的长棍,双膝重重地跪倒下来。
“阿蒙!怎么了?”长辫姑娘有些惊诧,轻扶住少年的肩。
“……我想祈求天神,再帮我一次。”阿蒙有些低哑地说,“你知道的,我梦见过盘鞑天神,是他让我来东陆找星痕的。这一次应该也可以吧?再指点我一次,星痕他如今在哪里?”他说着,双手合拢,十分虔诚地闭起眼睛,面色却充满疲惫。
离离看着他的样子,不禁微微地凝眉。蹲坐在一旁静待了片刻,而后她才开口说道:“这几天到处去找人,你也很累了。先回去吧,看看阿英他们那边,有什么消息。”
阿蒙听了,睁开眼,老实地点了点头。又怔怔地向着残阳落处遥望,许了个什么愿,而后他方站起身来,拉着离离踏上回程。
天色很快已完全昏黑,阿蒙将离离牵得紧了些。素星痕失踪已过八天,疲劳与心事交叠,两人往日惯有的笑语都不闻。就这般默默地转过一个巷口之时,一声锐利的铁风,却突兀地划破了寂静。
阿蒙惊觉,瞬息横身掩住离离,起棍格开了凌厉的偷袭。突袭者的刀刃闪过长长的弧光,间不容发又是两斩。阿蒙棍扫如飞上下格挡,转瞬摆脱被动的劣势,稳住阵脚。他聚精会神,正待力战一场,却不料三刀过后,面前那把杀意腾腾的利刃铮地一响,寒光泯灭,利索地收回了鞘中。
“不必误会,我只想试试你的功夫。”带刀的人平静地说了一句,衣袂暗影在夜风中轻扬。
“你是何人?”阿蒙犹然惕厉,长棍斜指,隐着力压虎狼的招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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