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第一次到这里来,领着适之先生东看看西望望,两个人脸上都是无可奈何的苦笑。适之先生边看边说:“蛮好,蛮好的,很好呀,你住在这里。”我只是附和着他,笑着,心里却在想:还是我们中国人有涵养,都住到难民营里来了,还好,到底好在哪里?
我们在礼堂里转了一圈,有几个人远远地看着我们,神情冷漠。我也不知往哪里去,到我那个鸽子笼一样的宿舍?肯定不合适,我不想让他看到我糟糕的生活状态。可是这个地方除了这个礼堂,又实在找不到一个可以落座的地方,我们只是随便走走。转过一道门,是一条长长的走廊,里面放着长排椅子。我有点累了,也相中了这里的安静,就和适之先生坐下来——看看椅子上有灰尘,我在适之先生落座前,帮他将灰尘掸了掸,然后我们并排坐下来。我有点热,这才发现远远站着的那个人是救世军工作人员,她过来将礼堂里暖气打开。我向她招手致意,将围巾解开来拿在手里,默默地低着头。想和适之先生说点什么,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能说什么呢,我的境况其实不用多说。而现在,适之先生的处境也非常困顿,即便适之先生现在想帮我,也没办法帮上什么忙,因为他自己也是自身难保。我坐在他身边,他似乎在想着什么,其实什么也不想。随手理了理围巾,然后沉默下来——这一刻即便沉默着也不觉得有多难堪,因为我并没有刻意要隐瞒什么,我的一切坦荡地放在这里,就如同我看到的适之先生的一切。一切也都放在那里,让人一目了然。
气氛有点沉闷,我们坐了一会儿出来,适之先生仍然东张西望,他心里想着什么,我并不清楚,他好像确实对我现在的一切比较满意,嘴里不停地说:“蛮好,真的蛮好。”我看了他一眼,从他的脸色看,他并不是在说敷衍的话。也许他说的好,不是实指我的现状,而是指我并没有什么虚荣心。我也确实没有任何虚荣心,可能我的真实目的,就是想让“如对神明”的适之先生能一目了然地看到我的生活状态。他看到了,也仅仅是看到了。
我们说了一些《秧歌》上的事,又说到美国的小说翻译及别的什么。适之先生最后提出告辞,我送他到大门外。我的外衣脱了放在走廊里,还没来得及去拿,我们就站在门外台阶上说话。那一天风很大,也有点冷,刚才只顾着和适之先生说话,并不清楚外面的温度,一阵风吹来,我抱紧胳膊。我们站定了,互相望着,彼此都没有说话,不知道说什么,也不需要说什么。我突然想流泪,因为这场面太像中国一句俗语里说的: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我和他同为安徽老乡,同在上海滩生活过很长时间,现在各自漂洋过海来到纽约,未来在哪里?结局怎么样?一切都是未知数。人生的悲凉与无望在这一刻尽显,是苍茫的底子,也是人生的底子。
街边上,就是美国的一条大河赫贞江,它从纽约流入大海,这一段江面异常宽阔,从江面上吹来的冷风和呜咽的汽笛惊醒了冥想中的我。适之先生正望着街口露出的一角宽蒙的灰色河面,河上有雾,不知道怎么他笑眯眯地老是望着,看怔住了。他裹着大围巾,将自己的脖子围得严严实实,整个身子也缩在半旧的黑大衣里,厚实的肩膀与腰身,头脸相当大,整个人仿佛凝成一座古铜的半身像。我看着突然浑身一震,这样想着:原来是真像人家说的那样,偶像都有“粘土脚”,否则就站不住,不可信。我站久了只觉得风冷飕飕的,也跟着向河上望过去,微笑着。可是仿佛有一阵悲风,隔着十万八千里从时代的深处吹出来,吹得眼睛都睁不开。
这是我与适之先生最后一次见面,也是最后的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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